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

第十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

繼坦坦翁桓溫、理學宗師姚白峰等人之後,劉懷在不惑之年擔任國子監左祭酒,之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沒有轉任別處館閣衙門,最終死於國子監左祭酒任上。

其間這位離陽歷史上最年輕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離陽新帝的招徠,不去做禮部尚書,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學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後一次在國子監授課,不合常理地專門為滿堂北涼讀書人講學。

老人手中拎着一壺綠蟻酒,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開課授業之前,舉起手臂,輕輕搖晃酒壺,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這壺酒賣多少銀子嗎?你們肯定猜不到,如今這壺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釀的綠蟻,也不過六十文而已。記得在那個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頭回喝酒,就是咱們北涼道的綠蟻酒,那叫一個貴啊,某人只給我剩下小半壺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兩銀子!當時還真沒覺得好喝,只覺得喉嚨滾燙,如果不是當時身無分文,加上是糊裏糊塗賒賬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綠蟻酒吐了。而這個某人呢,還大言不慚說是看在北涼同鄉的分上,三兩銀子的酒賣我六兩了,你們說這傢伙心黑不心黑?」

在國子監求學的年輕士子們頓時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確很黑心對不對?嗯,這個傢伙你們其實不陌生,曾經短暫擔任過咱們國子監右祭酒,所幸很快就捲鋪蓋滾蛋了。他姓孫名寅,你們沒猜錯,正是咱們太安城的那位『孫老五』,把尚書省六部衙門除了兵部之外,擔任過五部尚書的孫寅孫大人!」

北涼士子們先是下意識噤若寒蟬,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來。

若說別的官員,別說什麼位列中樞的正二品尚書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絕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孫老尚書不一樣,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你們小輩,只要不欺負我氣力不濟當場揍我,那就都沒事,當面暗中罵我都無妨,我孫寅自從當上大官后,就從不罵比自己官小的人了,為啥?反正看不順眼,就直接讓他滾蛋,還罵他作甚?只有當官比我大的,嗓門比我粗的,我才只能罵一罵,過過乾癮罷了。」

孫寅不是脾氣好,反而脾氣奇差,可偏偏是這麼個傢伙,要麼對他痛恨畏懼至極,要麼敬佩得五體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連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孫老兒每次在朝會上指著鼻子跳腳罵人,不管當下朕覺得有理無理,絕不忙着下定論,每次都先裝在耳朵里,等徹底回過味兒,才決定是回罵他一通,還是賞他幾壺好酒。」

先後輾轉尚書省五座衙門且都當上尚書的孫寅,與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當世唯一能夠在罵人一事上穩穩壓過孫寅的傢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僅僅入京三次的北涼道老經略使,天底下擔任經略使一職最久的封疆大吏——陳亮錫!就只有他了。

半輩子的經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離陽朝廷專門用以形容官場上某人的長久不挪窩。

前者是指陳亮錫,後者便是說劉懷。

老人等到眾人恢復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像當年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動身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幫別地士子,衣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后,便陰陽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陽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佔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色,也有風水輪流轉后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粗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作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嘴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官最末。世人笑罵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儘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情堅毅,極具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個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身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身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發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色發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黨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硬!」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陽朝廷上,向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承想倒是被視為涼黨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之於口!

「在我劉懷心中,有涼黨,老一輩當中,只說跟我差不多歲數的,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在世,例如老首輔陳望,有老尚書省孫寅,有老翰林嚴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謝西陲、陳亮錫、曹嵬、郁鸞刀、李翰林、陸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書文、洪驃等等,他們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問自答道:「這麼多日後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們涼黨成員,你們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頭,滿臉鄙夷道:「啥?你們說我好像忘了那位?那個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隱居的老侍郎老學士?因為他啊,根本就不是個東西嘛!當然了,我罵他不是個東西,已經罵了很多年了。不過你們可能不清楚一件事,這個老東西在晚年也是試圖以北涼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晉蘭亭一門心思想要認祖歸宗,可咱們當老祖宗的,根本就不樂意認這個孫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稱吵架第六,僅在當官之前,只是聽這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言語,這個所謂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驟然高聲道:「離陽兵部,先後三任尚書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鸞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當年北涼邊軍!

「四十年,武將美謚,半出北涼!

「何其壯哉!

「我北涼!何其壯哉!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裏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的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祥符四年春末。

雨潤如酥。

大學士府,一座臨湖小榭,檐下掛落精緻玲瓏。

兩位同齡人並肩而立,一位是年紀輕輕的國舅爺嚴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門任職的孔鎮戎,當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鎮戎沉聲道:「兵部剛得到消息,北莽大軍在拒北城外折損嚴重,但是龍腰州的糧草兵力增援,始終沒有中斷。拒北城打得慘,懷陽關那邊更是慘烈,涼莽這場仗,最少還得拖上兩三個月。」

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胸,咧嘴笑道:「李翰林這傢伙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成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后,他與郁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包括姑塞州在內的南朝兵馬哭爹喊娘。聽說他們神出鬼沒,完全牽扯住了北莽那僅剩的兩支野戰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搖大擺繞過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這麼一來,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龍腰州向北一線,都給打成了四面漏風的篩子。」

嚴池集下意識揉了揉下巴上的胡楂,似乎越發扎手了。遙想當年,四人當中,孔武痴長得最老成,最早有了鬍子,而李翰林經常笑話他嚴池集是個小白臉,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兒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就算去賣屁股也賣不了幾個銅板。

嚴池集問道:「你說如果我們留在北涼,會怎麼樣?」

孔鎮戎顯然早就想過這種問題,毫不猶豫道:「你如何不好說,要麼在清涼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個刀筆吏,要麼就是在拒北城當那白衣身份的軍機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樣了,最不濟也能跟李翰林一樣,當個白馬校尉!」

嚴池集笑罵道:「德行!也就是他們兩個不在,你才能這麼囂張。早年有他們在場的時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當個悶葫蘆。」

孔鎮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當年在北涼道,孔鎮戎除了「武痴」這個綽號,在青樓勾欄更是有個鼎鼎有名的綽號——「孔大善人」!因為每次四人結伴喝花酒,唯有這位傻大個特立獨行,絕對不喊什麼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兒,開門見山就要跟老鴇來一句「把你們樓裏頭最長時間沒有接客的姑娘喊出來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點名要那些容貌一般、口味刁鑽的女子,每次賞錢絕對不少,而且喊來身邊落座了,他雖然不動手動腳,估計也確實下不去那個手,可也絕不冷落她們。孔鎮戎這種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年名聲響徹北涼道花叢歡場,不比喜好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名聲遜色多少。以至於孔鎮戎他爹當時都慌了,生怕家裏這棵獨苗將來娶個相貌能夠辟邪的姑娘進家門,到時候豈不是淪為整個北涼道官場的笑談?

所以當年那北涼四害的老爹們,心態各異。老涼王徐驍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學究嚴傑溪那是心疼自己兒子的名聲,鐵公雞李功德則是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孔鎮戎他爹最慘,只怕未來兒媳婦是個不能走夜路的閨女,否則板上釘釘能嚇死人啊。

嚴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沒有成親。」

孔鎮戎沒好氣撇嘴道:「李負真這娘兒們從小眼睛就長在腦門上,對誰都沒好臉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慣她的。記得她最喜歡罵我是粗坯,還敢罵年哥兒是色坯,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負真倒是沒捨得怎麼罵,而你是咱們當中讀書最多的,挨罵也少些……至於你姐,嗯,比李負真好點。」

嚴池集有些無奈。

徐鳳年,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李負真,嚴東吳。

當年六人:三人在北涼,三人在太安;三人留在家鄉,三人遠赴他鄉。

春雨綿綿,湖面上漣漪陣陣。

孔鎮戎想起一事,緩緩說道:「聽說那個來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該春闈奪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針對,尋了個經不起推敲的由頭給壓了下去,莫說會元,差點連殿試資格都沒了。尤其是這次殿試,他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舊賬,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人說是擔任此次科舉房師之一的右侍郎晉蘭亭,也有人說是座師司馬朴華從中作梗,有意提拔後來奪得會元頭銜,卻在殿試里只得了最末等同進士出身的秦觀海,如今連我父親都為其打抱不平,說探花劉懷若非在春闈裏頭給人穿了小鞋,指不定這次就要摘下一甲頭名,加上劉懷本就是北涼道鄉試頭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舉前無古人的連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幾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好脾氣,這些天也是念叨無數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夠喝了。」

離陽科舉,秋闈即地方鄉試,春闈是京師會試,所以有官場「小秋再大春,鯉魚跳龍門」的說法。北涼寒士劉懷其實成名於春闈之前,當時此人在國子監門外抄寫碑文,竟是能夠讓衍聖公府的當代張家聖人為其幫忙抄書,當時數千國子監學子聞訊蜂擁而至,到頭來劉懷竟是最後一個知曉那名中年儒士尊貴至極的身份,此事轟動京城!只是當時囊中羞澀淪落到借住一處小道觀的劉懷,拒絕了無數達官顯貴的千金買經文,也拒絕了一些人更換住址的邀請,聽說好些京城世族都想招他為婿,也被劉懷一併拒絕了。當時京城有不少聲音都說此人無非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一切只在「養望」二字而已。隨着劉懷一舉奪得探花,會試殿試的文章逐漸流傳朝野,這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才悄悄消失。

隨着劉懷躍入朝堂視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曉一些內幕。參與秋闈會試的北涼士子其實有五人,但是其餘四人都自己放棄了資格,一同返回家鄉,只將所剩銀錢全部贈給留京的劉懷一人。

而孔鎮戎的父親孔大山,當年被離陽朝廷「招安」,選擇離開北涼道,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個經商多年的兄長兩個女兒,陰差陽錯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閥。別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糲,女子倒是個個如花似玉。而那兩個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場還算吃香,加上他本人與當時的騎軍主帥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政見不合,就來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銜,才正四品,還是去年末剛升上來的,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被兒子趕上。孔大山舉家入京以後,想來沒少受白眼排擠,不過孔大山雖是地地道道的北涼將種出身,性格卻頗為豁達,否則當年憑藉兒子孔鎮戎和世子殿下的關係,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開北涼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卻是北涼中少有對讀書人公然持有欽佩態度的武將,早年別說對李翰林看不上眼,就連對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冷不熱,只有對讀書種子嚴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裏瞧見了,才會難得熱絡起來。

所以北涼士子劉懷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夠不憤懣滿懷。

原本懶散趴在圍欄上的嚴池集站起身,沉聲道:「春闈的確有些內幕,只不過身為座師的司馬朴華,有意提攜同鄉晚輩秦觀海一事,是真,卻並無打壓劉懷之舉。而作為劉懷房師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閱卷之時,非但沒有貶低劉懷的文章,反而大為讚賞,考卷之上,可謂滿篇溢美。」

孔鎮戎有些繞不過來了,一頭霧水,禮部尚書侍郎,兩人分別擔任正副總裁官,難道還能有人與之對抗?

孔鎮戎猛然醒悟,滿臉匪夷所思。

嚴池集點了點頭:「是之前拒絕擔任座師一職的陳少保,對劉懷的文章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褒少貶多的點評。」

孔鎮戎使勁搖頭道:「我不信!陳少保的為人,我雖沒有真正接觸過,但絕對信得過!陳少保絕不是這般人物,更不屑做此小人行徑!沒有必要!」

那位陳少保的朝堂聲望,只需要從孔鎮戎的言語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絕京城。

嚴池集苦笑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可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所說,而且當時陳少保也在場。」

孔鎮戎呆若木雞,伸手拍了一下額頭:「難怪年哥兒當年說讀書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嚴池集眼神深邃,輕聲道:「總之,陛下欽點劉懷為探花,且沒有給他狀元榜眼,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孔鎮戎嘆了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繞過,這是年哥兒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嚴池集笑道:「年哥兒還說啦,遇上打不過的爺爺,咱就先當孫子,以後總有爺爺教訓孫子的一天。」

孔鎮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攏嘴。

嚴池集沉默許久,等到孔鎮戎終於不笑了,再次趴在欄桿上,輕聲道:「你和李翰林都覺得我讀書最多,只是年哥兒天生聰明,才比我更會講道理,其實不對。我是後來才想明白,其實當時我們家暗中離開北涼,年哥兒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後一次相聚,他才會獨自跟我說着那番醉話。他說那書上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別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總有擺下一桌宴席的機會。」

孔鎮戎無言以對。

想說什麼,說不出口。

想喝酒,也無酒可喝。

嚴池集轉過頭,滿臉淚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們四個,再加上我姐和李負真,我們六人,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孔鎮戎點了點頭。

嚴池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兒他騙我!」

孔鎮戎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按在這個年輕人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就像當年徐鳳年對待嚴池集一樣。

很多很多年後,不僅祥符年號成了過眼雲煙,連新年號都換了兩個。

離陽新帝剛剛登基。

依舊是在這座臨水小榭,依舊是春天的黃昏小雨。

剛剛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門下省左僕射的遲暮老人,在含飴弄孫后,獨自來到這裏。在宦海生涯中是權臣,未來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邁讀書人,不知為何,默默流淚。白髮蒼蒼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愴,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淚。

被朝野上下譽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個孩子,不小心丟了某樣可愛物件,先是號啕大哭,然後過了幾天,傷心沒那麼重了,可記起來的時候,還是會抽一抽鼻子。

枯腸三碗澆,清風生兩腋。

春風拂霜鬢,老翁憶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無人提及的最後一位北涼王,還是荒誕不經無憂無慮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裏,經常能夠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樓,滿身脂粉氣。還沒有投軍關外殺敵的李翰林,更沒有當上白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沒有當上征西大將軍的李翰林,那會兒,肯定是滿臉的胭脂唇印。只不過這傢伙最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讓花魁清倌兒幫着兌水不說,貌似豪邁喝酒的同時,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飾得天衣無縫,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還能跟花魁老鴇們嘻嘻哈哈,絕不耽誤事後再揩油一番,權當收些利息。而又當了一回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況那兩三位很久沒生意開張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裏肯答應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輕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還遠遠不如姓李的王八蛋來得清醒。不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著,當然就要後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話說,就是我背小兩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還是我是啊?而當年仍是被取綽號為「嚴吃雞」的年輕讀書人,早已不怕什麼回家后被父親責罵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樓之前,暗暗給自己鼓氣,今晚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壯著膽子親個小嘴兒也好,總之怎麼都不能再讓那兄弟三人笑話自己有賊心沒賊膽了!只是每一次離開鶯聲燕語的溫柔鄉,年輕讀書人都會醉得不省人事,告訴自己,沒關係,下下次再嘗試一下,真真正正爺們兒一回!

身材纖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壯碩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蹣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嚴池集,當然輕鬆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沒有疑惑,為啥不幹脆讓扈從背着孔武痴、嚴吃雞回馬車啊?

世子殿下說了,咱們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當時都覺得天底下,好像沒有比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兒,你騙人。」

那個人,答應過離陽王朝,或者說答應過天下人,此生都不會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時,一隻溫暖手掌,輕柔擱在老人的腦袋上。

有無論過了多少年還是那般熟悉的調侃笑聲響起:「喲,嚴吃雞,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還是你姐又說我壞話啦?多大事兒,年哥兒我帶你喝花酒去!老規矩,李翰林出錢,孔武痴牽馬!走着!」

老人沒有抬頭,唯恐是夢。

按住嚴池集腦袋的那隻手掌,輕輕抬起,然後輕輕拍下。

那人氣笑道:「嚴吃雞,讀書讀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嚴池集緩緩轉身,竭盡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顫抖。

這個位列離陽新朝十二殿閣學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學士,這個被譽為「每逢大事,以嚴學士靜氣最多」的很老老人,淚水流過那張乾瘦臉頰上縱橫交錯的溝壑。他胡亂抹了把臉,又哭又笑,輕聲道:「年哥兒,我很想你。」

他對面那個僅是雙鬢微微霜白的傢伙,露出一個一如當年仍似少年的燦爛笑臉,抬起袖子,幫嚴池集擦拭淚花,嘴上說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遠處,有兩人看似竊竊私語,嗓門卻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說了,嚴吃雞這傢伙中意咱們年哥兒,當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著還真是啊,以前沒覺著,這次信了!」

「孔武痴,你說嚴吃雞這都一把年紀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嚴吃雞這人大毛病沒有,就是臉皮薄,要換成我,早個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兒直說了。」

「滾!那會兒你姓孔的,就已經從娘胎里爬出來啦?」

如今有些耳背卻絕對沒有耳聾的嚴池集頓時大怒,沒有半點讀書人風範了:「李翰林,孔鎮戎!滾一邊涼快去!」

李翰林做抬頭望月狀,孔鎮戎做左右探望模樣,嫻熟至極,爐火純青。

不管如何,嚴池集始終緊緊握住身前那個人的手,不願鬆開。

徐鳳年看着嚴池集,然後轉頭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鎮戎,柔聲道:「都還在,都沒變。真好。」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個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艷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在其中一座小縣城上,卻住着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卻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宅子,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着一隻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盪,這裏啄啄那裏點點,久而久之,雖然有些乏味了,卻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才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註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願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裏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閑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么兒的醜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後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佔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裏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着,只不過她大多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於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餘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身下馬的姿勢,乾淨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眯眯看着,覺得有些好笑。

當餘地龍喊出師娘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着急領着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娘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牆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後,餘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仨!不過師娘你,是大師娘!」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餘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仨?!」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餘地龍嘿嘿笑着,腳步歡快地跟師娘一起走入院子。

餘地龍喜歡把這裏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會跟師娘商量,以後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檐下一直擺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後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后,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二徒弟叫什麼來着?師娘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餘地龍立即挺直腰桿,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雲長那傢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麼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餘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餘地龍撓撓頭,低頭盯着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餘地龍很快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麼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隻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小蟲子啊,說你笨,還真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餘地龍皺着臉,可憐兮兮道:「師娘,怎麼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娘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娘就教你怎麼追求王生。」

餘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和?」

裴南葦嘴角抽搐。

餘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娘師娘!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餘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餘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著腦袋,兩根手指捏著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麼。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着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餘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着。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泄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咔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著。」

餘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着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餘地龍頓時蒙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糨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訕訕然,大步走下台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餘地龍走出大門后,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台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大聲笑罵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辭彙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徵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裏,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簿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簿「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僱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里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繼任縣令后,碧山縣的主簿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簿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簿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裏,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些婦人眼巴巴瞧著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心裏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舌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餘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裏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裏那隻老母雞,好像帶着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獃滯,神情恍惚。

他望着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握著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郁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齣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書院山主黃裳數次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台,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有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着,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輸徐北枳、陳亮錫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郁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唇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時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干餅,輕輕餵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他就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於理不合,於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着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簿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為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為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著這位獃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牆腳抄起一把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為她在軲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複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於很多年後,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為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為「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黨後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為何如此行事,為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於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為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髮妻之外,只是晚年在幽州胭脂郡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已是白髮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人作詩「一樹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為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謚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於北涼之後,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藉著涼黨身份官運亨通,最後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係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聽途說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台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冷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後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麼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於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傢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裏。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麼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麼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誰,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划謀划。」

年輕女死士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後者嘆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裏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着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麼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僱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才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為什麼呢?因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後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後,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后,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麼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裏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爭寵,最後說到高牆內的各房爭鬥,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着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發,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麼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牆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後腦勺上就輕輕挨了一記栗暴,從她身後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麼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後迅速退在台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裏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後到了這裏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才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後者心領神會,帶着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他嘆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餘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着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裏啊……」

她剎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牆上,原本蹲在那裏看好戲的呂雲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雲長站起身,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徒三人的餘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糾結,都不敢多瞧王生一眼。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餘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雲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雲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餘地龍一臉茫然。

呂雲長搖搖頭,嘆息道:「余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餘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雲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娘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深處隱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為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後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軲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餘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餘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後多留心。」

餘地龍驚訝道:「啊?為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聖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後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為啥?」

餘地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麼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雲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雲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後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雲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聖?!」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並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桿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着她那張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厭的容顏,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於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罵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嘆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着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后,再離開廣陵道不遲,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

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剌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便越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復國后,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發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壘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剌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燕剌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嘆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剌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剌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眉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着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摩龍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數着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著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著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綉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獃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麼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你……」

舒羞咬着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一樣是在廣陵江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剌王趙炳坐在綉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捻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剌王趙炳重重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浪花來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剌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里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瓮聲瓮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工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倆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着這位藩王立即下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着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的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寒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着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着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咽,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於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兩人,不但活着,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剌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后,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心有芥蒂。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里,燕剌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的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鎚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后,可能還會反反覆復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后,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后,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剌王走出船艙后,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后,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着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桿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后,眯起眼,喃喃低語:「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后,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后,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就另當別論了。」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在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里,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這位龍宮宮主的佈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后,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逝,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桿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只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着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着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嘆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復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傢伙,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傢伙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兇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車野留給自己后,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戍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艷的運兵才華,狠且准,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只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所以趙鑄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面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后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剌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只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只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着急,幾次當面幫着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地砸在面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只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面,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系武將很是「悲痛」地表示:「不承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只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呵呵一笑,拉着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只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瘀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郁等人,只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論定:「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剌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嘆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的。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后,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地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只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裏,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裏,雖然大師兄於新郎還活着,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裏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裏,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嚮往那種蕩氣迴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齜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佔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抬起頭,對所有人笑着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只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著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傢伙啊,那麼大度的一個人,才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鐘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着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乾脆盤腿而坐,抬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畫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只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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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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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鳳年再會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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