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一年春

第七章 又一年春

第七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經過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麼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作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後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讚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金精銅錢之外,還算順風順水,這副從飛升境大修士身上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後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開始挑瑕疵道:「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佔了這麼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划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嶽正神都沒問題。但是她根骨好,並不意味着修行資質就上乘,作為一個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終沒能修出個花樣來,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註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後,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後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麼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道:「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的,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枚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隻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定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後,又該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做買賣和謀划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願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艷鬼,問她道:「不後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春雷聲,晨鐘暮鼓聲,還有天地之間的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以及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後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着陳平安一起豎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說明天還要再休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最後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倆送到屋門口,便關上了門。

白衣少年和白髮老者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中。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而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鈎,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將石柔按在牆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誇誇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於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被如今不過是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麼一抓,不過是撓痒痒才對。崔東山明顯用上了某種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強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抬起另外一隻手,對着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的心扉。崔東山鬆開五指后,石柔癱軟在地,她靠在牆上,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的後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着她,譏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佔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讓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浴;或是乾脆將遺蛻當作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為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後,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後的牆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厲聲道:「怎麼?不過是褲襠里多出一隻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餘燼,辛苦熬了這麼些年,就積攢出這麼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於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於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對死亡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綵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為是綵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為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毀,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也不可能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可沒想到,面前這位白衣仙師做到了,還一下子抓住了她這個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東山伸出雙指,那把從眉心掠出的金色飛劍,繞指飛旋,最後畫出一道早已失傳的金色符籙,就像是在崔東山的指尖綻放出的一朵氣象莊嚴的金色蓮花。

石柔想要開口求饒,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的手指,不斷靠近她的眉心處。

石柔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以心聲默默吟唱那首當年所在道脈旁支的開篇歌。過了一會兒,束手待斃的石柔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那人已經收手,用一種憐憫的眼神打量着她。

崔東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臉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濘里髒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後餘生的石柔,道:「下不為例。」

石柔輕輕點頭。

崔東山剛走出去幾步,又猛然間轉過身,一腳重重踹在石柔腦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顆腦袋都陷入牆壁當中,氣呼呼道:「不殺之恩,都不曉得跟我道聲謝?」

石柔將腦袋從牆壁中拔出來,默默跪地向崔東山磕了三個頭。

崔東山坐在桌旁,沒好氣道:「我不會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離開后,記得別浪費了這副最能抗揍的身軀。要是因為你沒有竭盡全力,讓我家先生受了傷,無論輕重,我都會將你那點道種靈光從你神魂深處摘出來,再拿去種植在一個僧人身上。」

石柔緩緩抬起頭,滿臉悲苦,看着這個貌若神人卻心思縝密且歹毒的仙師,喃喃道:「世間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怕的人?」

崔東山嗤笑道:「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學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牆而站。

崔東山一拍桌子,厲聲罵道:「還不滾去自己屋子,杵在這裏作死啊?信不信我將你褲襠里那玩意兒剁下來,再讓你吃下去?」

悲憤欲絕的石柔低着頭,快步離開這座好似人間煉獄的屋子。

崔東山翻開桌上那些青鸞國文人撰寫的書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書本,罵罵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看這些玩意兒,老子像是臉上給人抹了一大把屎,還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東山睡不着覺,百無聊賴,就悄然離開客棧,去縣城晃蕩。無意間見着了一個窮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錢術,駕馭十幾隻鬼靈精怪的小傢伙,去偷一戶市井人家的錢財。小傢伙們彷彿螞蟻搬家,三三兩兩合力搬著銅錢和碎銀子,而修士則蹲在牆根下,掂量著兩三塊最值錢的碎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積少成多,不嫌少。

一轉頭,看到一個蹲在自己身邊的白衣少年,野修嚇得一哆嗦。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這也下得去手?怎麼不偷大戶人家的金銀?」

野修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道:「實在是那些個大戶人家的門神,太不好對付,白白給它們打殺了我辛苦養育出來的搬財小鬼,賠本買賣啊。」

崔東山點點頭,道:「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轉,將眼前古怪少年殺人滅口?為了幾兩銀子,至於嗎?再說天曉得是誰打殺誰?

崔東山伸出雙指,拈起一隻拇指高的偷錢小鬼,然後放在手心,雙手合十,胡亂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澤野修一陣眼皮亂顫。得嘞,算是陣亡了麾下一員大將嘍。他養出來的這些個偷錢小鬼,品秩極低,不然也不至於連殷實人家的門神那一關都過不去,哪裏經得起給人這麼搓圓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際,崔東山攤開手,那個齜牙咧嘴的偷錢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紅衣裳。崔東山將它丟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塊金子回來。」

小傢伙雙手握拳,鼓著腮幫奔跑遠去,很賣力。過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它還真扛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子回來。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后,趕緊抱拳道:「仙師神通廣大,讓人大開眼界。」

崔東山站起身,一閃而逝,留下一個興奮不已的山澤野修。

去了趟縣城文武兩廟,崔東山受不了他們的畢恭畢敬,胡扯幾句,很快就離開了。

實在無聊得緊,崔東山又以畫龍點睛之法,讓一戶人家的兩尊彩繪門神,能夠凝聚金身雛形,雖然距離真正的神祇還有十萬八千里,但能夠嚇唬些最沒用的陰物,遮擋煞氣。又去這座縣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將他們家屋檐上的脊獸給一個個掰斷了隨手丟掉。

漫無目的,隨心所欲。一位地仙,無聊到這個份上,也只有崔東山一個了。

陳平安在崔東山帶着石柔離開后,練習了一會兒天地樁,之後走出屋子,輕輕敲響隔壁房門,氣笑道:「這麼晚了,還不睡覺。」

裴錢正挑燈翻看一本剛拿到手沒多久的遊俠演義小說,聽到陳平安敲門后,趕緊吹滅油燈,飛撲床榻,假裝剛剛被吵醒,沙啞著嗓子問道:「睡了啊。師父怎麼還沒有睡覺?需要我開門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計較這點小謊言,提醒道:「不用開門。書什麼時候不能看?別傷了眼睛。明天我們不用趕路,你可以白天再看。」陳平安轉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門口說道:「在我離開后,你別拿着油燈,躲在被子裏看書。」

屋內裴錢張大嘴巴,師父真是有點厲害啊,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應道:「知道了。」

等陳平安離開后,雖然還是惦念著那本小說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劍影,可裴錢還是忍住了誘惑,開始睡覺,只是始終沒什麼睡意,睜大了眼睛,過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崔東山在陳平安屋內,教陳平安下棋,依舊在翻來覆去糾纏那個小尖。

先是盧白象旁觀,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離開,喊了隋右邊一起過來看棋,說是妙不可言。隋右邊曾經在棋盤上被盧白象以小尖開局,殺得丟盔棄甲,她偏不信邪,接連三盤任由盧白象以此定式,結果先手盡失,輸得一塌糊塗,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無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聽盧白象說陳平安與崔東山糾纏小尖,隋右邊便生出一些興緻,跟着過來看看。

很快,朱斂也來湊熱鬧,最後走進屋子的是魏羨。

只是隋右邊很快就沒了看棋的心思,實在是陳平安的下棋天賦太過平平,崔東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攤上陳平安這麼個不開竅的,難免讓已經在圍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邊感到着急且無聊,於是就默默離開了。

在這期間,隋右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站在崔東山身後的老者,怎麼看怎麼彆扭,怎麼感覺是個比朱斂還令人噁心的……老娘娘腔?你一個老爺們,不敢與人對視,還喜歡抿著嘴唇,以蘭花指拈着衣角,這算怎麼回事?

朱斂和魏羨在隋右邊離開后,也相繼走出屋子。

老龍城那場廝殺,戰場被割裂得厲害,所以畫卷四人並沒有見過桐葉宗杜懋,至於一直待在黃紙符籙當中的枯骨艷鬼石柔,更是不曾見過,所以當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現身後,隋右邊他們只當是崔東山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拎出來的外人。

這天午飯之後,崔東山就開始閉門不出。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開始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本來隨行隊伍中有那頭黃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當崔東山騎上它之後,卻莫名地沒有違和感。看到這一幕畫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測這個年紀輕輕就有幾分名士風流的俊俏少年郎,應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帶着扈從們遠遊江湖。

有崔東山在,這一路走得就比較隨意隨性了。

畫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來。若說陳平安遇上張山峰和徐遠霞那兩個朋友,整個人的狀態是活潑向上、再無老氣的,那麼與這名弟子他鄉重逢,則是有分寸的悠然。看他們先生學生兩者之間的相處,雖說不太符合世俗常態,可陳平安肩頭終究像是少了些擔子。而且陳平安作為先生,學棋之餘,還會跟這名弟子討教法家學問。一路上都是崔東山搶著掏腰包,絕不讓自家先生破費一枚銅錢。

聽着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閑聊,畫卷四人也有不少收穫,對這座浩然天下的認知,越發清晰和廣泛。

比如盧白象知道了在這座無奇不有的天地間,除了修士證道和武夫武道,其實還有那醇儒治學,真正在學問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諸子百家的不少練氣士,被視為真人修道,重視道統學脈而輕視修為實力。

隋右邊見識到了崔東山如何把堪稱光怪陸離的仙家術法,與日常生活點滴契合。

朱斂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又跟崔東山討教了兩次。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想確定這個傢伙到底擁有多少件仙家法寶。

魏羨依舊是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也就跟裴錢最聊得來,一大一小,整天沒大沒小的。

崔東山仍是像先前離開大隋京城后,兩人結伴遊歷那樣,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陳平安也從不過問。

「老者」石柔總算抖掉一些脂粉氣,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動腰肢,沒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轉,也不會不自覺地蹺起蘭花指,終於像個正兒八經的白髮老人了。可石柔仍然是這支隊伍里最不討喜的那個,江湖地位恐怕連黃色地牛都不如。

裴錢練習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比較勤快。比起六步走樁,她更喜歡用陳平安幫她做的竹刀竹劍,練習女冠黃庭傳授給她的這套刀法劍術,反正都是架子,還威風,不用吃開筋拔骨的苦頭。只是有一次盤腿坐在牛背上的崔東山,陰陽怪氣地將她的背劍術說得體無完膚,還捧腹大笑,以致直接從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錢給打擊得消沉了好幾天,每天只敢練習走樁。

一行人到了距離青鸞國京師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東山怎麼找到的,眾人在一個鬧中取靜的仙家客棧落腳。

陳平安確實沒什麼下棋天賦,但他沒有就此丟棄一邊,也沒有鑽牛角尖死啃而耽誤拳法劍術,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個時辰跟崔東山學棋。

到了這個名為百花苑的仙家客棧,據說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觀海境修士,掌柜沒有在陳平安他們跟前露面。客棧佔地頗大,而且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沁人心脾。由於佛道之辯馬上就要在不遠處的京城召開,這家客棧所剩房間不多,裴錢再次跟隋右邊睡一間,盧白象和朱斂、魏羨三人擠一間,崔東山和石柔一間,陳平安是唯一獨佔一間屋子的。

住在這裏很燒錢,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許多千金難買的實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辯的山上內幕趣聞,客棧夥計每天都會以類似官府邸報的形式,贈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間屋子,都有幾樣討巧的小靈器。雖說頂着仙家靈器的頭銜,其實多是用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打造而成,總計價值兩三枚雪花錢,可以任由客人帶走。

這讓裴錢樂開了懷,她跟隋右邊說了好話,得了她們這間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邊,請他們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願離開屋子,最後還是朱斂嫌煩,讓裴錢拿了那三件小東西趕緊消失,最後加上陳平安屋子裏的四件,裴錢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靈器。裴錢「一夜暴富」,那隻多寶盒已經「住不下」這麼多靈器,只好暫放在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

仙師下榻之地,必然靜謐深遠,而且打點好官府關係后,可以打造藏風聚水的陣法,靈氣充沛遠勝市井坊間。

客棧大門這邊張貼的兩尊彩繪門神,是實實在在的符籙門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執搏挫銳,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還會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農家修士的拿手好戲,也是這家開在山下的山上客棧的金字招牌。

裴錢在抄書的時候,幾次擱筆休息,扭動手腕,都看到陳平安對着那碟棗子、香梨發獃。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覺得師父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等抄完書,她發現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轉頭望向了窗外。裴錢有些擔心,開玩笑道:「師父,怎麼啦?想師娘啦?」

陳平安回過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錢苦着臉。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開始繞着桌子練習六步走樁。

裴錢越發奇怪,如今陳平安多是練習三樁合一的天地樁,已經不太單純練習這個最入門最簡單的拳樁了,今天是怎麼了?

裴錢收拾了紙筆,趴在桌上,隨口問道:「師父,你從小就不怕鬼怪嗎?」

陳平安一邊緩緩走樁,一邊回答:「跟你不太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間真的有鬼怪,經常一個人去家鄉小鎮外面的神仙墳。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裏砍柴燒炭,或是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燒瓷的土壤,都沒怕過。」

裴錢「哇」了一聲,贊道:「師父真是天賦異稟啊。」

陳平安一笑置之,沒有解釋其中緣由。

這天正午時分,客棧夥計又送來一份仙家邸報,內容五花八門,上面記載的一事,最讓陳平安感興趣,在跟崔東山學完棋后,詢問了他的見解。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在帶兵北上途中,路過一座州城,因為一件小事,揪出了兩個瀆職官員,一個武將貪贓枉法,受賄十數萬兩白銀,一個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結果韋諒對前者只是貶謫了事,對後者竟是先斬後奏,直接殺了。

崔東山沒有怎麼思考,脫口而出道:「這就是法家的行事風格,對於後者,常人往往認為其罪責輕於前者,法家卻偏偏要罪加一等。」說完,崔東山笑問道:「先生想得通其中關節所在?」

陳平安深思之後,感嘆道:「真是厲害。」

崔東山隨口道:「三教之外的諸子百家,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傳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獨到之處。所以有個傢伙早就說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卻覺得妙在後半句。說到底,三教百家學問,不管哪一門,恐怕修士窮其一生,都不敢說走到了學問的盡頭。就看怎麼取捨了。取了,又有幾分學問真正變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抓起一個香梨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只不過學問是學問,為人是為人,有些關係,卻無絕對,所以這才有了世事複雜嘛。一個人如何活,跟讀了哪些書,讀了書有無用處都一樣,是自己的緣法因果。世上笨蛋實在太多,不知道讀書的首要之事,是讓我們更多地認識這個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聖賢們的苦口婆心。聖人傳授學問,一本本經籍,就像一盞盞懸掛於夜間的燈籠,道路有不同,燈籠也有明暗大小。」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崔東山本就是沒話找話,就轉移了話題,說了些關於小寶瓶的光輝事迹。

去年末,李槐這個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爭執,一本書院剛剛分發的書籍,被同窗佔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證據證明是自己的。李寶瓶剛好路過,拿過那本書,對李槐兩人說,反正說不明白,撕成兩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個孩子則高高興興答應下來,於是李寶瓶就將書本丟給了李槐,狠狠揍了那個孩子一頓。一直在遠處袖手旁觀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個挨揍的孩子哭着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狀,結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頓板子。

陳平安聽完后,開懷而笑。

裴錢在一旁聽着,嘆氣道:「那個偷書的傢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沒)得辦法。」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過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書就不對,偷了書聰明得不露馬腳,更不對。」

裴錢委屈道:「我沒說偷書就對啊。」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也不少。這些貨色,儒家學問是教不了的。」

裴錢深以為然,點頭道:「你們剛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對付壞人,感覺很管用。」說到這裏,裴錢立即住嘴,生怕陳平安生氣。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這麼想是沒錯的,但是還需要看更多的書才行,不要覺得這會兒就已經得出正確答案了。」

裴錢想了想,道:「那還是儒家更好吧?」

她現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經夠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書籍來,不是找罪受嗎?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贊道:「不愧是朱斂所說的鐵骨錚錚。」

裴錢假裝沒聽見。

崔東山笑問道:「裴錢,你跟魏羨關係不錯?」

裴錢心生警惕,笑眯眯道:「關係一般哩。」

崔東山「哎喲」一聲,接着誇:「見風使舵,很是靈氣嘛。」

裴錢翻了個白眼,這個姓崔的到了師父這邊,馬屁一個接一個,到了她這裏,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真是討厭。

等她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刀法,若是這個姓崔的惹惱了師父,她作為開山大弟子,就要像那遊俠演義小說上的,清理門戶!

崔東山好像裴錢肚子裏的蛔蟲,笑呵呵道:「怎麼?就憑你那拙劣的劍術刀法,也想要在將來哪天,找機會跟我掰掰腕子?」

裴錢一臉茫然,問道:「你在說啥呢?」

崔東山從小碟子裏邊撿起一顆棗子,輕輕砸在裴錢額頭上,笑罵道:「小樣兒,跟我斗?」

裴錢伸手接住墜落的棗子,幾次假裝要丟回去,崔東山都笑着紋絲不動。裴錢想着自己應該是砸不中這傢伙的,萬一真得逞了,估計最後還是她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乾脆就將棗子塞進嘴裏,狠狠瞪他。

崔東山驀然驚慌,嘴裏嚷嚷道:「不好了,這棗子是百花苑棗樹精魅的子孫,知道我們練氣士不怕它纏身,但是對於你裴錢這麼個小不點,那傢伙肯定覺得你是軟柿子可以欺負,所以你睡覺前一定要小心關好房門窗戶,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樹枝爬進屋子,實在太嚇人了……」言語之間,崔東山還故意扭轉胳膊,繪聲繪色,模仿一頭樹木精魅如何潛入室害人。

裴錢嚇得立即拿出那張心愛的符籙,重重貼在額頭,然後雙臂抱胸。

崔東山哀嘆一聲,又嚷道:「不行啊,你這張符籙是寶塔鎮妖符,草木成精,不吃這一套的。」

裴錢又拿出那張陳平安後來贈予她的陽氣挑燈符,貼在額頭上。

崔東山以拳擊掌,憂心忡忡道:「別啊,這張符籙是引路符,又不能抵禦鬼魅精怪,說不定反而會吸引其他樹魅的注意,覺得你是在挑釁它們呢。到時候花草精怪,跟着棗樹精魅,浩浩蕩蕩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邊啊,床底啊,全是。」

裴錢抿著嘴皺着黑炭小臉,眼眶裏開始有淚珠打轉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笑罵道:「少嚇唬裴錢。」

崔東山「哦」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腹,一手指著恍然大悟的裴錢,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個!」

裴錢惱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間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腳底抹油跑路了。

裴錢在崔東山溜掉后,朝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道:「師父,剛才我是假裝害怕哩。就算沒有這兩張符籙,我晚上睡覺前都會背誦聖賢書籍的,一定可以萬邪不侵,鬼魅不近,對吧?」

陳平安看着腦門上還貼著兩張符籙的小傢伙,忍着笑,點頭道:「可能是吧。」

裴錢有些慌張,問道:「只是『可能』?」

陳平安笑道:「這裏是仙家客棧,哪有敢禍害客人的精魅。」

裴錢可憐兮兮道:「萬一呢?」

陳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嗎,怕什麼?」

裴錢眼睛一亮,趕緊摘了符籙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邊踮起腳尖,對着花園念念有詞,無非是些「我師父可是陳平安,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天真言語。

客棧別處,隋右邊主動找到了崔東山,問道:「你是不是有養出本命飛劍的秘法?」

崔東山笑着不說話。

隋右邊徑直問道:「你要我付出什麼?」

崔東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門口的負劍女子,微笑道:「很簡單,不忘本。」

隋右邊皺眉道:「怎麼說?」

崔東山一臉嫌棄,揮手趕人,道:「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奢望以純粹武夫之身,早早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坯子?」

隋右邊臉如冰霜,轉身離去。

崔東山不以為意,想了想,去了魏羨住處。朱斂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內,屋門未閂,崔東山直接推開門。

魏羨正在看一些沿途購買的地方縣誌、稗官野史,看見崔東山,便放下書本,問道:「有事?」

崔東山大袖飄搖,跨過門檻后,屋門自行關上。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握拳,沉聲道:「你魏羨不看過程只看結果,四人當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簍子,卻也是無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終有一天,你的拳頭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處,不如我今天先將你打死了事。」

魏羨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崔東山一揮袖子,一幅畫卷落在魏羨身邊的桌上,還有三枚金精銅錢。

崔東山大步向前,一手負后,一手握拳,道:「錯殺便錯殺了,我要殺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傷勢痊癒,再順勢破開五境瓶頸,你到時候再想出手,已經做不到了。」

魏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損失更大,還是你丟了師徒名分更慘重。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卷是你崔東山的障眼法?陳平安是什麼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略微有些驚訝,放緩腳步,道:「之前倒是小覷了你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咱倆同樣心知肚明,你魏羨就是那個真正的隱患,可你為何遲遲不肯動手?說吧,我很是好奇。是因為……裴錢?」

魏羨面無表情,悶不吭聲。

崔東山笑着坐下,繼續道:「我藉著與先生下棋后幫他復盤的機會,對藕花福地的事情,事無巨細,我都詢問過了。其中關於你們畫卷四人的來歷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沒有注意到的蛛絲馬跡,我也會留心。」崔東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據後世南苑國野史記載,他們那位鐵血手腕的開國皇帝,最寵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為了復活她,派遣所有宮廷方士,出去尋訪仙人。那麼在你魏羨眼中,裴錢與你女兒,是不是有幾分相似?是不是殺了陳平安,你就能讓女兒在藕花福地復活,或是乾脆讓你的女兒依附裴錢之身,在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興許你魏羨還是會死,可畢竟她能夠多活一世,至於是不是在那故國故鄉的南苑國,無所謂了,反正親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說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羨選擇默默等待,希冀着為她鋪更多路,積攢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結局?所以陳平安必殺,但是他身上的諸多寶貝,你也要,好留給新的裴錢,作為她以後的修行家底?」

魏羨桌下一手握拳。

崔東山嘖嘖道:「我家先生說得好,那位老前輩真是道法通天,算無遺策。他給陳平安,給裴錢,給你魏羨,都留有各自的選擇餘地,在某些規矩內謀划大道。」

魏羨由衷讚歎道:「我雖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術確實高明。」然後又問道:「可我要是在陳平安面前打死不承認,崔先生又能怎麼辦?」

崔東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羨真以為自己了解陳平安?不說我用一些獨門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確定,只要我原原本本與陳平安說過了這些推斷,你魏羨的下場應該是……我以飛劍畫圈,遮蔽天地,然後他陳平安就以當下的修為境界,打得你魏羨連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你魏羨此生都註定見不着你最想見的人了。」這應該是崔東山在畫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

魏羨鬆開桌底下的拳頭,坦然道:「確實如此。」

崔東山駕馭那把飛劍用金光畫圈之後,拿出那幅走馬圖,攤開,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陰流水,笑道:「咱們和氣生財,不用打打殺殺。你魏羨心性不錯,只是輸在了眼界窄。來來來,告訴你這個土老帽,我之前在驪珠洞天,是怎麼以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細看好,除了你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爺,我崔東山一樣有機會讓你得償所願。我不敢保證肯定成,可機會之大,總大過你這位開國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險著。」

半炷香過後,魏羨站起身,低頭抱拳而無言語。

崔東山收起光陰畫捲走馬圖后,也沒有開口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魏羨抬起頭,依舊抱拳,問道:「先生就是大驪國師,綉虎崔瀺吧?」

崔東山一挑眉頭,贊道:「不愧是當過皇帝的人,見微知著,比盧白象聰明不少。」

魏羨眼神炙熱,懇求道:「國師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體是如何以大驪一隅之地,吞併一洲半壁江山?」

崔東山笑容玩味,反問道:「你憑什麼跟我提這種要求?」

魏羨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憑國師大人願意在這屋子,與我魏羨一個必輸之人,浪費這麼多口水。我身上總有國師認為值錢的東西,今天沒有,以後也會有。」

崔東山點點頭,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羨猶豫片刻,正要說話,崔東山擺擺手,阻止道:「你想說的,我知道,這才是你活下來的關鍵。裴錢作為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對她意圖不軌,只要你露出蛛絲馬跡,就會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殺你,是陳平安。」崔東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個機會,而陳平安則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這樣,有可能不是這樣,但是是這樣的可能性比較大。」

魏羨搖頭道:「此事我不信。」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道:「那是你還不知道,陳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過河,較過勁,所以說你魏羨眼界窄嘛。」

魏羨問道:「國師又想要什麼?」

崔東山嘆了口氣,道:「不好說,等等看。記住,以後別喊我國師,如今我跟自己是半個仇家。」崔東山站起身,一揮袖子,地上出現了一幅寶瓶洲形勢圖,是大驪宋氏吃掉盧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圖。崔東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圖方位上,意氣風發,朗聲笑道:「閑來無事,就與你說說我當年的豐功偉業,是如何一路南下,未來又將如何把一洲版圖變作一國江山!」

裴錢離開屋子后,陳平安獨自一人閉目養神,似乎有些疲憊。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邊,又一年春將盡。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雲霞山一座新開闢出來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簡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鄰近山崖,視野開闊,可以遠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婢女,獨自一人,盤腿坐在蒲團上,手持一幅從不示人的畫卷。

蔡金簡之所以如今在雲霞山名聲大噪,甚至在寶瓶洲諸多仙家門派當中,成為有資格與地仙前輩平起平坐的年輕翹楚,除了因為她從驪珠洞天歸來后,境界暴漲之外,還因為她身上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與老龍城苻南華的莫逆關係。

蔡金簡經歷過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場連祖師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難之後,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提升,讓人感到驚艷。

蔡金簡在前些年經常會下山遠遊,這兩年則經常閉關。此時她打開手中畫卷,上面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繪畫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越發堅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簡,低下頭,睫毛微顫,輕聲自語道:「齊先生。」

她緩緩收起畫卷,捧在懷中,神遊萬里。

當年死而復生,與齊先生分別之際,他說有一事相求。

蔡金簡當然願意。

齊先生要她將一幅光陰走馬圖,幫着寄往倒懸山劍氣長城。在那之後,齊先生又讓她陸陸續續寄了幾幅畫卷過去。

畫卷里的主要人物,正是那個泥瓶巷少年陳平安。畫卷內容,是驪珠洞天裏的孩子陳平安,到大隋遠遊,然後獨自一人南下送劍。最後一幅,是陳平安到達綵衣國之前。在那之後,齊先生就與她蔡金簡道謝和告別了。

蔡金簡曾經壯著膽子好奇詢問,自己能否瀏覽畫卷。那位齊先生笑容溫柔,點頭說可以。

在最後一幅畫卷上,出現了齊先生,說了些臨終遺言,是說給劍氣長城那人聽的。

「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寧姑娘考慮。」

「這樣的陳平安,會善待世人。那就請寧姑娘,善待陳平安。」

「若是最後寧姑娘仍是不喜歡陳平安,沒有關係,只請寧姑娘,莫要讓我的小師弟,在『情』之一字上,太過傷心。齊靜春在此拜謝。」

此時此刻,蔡金簡抬起頭,怔怔望向遠方。

齊先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陳平安就帶着裴錢出去遊玩。在一家紙鳶鋪子,陳平安給裴錢買了青鸞國特產的鷂形紙鳶,價格不菲,掏錢結賬的時候,看得裴錢小心肝直疼。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鋪子裏面一大堆相對廉價的蝴蝶紙鳶,說其實它們也挺好看的。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笑着說這些銀錢不用節省,日常開銷一事,師父心裏有數。

買鷂形紙鳶之前,裴錢瞅得既歡喜又心疼,可買了之後就只有雀躍了,手捧昂貴的鷂形紙鳶,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後邊去。

陳平安帶着裴錢去了郡城幾處遊人必然要逛的風景名勝——城隍廟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故居,一個上午就這麼優哉游哉地過去了。

正午時分,陳平安帶着裴錢下了小館子吃午飯,物美價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錢滿頭大汗,汗水都模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飛。

等到桌上三樣菜肴沒剩下多少的時候,汗如雨下的裴錢狠狠抹了一把黝黑臉龐,突然發現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這吃相是有些難看,以後要悠着點,不然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會給師父丟臉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棧,陳平安幫她挑了個百花苑的空曠處,裴錢開始放飛紙鳶。

陳平安坐在涼亭裏面的長椅上,看着飛奔的瘦小女孩和隨風飄蕩的紙鳶,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壺桂花釀,心境安寧。

裴錢轉頭大聲問道:「師父,要不要來放紙鳶?」

陳平安擺擺手,裴錢便繼續撒腿飛奔。

百花苑園圃,爭奇鬥豔,美不勝收。

崔東山帶着隋右邊也來到涼亭。崔東山向陳平安作揖行禮后,盤腿坐在長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邊卻沒有落座,說道:「陳平安,我打算離開這裏,提前去往桐葉洲的玉圭宗。」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點頭道:「路上小心。」

隋右邊靜待下文,只是陳平安說完這四個字后,好像就已經說完了所有言語。隋右邊冷著臉,既不離開涼亭,也不開口說話,就這麼氣氛尷尬。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後者心中瞭然,以金色飛劍圍繞涼亭畫出一個大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以防客棧內外的窺探。雖然終究不是名副其實的小天地,未必擋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觀山河,可是若有此等事情發生,崔東山就會心生感應,隨手打死青鸞國這麼個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嬰,又有何難?

陳平安這才說道:「隋右邊,那我就說些大煞風景的務實話,不管你愛不愛聽,你都得聽完。首先,痴心劍是借給你的,得還,還有那片斬龍台,一樣要還錢的。第二,加入大驪王朝的譜牒籍貫一事,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離開寶瓶洲之前,還要讓崔東山敲定此事,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畫卷我會留下,但是你一旦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金精銅錢能否繼續讓你從畫捲走出,這件事情,你我都不確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務必小心,不可意氣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氣。作為劍修,練劍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練劍。」

隋右邊看了眼陳平安,緩緩點頭。

崔東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他轉頭望向亭子外邊空中的紙鳶,感慨道:「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遙,我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啊。」

隋右邊默不作聲。

陳平安道:「路上盤纏準備好了嗎?肯定沒有,你們這一路就沒有掙錢的營生,那我給你準備兩隻錢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銀,一袋子雪花錢。小暑錢我自己都沒剩下幾枚了,穀雨錢更是一枚都沒有,所以你此次南下桐葉洲,就不能大手大腳,說不定一路上揀選仙家渡船和路線,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盤,住不得昂貴房間,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遠遊,如此一來,容易橫生枝節。」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道:「你可以先去趟老龍城,找到范二,就說我答應你的,讓他借錢給你。」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道:「最多五枚穀雨錢,最多五枚!」

隋右邊嘴角微微翹起,仍是不說話。

陳平安以為她是在譏諷自己吝嗇,沒好氣道:「沒得商量,撐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枚。」

隋右邊點頭道:「好。」

崔東山想了想,沒有越俎代庖,替陳平安當那善財童子。小事上,他這個難逃錢袋子命運的可憐弟子,幫着自家先生大包大攬沒關係,但在這種涉及生離死別的大事情上,還是交由先生自己處置吧。

不過兩袋子錢還是在崔東山手中憑空出現,他把錢袋子丟給隋右邊,然後轉頭對陳平安笑道:「回頭先生再還我。」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陳平安和隋右邊,其實都是不太喜歡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接下來就真沒話說了。

隋右邊轉身走出涼亭,崔東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邊一直走下台階,都沒有轉頭,看得崔東山嘖嘖出聲,真是個敗家娘們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東山接着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握拳,開始數數,默念一個數,就伸出一根手指。崔東山剛好數到十,雙拳變雙掌之時,裴錢飛奔到涼亭,氣喘吁吁道:「師父,隋姐姐說想要你送她一程,到客棧門口就行,不用遠送。」

崔東山哈哈大笑,朝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經漸漸走遠的隋右邊。

陳平安跟上隋右邊后,兩兩無言,到了客棧門口,身後就是大門上兩尊等人高的彩繪門神。

隋右邊停下腳步,陳平安跟着停步。隋右邊抬起頭,望向蔚藍澄凈的天空,輕聲道:「是不是從來只覺得我是累贅,所以我說要走,你覺得輕鬆不少。」

陳平安轉頭看着隋右邊的側臉,笑道:「別總把人想得那麼糟糕。」

不可否認,隋右邊是一位容顏極美的女子,尤其是當她偶爾不那麼神色冰冷的時候,宛如曇花一現。

不知道隋右邊,會不會在江湖裏遇上心儀的男子?在桐葉洲玉圭宗,有沒有人會成為她的神仙眷侶?如果有,多半是一位差不多驚才絕艷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挺好奇,也挺期待下次在寶瓶洲重逢,能看到她與人並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樣。

一想到這些很難想像又十分有趣的畫面,陳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隋右邊轉過頭,奇怪地問道:「你笑什麼?」

陳平安沒敢說出心裏話,感覺有些無禮輕薄了,隋右邊臉皮子薄,氣性又大,可別好好一場離別送行,結果挨了隋右邊一兩劍。陳平安只是說道:「保重。」

隋右邊大步離去,給陳平安撂下一句話,是一句嗓音輕柔的豪言壯語:「我會很快就成為上五境劍仙的。」

走到了大街盡頭,隋右邊回過頭望去,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唯有兩尊彩繪門神。

隋右邊有些笑意,就此離去。

就跟約好了似的,隋右邊剛離開,盧白象也來請辭,說是要去逛一逛包括白水寺在內的青鸞國境內所有大寺廟,之後去慶山國、雲霄國四處走走,大概幾年後才能去陳平安的家鄉龍泉郡。

陳平安在屋子裏,瞥了眼崔東山,後者趕緊解釋道:「與學生無關!若是學生撒謊,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盧白象笑道:「確實與崔先生無關,是我自己想要獨自一人,像當年在藕花福地那樣,盡情瀏覽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內,除了躋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到達遠遊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以便將山上的絕美風光一併看遍。在那之後,盧白象就會安分守己,老老實實以扈從身份跟隨,給您效命。」

陳平安剛將兩袋子錢還給崔東山,這會兒又得掏錢,氣笑道:「說吧,要跟我借多少錢當盤纏?」

盧白象哈哈大笑,道:「無須一枚神仙錢,借些銀子就行。」

不過陳平安仍是給了兩袋子錢,叮囑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袋子雪花錢還是拿着吧,以備不時之需。」

盧白象並未拒絕,接過了錢,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門就死在外面,豈不是尷尬至極。」

陳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種急躁性情,兩者足以讓你在寶瓶洲橫行了。」

盧白象起身告辭,抱拳道:「那就再會?」

陳平安抱拳還禮道:「再會。」陳平安又打趣道:「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別搗鼓出一個魔教來。」

崔東山拆台道:「盧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的人,江湖門派立教稱祖不打緊。」

裴錢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我一會兒。」裴錢背轉過身,掏出那隻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從裏頭摸出一枚雪花錢來,跑到盧白象身前,下令道:「小白,伸手。」

盧白象笑着攤開一隻手掌。裴錢將那枚雪花錢重重拍在盧白象手心,鄭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禮不輕,情意更重啊!」

盧白象握住那枚雪花錢,知道這個小貔貅能主動掏出一枚神仙錢,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是不輕了。盧白象微笑道:「放心,我這幾年遊歷江湖,會幫你留心些好東西,看能不能掙到手,下次重逢再送給你當作見面禮。」

裴錢使勁點頭,一本正經道:「玩歸玩,可千萬別耽擱練武啊。習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學我,每天走樁抄書、練習劍術刀法,勤勤懇懇,笨鳥先飛!」

盧白象笑着伸手去摸裴錢的腦袋,嘴裏答應道:「知道啦。」

裴錢靈巧地躲過盧白象的手掌,埋怨道:「會長不高的。」她轉頭對陳平安燦爛地笑道:「師父摸腦袋,么(沒)得事情。」

盧白象開懷而笑,最後望向那個蹺著二郎腿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少年,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掌,示意讓盧白象把話收回肚子,乾脆道:「咱倆都是爺們,就別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盧白象瀟灑離去。

屋內寂靜無聲。

陳平安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再準備準備?接下來是朱斂還是魏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

裴錢綳著臉,努力忍住笑意。

崔東山拈起一粒棗子,屈指一彈,精準砸中裴錢額頭。

裴錢彎腰接住棗子,這次沒敢吃,生怕崔東山又拿鬼魅精怪之類的事情嚇唬她,只是放回桌上的小碟子裏,然後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問道:「不看一看青鸞國的佛道之辯?」

崔東山搖搖頭,泄露天機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師重地的兩幫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禿驢們相互指著鼻子罵來罵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轉世佛子和青鸞國京城白雲觀觀主這兩人之間。一個曾是久負盛名的高僧大德,這輩子同樣悟性極高;一個是沒有任何根腳、只會讀書而且什麼書都讀得通的中年道士。這兩人論道,雖然關注的人不會多,但個個都是不小的麻煩,觀湖書院,雲林姜氏,說不定還有許多從天上落下的閑雲野鶴,還有難得爬出水面透口氣的老王八。一來我是見過大場面的,瞧不起這場辯論;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適合去那邊。」

陳平安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崔東山站起身作揖賠罪,道:「學生此去,需要帶上魏羨同行,懇請先生答應。」

陳平安嚼著棗子,笑道:「難道不是我應該感謝你嗎?」

崔東山破天荒沒說那些誰都不當真的言語,他把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纏,緩緩道:「如今東寶瓶洲中部形勢複雜,山上山下都一團糟,山澤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冒出了許多渾水摸魚的地仙,其中不少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卻很不講究。那個書簡湖,本就是魚龍混雜的臭水缸,所以我建議先生離開青鸞國京師后,不要馬上去書簡湖,先去大隋的山崖書院,剛好可以去那邊煉化金色文膽,作為第二件本命物。

「我會致信一封,讓大驪直接將剩下的金精銅錢送往山崖書院,屆時茅小冬會幫先生護陣。這對先生而言,是錦上添花,可對於大隋高氏而言,卻是無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覺得佔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風鼎盛之國,煉化那顆品相極好的金色文膽,最是適宜。

「此後,是舊地重遊綵衣國、梳水國一帶,還是返回龍泉郡看一看老宅,問題都不大。

「在那之後,先生再去書簡湖就穩妥了。那會兒寶瓶洲中部應該已經穩定下來,說不定一塊大驪禮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就能夠隨便讓一位地仙低頭。」

陳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養劍葫蘆喝了口小煉藥酒,終於點頭道:「可行,離開青鸞國后,大致上就按照你規劃的路線走。」

崔東山毫不掩飾自己的如釋重負,道:「先生放心,這裏面絕無坑害先生的謀划。再說了,學生我與先生你,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走的是同一條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東山就是憊懶得整天無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麼打交道的?」

崔東山腦袋一下子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頹喪模樣,咚咚作響地磕了三下,抬起頭道:「一說這個,學生就心口疼。」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崔東山委屈道:「可憑啥是那老傢伙享福,繼續當威風八面的大驪國師,學生卻連綉虎的綽號都沒了,每次往外面跑,還得風餐露宿,藏頭藏尾?」

陳平安幸災樂禍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裏面的那麼多件法寶,還有這副比杜懋陽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哀嘆一聲,單手托腮,擺出抬頭望天狀,道:「倒也是。我如今對那打打殺殺興趣不大,就是比較容易無聊。出了大隋書院還好,與先生朝夕相處,樂在其中。在那座東山,小寶瓶不稀罕搭理我,於祿、謝謝之流,我看着煩心,李槐、林守一又沒得聊,好一個凄凄慘慘、冷冷清清啊。」

陳平安懶得安慰他什麼,何況這位大驪綉虎需要別人寬解心境?天大的笑話。

崔東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這畫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暫時收官了。學生為先生小小復盤,就當離別之前,最後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陳平安下意識端坐,每次與崔東山學棋,都是如此認真,恭敬道:「請說。」

崔東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傷感,只是這些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有流露出絲毫。他先以飛劍畫出雷池,才道:「那隋右邊就是個傻妞,像個龍窯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過傻歸傻,確實是個先天劍坯,只要玉圭宗願意栽培,元嬰境劍修不在話下,至於能否成為上五境的女子劍仙,可就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問過這方天地答應不答應才行。不管如何,這隋右邊算是畫卷四人中運氣最好的一個。先生這一路,對她呵護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邊的心境非但沒碎,反而更加明亮。」

陳平安眼神古怪。崔東山伸出併攏的雙指,斬釘截鐵道:「對天發誓,學生這番話絕對沒有雙關,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顆白如雪的香梨,裴錢雙手捂住香梨,擰轉幾下,算是擦拭乾凈了,這才輕輕啃咬起來。

崔東山繼續道:「至於魏羨這顆燙手山芋嘛……已經幫先生擺平了,反正就是個憨傻漢子,不用多提。」

崔東山原本還想格外細說這裏面的精妙對弈,只是發現陳平安對他使眼色,崔東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領神會,改了口風,一帶而過。

崔東山斜瞥一眼搖頭晃腦吃着水果的裴錢,嫌棄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沒半點眼力見兒……」結果在桌子底下,挨了陳平安一腳。

崔東山悻悻然,又說回正經事:「盧白象才情極高,是有望成為一位通才人物的,但武道登頂極難,九境不難,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當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將來的大驪王朝,仍是身負一定武運的超然存在,到時候以盧白象的腦筋,我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仍然算是戰力相當不俗的好走狗……不對,是好打手,好扈從。」

裴錢瞪眼道:「在我師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說話啊,不許胡說八道,這麼糟踐老魏和小白。」

崔東山笑眯眯道:「那我與你說說與這顆香梨相關的精魅故事吧?」

裴錢立即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師父有你這樣的學生,不跌份兒。」

崔東山模仿裴錢的口氣,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蕩,嘖嘖道:「我家先生有你這樣鐵骨錚錚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錢裝傻扮痴,臉上笑呵呵。

崔東山神色微變,轉而對陳平安沉聲道:「唯獨這朱斂,看似是最不鑽牛角尖的一個,隨遇而安,在哪裏都能活得滋潤,可這意味着,他才是那個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傢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曾是俊美無雙的豪閥貴公子,卻跑去習武,真就給他練出了個天下第一。這樣的人能屈能伸,畫卷四人,數他朱斂眼界最高,心氣一樣最高。」

裴錢使勁點頭,四人當中,她就最怕那個佝僂老人。

崔東山突然笑了,道:「這種傢伙,其實無所執。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把先生賣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會有意外之喜,到時候四人當中,他是唯一一個,願意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說死則死,毫不猶豫,即便他只剩下最後一條命,也不例外。其餘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獨朱斂,學生我教不動,只有先生出馬才行。」

崔東山見陳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釋道:「隋右邊不行,她在求劍道,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盧白象與先生看似性情最為契合,實則不然,此人幾近無情。」然後崔東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聲秘密告知陳平安,「魏羨覺得自己死不得,還沒有得償所願,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執念之外,世間人都可殺,世間物皆可買賣。關於這個執念,先生別怪我多事,學生還需要通過桐葉洲關係,對南苑國開國初期魏羨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陳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觀道觀老道人,你悠着點。」

崔東山笑了笑,道:「對於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會極其小心的,說實話,就算我在仙人境巔峰之時,都不敢主動招惹他。老秀才與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東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雙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陳平安「下棋」,又好像在為自己當年那一文脈復盤,輕聲道:「先生切記,弟子也好,門生也罷,一座山頭,得雜,不能只有一種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這般與人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學問。不能人人不動腦子,喊打喊殺。

「必須有我這樣的人,做得違心事,會鑽規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勢,懂得順勢而為,當得好那種惹人厭的惡人,襯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讓先生的形象,始終山高水長,光風霽月。

「必須有人願意只認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他之生死,甚至把先生之生死看得更有分量。

「要有繼承先生學問衣缽的,是那文運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這樣的人是撐場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懾邪魔外道、宵小之徒以及偽君子的瘋子,例如朱斂。

「要有那種有家底的人,比如落魄山竹樓裏頭那位……好吧,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他就是我爺爺。

「有逗樂的活寶,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頭,過於死氣沉沉的,比如我當年幫先生在黃庭國收服的水蛇火蟒。

「總之,與人講道理時,有人可以站出來,幫助先生以理服人。

「與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時,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幫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在我們講理之時出拳頭拼修為,在我們被迫出手時又裝可憐,那就得有人幫着先生先打得他們服氣,最後再由先生責罵幾句,最多對鼻青臉腫的對手補償一二,給顆棗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們山頭的家風、門風、文風問題。」

崔東山站定,笑道:「只是隨口說說,若是先生肯揀選一二,學生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正襟危坐,說道:「受教了。」

崔東山看着陳平安那雙明亮眼眸,作揖致禮之時,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錢在一旁聽得腦殼疼。

崔東山的話語一下子拐出十萬八千里,笑道:「青鸞國京城有兩樣東西,先生有機會的話,必須嘗上一嘗,一樣是佛跳牆,一樣是街邊那些深巷老鋪的鹵煮,一貴一賤,皆是人間美食。」

陳平安笑道:「好的。」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與裴錢說些同門之誼的悄悄話,可以嗎?可能聊完之後,就會帶着魏羨離開,先生無須相送,之後就只有石柔和朱斂擔任扈從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看了眼裴錢,她猛然站起身,朝崔東山一拍胸脯道:「誰怕誰!」

崔東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錢緊隨其後,跨過門檻的時候轉頭對陳平安笑了笑,揚了揚拳頭給自己壯膽打氣。只是一看不見陳平安了,裴錢就立即拿出那張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這才跟在那個傢伙身後,去了他的屋子。

一進門,裴錢立即很狗腿地幫崔東山關上門,滿臉諂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抓了一顆香梨,道:「你是我師兄,我幫你擦擦這梨,可以解渴的。」

崔東山翻白眼道:「你拉倒吧,還師兄,我喊你大師姐好不好?」

裴錢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師出同門,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先來後到的。」

崔東山嗤笑道:「瞧你那點出息。」

裴錢使勁點頭,小雞啄米道:「對對對,我如今年紀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東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陰流水走馬圖,卻沒有立即攤開,問道:「你覺得你師父小時候是怎麼個光景?」

裴錢愣了愣,道:「聽師父跟我說過,也聽他跟別人閑聊過些,好像小時候挺窮的,是在那個什麼驪珠洞天的泥瓶巷長大的。」

崔東山緩緩打開畫卷,招手道:「那就來瞅瞅。」

這幅畫卷上,先是小鎮外面的那條河水,以及那座最後被拆掉的廊橋。

崔東山緩緩道:「世間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為諸子百家的聖賢們,對於水之喜好,其實是要遠遠多於山的。上善若水、智者樂水、佛觀缽水。至於這裏面的真相,以後你會知道的。」

此後就是陳平安的那段兒時歲月:

其他孩子在神仙墳放紙鳶,有個遠遠獨自蹲著的黝黑孩子,羨慕地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齡人和那些高高飄在天上的紙鳶。去楊家藥鋪買葯回家煮,踩在小板凳上做飯燒菜。偷偷跑去神仙墳對着破敗神像祈福。

再後來,大太陽底下,背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籮筐,去山上採藥,結果肩膀火辣辣地疼,走到山腳摘了籮筐,就號啕大哭。餓得一次次在泥瓶巷來回走,最後是一位婦人開了門。

光陰如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畫面緩緩變換,從孩子變成少年。

最後畫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鎮東門口,陳平安站在門內,等著跑腿送信掙銅錢。

裴錢目不轉睛,神色變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她看得入神,不時自言自語。

「這個宋集薪和稚圭都該死。我剛好有一刀一劍,以後一刀砍掉腦袋,一劍戳穿心口!」

「難怪師父會編草鞋做書箱,什麼都會。」

「哈哈,師父也會眼饞糖葫蘆啊?咦?師父怎麼跑了,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不是都要送師父一串了嗎?想不明白。」

「龍窯這個娘娘腔男人,跟那個叫石柔的老頭子有點像。」

「墳頭這棵樹,就是師父跟小白聊天時說過的楷樹吧?」

「這個姚老頭怎麼總喜歡罵師父呢,他眼瞎啊?」

「門外面這位姐姐,該不會就是師父喜歡的姑娘吧?比隋右邊沒好看多少呀,好像還不如傳授我劍術刀法的女冠黃庭哩。」

啪的一聲,崔東山收起畫卷,收入咫尺物。

裴錢默默坐在凳子上。崔東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道:「你師父跟我復盤藕花福地之行的時候,沒怎麼喝酒,只是後來提到你的時候,接連喝了不少,說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留給子女,後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怎麼會有那樣一個娘親,會偷偷藏着饅頭,選擇在大半夜獨自偷吃,即便女兒快要餓死了,都不願意拿出來。」

裴錢耷拉着腦袋。

崔東山淡然道:「我得感謝你裴錢,從頭到尾,讓我家先生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何其多也。」崔東山問道:「知道你師父當年在小鎮上,最難熬過去的是哪三次嗎?」

裴錢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個是餓得在泥瓶巷來回走,那個婦人開了門,所以師父後來對那個小鼻涕蟲特別好。一個是第一次上山採藥,所以師父對那個楊老頭特別感激。最後一個,我想不出來。」

崔東山還算滿意,笑道:「你當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是那串糖葫蘆。」

裴錢轉過頭,臉頰貼著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個眉心有痣的傢伙。

崔東山輕聲道:「換成是你當時在場,那串糖葫蘆,你可以吃,儘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給你吃,偷着吃搶著吃,吃一攤子的糖葫蘆都沒問題。可是陳平安吃不得。一顆都吃不得。世事人心,看似複雜,其實只要瞧得見極其細微處,皆有脈絡可循——」

裴錢突然惱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諱,你膽子真大!小心我跟師父告狀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做出彈指狀。

裴錢趕緊坐直身子,雙手護住自己的額頭和寶貝符籙。

崔東山雙手籠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輕聲道:「我們啊,不要總是讓先生失望。」

這話說得有些讓裴錢犯迷糊,總是?不過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錢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自己確實沒少惹陳平安生氣。

崔東山扭轉脖子,笑望向裴錢,道:「天有日月而照臨萬方,人有眼目而明見萬象。裴錢,你很幸運,更幸運的是你能夠遇上陳平安,這就像……陳平安遇見了齊靜春。」崔東山眼神恍惚,臉上卻有些笑意,低語喃喃:「記得有個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時候,跟我,還有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姓左的傢伙,以及陳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齊先生,這三個當時僅有的弟子說過,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錢沒錢沒那麼重要,喝水都會覺得甜,嚼白饅頭都能吃出烤雞腿的味道來。當時姓左的就傻乎乎說,反正一輩子喝水吃饅頭,又餓不死,挺好的。老秀才一聽氣得拍桌子瞪眼睛,說有點出息好不好,沒錢的時候,不拿這些道理來頂餓,日子還怎麼過?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過得更好的笨蛋?當所有人想過好了,又能走一條堂堂正正的好路子,這個世道才能往上走……然後那個齊靜春就問了,先生,那咱們啥時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飯菜?老秀才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指了指我這個冤大頭——那兩個傢伙的狗屁大師兄,笑眯眯說,這就得看你們大師兄家裏啥時候寄錢過來了……只是這些家常話,後世是不會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陋巷裏的那座小學塾了。後來,老秀才兩次參加三教辯論,門下記名不記名的弟子如雲,舉世矚目。在那之後,老秀才每天為所謂的天下蒼生忙碌得焦頭爛額,一座座學宮一座座書院跑個遍,為更多的笨蛋傳道授業解惑,而我們最早的這三個他的得意門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錢聽得並不真切,實在是崔東山嗓門太小的緣故。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雙袖一卷,如雪花翻滾,轉頭望向裴錢,微笑道:「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凈,譬如琉璃。內懸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適合師父的拳法,而是練了刀劍,那就要練出快哉劍,出劍最快,快到風馳電掣,快到一劍可破萬法。要練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頭顱已是滾滾而落!」

裴錢皺了皺黝黑臉龐,嗤笑道:「你又不是我師父。」

崔東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師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後你罩我,這才是可歌可泣的師門友誼。」

裴錢眨眨眼,道:「你可別騙我,不然我才不當大師姐。」

崔東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張折成紙鶴的小東西,遞給裴錢道:「小心收好,就放在你那香囊裏邊,記得別擅自打開,不然後果自負。你跟隨我家先生此次遠遊,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你才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與先生重逢,你都沒有拿出來過。」

裴錢「哦」了一聲,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錢袋裏邊。

崔東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問道:「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嗎?想不想學我這門神通?」

裴錢說道:「我可沒啥錢了,都給小白當盤纏啦。」說到這裏,又想起一樁傷心事,跟眼前這個傢伙下五子連珠棋,足足被騙去七枚銅錢。

崔東山大袖一揮,笑道:「談錢多傷感情,不用你花錢,就當是你幫我那個小忙的報酬。」

陳平安最後還是將崔東山送到了客棧大門口。

魏羨和裴錢正在嘮嗑。朱斂和石柔站在陳平安身後。

崔東山對陳平安身後的兩人笑道:「兩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先生啊。」

朱斂點頭微笑,道:「你先生是我老爺,當然無須多說。」

石柔則心情複雜,崔東山在時,畏懼如虎,崔東山走時,又擔心前路渺茫。

崔東山對陳平安作揖拜別,道:「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東山起身後,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頭貼在身前,背對着「杜懋」,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幹得漂亮!我和鄭大風都要謝你。」

崔東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馬屁如此不順暢,只得扭扭捏捏地說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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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4冊)(《雪中悍刀行》作者烽火戲諸侯全新長篇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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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又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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