第七章 八宗師戰死城外,北莽軍死傷枕藉

第七章 八宗師戰死城外,北莽軍死傷枕藉

北莽左右兩翼各五千騎的兩名主將,幾乎要失心瘋了。他們能夠以騎軍身份參與攻城,撈取這種唾手可得的頭功,雖說戰功註定不大,可勝在輕而易舉,遠遠不用像首撥三萬步卒那麼拚死推進到城牆下,然後豁出性命去蟻附攻城。作為兩翼騎軍,其實不過就是在馬背上象徵性進行多輪仰射,盡量幫助南朝邊鎮的那幾支精銳步軍壓制城頭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陣地和兩千多架投石車作為拋射主力,所以兩支騎軍根本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

北涼鐵騎早就摸索出一條規律:北莽蠻子的邊軍,是老爺軍或是兒子軍還是孫子軍,只要看他們領軍主將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將領駐紮南朝邊關,往往不會差到哪裏去,但也絕對不會太高,故而麾下統轄兵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兒子軍居多。一則是北庭大姓貴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廟堂,在那幫眼高於頂的草原大人物看來,恐怕除了黃宋濮、董卓、柳珪這些大將軍和持節令,就沒有幾個真正可以算是當官的人。再則皇帝陛下一直貫徹春秋遺民與隴關貴族共治南朝的策略,並不支持北庭大人物摻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將領的話,大抵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來看,以隴關豪閥子弟最為金貴。例如親自趕赴流州老嫗山戰場的完顏銀江,他那支完顏精騎就是南朝邊線上的老爺軍,無論戰力還是裝備,都首屈一指。然後便是隴關係勢力以外的甲乙高門,同樣在南朝軍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對北涼各支野戰主力騎軍十分熟稔,不容小覷。

這兩支騎軍便是典型的南朝邊關兒子軍,家族祖輩早已暗中托關係走門路,好不容易依附了御駕親征的太子殿下,這才獲得這份近似於躺着撈功勞的待遇。哪裏能想到還沒進入馬弓射程之內,就各自碰到了兩顆鐵釘子,給扎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兩支騎軍,出現將近千騎的巨大傷亡,結果一支箭矢都沒抽出箭囊,到頭來連拒北城的城牆都沒碰著,主將能不心驚膽戰?

拒北城最右側戰場,兩人拒馬。

南詔韋淼與東越劍池柴青山,兩位中原宗師之前素未謀面,自然更無交手切磋的機會,卻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韋淼多以赤手空拳對敵北莽騎軍,出手大開大合,極為乾脆利落,每次出拳勢大力沉,以至於往往一名衝殺而來的騎卒,會連胳膊帶刀一起被崩斷,北莽騎卒手中的那柄優質彎刀簡直就像紙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來以劍術精妙、劍氣幽深著稱於世,剛好與韋淼的剛猛拳路相輔相成。這位劍道宗師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氣勢如虹的殺招,多以挑刺兩式殺敵,劍尖所吐劍芒長不過兩尺,卻已如同手持五尺青鋒,剛好能夠站在地面上精準刺中北莽騎卒心口,抑或輕輕斜挑騎卒脖頸,一柄長劍竟始終不染猩紅。

此時只見韋淼驟然改變先前一招半式便置敵於死地的兇悍拳風,或是以弧形走轉的輕靈之勢,或是以腳不過膝的蹚泥行步,身形快速遊走,擰腰搖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頂背靠迎上北莽騎卒的戰馬,憑藉金剛體魄,根本不顧及戰刀劈砍,瞬間就能夠將一匹邊軍戰馬撞得馬蹄離地橫飛出去。由於韋淼步伐急促,總能夠在數騎之間見縫插針,雖然北莽有意識鋪展開衝鋒寬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騎甚至十數騎並列的鋒線,試圖打破兩位中原宗師一前一後的穩固格局,盡量不給兩人轉換氣息的機會,可是韋淼隨之改變的快進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擋下了一撥撥的騎軍沖陣。北莽騎軍雖說已經意識到必須不惜以十騎百騎性命去換對手一口氣,只求慢慢耗死這兩位中原宗師,但在這種險峻形勢下,韋淼每次只去針對坐騎而不針對北莽士卒的出招,開始蘊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勁。這就造就出一幅幅誇張荒誕的畫面:許多北莽戰馬的飛掠方向,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兩側橫飛,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傾斜向上飛起,如此「龐大」的暗器,讓北莽同一列騎軍和後方騎軍皆是防不勝防,極大限度地限制住了北莽騎軍快速推進形成兩座包圍圈的企圖。

即使有一些漏網之魚,想要越過韋淼向兩側繞弧包抄,可柴青山也自然不會刻板死守着你前我后的規矩,作為劍術冠絕離陽東南的一宗之主,當真以為老人的劍氣只有兩尺而已?

死了兩三百騎,這支北莽騎軍不願退縮,更不敢怯戰。

死了五六百騎,那名千夫長一咬牙,希望憑藉車輪戰拖死兩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餘騎后,這名始終沒敢親身陷陣的騎軍主將,已經殺紅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沒了退路,便一聲令下,讓麾下所有騎軍一律棄刀!只靠往死里加速前沖,用戰馬衝撞那兩人!

之後整整五百匹瘋狂衝鋒的戰馬,如同自殺於兩位中原宗師之前。墜馬北莽騎卒,只要沒有當場昏厥或是斃命,皆主動起身,抽刀廝殺。

天下精銳,悍不畏死,確實不獨有北涼鐵騎。

第一場涼莽大戰,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到流州青蒼城,北涼邊軍人人奮不顧身,北莽士卒也同樣轟轟烈烈而死!

第二場涼莽大戰,從西域密雲山口,流州那條北方廊道、老嫗山戰場,再到涼州關外左騎軍對陣冬雷精騎和柔然鐵騎,每一處戰場,敵我雙方,俱是殺得蕩氣迴腸!

所以北莽一直堅信,只要打下北涼,就等於已經打下了幅員遼闊的整個中原。

而北涼也始終認為,真不是他們故意看不起什麼中原精銳、什麼兩遼鐵騎,只要是在那種易於騎軍馳騁的廣袤地帶,一旦對上了大規模草原騎軍,離陽軍伍的腦袋再多,也不夠北莽蠻子砍的。

在一場註定會湮滅在歷史塵埃的圍爐夜話中,坦坦翁笑問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惱了徐家,乾脆造反,與北莽聯手南下中原,到時候你我咋辦,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兒位列榜首,我桓溫得榜眼?

那位當時在離陽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神色淡然給出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諧趣答覆:只希望到時候咱們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別都覺著殉國水太涼、懸樑家無繩。

桓溫猶在那座廟堂之上,依舊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後,就已經逐漸淡出朝堂視野,幾乎不怎麼參加小朝會了,老人深居簡出,越發沉默,不願與人言。

如此一來,首輔張巨鹿內心深處,對於藩鎮割據的北涼徐家,到底持有何種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隨着江南世族與遼東門閥在離陽廟堂的鬥爭愈演愈烈,某些兩袖清風卻肩挑道義的讀書人,在太安城站穩腳跟后,便開始發出一些聲音,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那個叫張巨鹿的老國賊,不但專擅朝政,甚至還秘密勾結西北邊軍,故意養虎為患,以便自固地位。

這些人雖然暫時數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視為空有一身學識抱負,卻只能在永徽年間,被妒賢嫉能的碧眼兒領銜之張廬打壓排擠,如今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便應當仗義執言,為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

一時間讚譽一片,文人風骨,道德宗師,一國棟樑。

這些已經鯉魚跳龍門的讀書人,或是本就生在將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絕大多數的普通讀書人,人數不多,但說話的嗓門最大、聽眾最多。

在這個祥符三年入秋之後,太安城廟堂最高處,甚至連跟西北徐家鬥了那麼多年的兵部衙門,其實都沒有刻意隱瞞密雲山口一役的慘烈勝利,加上之後通過兩淮道驛路傳至京城的流州老嫗山捷報,以及陸大遠部涼州左騎軍的全軍覆滅,兩淮道新任經略使韓林和節度使許拱,都一字不差地據實稟報給了朝廷。但依舊很奇怪,整座太安城,從庭院深深的高門大戶,到雞鳴犬吠的市井巷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論此事,大概是因為前者不願意說,後者聽不到。

離陽京城的老百姓,至多聽說了北涼徐家在流州那邊打了幾場小勝仗,在涼州關外吃了個大敗仗,然後很快就要被北莽幾十萬大軍圍住了那座拒北城。

沒辦法,也委實怪不得這座習慣了二十年坐看雲起雲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遙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親自統率十萬南疆勁軍,竟然仍是抵擋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進的叛軍。

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按兵不動。

據說繼承顧廬遺產的兵部侍郎唐鐵霜,即將動身出京,率領京畿大半精銳在吳重軒大軍身後,佈置出第二道防線,只等兩支遼東鐵騎火速南下,相信到時候便能夠轉守為攻,必會一口氣將叛軍趕回廣陵江南岸。什麼白衣兵聖陳芝豹的蜀地步卒,什麼燕剌王趙炳的蠻夷兵馬,什麼光桿一個的靖安王趙珣,不值一提!

對於離陽而言,耗時二十年、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軍,就在離陽趙室卧榻之側的這支世間頭等精銳,彷彿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國砥柱,才是定海神針。

西北徐家,擁兵自重,怎麼能夠信賴?

北涼道,一個將種門戶多如牛毛、讀書種子鳳毛麟角的蠻橫之地,怎麼有資格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與富甲中原的廣陵道、文風鬱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為懸殊的那場壯烈戰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舊南唐儒士程白霜。

這位幾乎成就儒聖境界的年老讀書人,與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一起位於戰場最後方的中原宗師,本該最後死才對。

老人力盡氣枯而死。

韋淼、柴青山和樓荒、於新郎分別擋住了五千北莽精騎。

吳家劍冢吳六鼎、劍侍翠花和立槍於身後的徐偃兵,死死擋住了北莽左翼萬人大軍的腳步。

南疆毛舒朗、龍宮嵇六安、武當山俞興瑞三位宗師,已經深陷於右翼萬人步陣和兩支增援精騎的包圍圈,其中還陰險夾雜有近千朱魍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陣,朱袍徐嬰與從大軍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陽聯手,加上劍氣縱橫的隋斜谷在後方策應,終於勉強牽扯住了那道滾滾南奔的洶湧潮水。

在這期間,雖然洛陽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陣地大殺一番,但是對於數量多達兩千多架且位於漫長弧線之上的投石車,依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針對這些攻城利器,單憑徐嬰和隋斜谷兩人阻擋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斷通過兩條寬闊廊道奔殺而去的一支支騎軍,極有可能就此使得兩人徹底深陷泥濘。原本陣容最為史無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興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後,加上徐鳳年需要與拓跋菩薩對峙,鄧太阿則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確保年輕藩王能夠沒有後顧之憂地跟北莽軍神爭生死,否則本就已經「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又有天人在頭頂不斷「煽風點火」,一旦讓他順利攀至武道巔峰,哪怕拓跋菩薩只有一炷香工夫,躋身五百年來第一人,始終需要分心的徐鳳年也絕無生還的可能,別說斬殺拓跋菩薩,連活着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來,洛陽就不得不應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尷尬境況,不得不束手束腳,否則以她的修為境界,在軒轅青鋒已經纏住鄧茂、慕容寶鼎和種涼又沒有前來阻攔的前提下,不是沒有可能在北莽大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不但可以毀掉半數投石車,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撥弦,雙鬢霜白的年邁儒士以一身浩然氣,共同擋下了一輪又一輪的投石車拋射、一撥又一撥的箭雨攻城。

無論是拋擲而出的巨石,還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處,不是那種氣勢洶洶的鋪天蓋地,而在於它們的密集而急促。

當時盤膝而坐的薛宋官,擱在雙腿上的那架古琴的點點滴滴猩紅血跡,崩斷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師雙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無聲訴說着一個事實:本就不以體魄強健見長的她,快到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讓薛宋官不要勉強,由他這個老傢伙來挑起那副擔子,用老人的話說,就是絕無讓一位晚輩還是女子的薛姑娘來承擔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輕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間美事。

年邁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覺到右首邊包括老友嵇六安在內三位宗師陷入險境后,更是當機立斷,出聲讓薛宋官前去幫忙,切不可讓大規模北莽步卒太早抵達拒北城城牆之下。

年輕目盲女琴師猶豫不決,雖然無法親眼看見老人的枯槁模樣,但那份將死之人的風燭殘年,那份遲暮氣息,位列指玄造詣前三的薛宋官,如何會感應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雖然短暫相逢,一場各自不問緣由的並肩作戰,但是薛宋官,對這位來自遙遠舊南唐國境的年邁先生,已經視為自家長輩。也許他跟老夫子趙定秀一樣會有些性情古板,一樣有着她很陌生的那種書生意氣,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誤戰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后,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一斤也就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裏,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他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須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蕩,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支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谷沒有轉頭,輕輕嘆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沖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凄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支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面三名朱魍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於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的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於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

於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顫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劍就是一條性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麼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后,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首徒,於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跨入陸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后,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術能夠媲美的,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後又一人啊。

於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處,不去看那具墜馬屍體,躍至馬背之上,望向前方,對前方的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於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後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身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捶在剛要後撤的柴青山胸口。雖然這位名動離陽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望以此讓那名不速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後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胸口處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湧出,浸透衣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隻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釐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陰險刺客佔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他轟然跺腳,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性情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胸口,自己額頭又遭受一拳。

頭顱遭受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滲出猩紅血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的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後目盲女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絲毫氣機波動,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後,真正浮出水面的殺招!

柴青山迅速後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女琴師感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胸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他手中那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光,就那麼對着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陰魂不散的慕容鳳首!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後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只希望這一劍能夠刺透那人心臟。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藉此機會讓慕容鳳首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捶殺那位氣機動蕩紊亂的韋淼,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肉綻的溝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屍也絕非難事,但是那名劍術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情?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身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感到眼前畫面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身體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面。

一截柳慕容鳳首,被身後某人一隻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動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雲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鈎,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體內氣機。

軟綿無骨的慕容鳳首扯動嘴角,笑意陰森。

剎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處於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後背遭受一記無法想像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後,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牆。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後撤。

不承想那人根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望向城牆根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鳳年沒有乖乖躲在雲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身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麼辦?」

有十八條金黃色蛟龍環繞游弋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陰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牆下,在陰涼的陰影中,背對戰場的徐鳳年依舊握住慕容鳳首的脖子。後者緊緊貼在牆面上,整張臉龐血肉模糊,身軀更是用「粉身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鳳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身份極為隱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鳳年陪葬,不虧的。」

徐鳳年哦了一聲。

慕容鳳首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脫,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只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用拓跋菩薩幫我報仇,我慕容鳳首……自己就可以,徐鳳年,你信不信?」

徐鳳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徐鳳年隨手丟掉屍體,轉過身,抬頭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跋菩薩在等什麼。

先前北莽早就謀划好的天道鎮壓,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體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只因為沒有料到以趙長陵為首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麼多氣數,加上之後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凌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只願針對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於半數天道到底在何處,徐鳳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係,差不多是慕容鳳首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慕容寶鼎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壓。徐鳳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動殺慕容鳳首,這個瘋子也會伸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慕容鳳首更深一層的身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麼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麼就乾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鳳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壓身,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乾淨!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先前北莽軍神、年輕藩王以及桃花劍神和白衣洛陽,四人先後離開北莽大軍腹地,就只剩下執意繼續向前突進的徽山紫衣一人,獨自面對鄧茂與層層疊疊的草原鐵騎。

斷矛鄧茂不得不由衷佩服這名中原女子的氣魄,真是不輸世間任何男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鄧茂忍不住開口問道:「軒轅青鋒,何至於此?」

軒轅青鋒破陣至此,本就殺心極重,出手更是當得起「勁如崩弓,發如炸雷」八個字,一路行來,無論是重甲步卒還是精銳騎軍,只要被她沾上,那就必然是死無全屍的下場。她之所以能夠與年輕藩王並稱為「離陽雙璧」,不只是境界奇高而已,軒轅青鋒的底子,無論體魄還是氣機,都十分厚重紮實,她體內氣機既雄渾且綿長。

軒轅青鋒雙手負后,沙場上南風吹拂,這位背對拒北城的大雪坪女主人,青絲和裙擺都向北方飄動。

丰姿如神。

鄧茂當年曾跟隨洛陽和耶律東床去往中原逐鹿山,甚至還攔截過離陽押送高樹露南下廣陵道的車隊,跟隨兩人在離陽境內走南闖北,故而對中原江湖並不陌生。他是耶律東床這一脈耶律家族名義上的客卿,有點類似徽山黃放佛和龍宮嵇六安,地位比較超然,但絕不可簡單以依附大樹的藤蔓視之。相傳早年鄧茂在草原遇挫沉寂,被北庭權貴尊稱為「老大人」的耶律虹材對其施以援手,尊為座上賓,鄧茂自然感恩。若說與洛陽沒有半點交情,那是自欺欺人,事實上心高氣傲的鄧茂對洛陽相當敬重,其中既夾雜男女之間的愛慕,也有同道中人的欽佩,只不過鄧茂到底志在武道登頂,對那位逐鹿山教主的那份淺淡情愫,一直擱置在內心深處,如一壇埋在地下的陳年老酒,不用取出暢飲,也捨不得,只需偶爾記起,彷彿便能夠聞到那股縈繞鼻尖的酒香了。

此時兩人對峙,只以境界高低而言,與種涼、慕容寶鼎同處一個時代的北莽宗師,鄧茂作為這位徽山紫衣的江湖前輩,反而要比軒轅青鋒低半個境界,只是普通的天象境界,遠遠沒有觸及陸地神仙的門檻。只不過哪怕自負如軒轅青鋒,依然沒有輕舉妄動,沒有覺得能夠輕鬆越過這位男子摘掉北莽太子的頭顱,就已經可以從側面看出她對鄧茂的忌憚。當然,軒轅青鋒也有積攢氣機恢復巔峰的打算,也並未刻意遮掩這一點。鄧茂的不阻攔,看似輕敵,實則是一種取捨,軒轅青鋒的氣機的確在穩步攀升,但是先前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在微微下降。

鄧茂其實不太情願看到這名傳奇女子的夭折,只是看到軒轅青鋒這般姿態,鄧茂知道自己多說無益。

他既然能夠被北莽太平令安置在這一副棋盤的「天元」附近,作為明面上制衡北涼王徐鳳年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鄧茂來不及對徐鳳年使出的撒手鐧,豈能以常理揣度?

軒轅青鋒雙鬢青絲肆意飄拂,心如止水。

如果說桃花劍神鄧太阿,位於戰場最高處,那麼她便當之無愧地位於拒北城最北之地。

鄧茂最後大聲笑問道:「當真不後悔?」

軒轅青鋒神色淡漠,並無豪言壯語。

軒轅敬城之女,此生從不知悔為何物。

鄧茂一步重重踏出,一襲紫衣沾染上許多血跡的軒轅青鋒幾乎同時向前掠出。

兩人都默契地選擇近身廝殺,在一丈之內分生死!

那桿北莽大纛迎風招展,激蕩起一陣陣漣漪,獵獵作響。

身披金色甲胄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臉色陰沉,先前那道象徵天道威嚴的宏偉光柱從天而降,就落在這位太子殿下的眼前空地。耶律洪才完全沒有想到在如此恐怖的鎮壓之下,那名離陽年輕藩王竟然沒有化作齏粉,依舊能夠脫身離去,這簡直無異於扇了這位太子殿下一記大耳光,還不忘撂下一句回見啊。耶律洪才雖說這十多年來迫於形勢不得不隱忍蟄伏,熬出了相當不淺的城府,可在他幾乎最為志得意滿的人生巔峰,感覺整個中原都已是囊中之物的敏感時刻,新涼王以一己之力扛下天道,使得坐擁四十萬大軍的耶律洪才湧起一股濃重的憤恨,一刀子一刀子銘刻在心。

天下人事,最怕比較,美人名將,權勢財富,皆是如此。

耶律洪才在沒有見到徐鳳年之前,關於這位人屠嫡長子的消息,在最近幾年裏,差不多聽得耳朵磨出了老繭。對於成功擠走陳芝豹最終世襲罔替的徐鳳年,耶律洪才在內心深處,其實報以一種同病相憐且惺惺相惜的複雜感情,這才有了讓化名樊白奴的那位北莽郡主潛入涼州,主動向年輕藩王傳達了自己的善意。

耶律洪才瞥了眼遠處的一騎。她與棋劍樂府的四五話事人聚集在一起,大概是在商議如何阻截那些中原宗師。耶律洪才望向她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溫柔,哪怕她與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多年,也不過是維持着面子上的相敬如賓而已。詞牌名「寒姑」的她突然轉頭望來,耶律洪才瞬間擠出一張和煦笑臉,她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繼續與人議事。

耶律洪才在她收回視線后,臉色迅速冰冷下來。當身後一騎怯薛侍衛悄然拍馬上前來到他身側,耶律洪才這一次浮現的柔和臉色,發自肺腑。偌大一座草原,這位北莽太子到頭來能夠說些知心話的體己人,竟然就只有身邊這一騎了。不同於耶律洪才騎乘的汗血寶馬,那名扈從的坐騎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駿馬,散發出一種類似羊脂美玉的油潤光彩。年輕騎卒頭頂一隻稍大頭盔,蓋住了眉毛,露出大半張極為陰柔俊美的臉龐。耶律洪才看着他小心翼翼與自己保持距離,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愛憐,輕聲笑道:「靠近些,無妨的。」

那名年輕騎卒眯起那雙天然嫵媚的狹長眼眸,眺望南方戰場,緩緩道:「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前半句應景,後半句就不盡然了。」

並不熟稔詩詞更不屑附庸風雅的北莽太子忍不住好奇問道:「作何解?其中可有典故?」

那名頂着怯薛侍衛頭銜的貼身扈從,膽大包天地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就算以後打下了中原,就憑你這點學識,怎麼跟將來那些離陽遺民打交道?」

耶律洪才一陣哈哈大笑,突然放低嗓音說道:「不是有你嘛。」

年輕騎卒撇了撇嘴,望見遠處那一襲扎眼的鮮艷紫衣,嘖嘖道:「一個女人活到她這個份上,也該知足了。」

耶律洪才順着扈從的視線,看到與斷矛鄧茂廝殺的軒轅青鋒,不以為然道:「武功再高又能如何?連同徐鳳年在內,拒北城外整整十八位武道宗師,對上我們草原鐵騎,照樣難逃一死。這位大雪坪武林盟主,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死在鄧茂斷矛之下,要麼死在鐵騎衝殺之中,否則在戰場上活下來,只會比死還慘。以她的身份和姿容,一旦淪為階下囚,毀掉修為後,別說北庭大悉剔,恐怕連西京廟堂某些老當益壯的大佬,都要砸下幾千兩黃金買下她。」

年輕騎卒臉色晦暗,陰晴不定,感慨道:「若是真有那一天,在軒轅青鋒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她其實就已經死了。這就像廟堂上的將相公卿,只要丟了官帽子,就等於被抽掉了脊梁骨。」

耶律洪才根本不相信軒轅青鋒能對自己造成威脅,老神在在道:「世間美人,就像咱們草原上的水草,年年都有,割了一茬明年還有一茬。雖說軒轅青鋒的姿色確實罕見,只不過以後一個草原加上一個中原,用心搜羅,終究還是能找到不少絕世佳人的。說實話,歷屆最終躋身胭脂評的女子,無一例外都擁有顯赫身份,尋常出身的女子,想要登榜實在難如登天。所以啊,歸根結底,天底下手握權柄的男子,喜歡女子的臉蛋,但更喜歡女子身上的那件衣裳,比如……」

年輕騎卒斜眼瞥向不知何時與兩位持節令碰頭的北莽太子妃,冷笑道:「比如她?」

耶律洪才半開玩笑道:「就她啊,大概只有等以後當上了皇后,才能夠躋身下一屆胭脂評吧。」

然後耶律洪才沉默片刻,轉頭認真道:「你不一樣,和她,和她們都不一樣。」

那名騎卒聞言后沒有轉頭與耶律洪才對視,只是微微仰起腦袋,滿臉傲氣道:「當然!」

離陽東南境的劍州,曾有一句讖語廣為流傳,只是隨着牯牛大崗那場風波的塵埃落定,早已漣漪盡消。

「一雌復一雄,雌傾城,雄傾國,雙雙飛入梧桐宮。」

北莽中路步軍方陣被兩襲白衣朱袍攔腰斬斷,洛陽與徐嬰左右呼應,每次漏至身後的步卒人數都不超過三百人。

只剩獨臂的吃劍老祖宗站在兩位女子宗師身後,方圓二十丈內,一條條劍氣如虹,流轉不定,擅自闖入者如同自投羅網,當場斃命。

不僅如此,白衣飄飄雪眉飄蕩的隋斜谷雙指捻動一縷長眉,默念道:「起陣對壘。」

被年輕藩王御劍落至拒北城外的剩餘飛劍,其中兩千多柄完好無損的長劍陸續拔地而起,一柄柄長劍騰空長掠,頭尾銜接,依次落在隋斜谷身前,直插地面,以千餘劍為一排,總計兩排,整齊列陣在吃劍老祖宗之前的空地上。

以劍陣結步陣。

隋斜谷閉上眼睛,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中流砥柱,江心突起,滾滾洪水,浩浩長春。」

隋斜谷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又有將近兩千柄殘破飛劍依次落在老人身後,只是這些長劍沒有插入大地,而是懸空而停,如劍陣結弩陣。

最後,隋斜谷再次猛吸一口氣,驟然之間,高大魁梧的老人身軀,向四周綻放出絢爛白芒。

吃下天下名劍無數柄的隋斜谷,將積攢百年的滿腹劍氣都散入兩座大陣,每一柄飛劍都被灌輸一縷凌厲劍氣,霎時間如通靈犀,如獲靈性,無論是步陣豎立劍,還是弩陣橫劍,兩座大陣四千劍,皆是同時顫顫巍巍,哀鳴不止。

老人呢喃道:「李淳罡,你在廣陵江一劍破甲兩千六,我隋斜谷不願輸你……」

曾與春秋劍甲李淳罡互換一臂的老人,含笑而逝。

兩座劍陣,兩氣呵成。

百年意氣,三口吐盡。

北莽軍神和年輕藩王這兩位也許會決定涼莽無數人命運的生死大敵,都有意無意將戰場遠離拒北城。前者恐怕是忌憚徐鳳年尚未被天道消耗殆盡的北涼氣數,一旦擁有拒北城作為依託,可能會反過來壓制拓跋菩薩尚未祭出的撒手鐧。後者更擔心兩人一旦撞入拒北城內廝殺,極有可能導致十八宗師聯袂拒敵贏得的慘烈成果,被放開手腳肆意破壞的拓跋菩薩徹底抵消。徐鳳年在飄然離去之時,對仍需要與數千騎軍對峙的韋淼、柴青山說了一聲「小心」,那位東越劍池當代宗主用眼神示意年輕藩王不用擔心此地戰況。徐鳳年向兩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中原宗師重重抱拳,以示感激。柴青山一笑置之,胸臆間滿是豪氣。

柴青山眉心開裂,且胸口被北莽一截柳劃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只不過相比看似凄慘卻並未傷及氣機根本的柴青山,南詔韋淼才是真正的身受重創,無論是體魄還是氣機,皆是如此。韋淼身為當之無愧的西南江湖第一高手,無論體魄境界還是武學造詣或是臨時應敵,都可謂世間武夫第一流人物,只不過先前綽號「半面佛」的慕容寶鼎和朱魍刺客慕容鳳首的聯手偷襲太過陰險狠毒,加上又是乘人之危,韋淼硬扛慕容寶鼎傾力兩拳,尤其是頭顱所挨那一拳,其實已經導致耳膜破裂,腦顱內生出瘀血。若非徐鳳年在牽制住拓跋菩薩的同時,擺出不惜失去先機也要先殺慕容寶鼎的架勢,迫使蠢蠢欲動的北莽持節令始終不敢出手,這才為韋淼贏得片刻喘息機會,也讓柴青山的氣勢略微恢復,否則憑藉包括橘子州一千冬雷精騎在內的北莽四千騎,加上虎視眈眈的慕容寶鼎,兩位宗師很難扳回局面。

其實如果慕容寶鼎之前有魄力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選擇果斷對韋淼出手,為拓跋菩薩贏得先手,也許年輕藩王就要在拒北城下陷入困境,甚至不是沒有就此提前結束第二次涼莽大戰的可能。但是一來拓跋菩薩不屑開口主動向這位持節令求援,二來野心勃勃志在中原的慕容寶鼎,好不容易在涼州關外獲得一場震動天下的大捷,吃掉陸大遠的左騎軍,戰功之巨,足可媲美第一場涼莽大戰中南院大王董卓攻破虎頭城,慕容寶鼎如何願意以身涉險為他人作嫁衣裳?最後則是在龍眼兒平原那場截殺中,新涼王就在拓跋菩薩的眼皮子底下擊殺洪敬岩,讓慕容寶鼎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

慕容寶鼎沒有急於出手,望向韋柴兩位中原武道宗師,用蹩腳的中原官腔好整以暇道:「沙場上有陸大遠,江湖上有韋淼、柴青山,老天爺苛待我慕容寶鼎四十餘年,總算待我不薄了一次。你們中原有個說法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妙,真是應景。」

在拓跋菩薩和年輕藩王遠離此地后,身披銀甲的慕容寶鼎氣勢猛然攀升,這位在北莽江湖原本只以皮糙肉厚著稱的皇親國戚,在歷屆武評中哪怕登榜,也都名次極低,緣於慕容寶鼎公認擅守不擅攻,與由二品小宗師直入指玄境的魔道巨擘種涼,堪稱北莽武道兩個極端。但是慕容寶鼎悍然兩拳重傷韋淼,顯然這麼多年一直在藏私,甚至早年與種涼在青蒼城聯手埋伏對付徐鳳年,他依舊從頭到尾刻意隱藏自己的修為。論及一個「忍」字,慕容寶鼎確實深諳其中三昧。

韋淼默不作聲,緩緩吐納。既然這位北莽持節令願意高談闊論,韋淼自然不會主動追求速戰速決。

柴青山斜提三尺劍,神情平淡。

慕容寶鼎嘴裏的那句詩,在中原膾炙人口,只不過這位半桶水的北莽王爺大概不會清楚出處,是大奉王朝末年以邊塞詩奪魁的詩家天子,那篇去國懷鄉的《貶謫涼州老死詩》。

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只以字面而言,從來都是最引人入勝的江南風土。春光明媚,草長鶯飛,風景宜人,如何不令人流連忘返?

反觀這西北塞外,窮山惡水,黃土貧瘠,溝壑縱橫,天高雲低,身處此方天地間,兩隴勁氣撲面而來,直撞胸口,那股子蒼涼凜烈的氣息,彷彿要教外鄉人倒退幾步才肯罷休。

柴青山走至韋淼身旁,微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當之無愧!」

韋淼輕輕咧嘴,並未出聲。

徐鳳年曾經笑言,他一生所見高手宗師不計其數,其中以紅袍蟒服的人貓韓生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徽山紫衣軒轅青鋒,三人出場最為聲勢奪人,又以李淳罡、劍九黃、韋淼,三人最為不像高手。

柴青山繼續笑道:「既然天下不可無韋淼,中原劍林卻有無數年輕俊彥,死一兩個老傢伙,總會有數位後起之秀頂替,僅是東越劍池便有我那兩位弟子單餌衣、宋庭鷺,未來註定崛起,所以韋淼,這一仗,我先來。」

柴青山的言下之意,是我先死。

急需休養恢復的韋淼沒有拒絕這位劍道宗師的善意,沉聲道:「我韋淼這輩子說不來大話,只敢保證必不讓柴老哥走得寂寞。」

柴青山猶豫了一下,嘆息道:「韋兄弟,能別死就別死!你與我不同,拒北城還有人正在等你。」

不料身材矮小腿綁白布的韋淼笑了笑,雙拳緊握,眯起眼柔聲道:「她嫁給我后,這麼多年一起行走江湖,由於我這副皮囊太過平常,也不愛出風頭,遇上事情,是能不打架就絕不出手,而性子跳脫活潑的她又是那般……如花似玉,好像從來也沒有讓她覺得嫁了個長臉面的好人家,總笑話她嫁的漢子不夠英雄氣概,所以今天,作為她的男人,我韋淼要為她做一件事……」

韋淼不再說話。

慕容寶鼎笑意昂然:「兩位,可有遺言要說?日後我慕容寶鼎入主中原,與那中原衣冠濟濟一堂的滿朝文武追憶往昔,也好有一樁談資。」

柴青山橫劍在身前,搖頭朗聲大笑道:「一顆北莽狗頭,不值幾文錢,委實辱沒我新鑄之劍『綠水』!」

慕容寶鼎臉色陰沉,嘖嘖道:「都說天下劍學出兩家,既然吳家劍冢的枯劍有人收拾,那就讓我來領教領教東越劍池的新劍!」

柴青山腳尖一點,身形前掠,一抹璀璨青虹橫掃慕容寶鼎胸口。

「垂死掙扎!不過鼎盛時期的半數氣機,我讓你姓柴的老狗先出一百劍又何妨?!」慕容寶鼎嘴角扯起譏諷笑意,沒有躲避,豎起雙臂擋在身前。

劍鋒抹在慕容寶鼎銀色臂甲之上,削鐵如泥,只是破甲后落在這位橘子州持節令袖口上,如精鐵相擊,響起一陣不同尋常的金石聲。

慕容寶鼎皺了皺眉頭,身形後退。他打定主意要一點一點消耗柴青山的氣機,除了自身體魄被譽為純粹武人萬中無一的大金剛境界,號稱不遜色於佛門龍樹僧人和李當心這對兩禪寺師徒的不壞之身,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這件甲胄,是北莽國庫里的頭等珍藏。甲胄鑄造於甘露初期,曾是大奉皇室的秘寶,相傳材質與春秋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紅甲相同。慕容寶鼎輔以這具甲胄,原本自認便是對上那位殺力第一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也能扛下兩三劍,不料一照面,就被傷勢不輕的柴青山一劍破開臂甲,這讓慕容寶鼎收斂了對中原宗師的小覷心思。

事實上精於刺殺的一截柳慕容鳳首開了個好頭,也開了個壞頭。

慕容鳳首差點柳葉一劍襲殺柴青山,這絕不是柴青山實力不濟,而是他與慕容寶鼎的配合天衣無縫,尤其是柴青山的劍術之高,冠絕中原東南,沒有半點水分。

若說天下拳法宗師,韋淼之外就只剩下武帝城女子林鴉能夠獨當一面。

那麼中原劍林,的確如柴青山所言,一峰接一峰,連綿不絕,景象是何等洋洋大觀!絕不是鄧太阿之外便無劍士,絕不是李淳罡兩袖青蛇之外便無劍招!

既然慕容寶鼎一味託大,柴青山便得勢不饒人,當空一劍劈下,恰如瀑展長霓,慕容寶鼎面前劍氣滿溢,如掛瀑布。

慕容寶鼎深吸一口氣,終於不再希冀着憑藉價值連城的寶甲和金剛體魄單純硬扛,出拳迅猛,快如奔雷,一拳拳擊打在充沛劍氣塑成的「瀑布」之上,「瀑布」砰然作響。

拳碎劍氣,呈現出浮雲散雪之狀。

柴青山不以為意,碎步快速向前,一劍筆直向前遞出。雖然手中三尺長劍「綠水」直刺慕容寶鼎眉心,但是與此同時,兩人之間,綠水劍四周生出不下四十道劍氣,劍氣各自激蕩向前,劍意卻一脈相承。

柴青山此劍於而立之年悟自觀泉偶感。舊東越國境內有大奉茶聖點評的天下第三名泉,中道被凸出石岩阻擋,水勢稍滯濺射,數百縷細水長流,紛紛落入泉池。柴青山曾與兩位得意弟子言此劍練至極致,一氣八十劍,金剛化齏粉。

只可惜此時此地,這位劍道宗師只能夠一氣橫生四十劍,但即便如此,劍勢已是十分宏大駭人。

慕容寶鼎怒哼一聲,竟然有了退避之意。魁梧身形暴退的同時,橫臂探出如鈎五指,駕馭氣機抓來連人帶馬一騎,擋在那張滂沱劍氣造就的劍雨長簾之前。

柴青山一劍刺入戰馬頭顱,手腕輕抖,可憐戰馬與騎卒頓時分屍濺射出去。

藉此間隙空當,慕容寶鼎到底是北莽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一腳重重踏出,一腳後撤半步,渾身氣勢瞬間攀至頂點。他料定柴青山必然會繼續前沖,一拳向身前空中揮出,拳罡炸裂,破空而去。

面對慕容寶鼎傾力而為的霸道拳罡,柴青山一人一劍毫無凝滯,繼續飄然前行,只是老人稍稍側過身形,任由那道罡氣炸碎左側肩頭,快如驚鴻的一劍精準刺中慕容寶鼎的胸口。

以傷換傷,以死換死。

慕容寶鼎氣沉丹田,在這一剎那間,竟是自認毫無還手之力,選擇了拚命死守。

體內氣機急速流轉,一張臉龐煥出暗黃色神采,雙腳紮根大地,不動如山。

三尺青鋒,劍氣破甲,勢如破竹。

劍尖抵住慕容寶鼎胸口后,長劍彎曲,霎時如弧月,最後幾近於滿月!

肩頭粉碎、鮮血滿身的柴青山大笑道:「滾!」

身材魁梧健壯的慕容寶鼎被這一劍挑飛,如斷線風箏般砸出去!

重重落地后的慕容寶鼎臉色微白,沒有低頭去望,依舊死死盯住那名年邁劍士,只是伸手抹了一把,手心猩紅。

身陷北莽騎軍重圍的柴青山,不得不出劍斬殺那些蜂擁而至的亡命騎卒。

於是兩人之間,視線阻隔。

慕容寶鼎趁機手掌一拍地面,重新起身站定,心有餘悸——這個老傢伙,有些難纏!

不願再硬碰硬的慕容寶鼎不斷後掠,惱羞成怒道:「撞死他!」

以柴青山為圓心,北莽鐵騎開始急促衝鋒,衝撞而去。

位於最外圍的騎卒則終於有機會展露草原騎軍的騎射功夫,那名肝膽欲裂的貴族萬夫長已經下達死命,無論敵我,只管射殺!

既要攔阻騎軍衝撞又要破開箭雨的柴青山劍如游龍,身陷死地的時候,老人仍是試圖破開騎陣追殺避戰的橘子州持節令,只是氣機扯動的胸前傷口,鮮血轉為詭異的烏青顏色,只差一線就衝出北莽騎卒用性命堆積出來的包圍圈。

一退再退的慕容寶鼎已經退至那支冬雷精騎的前方,臉色猙獰,狠狠吐了一口血水。若非一截柳的劍上淬有劇毒,說不定還真要被這柴青山追殺至此。倒不是說他就會輸,慕容寶鼎依舊有信心慢慢耗死這老匹夫,只不過必死之人柴青山的命,怎麼能夠跟他慕容寶鼎的命相提並論!

他將更多注意力放在那韋淼身上,若是那傢伙想要撇下必死無疑的柴青山撤回拒北城,以慕容寶鼎的實力,有十足把握將其攔阻下來。

從拒北城城頭向北望去,或是從高坐馬背的冬雷精騎上方向南望去,只見老人所在那座大圓,層層疊疊的北莽騎軍,向圓心處不斷衝殺而去。

柴青山一人一劍,仗劍而立,四周儘是死人,屍骨累累。

慕容寶鼎猛然抬頭。

一聲炸雷驟然響起,然後一道身影從空中落下。

慕容寶鼎只能倉促之下歪過腦袋,雙臂交錯,擋在頭頂。

慕容寶鼎被這一拳砸得半截身軀都陷入地面!

原來是韋淼直接越過北莽騎軍頭頂,找到了慕容寶鼎,根本無所謂退路不退路。

慕容寶鼎雙臂憑藉本能護住頭顱,果然韋淼一手按住前者腦袋,一記膝撞向慕容寶鼎!

慕容寶鼎被一撞向後,身體犁出一條長達數丈的深溝。

塵土飛揚,黃沙之中,韋淼出拳之快,快到讓人只見一片殘影,身穿銀甲的慕容寶鼎一退再退。

韋淼出拳猛起硬落,勁如崩弓,如炸雷!硬開慕容寶鼎中門,連連迸發!

終於韋淼拳勢如懷抱嬰兒,招數名稱不顯兇悍,實則最是兇猛無匹。

老輩江湖拳法宗師早已蓋棺論定,此式練拳打到數萬次,方可見功底,勁至髮絲!

韋淼練拳成痴,從不以天賦出眾而懈怠片刻,自年少起學得此式,日日勤懇不息,入山摧巨木,入水捶江河,也許早已出拳百萬!

一拳如同撞碎大鐘,轟然巨響。

被柴青山一劍挑出之後,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慕容寶鼎再次被韋淼一拳砸飛出去十數丈,數十躲避不及的冬雷精騎被當場撞死!

這位本該在中原江湖大放異彩的南詔武道宗師,在拒北城外的沙場上,在數千北莽騎卒的視線中,打得慕容寶鼎狼狽至極,氣機搖晃!打得慕容寶鼎身上披掛寶甲坑坑窪窪,幾乎徹底損毀!

身形搖搖欲墜的慕容寶鼎怒吼道:「再來!」

韋淼如影隨形,左臂伸出,繞至慕容寶鼎耳畔,手掌貼住太陽穴,看似輕描淡寫一拍,遠比韋淼身材高大的慕容寶鼎便雙腳離地,韋淼右手一拳炸雷一般砸在後者腹部。

原本向後倒飛出去的身軀又被韋淼左手扯回,又是一拳砸在腹部。

那一幕滑稽且慘烈。

慕容寶鼎傾斜橫懸空中的身軀一直不曾落地,就這樣被韋淼一步一步向前踏出,一拳一拳轟在腹部。

韋淼最後一拳,亦是此生最後一拳,重重砸在慕容寶鼎寶甲破碎后血肉模糊的腹部。

慕容寶鼎終於落地,摔出去七八丈遠,七竅流血。

所謂的不敗之身,哪怕有寶甲護體,依舊成了天大的笑話。

韋淼傲然站在原地,輕輕轉頭回望,看了那座騎軍圓陣一眼,卻無法看到並肩作戰至此的柴青山身形。

稍稍抬高視線,望向那座拒北城,卻註定無法看到那道婀娜身影了。

韋淼的視線逐漸被眼眶流淌出來的血水模糊。

慕容寶鼎倒地之後,試圖掙紮起身,竟是徒勞,不斷嘔血。

他心知肚明,韋淼只差數拳,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雙方公平捉對廝殺,慕容寶鼎根本就沒有辦法抗衡韋淼。

這一刻,慕容寶鼎對於日後稱霸中原江湖一事,再無半點念頭。

慕容寶鼎接連三次起身都中途放棄,只得頹然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無色,已經完全失去戰力。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持節令,面容苦澀,輕聲咒罵道:「狗日的中原江湖!」

不遠方,韋淼站在原地,無聲無息。

南詔宗師韋淼,全身筋脈寸斷,死而不倒!

既然天下拳有韋淼,豈有我韋淼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沒有這樣的道理。

她看着呢。

在韋淼壯烈戰死之前,北莽騎軍的包圍圈出現詭譎的靜止,那名老人已經殺得他們膽寒,而且騎卒與戰馬的屍體已經形成一道天然的拒馬樁,已經不利於騎軍馳騁衝殺。

身中數支箭矢的年邁劍士吐出一口漆黑血水,單膝跪地,以手中長劍拄地,才支撐住身形不墜。

柴青山絕不願意雙膝跪地而死,也不願倒地而亡,最終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既然劍名綠水,那麼劍身自然綠意盎然,一如中原江南的春光,陽光照耀下的劍光漣漪,恰似東越劍池被春風吹皺的池水。

柴青山用袖口輕輕擦去劍身之上的漆黑血水。

老人臨死之際,顫聲微笑道:「我東越劍池,開宗立派五百年,仗劍看江湖……山高水深劍氣長!我柴青山……不曾讓三尺劍蒙羞!」

繼程白霜、隋斜谷兩位中原宗師之後,柴青山慷慨戰死,韋淼尾隨其後,默然赴死。

武帝城於新郎手持名劍扶乩,直接殺向增援而至的一千種家精騎,一劍落去。這一劍截然不同於之前的蜻蜓點水殺人即止,正大輝煌,劍氣之盛,遮天蔽日,以至於從不願誇讚誰的王仙芝曾經私下對綠袍兒小丫頭笑言,東海武夫數萬人,唯有於新郎一枝獨秀!足可見王仙芝對於新郎的期望之高。

四十餘種家精騎直接被這股凌厲劍氣絞爛,血肉四濺,場面血腥至極。

其中一名本該死在劍氣之下的披甲騎卒突然倒掠而去,次次都精準踩在戰馬頭顱之上,兔起鶻落,如履平地,瞬間就和勢不可當的於新郎拉出一大段距離,最終落在兩匹繼續前沖的戰馬縫隙之中。他隨意抬起手臂,從那名種家子弟手中奪過一桿精鐵長槍,面帶微笑,抬頭望向那位如附骨之疽迅猛殺至的年輕劍客。這名身披普通騎卒甲胄的中年人一槍捅出,槍出如大蛟躍水,直刺中原劍客心口。

春秋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綉,便曾留下《大臂譜》傳世,明言「槍扎一線,直直而去,一線之上,鬼神退散」!

於新郎每次踩踏在種家騎軍的戰馬頭顱上,都使得腳下戰馬前腿折斷,揚起一陣漫天塵土,徹底打亂了這支騎軍的陣形。他面對那名中年騎卒氣勢如虹的一槍,身形猛然下墜幾分,低頭彎腰,堪堪躲過鋒芒無匹的槍尖,一劍遞出,同樣筆直而去。

這位潛伏在種家私騎中的騎卒,正是號稱北莽魔道第二人的種涼。面對於新郎避重就輕的直來一劍,仍是泰然自若,毫不猶豫地抽槍而退。種涼沒有選擇正面硬撼這位王仙芝首徒,而是採取守勢,攔拿圈轉,圈不過一斗寬度,守得無比章法森嚴,故而哪怕面對於新郎的接連數劍,僅是劍氣就將從種涼兩側前沖的騎卒當場絞殺,可種涼依舊退得從容不迫,盡顯蔚然槍法大家風采。

雖然於新郎劍術通玄,隱約有了幾分陸地劍仙的神韻,可謂咄咄逼人,可一旦境界到了種涼這個高度的對手,選擇近乎無賴的徹底退讓,於新郎也很難抓住破綻一擊得手。何況種涼在北莽江湖原本公認精通百家之長,熔鑄一爐,最終以指玄境成就一身不輸天象境的殺力,但是到最後,沒有金剛體魄的種涼便沒有繼續一味追求殺傷力,以此躋身天象境界,而是在槍術上另闢蹊徑,只取守勢而不取攻招,力爭拒敵於槍尖之外。

要知道種家除了是北莽顯赫的將種門戶,更是天字型大小獨一份的槍法世家。種家子弟,家風勇悍,無論男女老幼,皆技擊嫻熟,尤擅大槍。幼齡時期便要手持白蠟桿練習槍術,槍法小成之後,以做到「潑水不進」四字為入門,即以家族十騎在三十步外繞圈而奔,持槍之人面對激射而至的箭矢,必須全部撥開那一百箭。之後大雨時分,揮動長槍,以衣衫不濕分毫,方為槍術大成之境。故而北莽大將軍種神通麾下的長槍鐵騎,僅以單騎戰力而言,無論是董卓私騎還是慕容寶鼎的冬雷精騎,或是更次一等的柔然鐵騎,比之都要遜色很多。只可惜種家整整二十年,也只培養出不足兩千鐵騎,受限於數量,無法在戰場上獨自產生絕對優勢。北莽女帝當年在親眼見過種家鐵騎的演武之後,感嘆「種家兒郎,手持鐵槍,策馬疾馳,當真如我草原雄鷹飛掠於平地」!

一向以離經叛道名動草原的種家二當家種涼,選擇槍術作為自身武學的「落葉歸根處」,以此彌補自己的武道短處,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於新郎深深望了眼一退再退的種涼,突然收起扶乩。

種涼隨之停下身形,哈哈大笑道:「終於想起要回援樓荒了?別急,先問我手中鐵槍答應不答應!」

種涼一手持槍,氣機死死咬住於新郎,第一次真正有了廝殺意味,然後抬起手臂做出一個手勢,源源不斷向前奔殺的兩翼種家騎軍頓時自行攔腰而斷,停馬不前的精騎在種涼身後一字排開。與此同時,不斷有原本殿後的北莽騎士翻身落馬,不下三百人,紛紛從騎陣間隙當中向前衝出,既有朱魍精銳死士,也有北莽江湖高手,更有夾雜其中的種家豢養多年的供奉客卿,無一例外,連同種涼在內,都盯住了斜提長劍扶乩的於新郎。

三百人迅速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拚死圍住腰佩涼刀手持長劍的於新郎一人。

種涼持槍站在原地,眼中看到三十餘人,率先前沖圍殺那名來自離陽東海之濱的劍道天才,他瀟灑笑道:「於新郎,以多欺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種家兒郎,雖然不懼死戰,只是在戰場之上,畢竟不是身處江湖,還望你見諒啊!」

這處戰場,與慕容寶鼎、慕容鳳首坐鎮的那一處,如出一轍,何其相似!

於新郎出人意料地倒持扶乩,僅以左手雙指併攏作劍,嘴唇微動。

於新郎左袖內劍氣充盈,滿溢而出。

那三十名心懷必死之志的高手不管是撒腿狂奔還是向前高高躍起,幾乎同時,都被毫無徵兆便拔地而起的一股股劍氣刺殺當場。

不只如此,以於新郎為圓心,一道道劍氣驀然起於大地,壯觀如大泉噴涌!

這般異象,才當真是平地起驚雷!

方圓十丈,二十丈,三十丈,皆是衝天而起的浩蕩劍氣。

在那被於新郎有意針對的三十名北莽高手斃命之後,又有躲避不及或者是恰好撞上下一道劍氣的六十餘人,死不瞑目。

除了絕大多數僥倖躲過劍氣的北莽人物,事實上真正能夠硬扛劍氣的頂尖高手,不過寥寥雙手之數。

種涼自然最為輕鬆,只是提起長槍然後重重落地,硬生生撞爛那道起於身畔地面的劍氣。

種涼根本不着急,應該着急的本就是於新郎才對。

即將強弩之末的樓荒一人面對三千多騎的持續衝撞,除了死還能如何?

大概等到種家先頭騎軍加入戰場,樓荒也就該去見他那位曾經讓江湖俯首一甲子的師父了。

種涼只需要在關鍵時刻出手拖住於新郎就行。

若是能夠生擒於新郎,那是最好,他不相信擔負起家族興盛重望的侄子種檀,已經死在密雲山口,多半是被北涼囚禁起來,極有可能就在拒北城內,不但種涼對性情相近的種檀寄予厚望,整個種家都需要種檀活着,否則種家辛苦佈局謀划二十年,就竹籃打水一場空,就算他和兄長種神通日後立下不世戰功,沒有繼承人,有何裨益?

種涼希望用於新郎或是誰,來換取種檀的一線生機重返家族。

心情複雜的種涼突然沒來由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尋覓什麼。他十分好奇,作為指玄造詣極為出彩的頂尖宗師,他能夠感受到一股龐大到窒息的無形氣勢,卻捕捉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他只知道,拓跋菩薩已經將那位年輕藩王拖入了一座真正危機四伏的戰場,凡夫俗子根本觸摸不到,就連他種涼都看不見。

此役過後,北莽攻城步軍傷亡之重,必定超乎想像,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未來的南征中原。

因為那十八人,恐怕不等他們攻破拒北城,積攢了二十年家底的南朝步軍,就已經早早打沒了,到時候草原騎軍不得不下馬作戰,傷亡只會越來越大。

涼莽雙方心知肚明,拒北城守不守得住,南朝步軍的多寡,至關重要!

這也是十八人死戰不退的根源,同時也是北莽很快就出動那麼多支精銳騎軍的原因,朱魍死士和江湖高手更是不惜傾巢出動。

多殺一名熟悉登城作戰的南朝邊關步卒,北涼拒北城就會多出一絲機會。

心性堅韌不拔的種涼此時也破天荒有些茫然,這場仗,怎麼就需要打到這種堪稱玉石俱焚的慘淡地步?

草原百萬鐵騎,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將矛頭對準北涼?

北莽腹地,背對大纛的鄧茂手中那支斷矛,本就長不過兩尺,此時成了越發名副其實的斷矛,只剩下一尺長短的矛頭。

但是軒轅青鋒的一隻袖管也被粉碎,她那條白皙如羊脂美玉的胳膊,被割出一條觸目驚心的傷痕,鮮血流淌不止。

鄧茂始終不曾讓這襲紫衣進入北莽太子身前五十步之內,只不過他手心也已血肉模糊,絕對稱不得穩佔上風。

只不過北莽西河州持節令赫連武威、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與太子妃三人,都已經來到耶律洪才身側,如臨大敵,確保太子殿下不會被那個瘋魔女子正大光明地斬殺於大纛之下。且不論皇帝陛下對於這個兒子的生死持有何種態度,若是主帥死於大軍保護之下,終歸是前所未見、駭人聽聞的滑稽事情。兩軍對壘,給萬人敵取走上將首級,本就是只會出現在市井巷弄中那種演義的荒唐下場。赫連武威雖說並不以武道宗師名動草原,素來只以治軍森嚴著稱草原,王勇更是從有未在江湖或是戰陣出手殺敵的傳言,但是從這兩騎分列北莽太子左右來看,必然實力不俗,畢竟棋劍樂府詞牌名為「寒姑」的那名太子妃,傳聞是僅次於宗門內洪敬岩、黃寶妝、銅人師祖以及劍氣近黃青的有數高手,此時她仍是停馬於王勇右手側而已。

哪怕面對這種陣容,大雪坪軒轅青鋒依舊毫無退意!

不可理喻。

轄境寶瓶州類似離陽廣陵道的持節令王勇輕輕搖頭,這位女子也太過不懂審時度勢了。

給年輕藩王壓過風頭也就罷了,沒想到這個婆娘還真當自己是軟柿子可以肆意拿捏,耶律洪才打定主意要用她來拉攏一批擁有獨到癖好的草原權貴,陰森笑道:「鄧茂,記得留她性命!」

軒轅青鋒冷冷瞥了眼穩操勝券的北莽太子,嘴角掛起譏諷笑意。照理說太子殿下要比世子殿下更加金貴一些,可是離陽也好,北莽也罷,怎的都是這般不入流貨色?

鄧茂沉聲道:「軒轅青鋒,我會留給你自盡的機會。」

斷矛鄧茂並沒有刻意壓低嗓音,耶律洪才聞言后頓時勃然大怒,只不過出於隱忍陰沉的稟性,倒沒有出聲問責,只不過在這位太子心中,鄧茂與他的恩主耶律東床一樣,都必須死了。

軒轅青鋒放聲大笑,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收斂笑聲后,問道:「我軒轅青鋒,還需要別人憐憫?!」

這一刻,軒轅青鋒雖然看似神情自若,但是她那雙漂亮眼眸之中綻放出的光彩,讓人很難不印象深刻。

偏執,癲狂,狠戾!

鄧太阿、拓跋菩薩,甚至是在江湖上屬於一個「輩分」的徐鳳年,或是已經逝去的李淳罡、王仙芝,這些武評大宗師,不論何時何地,都絕對不會有軒轅青鋒這種極端的氣度風範。

這絕不是因為徽山紫衣的女子身份就能夠解釋一切。

因為白衣洛陽、武帝城林鴉、吳家劍冢翠花,都不會這般走火入魔似的陰冷偏激。

軒轅青鋒緩緩抬起那條受傷的胳膊,任由鮮血從指縫間滴落在黃沙地面上,一雙眼眸趨於赤紅。

你鄧茂真當自己是那個姓徐的王八蛋了?!

她那條手臂浮現出一縷縷血腥氣濃郁的猩紅氣息,濃稠如實物,與光潔剔透的雪白胳膊形成鮮明對比,那些外瀉氣息縈繞流轉,如一條條猩紅小蛇盤踞吐露舌尖。

若說天底下最不講理的指玄殺天象,世間第一人,當數人貓韓生宣。此時軒轅青鋒手繞紅蛇的詭異氣象,分明與那位昔年離陽首宦的成名絕學如出一轍!

不但如此,相比韓生宣,軒轅青鋒更為心狠手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惜以精血溫養此物。

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瘋狂行徑,無異於在體內豢養蛟龍!以體內竅穴為籠,先以蛇化蛟,再以經脈作為江水,達成大蛟走江化龍的最終目的。

比起不明就裏且不知輕重的其餘北莽眾人,經歷過中原江湖的鄧茂洞悉內情,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個瘋子。」

鄧茂低頭看了眼手中斷矛,嘆息一聲,神情古怪,有些遺憾,又有些無奈,抬頭后眼神堅毅,沉聲道:「一路殺到這裏,本就氣勢不足!還敢執迷不悟放手一搏,取死之道!那就別怪我顧不得你將來淪為草原權貴的玩物。」

軒轅青鋒閉上眼睛,氣息反常地內斂至極。

如同大雪時節,一顆被不斷攥緊夯實的雪球。

鄧茂亦是返璞歸真,一身渾厚氣勢消失不見。

顯而易見,兩人這是要不約而同地選擇一招分生死。

鄧茂身後,王勇嘴角翹起,見到軒轅青鋒竟然自負到以為能夠一招擊殺鄧茂,這位寶瓶州持節令便徹底放下心。

這個離陽江湖的女子盟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了那份福運深厚的造化,難道忘了先前洛陽提醒北涼王的那句話了嗎?

王勇與鄧茂算不得至交好友,但曾經有過一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當然王勇肯定不是鄧茂的對手,只不過王勇與那支耶律家族一直有着極為隱蔽的暗中往來,所以對鄧茂很了解。這位劍走偏鋒的北莽宗師,論戰力,也許不如洪敬岩,不如白衣洛陽,甚至可能防禦遜色於慕容寶鼎,殺傷力則不如魔頭種涼,像是空有一身天象境界,卻無拔尖的出彩之處,常人實在很難想像當初洪敬岩頭次登評武榜后,為何有「恥於慕容寶鼎之後,羞於在鄧茂之前」的奇怪評語,但是王勇心知肚明,鄧茂以那支斷矛養氣蓄意二十年,棄矛之時,拼得一生修為不要,能以天象境界殺陸地神仙!

而軒轅青鋒距離陸地神仙只有一線之隔。

鄧茂殺她,恰到好處!

果不其然。

戰場之上,風雲雷動的恢宏氣象之後,兩人對峙而停。

鄧茂的那支斷矛,釘入徽山紫衣的腹部,雖未透體而出,顯然已是致命傷。

鄧茂任由軒轅青鋒五指按在額頭之上,她的指尖同樣深刻釘入鄧茂頭皮!

鄧茂雙手低垂,嘴角滲出血絲,艱難而笑,似乎在詢問「如何」二字。

軒轅青鋒強行咽下那口湧入喉嚨的鮮血,開口反問道:「又如何?」

鄧茂已經無力說話,徽山紫衣還能出聲。

高下立見!

只不過在這處唯有一襲紫衣形單影隻的戰場,距離那桿北莽大纛不過八十餘步,分出了勝負,未必就能夠分出天經地義的生死。

赫連武威沒有任何動靜,可是北莽太子身側有兩騎,已經猛然向前衝出。

一騎是手提鐵槍的寶瓶州持節令王勇,一位是抽出長劍、詞牌名「寒姑」的北莽太子妃!

兩人都想迅速陣斬軒轅青鋒,以絕後患。

顯而易見,誰都沒有把耶律洪才的「旨意」當回事。

事實上在看到這幅場景后,北莽太子殿下也沒了留下徽山紫衣性命的心思,這名中原女子,實在太恐怖了!

軒轅青鋒抽出五指,鄧茂頹然倒地,倒在她腳下。

就像中原江湖不計其數的男子,紛紛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閉上眼睛,聽着急促如鼓點的馬蹄聲。

大風吹拂,她衣袖飄蕩,依然丰姿如仙人。

那一刻,軒轅青鋒想起了牯牛大崗的大雨中,某人撐起的油紙傘。

想起了京城下馬嵬驛館,一起望着院子裏堆積起來的雪人,某人帶着莫名的傷感,說着夢想是什麼。

她緩緩向後倒去。

有些累了。

異象驟起!

在這座北莽大軍腹地的某個不起眼戰場,有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形,竟神出鬼沒地破土而出!

她貓腰而奔,快如閃電,幾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戰馬的腹下穿行,短短几個眨眼的工夫,她就趕到軒轅青鋒的側面戰場外,然後一閃而逝。

感受到一股強烈危機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馬停步,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後於寶瓶州持節令的她一臉匪夷所思,視線之中,王勇依舊策馬持槍前沖,勢不可當。

可是他身後馬背上,不知何時蹲了一名少女。

這名權柄煊赫的一州持節令,被一記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后,回望了一眼遍體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后,又一閃而逝。

下一刻,她剛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軒轅青鋒。

在短暫的錯愕驚呆后,這位太子妃顧不得逾越禮制,臉色猙獰地對四周騎軍憤怒道:「截下刺客!」

沒有誰知道這名少女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就連北涼那位年輕藩王都不知道。

徐鳳年只知道她答應過自己,絕不去拒北城外的戰場廝殺,答應他一旦戰事不利,就帶着那隻年幼大貓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

也沒有誰知道她如何能夠在地底下蟄伏那麼久。

她又為何能夠誤差不大地潛伏在北莽大纛不遠處。

之前在拒北城藩邸內,眾人只知道有個有趣至極也古怪萬分的小姑娘,喜歡有事沒事就倒吊在年輕王爺的書房窗外,或是坐在屋檐上發獃,新涼王也從不約束她,哪怕是議事堂議事,少女也會看似百無聊賴地坐在房樑上。

所以她知曉了北莽大軍大致的排兵佈陣,默默記在心間,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終。

她叫賈家嘉,徐鳳年喜歡叫她呵呵姑娘。

她殺過王明寅、柳蒿師。

她還攔截過王仙芝赴涼,一直攔截到了北涼邊境,一次又一次,始終不願退讓。

今天,她又殺了一位北莽持節令。

感受到那個纖弱而溫暖後背的軒轅青鋒小聲道:「別管我。」

埋頭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臉,輕聲道:「別死,你死了,他會很寂寞的。他說過,世間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舊血流不止的軒轅青鋒啞然失笑,竭力睜開那雙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這樣嗎?」

在北莽頂尖高手皆各自趕赴戰場的形勢下,尤其是並無被刻意針對、深陷追剿圍困的情況中,原本以這位少女動若狡兔的靈巧身形,哪怕需要穿過半座北莽大軍,只要不戀戰,她依然極有可能安然無恙地返回拒北城。

但是當她需要背負軒轅青鋒一起撤出戰場,並且在撤退途中還要躲避無數箭矢,特別是需要防止背後女子身中流矢后,就險象環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軍之中,有洛陽、徐嬰兩人幾乎在第一時間策應她們,少女仍是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然後繼續前奔。

原來一支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鮮血浸透,少女渾然不覺。

她最終將軒轅青鋒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牆根,然後再度返回,闖入北莽大軍,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在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護送下,又背回了韋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屍體。

又在亂軍叢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拚死護衛下的兩具屍體——南疆嵇六安、武當山俞興瑞。

這兩位宗師,背靠背而死。

渾身浴血且斷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離去之時,大笑道:「這位小姑娘,之後老夫的屍體,你就不用理睬了!」

最後一具屍體,是武帝城劍士樓荒。

於新郎四周數十丈內,無一人存活。

這位武帝城首徒在慘絕人寰的沙場上盤腿而坐,幫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師弟取回了那柄名劍蜀道。

被北莽一騎撞在胸口的樓荒抱住那柄長劍,死前笑言:「殺人不如你多,還是沒辦法讓你喊一聲師兄了。」

身中種涼一槍,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數刀的於新郎擠出笑臉,低頭喊道:「師兄!」

樓荒死時似乎聽到了那個稱呼,輕輕點了點頭。

當那個一瘸一拐的少女來到身邊時,於新郎抬起頭,淚眼矇矓,柔聲道:「麻煩你了。」

少女搖搖頭,在於新郎留下那柄古劍蜀道懸佩腰間后,她背着屍體返回拒北城那邊。

她與於新郎的右首邊,徐偃兵正在將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強行拽出戰場,丟向拒北城城牆,然後終於轉身走向那桿插入地面的鐵槍。

背對少女的於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時便是雙手持劍,他望向遠處,被一劍斬掉手掌的種涼被家族死士拚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軍腹地逃竄。

於新郎一人雙劍,緩緩前行。

北莽前軍正中央地帶,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的洛陽,說服徐嬰返回拒北城后,最終獨自站在那裏。

一直向前開陣的獨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氣連殺七百人後,也死了。

死無全屍,死無葬身之地。

城牆下,被賈家嘉背離戰場的一具具屍體,被放入吊籃,得以死後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當初十八位宗師,程白霜、隋斜谷、韋淼、柴青山、俞興瑞、嵇六安、樓荒、毛舒朗,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萬人步卒,早已全軍覆滅,兩翼萬餘騎軍,傷亡慘重。

朱魍死士與各路江湖高手,戰死不下兩千人。

一支支截殺中原宗師的那些千人精騎,零零散散累計起來,再加上那些號稱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銳步卒,死亡總數也已達萬人!

兩千多架投石車與那座弓弩大陣,更是徹底成了擺設。

軒轅青鋒坐在地上,背靠城牆,她已經自己拔出了那支斷矛矛頭,用手按住傷口,神色冷漠。

傷及五臟六腑的吳家劍冢劍冠吳六鼎使勁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指縫,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劍侍翠花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臉頰上,只是此時她與他對視,她仍是眉眼溫柔。

臉色呈現病態雪白的薛宋官懷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盡斷,體內氣機蕩然無存。

背部被劃出一條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嬰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幫助呵呵姑娘包紮傷口。

滿臉倔強的少女抬起手臂,咬着嘴唇,使勁擦拭眼淚。

她看不到他。

因為她知道,那一處誰都看不到的兩人戰場,是更為慘烈的戰場。

拒北城外,於新郎繼續向前。

徐偃兵和洛陽兩人,則繼續擋住北莽兩座後續步軍大陣的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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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宗師戰死城外,北莽軍死傷枕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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