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聶然

第二章 聶然

聶然坐在轎中,有些氣悶。.

不光是因為胸口被布料勒得難受,也是因為她開口說話后,周圍人吃驚且怪異的反應。

那個站在轎子邊,最先跟她搭話的青年,神情極為錯愕。

轎子兩側和周圍,好像站立着不少人,整齊的抽氣聲重疊在一起,比大合唱更有效果。

最過分的是,就連那個她懇求不要殺死的男孩,在聽到了她的話后,抬眼朝她看來,她下意識露出安撫的微笑,卻見那男孩如同碰到鬼一般,白眼一翻,軟綿綿地昏死過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腦海殘留的印象依舊在盛夏,可是不知為何,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坐在轎子裏,轎外是雪后初晴的冬天。晶瑩的雪映着白日的輝光,分明是薄雪的景色,空氣里卻彷彿流轉着異常深刻清晰的瑰麗,彷彿永不蘇醒的夢境。

全身都沒有力氣,好像才大病過一場的虛脫。

蘇醒不久,聶然的腦子尚未完全清楚,只是聽說那看起來很漂亮的小男孩要被殺,本能地開口求情。

求過情,便成了現下的局面。

空氣靜的可怕,她聽見轎邊青年先後發佈幾道指示:

「停止行刑。」

「今日事,不可外傳。」

「帶上小公子。」

「抬轎回府。」

四道命令,分別對不同的人發出,乾脆利落,井然有序,語調各不相同。

當最一道命令發出時,聶然便覺察所處的環境震顫一下,彷彿抬高了一些,接着便是有節奏的起伏。

伴隨着時間流逝,聶然僵硬的思維逐漸活絡起來。

經過方才,她已經不敢再隨便開口,只有在轎子的一起一伏間,透過轎簾的縫隙,偷偷張望外面的情形。

縫隙外最先看到的,還是方才的青年,他腳下極為輕捷簡便,每一個動作,都給人一種簡潔筆直的印象。

再偏開一些視線,則看到一隊人在前方開路,那一隊人排成兩排,腳步整齊劃一,他們身上穿着同樣布料和款式的古裝,每人的手上都握著一桿長槍,桿身漆黑,槍頭雪亮,鮮艷的紅纓在動作中晃動,乍一看好似一團團跳動的火焰。

轎子走入雪白高牆間的巷道,深濃青黑色的瓦片,好似穿過了蜿蜒的時間長河,將泛黃舊畫中的陳氣慢慢褪去,露出本來的真實面貌。

轎子一晃一晃,聶然的身體也跟着一晃一晃,白皙秀美的手勉力扶著轎子內壁,指掌骨肉勻亭,除了手指上握筆的關節有些薄繭,其餘部位都是柔軟光滑的肌膚,這樣一雙手,簡直漂亮得陌生。

屬於聶然的意識緩慢復甦。

一生的軌跡,宛如快進的電影畫面,在腦海中瞬間閃過。

十歲的稚齡女孩獃獃地抱着父母的骨灰盒。

十五歲的清瘦少女為生計而奔忙。

從牙牙學語到妙齡女郎,她是怎樣一步一個腳印地長大。

無數的影像閃現又湮滅,只是短短的幾十秒,聶然卻彷彿重新看了一遍人生。

電影的主角好像是她,有歡笑和眼淚,沮喪與希望。

快進電影的最後一幕,在她畢業的那天,正好也是她二十二歲生日,在綻放的盛夏,她開心地抱着畢業證書,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和希望,馬路中央,一輛失控的卡車沖了過來,劇痛與支離破碎,成為電影完結的最後一個定格。

聶然甚至能夠清楚地回憶起,車輪與馬路之間刺耳的摩擦聲,卡車帶起的猛烈氣流,巨大的衝擊力,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支離破碎的痛楚,轉瞬間歸於黑暗。

很疼啊。

不管是多麼恐怖的噩夢,也不曾有過這樣深刻的痛楚。

聶然慢慢地瞪大眼睛,她拚命地咬緊牙關,才能控制住那瘋狂紛亂的幾乎要爆炸的情緒,卻依舊控制不住地從喉嚨深處發出壓抑的喘息。

轎側的小窗被微微掀開一條縫,傳入先前那青年的聲音:「聶相,您還好吧?」

聶然聽着,面色蒼白,卻不答話。

青年的聲音很低,只剛好足夠讓聶然聽清楚:「聶相,您現在是否還覺得不適?昨晚您徹夜發熱,好不容易今早退了熱,但扶您上轎時還是半昏迷著的,若不是您事前堅持要來觀看最後一場行刑,也不必如此奔波勞頓。」

聶然依舊沒說話,眼睛卻眨了眨。

遲遲沒得到迴音,青年的語調中多了幾分關切焦急:「您怎麼了?」

不管青年再說什麼,聶然都沒怎麼聽,她甚至也不去理會,那青年擔心地掀開小窗,查看她的氣色。

她白著臉,不說話,只閉上眼睛,放任身體靠在轎子內壁上,好似睡著了一般,臉容平靜得如同一泓無波的水,可是她的十根手指,卻用盡了骨頭裏的最後一分力量,緊緊地,緊緊地,捏住了袖口。

轎子穿行在高高的白牆間,最終在一道門前停下。

門上方掛着一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三字:

丞相府。

字跡遒勁有力,深刻入骨,彷彿書寫着,她今後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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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在門前一停之後,伴隨着整齊的問候,又再度動了起來。

「恭迎聶相回府!」那些聲音是這麼說的。

聽見這聲音,聶然的眼睫動了動,隨後緩緩睜開,只要偏一偏頭,就可以從小窗瞧見外面的光景

石徑小道上的雪被掃至道路兩側,雖然尤是冬季,看不到多少可人的綠意,但意象華美恢宏的雕樑畫棟,佇立在雪中,出落得更為崔巍。

轎子連過了七八道門,最後來到一座清掃得不見半片雪花的院中,停放正中。

聶然在轎中靜靜地坐着,一直到轎簾被人掀開,方才那青年神情擔憂地站在轎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聶相,請回房。」

聶然深吸一口氣,複雜紛亂的眼神慢慢地安定下來,她將衣衫下擺撩起少許,緩步踏出轎子,走入前方已經打開的房門。

房門距離一米的位置,整齊排列著四扇屏風,正好擋住外界對屋內的窺視,絲絹屏面上繪着色澤鮮艷的花鳥山水,基底部分鏤空雕花,鑲嵌著溫潤的珠玉作為裝飾。

繞過屏風,才可見屋內情形。

屋內空間很大,寬闊明亮的大堂內,幾根粗大的硃紅色柱子支撐著房梁,兩側擺放着茶几靠椅,牆面上掛着幾幅書畫。

不知道屋子裏是點了炭火或有別的取暖設施,室內的空氣溫暖許多,聶然站了一會又覺得有些疲累,自顧自找了個座位坐下,距離身側最近的一幅字帖上以行書寫着四個大字:快雪時晴。

字跡圓勁古雅,然而在深沉的圓潤中,又渾然透出隱約的凌厲銳氣。

聶然側身端詳,心裏慢悠悠地琢磨,忽然聽見身後腳步聲漸近,又不緊不慢地正過身子,以目光迎接青年的到來。

青年的衣着輕便,袖口服帖地束在腕上,長褲包裹着筆直的修長雙腿,邁出的腳步每一步都十分準確,步子與步子之間的距離相同,好像經過嚴格丈量過一般。

在聶然面前五步外站定,青年先行了一禮,直起身體后,便筆直地站立着,目光坦蕩關切:「聶相,您如今可還有什麼不適?」

聶然看了他一會,搖搖頭。

她自然是有太多不適,只是不能說。

仔細觀察了會聶然的氣色,覺得確實是比先前好了些,青年才恢復凝重神情:「請恕招英斗膽一問,您為何不殺寧家小公子?」

原來他叫招英。

戲肉來了。

聶然嘴角撇了撇,慢慢開口,聲音空虛而沙啞:「我不知道。」

招英一怔,卻聽聶然慢悠悠繼續道:「正好,我也有話想問你……我是什麼人?我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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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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