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幾篇小散文

我的幾篇小散文

無題

世間萬物皆有其存在的和諧美。日本詩人芭蕉說:靜觀則萬物皆自得。

自得便是一種美。那種與悠悠天地融為一體,不急不躁,不怨不怒,趁願而來,遂願而去的坦然與優雅。

看到馬路邊沒有水流但仍潤澤的淺溝里的一種小藍花,成千萬朵的開,每一朵都極小極樸素,很簡單的五瓣,才小拇指頭大。有時早上開,晌午一陣急雨就讓一整溝藍花全軍覆沒。可第二天早上去看,又開成滿滿的一溝,如一條藍光閃爍的星星河。風吹過,一朵朵小小的花在風裏搖曳,恁的風致楚楚,惹人憐愛。

英國著名雕塑家摩爾說起他畫羊的經歷時說,起初他以為羊就是一團毛再加四條腿。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羊與羊的不同。有些是瘦瘦的高貴的,另一些則肥胖而慵懶。再畫下去,又發現羊與其他動物,如貓、狗有不同的情感表達方式。羊群總是直接沖向他的工作室,走得非常近,好像它們本就與你同居一室。一段時間之後,他開始能分辨出每一隻羊了,也知道哪只畫過,哪一隻還沒有畫。

連羊都是有自己獨自特色的個體,如果能聽懂它們的咩咩聲,肯定更見個性。

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物質,都蘊涵着無窮的不為我們所知的內在。

日本畫家東山魁夷專門寫過一篇文章《一條路》來敘述他的名作《路》的成畫始末。

他說他首先心裏有一條路,他一直想畫一條路。但畫條怎樣的路呢?為此,他走了很多很多路:早春山岡的路,古老小鎮的路,森林深處的路,雪國的路,羅馬郊外的石板路,波恩古都的路,空襲下熊本市的路···以及在想像中走過的回顧前塵往事的路,展望未來的路,孤獨旅人走過的絕望的冬天的路···

在對路的無窮無盡的回憶與感覺中,他畫成了他的《路》。不是明朗的驕陽普照的路,也不是籠罩着凄慘的黯淡陰影的路,而是一條在清晨微明中,平靜安詳呼吸著的、坦蕩的、自由自在的路。

這便是畫家心中一直想要畫出的那條路,一條代表其人生見解的路,精神的路,思想的路。

在藝術家的眼中,一切事物既是物又不是物。如一朵花,它既是花又不是花,它既有花的形又有不屬於花的靈。若沒有這靈,花就進入不了藝術家的世界。

舉世皆知的梵高筆下的向日葵,那不是向日葵,那是太陽之光,是熱烈與**,是永不黯淡的生命的象徵。梵高對向日葵燦爛的黃色有一種宗教信仰似的感情,以至他一直讚歎:「黃色何其美!」

摩爾則有很長一段時間着迷於畫人:母與子,斜倚的人,坐着的人。他曾連續幾個月晚上去地鐵畫那些避難者(當時是戰爭年代,人們在地鐵里躲避轟炸。),他說他從未在別處看到過那麼多斜倚的人體。

其實真正讓他着迷的不是人體本身,而是這些人體所體現的東西。他說:如果我能活一百年,我仍能從這幾個題材中找到令我滿意的東西。我永遠也不會對他們生厭,我總可以從人類的軀體中尋找新的思想和觀念,這是無可窮盡的。

即使是醜陋的人體,若你肯仔細地去觀察、去發現、去了解認識,也可以從其中體會到令你激動的美。那是一種殘缺的和諧,與眾不同的獨特的風格,脫離表象的本質的美。一旦你從一樣本來很醜陋的東西上發現了美,那種美甚至具有永恆的意義,一種永不褪色的光芒。因為它的美不是建立在短暫易逝的形象之上,而是超越了形象,深入到了不隨形象幻滅的內在。

所以誇西莫多的美在懂得欣賞的人眼中歷久彌新,因為他是人類一切優秀品質的折射,即使形隨身滅,而精神猶存。

唯有像畢加索那樣的天才才敢說:「我從不尋找,我看到!」平凡如我輩,要不斷的觀察、揣摩與思考,才能發現並展示美。

最關鍵的是展現,畢加索叫它創造。展現美的過程就是創造的過程。在畢加索看來,唯有創造才是唯一的意義。

歷史並未遠去

歷史似乎只是人名的堆砌。

然而歷史並未遠去,一切領域的人們並未遠去。幾千年後的今天,我們還在讀著和他們一樣的經典,爭論,研究著和他們一樣的問題。我們口耳相傳着他們的故事。我們熟悉他們勝於熟悉我們的鄰居。也許我們思憶、仰慕一個古人勝於思慕我們交往過的情人。

只要時間的鏈條不被截斷,只要空間的存在不消失,歷史就不會真正遠去,所有活過的人,他們會活在同一片星空下——他們曾活在同一片星空下,也一直活在同一片星空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寂寞只是感受,而非真實。

如果人類不把**的存在確證為唯一的存在的話,所有關於死亡的話語都可以看成一種假設。對死亡本身的設想,對死後種種的設想。

從沒有人真正面對過死亡。死亡是外在於我們的存在。當我存在時它不存在,當它存在時我不存在。我們與生同在,與死是永遠分離的。「死亡」跟「道」一樣不可言說,跟上帝一樣非經驗,亦非理性可以把握。對於我們無法遭遇,無法把握的東西,我們只能「懸置」,或「存而不論」。

正如歷史,在我們的想像里,它是關於已經死去的人們所經歷的過程在綿延的時間裏的記錄。然而翻開歷史書,裏面沒有一個死人,全是活人,他們鮮活生動地活在一頁頁歷史里。歷史是關於活人言行的記述,這些言行組成一個個故事,故事與故事環環相扣,此起彼伏,行成有聲有色,有喜有悲,有血有淚的歷史。

所以,無論是在有形的歷史書還是在無形的一代代口耳相傳的歷史故事裏,歷史中的人物都並未遠去。他們**消隱,精神和音容笑貌卻一直與我們同在。

一條路

再次走上那條美麗的路。兩邊看之不盡的風光,樸實自然,寧靜溫馨,最易出現在遊子夢境裏的家園故國。金黃的待收穫的稻子,隱隱的黛色遠山,連綿起伏的清麗輪廓,一棵傘狀的遠樹印在兩山交界處,大自然的匠心獨運。

一條憨憨的牛站在水溝里吃着溝沿的草,黃的綠的一口嚼,一付津津有味狀,但決不是饞嘴貪婪的,而是慢慢地,悠悠地,與世無爭地吃着,連咀嚼的聲音都有一種節奏美。

放牛人更是悠閑地坐在路邊,無所事事地看着周圍的景緻。當我走過時,他把我當作難得一見的活動風景,盯着我一擺手一抬足。也難怪,這條路太幽靜,十幾里一覽無餘的筆直水泥路,除偶爾有一輛車呼嘯而過之外,用兩條腿走路的,大概就只有我了。(他是兩條腿,但沒走;牛在走,但不只兩條腿。)他熱情專註的盯視讓我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也沒敢把目光移向他那裏看看這位牧牛郎是否有牛仔味。

路的盡頭還是路,這世界——已被文明沾染的世界——沒有路不能到達的地方。大路還會旁生出無數的小路,小路又分叉出更小的路。大路通向大地方,人類聚集,文明深深烙印;小路通向小地方,人類靜謐安居,拙樸純真。

只要有人,有煙火,哪怕只有一個人,他都會開出一條路,一頭通向大千世界,一頭通向自己的蝸居。而這樣的一條路,即使狹窄而坑窪,仍舊是他心裏最常浮現,給他最多溫暖的一條路。

通向家的路,想起來就溫暖親切。哪怕路的盡頭只有一個小小窩棚,可那窩棚里仍有自己棲身的地方,辛苦勞累之後,往那地方一躺,身與心都得到了舒展。

家是如此珍貴,路亦是如此珍貴。我輩幸生在此世,若倒退去幾千年(幾千年在時間的長河裏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那時處處森林聳峙,雜草荊棘叢生,毒蛇猛獸橫行肆虐,何處是路?何處是溫暖的家?

我們現在腳下的路,是幾千年的開發幾千年的辛苦累積而成的。並不如魯迅說的那般容易:「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路光靠腳走走是不成的。森林蔽日怎麼走?荊棘叢生怎麼走?泥潭沼澤怎麼走?要用刀去砍,用斧去劈,用鍬去挖,用擔去挑。還要遇水架橋,遇山開山···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甚至流了多少血送了多少命,才修成了今日這一條條平坦的路。

夏衍有一篇文章說,解放前修的鐵路,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個冤魂。後來的鐵路修築,尤其是開山放炮,也有送掉人命的記錄。

一條條或寬或窄的路,都是由很多人的手一點點挖成,也是由很多人的腳一點點踩成的。都可以寫一部自己的修路史,並在路口立一座豐碑。有的路,只怕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水泥路之前的柏油路之前的砂石路之前的土路之前的···或國道之前是省道之前曾是驛道···

那麼面對這條如今的現代化公路,你就可以發思古之幽情了。驛道啊,馬蹄聲噠噠,驛使身背公文,急急往返。每隔多少里就有驛站,可以供食宿。通向省城的驛道,道上還會有送客亭,為五里亭,十里亭。送的人依依難捨,直送到十里亭(十里是小意思啦,梁山伯兄送祝英台妹送了十八里,哪像現在這幫無情無義的傢伙,送下樓都嫌換鞋麻煩!)在亭中置酒餞行,酒後折柳送別。離人或跨馬而去,煙塵瀰漫處淚眼朦朧;或揚帆起航,孤帆漸遠,送行人直望到小小帆影消失在碧空盡頭,猶自不忍離去。

當然也有血淚,有「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動亂歲月,有被外虜鐵蹄踐踏的不堪歷史。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只留下腳下這條安謐寧靜的路,悠悠延展如一如悠悠歲月的綿延。

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屬於它的美麗回憶。那些曾行走於其上的人們,他們曾在這片土地上度過他們的悲歡歲月。他們愛,他們笑;他們勞作,他們收穫;他們偶然而來,也許偶然而去。來時自己哭,去時別人哭。一如戲劇的開幕落幕,都一一在這土地上上演。這無言的路,見識了多少悲歡離合。惟其無言,故能承載萬物和萬物的變幻。連路本身的外貌都在萬物的變幻中變幻了。只是再變幻依然是我們的路。

那麼路邊的草呢?它們一歲一枯榮。春天時綠茵籍地,柔柔綿延千里,在霧一樣的春雨中鮮嫩欲滴,新綠醉人;秋風一起,則由枯而黃,由鮮嫩而枯瘦,終致零落成泥。第二年再從泥土中俏生生地冒出來,點亮又一季的春天。是短暫的生命,永恆的輪迴嗎?今年的草還是去年的嗎?

今年的草已非去年的了,正如這一代的人已非前代的人。草與人都沒有永恆。無言的路靜靜看着這一切,依然只有無言。

隨想

薩特說:「上帝死去了,黑暗君臨大地。在這黑暗中畫家要怎麼作畫呢?畫什麼人?畫什麼東西?為什麼要畫?藝術的表現對象仍然是世界,神已經離開了這世界,只剩下可見之物。富裕造成了人的愚蠢和脆弱。在今天,脆弱成了唯一的財富,成了唯一的實在之物。無論是在生命的外部還是在生命內部,無限都只是一種空虛,一種黑暗。神性隱去了,上帝退出了人們的心靈,於是產生了一種遺棄感。」

文藝復興運動努力要擺脫的上帝,到如今卻變成了人們要尋找的東西。揭開宇宙神秘的面紗,使一切都**裸地曝露在陽光下的結果,是人們的失落與放縱;打破原罪謊言的結果,是使人無所顧忌;揭穿永恆靈魂假說的結果,是生命變成了偶然的、毫無意義的存在,世界變成了物質的荒漠。

可是上帝已經在人們的信仰里死去了,再也無法復活。新的信仰和新的上帝又無從建立。人性只能沉淪,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只能滅失。永恆的愛與永恆的靈魂變成了笑話。人類從此失去了神性。沒有神性光芒籠罩的人類,卑微渺小得如一粒塵砂,歲月的風雨很快就會將他打落吹散。擺脫上帝的歡歌才剛唱響,立刻就陷於深沉的恐慌與絕望中。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是人類的生命太脆弱、太短暫,所以無法由自身確證自己存在的價值?非得依賴一個更強有力的存在來承認與給予?若僅以每個個體**存活的時間為生命存在的話,則在這樣短的時間裏,人能做什麼?而能縱橫時間之無垠、空間之無際的心,其實只是人類自欺欺人的虛妄的幻覺?對每個個體來說,在短短數十年生命結束的瞬間,一切都與之歸於同寂。心再強大,亦必得依附於脆弱的**。

在絕望中,人類似乎放棄了希望,停止了自我拯救。他們寧願沉淪於自己發明的遊戲中,並在遊戲中陷溺於一些低級的快感。但快感是遵循遞減率的,很容易就讓人厭倦。在厭倦的時候,無聊地仰望星空,是否會再次陷入宇宙巨大的神秘?

也許我們什麼也沒有揭示,一切的假設都仍然具有可能性。我們仍然可以活在神秘的誘惑和揭秘的永恆**中。承載我們希望與執著的,其實並不是上帝,而是宇宙自身的神秘。

水精靈

喜多郎的《水精靈》,是一曲水的頌歌:幽暗的鐘乳石洞裏清脆的滴答,劃破萬古的沉寂;朝霞中凝露的清響;寂靜森林裏流泉的淙淙。歡快的、澄澈的倒印藍天的河源之水;奔騰入海的大江大河;煙波浩淼的千里湖澤。水天一色的遠眺,漁舟唱晚,煙水入暝色,月印波心的清靈世界。乃至葉脈里涌動的綠色的生命的汁液,人體里奔流的鮮紅的血漿···水的千姿百態,永難窮盡的描繪,真是水精靈啊。

卡地亞的《水之輪迴》,更是用一整張大碟來描摹水的形態。它的最初與最後,所來與所去。輪迴初始的純凈,其後的負載與掙扎,最後歸入大地的沉寂。

水之能激發音樂家的靈感,自古皆然。著名的蔡氏五弄,其中就有一弄曰《淥水》。據《琴書》記載:(蔡)扈性沈厚,雅好琴道。嘉平初,入青溪訪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南曲有澗,東夏常淥,故做《淥水》。

而另一首古琴名曲《流水》,《琴學叢書》載歐陽書唐解譜曰:《流水》起首二、三兩段疊彈,儼然潺湲滴瀝,響徹空山;四、五段,幽泉出山,風發水涌,時聞波濤,已有汪洋不可測度之勢;至滾拂起段,極沸騰彭湃之觀,具蛟龍怒吼之象。息息靜聽,宛然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幾疑已在群山奔赴、萬壑爭流之際矣。七、八、九段輕舟已過,勢就徜徉,時而餘波激石,時而旋洑微漚,洋洋乎,誠古調之希聲者也。

在我看來,解譜解得最好的當數《瀟湘水雲》。《神奇秘譜》中載其解題為:郭楚望(曲作者)「每**九嶷,為瀟湘之雲所蔽,以寓倦倦之意也」,又說,「然水雲之為曲,有悠然自得之趣,水光雲影之興。更有滿頭風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為這段解譜特意買了曲子回來聽,《瀟湘水雲》卻並沒有讓我感動。倒是同碟的另一首曲子——《泛滄浪》,讓我幾乎象蘇東坡說的,「而今忘我兼忘世」。屈原與漁父對答中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是不是給了這首曲子的作者以靈感,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感到了一種無邊過廣大的溫柔與寂寞。似悲似喜,似喜似悲。神明的溫柔,神明的寂寞。

沉醉馬蒂斯

在法國畫家亨利·馬蒂斯一幅名為《亞洲》的畫里(1946年),亞洲是一個豐腴美麗的女子。黑色長發披垂,衣裙翻飛,在雲端里飄舉若仙,青蔥般的玉手,卻捻著一串長長的念珠。亞洲是美麗的、自由的、寧靜的,虔誠的。亞洲的美與真,自由與自律,成為一個和諧的美好形象。

1947年的《寂靜室內》,用黑色背景和紫灰色的書桌、盆景、人物來表達寂靜。裏面的兩個人物甚至沒有畫出面部形象。一切都消隱在深邃的寂靜中。只有窗子是亮色的,柔和明凈的赭黃和灰綠。在明亮的窗下,打開着一本亮灰綠的大書,書上亦沒有文字,正如那兩個讀書人沒有面目,他們一起沉入深遠的寧謐。

窗子是光源,外在的;書亦是光源,內在的,它們互相印照,互相澄明,點亮一室幽暗的寂靜。而那兩個讀書人顯然只顧沉浸在書中,沉浸在自己幽微的內心裏。書是一盞燈,將他們的心點亮。

在馬蒂斯的筆下,要麼是灰色的寧靜,要麼是紅色的浪漫。他的畫室是玫瑰色的。他也喜歡畫紅色,尤其是紅色的室內。1905年《敞開的窗》,一扇以紅色為主色調的窗子。1911年《玫瑰色的畫室》,黃色的地毯,綠色的屏風置於玫瑰色的地面和同樣淺玫瑰色的牆壁中間,一種溫馨浪漫的氣氛。同年的《紅色畫室》,畫的是向晚的黃昏時紅色畫室內的情景,一片紅色朦朧的幽暗,一切的紅色打成一片,分不清哪是牆那是地,滿眼都是佔滿整個畫幅的紅色,上面點綴著寒星般的器具、飾物(如壁掛),連隱約可見的高背椅都消隱、籠罩在紅色的氛圍中。

在馬蒂斯後期的畫里,一切都被賦予了鮮艷明朗的顏色,一種生機勃勃、歡欣喜悅的氣氛。在早期的畫中他刻意追求寧謐的氛圍,為了「讓勞作者得到放鬆和休息」。在生命的晚年,他的畫作明快如兒童在歡笑聲中隨意做的剪貼畫,一種令人動容的純粹的明媚。越成熟,越稚朴。

1951年的《蔬菜》,水果一樣的蔬菜;1952年的《聖誕夜》,一扇色彩斑斕的窗子,上面是璀璨星空,下面是花朵與河流;1952年的《王者之悲》,一片深海的景象,湛藍的海的深處,美麗鮮艷的海底動植物,王者之悲消融在這一片寧靜與生機中······

單戀之傻

高中時,隔壁班上有一對同學戀人。女孩和我考在武漢的同一所大學讀書,男孩則考去了北京。

他們班上還有一個女孩也考在武漢讀書。她每次都能弄到便車,載我們一起去武漢。那個男孩總是和我們三個女孩同車到武漢后,再從武漢轉車去北京。

這樣過了幾年後,我才聽說弄便車的女孩其實家裏並沒有什麼背景,她弄便車弄得很辛苦,差不多一整個暑假都在為這件事打聽奔走,為的只是見那男孩子一面,和他同車走上一回。

我想起那對在車上依偎的身影,禁不住為那女孩心痛:半年才能見得心上人一次,卻是他跟別的女孩相依相偎,卿卿我我,而且兩人的關係早已底定,只等畢業就要結婚了。她每次不動聲色地陪我們說笑,其實心裏是怎樣地柔腸百轉,痛苦煎熬。

告訴我這內幕的人也是一陣唏噓,末了附上結語說:「真是犯傻啊,這又是何苦!」

想來單戀的人兒也知道自己只是在犯傻,但當愛洶湧來臨時,年輕易感的心,又到哪裏去找那面抵擋的牆?傻,也只有由它傻去了。

而且,當時過景遷之後,她收穫的,真的只有傻嗎?

黑格爾說:愛的本質在於放棄自我意識,在愛中忘掉自我,而後又在這失落和失意中找回自我。

我想,這重新找回的,已不再是原來那個淺薄的我,它是更深層次的覺悟,是生命對自我的一次超越。

我想這經歷了痛苦單戀的女孩收穫的絕不僅僅只是傻,她在犯傻的過程中豐富了自己的生命,啟迪了自己的心智,重塑了自己的靈魂。

愛是一次生命的重生,不管以何種方式,有怎樣的結局。

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想起米蘭·昆德拉關於輕與重的評述。他說人們真正負擔不起的,還不是生命的重負,而是空無一物的輕浮。沒有目標,沒有責任,沒有什麼事需要你去完成,也沒有什麼人需要你去關懷照顧,你的生命頓成空虛。那種無人無事需要你的空虛和輕飄飄無所歸附無所憑依的感覺才真正讓人驚徨讓人不知所措。所以他把自己的書命名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我們中國人,在輕與重的道路上,似乎明顯地分為兩派,各執一端。

向輕的那一端,談玄談禪,崇佛論道。道家人物寬袍廣袖,衣帶當風,除品茗弈棋外,不惹一絲凡塵俗事。因鎮日無心鎮日閑,乃至一日悠長得有如忙碌人世的一年甚至十年百年。道家故事裏的樵夫,在山中看兩位道家仙翁(看起來只是兩位平凡的老人)下棋,一局棋完,擱在腳邊的斧子的木柄竟已朽爛!呂洞賓早年赴京趕考,中途在一處洞府留宿了幾日,洞主人苦勸他留下來修道,他因為捨不得嬌妻幼子堅持要回家。洞主人說:那你就回去看看了再回來吧。他飛奔下山,心想鬼才回來咧,我只想好好地抱老婆、逗孩子,過幸福的小日子。誰知回家一看,嬌妻早變成了山上的一堆枯骨,連走時才咿呀學語的兒子都已變成了一個步履蹣跚、行將就木的老人,顫巍巍地問他找誰,他幾乎是落慌而逃,逃回了山中洞府。

至於佛家,從「身是菩提樹,心似明鏡台」的滌塵絕俗,勤修苦練,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的直接否定一切現實的存在,越來越向輕的一端飛奔。佛家修成正果的標誌是遺棄了沉重的**,只剩下非物質的、輕飄飄的靈魂。如孫悟空再神通廣大,也背不起凡人,但他背得起一座山,可見**是比山還沉重的負擔。唐僧修鍊成佛的時候,是站在空中看見了自己的遺體。佛家的入門儀式,把那麼輕的頭髮當成了不堪其負的「三千煩惱絲」,一剃而去,表明與紅塵俗世一刀兩斷,以如此的決絕態度表明對輕的嚮往與追求。

而另一方面,俗世之人,入世越深,就越往重的那一端邁進。求名求利,求官求嚼,唯恐自己不夠重:身價不夠重;威權不夠重;家裏的錢財不夠重;妻妾不夠多,身上的責任不夠重···境界再高一點的,除了求一己私利外,還求天下的公利,喊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要「以天下為己任」!把天下作為一己的責任,這擔子,也真夠重的,變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了。

誰是誰的救世主

印度智者希里那穆提(JidduKrishnamurti1895-1986)在他的《一生的學習》中說:「我們的經驗永遠需要藉助一首詩,一幅畫,一位聖人的品格。要歌唱,則在我們心中必須要有歌可唱,然而,由於遺失了歌,我們便追求着歌者。沒有作為媒介的人,我們便感到無所適從。」

不以別人的文字,別人的詩,別人的歌作媒介,我們便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是離不開文字的,就算用的是我們自己的語言。沒有文字,我們甚至無法跟我們最親近的人交流,更無法互相了解。我們只有用語言才能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意圖、喜與悲、愛與恨。沒有語言,人與人之間,所有生物之間,無法直接融通。

但真的嗎?動物之間不能嗎?動物和宇宙大地之間不能嗎?如果不能,印度洋大海嘯時,為何不見一具動物的屍體,人類卻屍橫遍野?顯然易見它們是相互融通的,獨把人類排除在外。人類,由於自己的自私和自以為是,在人與人之間,人與其他動植物之間,在人與天地宇宙之間,設置了越來越多的屏障,終於把人與自然萬物隔絕開來,甚至把每個個體的人與其他人類隔絕開來,使一切——一切其他人和其他宇宙萬物——全都變成了一種異己的、可怕的力量,乃至於要發出這樣悲哀而又可怖的吶喊:「他人即地獄!」(薩特語)。

他人即地獄,而滿人間都是他人。更可悲的是,我們還必須生活在這地獄之中。人類的聰明才智,無數代人不遺餘力地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結果只是在把人間變成地獄嗎?

由於恐懼,也由於對美與真與生俱來的渴望,我們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尋找一位天使上——一位拯救我們的**和靈魂,拯救我們於寂寞空虛的內心世界以及冷漠荒涼的外部世界的天使——我們的愛人。當上帝死去后,愛人成了我們唯一的上帝,唯一的神。

於是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焦躁,所有的希望與吶喊,都化為對愛人的苦苦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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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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