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夏日的燥熱在吉慶宮這裏尤為明顯。

當樹上的蟬鳴正沒完沒了地叫嚷不休時,簡依人還在小廚房裏親自扇著扇子為朱世文煎藥。

寬大的宮裝長裙在這時成了最大的拖累,所以她這兩日都換上一身清爽俐落的短裙,袖子短窄只到腕口,裙子也只是剛好蓋住腳背,她甚至連頭上的簪環首飾都一併摘掉了。若是不認識她的人,乍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只怕會以為她是個普通的小宮女呢。

雖聽到門邊有聲響,她頭也顧不得抬,以為是太監宮女,忙着說:「葯煎得差不多了,把葯碗遞給我吧。」

一隻碗遞了過來,她順手接過放到爐子旁邊,伸手去掀開藥鍋的蓋子,一陣熱氣呼地迎面撲起,熏得她眼淚差點流下來,手指也燙得差點摔了蓋子。

忽然有人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這麼燙,怎能直接伸手,布在哪?」

她一驚,側目看到朱世弘的臉就在旁邊,有些失措,「你怎麼來了?」

彎下身幫她把葯鍋從火上取下來,倒在葯碗裏,他一邊做一邊道:「父皇今天暗地裏找我,說是這邊有一些事情要我幫忙,但是又不想過於宣揚,惹得太子不高興。」

「那是世文的意思。他一直想讓你接手戶部的事情,他趁這次生病和父皇提出這個要求,父皇當然不忍拒絕。」她一邊回答,一邊將那碗葯放到托盤裏。

簡依人剛一轉身,朱世弘忽然說:「別動。」她正訝異不解,他便抬起手用袖子將她的臉擦了一下,「滿面塵灰煙火色,你現在這副樣子若是讓世文看到,他大概要感動得哭了。」

她苦笑道:「還好你沒說我是『兩鬢蒼蒼十指黑』。」

兩個人並肩出了廚房,一同走向朱世文的寢殿。

「戶部那邊正如你所料,問題的確很大,我和世文已整理出問題最大的卷宗,放在了西殿的書房裏,一會兒你可以看看。但是要以此撼動太子之位,恐怕還不太行。陛下一直不動他,就是投鼠忌器,你要想扳倒他,真得大費一番腦筋。」

「朝堂現在的局勢就是這樣,父皇之前沒有防備太子,眼見他的勢力坐大之後才恨不得鎮壓下去,同時還要防備我奪權,而世文是唯一可以完全放心的兒子,但身體卻不中用……」

朱世弘站在寢殿門口,已經可以看到正坐在殿中的三弟。他的聲音一直很輕,世文肯定聽不到,可在看到世文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我們是不是錯了?」簡依人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凝重,心情也低落了,「是我們把他逼到現在這樣的。」

他深吸口氣,壓下那些複雜情感,比如愧疚,漠然卻又有絲嘆息的答道:「你錯了,我們只是為他引了路,但是這條路還是他自己選的。我們選了這條路后都不曾後悔,你也可以問問他是否後悔過。」

朱世文沒有後悔。不只沒有後悔,對於朱世弘能到吉慶宮幫他料理戶部公務這件事,他是喜不自勝的。

因為不能驚動外人,所以朱世弘只是每天藉著來探望三弟的機會,在西殿快速地將戶部的公文從頭到尾地瀏覽一遍,能夠回復的就即時回復。當然,不是由他親筆批示,而是讓簡依人模仿朱世文的口吻動筆回答。

朱世文身體好一點時,便會到這邊看他辦公,見他瀏覽公文既快又仔細,批閱意見一針見血,不禁感慨,「二哥,你真是帝胄之才。」

他淡淡道:「你若不想害二哥背大罪,這話就休要再提。」

「知道知道,這話在我心裏憋了很久,只和你說說而已,不會外傳的。」

朱世弘每次只在吉慶宮逗留半個時辰,而且是在晚膳之前過來,用膳之時便離開,絕不多做停留,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戶部之事現在已全權由他打理,反而驚訝於北平王的身體恢復神速,連處理公文的效率都大大提高了。

這天,朱世弘剛放下公文,站起身要離開,一直在旁邊協助的簡依人低聲說:「怎麼每次都不吃了晚飯再走?」

「若我停留的時間太長,必然會有人多舌傳話給太子。他現在已經有些起疑,幾次派人到吉慶宮門口打探,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因為他處理公文時,側殿之門一直緊閉,不曾想會有人來拜訪,然而這時有宮女在門口稟報,「王妃,太子殿下來訪。」

簡依人驚訝輕呼,「哎呀,他怎麼來了?」

「自然是他手下的狗沒辦法幫他打探清楚消息,他只好親自來看了。」朱世弘冷笑一聲,拉開殿門。

此時太子抬腳要進正殿,聽到動靜便轉頭察看,看到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西側殿的門口時,便怪腔怪調地叫了聲,「呀,真是沒想到,我們最得父皇寵愛的弟妹,居然和最令父皇頭疼的二弟在一起說悄悄話,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打擾兩位了?」

簡依人屈膝道:「參見太子殿下。二殿下是來探望王爺的,而太子殿下若也要探望王爺,請移駕殿內。」

朱世隆別有深意地又看了兩人一眼,冷笑着邁步走了進去。

她本要跟過去,卻被朱世弘拉住,「先別去。」

「為什麼?」簡依人急道,「你看他那副樣子,必定是要去和世文說我們的壞話。」

「他要說,就讓他說個痛快。世文不會信的,你若跟了過去,場面反而尷尬、可疑。」朱世弘向西側殿內瞥了一眼,「這裏的東西你儘快收好,別讓他發現我們剛才在做什麼。」

他獨自走進正殿,聽到太子正在裏面高聲說:「世文啊,看你都累得病倒了,大哥一向心疼你,戶部的事情要不要大哥幫忙?」

朱世文的聲音微弱,「不必了,謝謝大哥體恤,我還應付得來。」

「你該不會是讓你那個心懷不軌的二哥和你那美麗的妻子一起應付吧?」朱世隆的話里果然透著猥瑣的笑意。「他們倆剛才可是關着殿門在說悄悄話呢。」

「依人和二哥的人品我信得過,大哥若是來說他們壞話的,就請回吧。」他咳嗽兩聲,語氣平和卻透著堅定。

朱世弘踏步走進,沉聲道:「太子殿下這些日子閉門思過思得真是徹底,什麼話不說,偏講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今日又是來找碴的嗎?」

朱世隆回頭看着他冷笑,「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那晚救走簡依人的人,不就是你嗎?以你的性格,你肯出手相救的人,對你來說必定極為重要,怎麼不見你向父皇請求賜婚,倒讓世文搶先?」

他只冷冷地看着太子,並未回答。

走到他面前,朱世隆悄聲地說:「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但是我得告訴你,我也不是傻子,這太子之位既然讓我坐了,就絕對不會拱手讓人,尤其不會讓給你!」

朱世弘眼中波瀾不興,只帶着一絲冷冷的嘲諷,「太子殿下大張旗鼓地來吉慶宮,是特意來找我吵架,還是來吵世文休養的?若是為了向我示威,可否現在移駕瀚海殿?我那裏地方寬敞、臨水清靜,殿下無論怎麼發威都不會吵到旁人。」

他哈哈一笑,「誰不知道咱們二皇子的本事?你那瀚海殿我可不敢去,若真進了,我還有活着出來的機會嗎?」他忽地一轉身,大聲對三弟道:「世文,只有你這個傻子對他如此忠誠信服,你應該好好查查你那美麗的妻子是不是早就暗地裏跟人私通,欲謀害你,否則你這病為何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詭異……」

他話未說完,一把亮晃晃的短匕就抵上了他的咽喉。

朱世弘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殿下大概忘了我曾說過的話,不過我可以再提醒殿下一次,別再胡言亂語,否則後果自負。」

朱世隆大驚失色,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膽,敢公然動武。

「你,你敢弒兄?讓父皇知道了,豈有你活命的機會?」

「我不弒兄……」朱世弘冷笑着將刀尖微微頂在他的下頷,「我只是想割掉一條太過吵鬧的舌頭。理由就說,我今天下朝後喝了點酒,因酒意迷了心智,失手傷人。」微一使力,他的下頷便滲出鮮血。

他嚇得臉色灰白,動也不敢動。

簡依人看到這副景象,原本手中捧著的茶盤嚇得掉在地上,茶杯摔了個粉碎。

朱世文本來側躺在床上,見到朱世隆流血,他勉力撐著身體半坐起來,嘶啞地喊道:「二哥住手,不要鑄成大錯……」

可話音剛落,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衣衫、被子沾染得血跡斑斑。

朱世弘大駭立刻收手,縱身撲到床邊,運指如飛點了他胸前的幾處大穴,大聲叫喚,「快去請張太醫來!」

吉慶宮內外立時亂作一團,而太子趁著這個機會腳底抹油溜走了。

朱世文這一回吐血非比尋常,按照太醫的說法,這一次吐血是因為怒急攻心,傷了心脾,狀況嚴重。而他吐血之後便陷入了昏迷,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皇上得到消息后,一日之內趕過來探看了兩次,憂心忡忡守在床邊不忍離去。

眾人以為他必會再一次嚴懲太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對太子只是口頭警告了幾句,反而將二皇子以莽撞犯上的罪名關在了瀚海殿。

直到夜深,眾位臣子一再地勸諫,要皇上保重龍體,朱禎裕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吉慶宮,還殷殷囑咐簡依人務必將朱世文照顧好,若有變故必須馬上派人通知辛慶宮。

簡依人送走了皇上后,便守在朱世文的病榻之前。

這個年輕的男子,她的丈夫,現在蒼白無力地躺着,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但他的人生還沒有走到第二十個年頭,難道就要這樣戛然而止?

她微微顫抖,酸楚的感覺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她忍不住輕輕握住他的手,眼淚一顆顆地滾落而下。

「依人……別哭……」忽然,在寂靜夜色中,低啞的聲音從床上微弱地響起,她驚喜地睜大眼睛,只見朱世文緩緩張開眼,正微笑着望着她,只是那笑容太過虛弱,令她心痛不已。

「世文,你醒了?我去……」她急着起身想叫人去辛慶宮通報這個好消息,但他用力抓着她的手阻止。

「別去驚動他人,更不要驚動父皇,否則又會有好多人來,太吵了……」

她只得站住,關切詢問:「那……你餓不餓?你好久沒吃東西了,我去叫他們給你煮一碗粥?」

朱世文搖搖頭,「你幫我去找二哥來好不好?」小聲道:「我有話想單獨和二哥說。」

「二殿下……」簡依人一愣,低下頭去,「他現在只怕是出不來了。陛下說他犯上,將他關在瀚海殿裏,不許他出宮。」

他用力呼吸了下,「瀚海殿是關不住二哥的,只要他想出來,誰也攔不住他。你就幫我找二哥來,好不好?我怕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讓她的心驟然沉了下去,柔聲安撫,「別多想,你只要休養幾日就會好起來的……」

「你若不幫我去找二哥,我自己去!」朱世文卻像是鐵了心般,難得強硬說。

但他現在哪還有辦法下床?簡依人無奈,只好親自去瀚海殿找朱世弘。

皇上雖然將他禁足,但並未禁止外人探望,所以她很輕易地就見到了他。

朱世弘見她深夜突然到訪,而且一臉的淚痕,便急問:「世文怎麼了嗎?」

「他醒了,吵著一定要見你。」她用袖子擦着眼角不停湧出的淚水,「他這次真的病得很重,不知道能撐多久……我很怕、怕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他抿緊唇,思忖片刻后,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等等再走,若有人問起,就說是世文有話讓你告訴我才來了這一趟。」

「那你……」

「我現在就去見他。」朱世弘反手拉開身後的窗戶,外面波光粼粼的正是蔚然湖。只見他將外衫一脫,身子躍起,形成一道短促的弧線后,乍然沒入水中。

簡依人驚訝地看着那猶自輕晃的窗戶,夜風自外吹入,撲到她的身上,但濕熱的風卻讓她周身冰寒。

朱世弘潛入吉慶宮內時,殿裏一片漆黑,連一盞燈火都沒有。

他腳步很輕,自信不會有任何人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當他才剛踏入內室時,就聽到三弟微弱的聲音從內室傳來,低低詢問:「是二哥嗎?」

他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快步走進去,藉著微弱的月光坐在了三弟的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朱世弘全身濕透,一身衣服緊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壓着他的身體,似乎壓着他的心。

「二哥是從蔚然湖逃出來的?」朱世文摸到他的衣服,訝異后隨即笑道:「真是聰明,父皇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從湖水潛逃。」

「你為何急着要見我?」他凝眸望着這個自小就體弱多病的弟弟。

在他的記憶里,世文因為身體不好,總是用一對羨慕崇拜的眼神遠遠地注視着自己,他雖然很少回頭去看那對眼神,但他知道那眼神一直都在,不過此刻看着世文,他的心底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日後,這眼神的主人還會這樣專註地望着自己嗎?

朱世文將另一隻手從被子下面探出來,摸索了半天才抓住已被他握住的手。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烏黑的瞳仁閃啊閃的,像是有很多話都藏在那裏,恨不得傾吐出來。

「二哥……」他薄薄的雙唇欲言又止許久,最後只說出一句,「對不起!」

這突兀的道歉讓朱世弘不解,「怎麼?你哪裏對不起我了?」以為他是指自己被關在瀚海殿的事。「這次雖然是太子挑釁,但是父皇不便再關他禁閉,以免他那一黨的人又要鬧事,所以就讓我背下這個黑鍋。這和你無關,只是父皇現在已不夠強悍了,他老了,漸漸的要鬥不過太子了。」

「我不是指這件事。」朱世文搖了搖頭,「我是指……依人。」

「依人?」他瞳仁緊縮,「你不必將太子今日侮辱她的話放在心裏,更不用和我道歉……」

「不是、不是……」朱世文拚命搖頭,目光死死盯着他,用盡全力氣才問這一句,「二哥,你是真心喜歡依人吧?」

這句話聲音雖輕,卻比春日驚雷還要響亮。朱世弘感覺似乎被人重重一擊敲在天靈蓋上,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定定地看向三弟,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世文輕聲道:「你不必瞞我,我還知道依人心中也喜歡你,她心中……其實只有你一個……」

朱世弘的手指更加寒涼,肌肉都像硬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幾時……你幾時知道的?」

「很早以前……」他苦笑着嘆息,「在大婚那夜我就知道了。」他的目光順着二哥的衣服向下看,在二哥的腰上找到了同樣濕透的一個小香囊,用手一指,「那個香囊,在成親前我見依人綉過一個一模一樣的……」

朱世弘隨即明白,什麼也不必說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香囊,明明是由未婚妻精心製作,大婚之夜卻看到它掛在哥哥的腰帶上,而且一年以來,這香囊從未自哥哥的身上離開,這說明什麼?已無須多言。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卻被朱世文緊緊抓着,「二哥,我現在突然和你說破不是為了向你示威或什麼的,我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所以有些話現在必須說出來,否則我死不瞑目!」

他心中劇震地看向三弟的眼……這雙他曾以為自己很熟悉的眼,現在卻感覺陌生得讓他根本看不透。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依人,喜歡到不想她做太子妃,所以我親自向父皇開口,求父皇將依人賜婚給我。但我若知道二哥和她已兩情相悅,我是絕對不會橫刀奪愛的。」

聽着三弟的敘述,朱世弘的心中只有四個字……命運弄人。如果他早一天和依人互訴衷腸,又怎麼會有這後面的變故?偏巧,那一天卻是父皇下旨賜婚的日子,讓他又怎麼說得出口?

朱世文望他,繼續說:「二哥,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依然心存貪念,我想着我對依人的一片忠貞痴情,也許會使她改變心意,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終於知道緣分不能強求,而且我這身體是無法讓她一生幸福的……所以我想求二哥答應我一件事,請替我照顧好依人。」

朱世弘默然地感受着他冰涼的肌膚,良久之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真心待她?」

無聲地笑笑,「二哥也許不知道,這一年我與她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而我相信二哥也一定發乎情,止乎於禮。」

他十分震驚,不僅因為世文和依人竟然始終沒有肌膚之親,還有就是世文竟然知道他和依人的秘密。

「其實這不難看出來。昨天大哥對依人語帶羞辱時,二哥是那樣地衝動,這不像你……倘若你心中有鬼,必然不會以利刃相脅。二哥敢將刀逼在大哥的頸下,正說明二哥心懷坦蕩,絕無越軌之舉。」

「你這句話讓二哥很慚愧。」朱世弘很想苦笑,卻連苦笑也笑不出來。他對依人何曾沒有過邪念?只是道德廉恥之心他還是有的,但這並不值得炫耀標榜,世文如此信賴自己實是令他難以自處。

「我若走了,依人必無所依,但她還年輕,不能孤苦一世,這深宮之中一定要有人可以讓她依靠。二哥,除了你之外,我別無他人可託付,更何況,依人本就該是你的,我這也算是……完璧歸趙吧?」

他的眼中浮動着濃濃憂傷,輕輕撫摸著三弟冰涼的額頭,問:「除了依人,你還有什麼心事要二哥去辦的?」

「有!」朱世文的眼睛一下子璀璨如星子,原本緊緊抓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二哥,施南的未來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不管父皇是否心甘情願,你是唯一堪當大任的人。二哥,除了幫我照顧好依人外,更要幫我照顧好這片江山!如果將施南交予大哥手裏,我在九泉之下也必飲恨!」

朱世弘的神情堅毅,緊緊攥握住他冰冷的雙手,沉聲道:「你放心,施南的未來有你一份,我必不會讓你失望。」

「我就知道二哥是最疼我的……」朱世文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合上眼,「二哥,你先回去吧,我累了,別讓外人看到你來這裏,再給你添麻煩。」

他緩緩起身,退到殿門口,卻見依人不知幾時已經靠着殿門坐在門檻上,在昏黃的月色下,一雙手正一刻不停地編著一條五彩扇穗。

聽到腳步聲時,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

朱世弘默默地望着她,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兩人相視無語。

七天後,北平王朱世文病逝于吉慶宮,皇宮上下一片悲痛。皇帝親自下旨,將宮內外都換成素白之色,並以太子之禮將他厚葬在施南皇陵中風水最好的地方。

下葬之日,北平王王妃簡依人一身素衣,不施粉黛,親手將一條五彩扇穗放入陵寢之中,並在皇陵守靈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皇帝感其真情,特許簡依人終生常住吉慶宮,吃穿用度不降反增,待她親厚的程度,儼然已超過對自己的女兒。

二皇子朱世弘在次年被封為常德王,巡視各地官風民情。看似大權在握,但朝中也有人說,這其實是將他外放削權,因而太子黨在皇都內更加耀武揚威起來,太子的聲勢幾乎已凌駕皇帝之上。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

簡依人走到承恩宮門前時,發現宮門口的幾盆鈴蘭花開得比去年美了許多,便訝異地問:「去年這幾盆花不是都要枯死了嗎?怎麼今年倒像是吃了靈丹妙藥,突然好了許多?」

隨侍的宮女在旁邊笑答,「是啊,去年也不知道這幾盆花是怎麼了,一棵棵都蔫蔫的,不是不開花,就是開得零零落落,容妃娘娘本說要把它們拔了,但是想起是北平王當年親手種下的,又不捨得。前不久也不知道常德王從哪裏找來幾名厲害的花匠,稍稍照料了一下。您看,這宮裏宮外的花,一棵棵都精神起來了。」

「常德王?」簡依人一驚,「幾時回皇都的?」

「五、六天前回來的,但只匆匆入宮一趟見了陛下、安排了花匠的事情,隨後便又走了。」

她心中一陣悵然。他回來了,怎麼也不和自己打個招呼?

「聽說常德王這次回來,又是因婚事才被陛下召回。」

婚事?是啊,她早有耳聞。宮裏人人都說,陛下近來到處在尋找合適的名門閨秀好許給這位始終不成婚的常德王。即使他一直推託公事繁忙、無心婚嫁,但這個借口能拖得了幾時?

太子不是更忙?但有了一妃二妾之後,還不是左一個美女、右一個美女的徵選入宮,大有要提前和皇上比一下三宮六院規模誰大的架式。

她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是想讓世弘藉著婚事聯結自己的勢力好和太子抗衡,但世弘就算再想與太子對抗,也絕不可能選這條路。所以父子之間就僵在那裏,這一年他才會頻繁出入宮中,但每次都在宮中住個兩三日就又走了。

據說他大部分時間都流連在楚樓秦館、軟玉溫香之中……

想到這裏,簡依人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疼了下,轉身說:「我今天不大舒服,先不去看望容妃了,幫我說一聲。」

「依人,怎麼還沒進門就要走?」容妃得到宮人的稟報,知道她已經來了,便親自出來迎接,但見她轉身要離開,便幾步趕上將她拉住,笑道:「我還有大事要和你商量呢,你倒跑了。」

「大事?」簡依人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事為何。

自從當年無意間在御花園中撞到容妃和父親私會,她心中一直就有個很深的心結,始終無法沒有解開。

她不能去問容妃,也不能去問父親,於是這個結就越來越深,以至於她如今每次看到容妃都不會再有以前那種親切感,只像是應付了。

容妃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熱切的拉着她進了宮,小聲說:「你知不知道七天後就是常德王的生日?」

她一愣。入宮這麼久,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從未聽到有人提起他的生日,容妃一提,她才想到,是啊,宮中年年都為皇上做壽,為太子慶生,甚至連皇貴妃、容妃等有地位的嬪妃生辰一到,宮中也會好好熱鬧一番,怎麼偏偏沒有人提起世弘的生日?

原來是在七日之後!那就是……小雪之日?

容妃見她一臉詫異,解釋道:「也難怪你不知道了。因為常德王的母親去世得早,去世之日又正巧是他的生辰,從那之後,他說自己的生辰是母親的忌日,所以謝絕一切慶賀之儀,久而久之,宮裏也就都忘了給他過壽這件事了。

「不過今年不同,陛下總惦記着給他娶親,所以想仿效當年為太子選妃,也給他弄一個選妃大典,我到時候總要拿出一份禮物送他,可他脾氣古怪,向來不與人親近,我也不知道該送他什麼才好。你和他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就幫我想想要送什麼好呢?」

送什麼好呢?這件事在簡依人的心頭縈繞了一天。她並非不知送什麼,而是這送禮的名目真的讓她不願送。誰要為他慶祝?

算了,選妃大典也好、楚樓秦館也罷,他要娶誰都是他的事情,她在這裏煩惱什麼?

但越是這樣想,她越是氣惱得睡不着覺。

第二天是後宮中一年一度的進香盛會,宮內的女人們全都換上素雅的衣裳,坐上馬車,浩浩蕩蕩地去皇家寺院靈台寺祈福。

上馬車之前,她只覺得身邊風聲一響,有人朗聲笑問:「王妃今天怎麼苦着一張臉,昨晚沒睡好嗎?」

聽到這揶揄的笑聲她就知道這人是誰了,無奈地停下腳步,回頭說:「四殿下也要去進香?」

「我是不信神佛的,但是陛下有旨,說這次出行女眷眾多,總要有人在一旁保護,所以派我和常德王隨行。」

他也來了?她立刻回首,在人群中飛快地尋找,但並未找到他的身影,不禁一陣失望。

她的一舉一動全被朱世瀾看在眼中,他小聲笑道:「他還在陛下那裏聽訓呢,你要見到他,還得等晚些。」

乍然被說中了心事,簡依人紅著臉反駁了聲,「哼,誰要見他?常德王日理萬機,豈是我這小女子能見到的?」隨即上了馬車,將車門狠狠一關。

車隊緩緩前行,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達靈台寺。

因為是皇家寺院,普通香客不能進寺參拜,以致這裏環境極為清幽,寺院內外打掃潔凈。皇室貴客被接引僧引領進各自的禪院休憩。每間小院都獨立一處,因而更加清靜。

簡依人走進自己的禪房,看向牆上掛着的諸多佛像,幽幽一嘆,「這世間有那麼多的人為非作歹,菩薩卻從未怪罪,可見菩薩也只是擺着讓人看的,並不真的靈驗。」

跟在她身邊的接引僧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王妃是錯怪佛祖了。各人今生因果皆由前世種下,一切早有天定,並非不報。」

「這麼說來,我這一世的修行就是為了來世不再受苦?」她驀然回首,似笑非笑地對那和尚說:「若我這世心存歹念,死後就一定會墮入阿鼻地獄嗎?」

接引僧顧忌她的身份,一時無語回應,只好請她先行休息,並送來素齋讓她享用。

簡依人用完餐后,在畫像前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見桌邊放着幾本經文,都是佛教信徒常常誦念的,於是她順手拿下一本,見是那篇簡短卻眾人皆知的《心經》,她不禁一笑,「菩薩也知道我心神散亂,所以特意讓我好好讀一讀《心經》,消除我心中的迷亂?」

她拾起一旁的木魚槌子,往那木魚上輕敲了下,並將經書翻開,認認真真地誦讀起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因為經文太短,所以她很快就讀完一遍,但她覺得心中依然是混沌一片,於是又再誦讀一遍,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讀了多少遍,她的頭開始昏沉沉的,漸漸地竟然覺得睏倦了,身子一歪,經書從手上滑落,人也支持不住的要倒下。

此時,身後有一雙手臂及時挽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抱住。

她一驚,遂又清醒,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低聲嗔道:「在寺院裏也敢放肆?你不怕被人看到?」

「這住處是我提前安排好的,這裏是寺里最邊角的一處禪房,離你住處最近的是老四的住處,再無別人打攪。」

朝思暮想的聲音就這樣清晰地出現在她耳畔,惹得她一陣鼻酸。

朱世弘一隻手穿過她身畔,撿起那本滑落的經書,笑道:「你幾時也開始信起神佛了?」

「不信也能讀,這上面總是有些道理的。」她用手一指上面的文字,「這幾句你懂嗎?心無大疑,心無疑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我不學佛,所以不懂。」他將那本書丟開,手指在她臉頰上劃過。雖然從方才至今沒有正眼看到她的眉目,卻可以感覺到她眉頭的糾結。「你好像心情不好,語氣也不善。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不敢!常德王現在是陛下面前的紅人,我一介孀妻,哪裏敢說被您得罪?」她越是這樣說話,越顯得心中氣憤。

朱世弘笑道:「我們之間曾立下約定……無論何時,都要心同一人。但你現在這樣我可猜不出你在氣什麼,該不會是生氣父皇又要我立妃的事吧?我不是說過,此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所以不會答應父皇嗎?」

「但你畢竟不能再拖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再拖下去將成何體統?」她說到這裏,聲音也低了下去,自知此事是她理虧。

她本就沒有立場強求他不能另娶別人,但就是心中悲愴,不能自己。

「昨天容妃娘娘來問我,說今年皇上要給你過壽,她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大禮,問我可以想到什麼。而我真是慚愧,認識你這麼久,卻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片刻的沉寂之後,他低聲說:「你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話語中的深深情意令她全身一顫,彷彿被閃電擊中,酥麻得竟張不開口。

他輕聲嘆道:「我想要的,從來就只有一個……」

「別說……」她驀然回首,與他四目相對,一隻手捂在他的唇上,盈盈水目望着他的眼,似愁似嗔。

在這禪房之內、佛祖像前,她忽然有一絲恐懼從心底升起……他與她真的會有善果嗎?

但他靜靜拉開她的手,同樣抬頭仰視着面前的畫像,卻突然一笑,「也好,今日不論是菩薩也好,佛祖也罷,請他們做個見證。」

她迷惑不解地蹙眉看他,卻倏地被他抱起走進內室之中。

簡依人一驚,低聲叫道:「別鬧了,也許等會兒就有人來收拾餐具。」

「不會有人來的。我已吩咐歐陽曄在外面看守,無論誰來,一律擋下。」

內室只是一間普通的禪房,除了一張桌子之外,就是一張簡單的竹榻。因為僧人清修講究的是清苦,所以竹榻上甚至沒有任何被褥,就只有一條雪白的床單。

當簡依人的後背貼在床面時,竹子帶來的清涼一下子就穿透被單滲進身體,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挺起身子貼緊他的身體取暖。

「這裏也許不是一個的洞房花燭好地方,」他的手指沿着她的眉心滑落,「你若是不肯,我不會勉強。」

她仰著頭細細審視着眼前這張臉。她已經等了這個男人五年了,從十四歲等到十九歲,她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可以無拘無束地兩情相依……那麼,她還要矜持什麼?

想到這裏,她咬着唇,伸手去解他的衣領。

朱世弘猛地握住她的手,啞聲問她,「真想好了?」

「嗯。」她低聲回應,「你不是說,要請菩薩佛祖為我們做個見證?」

他的吻頓時落在她的唇上,將她所有的話音都壓在彼此交纏的唇舌之間。

這一刻,他亦等了很久。

身上的衣物在不知不覺中一件件滑落,晚課的鐘聲恰巧在此時響起,他們全然不去理會,在驟然響起的僧侶誦聲中焦灼地將對方融化。

「這是我的賀禮。」她的眼角滑過一滴淚,但唇角都是笑意。她承受着身下的劇痛襲來,十指緊緊扣住他光滑的後背,不讓自己昏厥過去,心中一陣陣顫慄。

「我收下了。」他吻過她的耳畔,將她納入懷中,讓她一點點感受到初為人婦的痛楚與美妙之後,方帶領着她細細品味那令人暈眩的快感。

窗外,悠遠的飄來她方才反反覆覆吟誦的經文……「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

對於朱世弘和簡依人來說,「情」這個字是空、是虛,還是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他們終於讓彼此成為一體。身、心,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擁有了這一刻,他們便像是得到了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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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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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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