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第二個台階
——我的愛人
他叫關古真，十七歲。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離婚之後父親去了美國做生意，他一直跟母親和外婆過。十四歲的時候他因為一種古怪的頭痛病而退學休養，一直到現在。目前他搬出了自己的家，一個人租房子，寫小說，父親那邊每月都寄來生活費，讓他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
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他看了那個動畫片。他懷疑那上面是否附有邪教的詛咒，因為他從那以後就開始他的頭痛生涯，並且無可選擇地成了虛無主義者。他從一個正常的好男孩變成了一個神經質，脆弱，愛哭，憂鬱，懷疑一切的人。
「我想知道生活究竟是什麼東西，我想看到在我裏面的真實。」他說。
我告訴他，生活什麼都不是。但在我們的身體裏面，也許真的有所謂的真實。我說我期待有一天有一個人會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把我的命運帶離我的掌握。那個人將會有一張常年憂鬱的、破碎的臉，絕望的眼睛，以及懷疑生命的頭腦。我認為那個人就是你。我們的開始有點糟糕，好像挺爛的。但我們可以把它弄好的，真的可以。
他向我笑了笑。善良而且虛弱的笑。
就這樣子，我們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情網。我們在很多地方都很像，都是那種遇到困難就逃避，不喜歡交友，性格憂鬱的人。我們在一起，有的時候連話都不用說就能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麼。這讓我們的相處變得很容易，儘管我比他大幾歲，可這並沒有讓我感到太多的不安，或者有什麼顧慮。我常常在清晨醒來的時候，感覺這一切早就應該這個樣子。他本來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
向他表白的第二天早上，我對着窗外的旭日大聲尖叫。我覺得我完蛋了，我怎麼可能對一個與我如此不同的男孩子說愛？我心中的誓言呢？我的矜持呢？可事實上我就是幹了。這個愛情一開始就讓我如此痛苦，它像一個微笑着的暗流，毫不留情地把我卷了進去。我懷疑我是否能繼續面對生活，也許從現在開始，我不敢再照鏡子了。
等我喝完那杯雪白滾燙的牛奶之後，那種理所當然的感覺慢慢在身體內部蒸發出來，我對自己說你幹了就是幹了，沒什麼好逃避的，面對現實吧。這種情緒讓我變得有些浮躁，我想也許我應該趕快找一個適合的機會，一個適合的場合和氣氛，用肉慾把我們之間那種純潔的關係污染掉。到那個時候我就不會再感到不安了，但天知道那個時候我會幹什麼。
一天下午，關古真帶我去了一個男孩子的家。那個男孩子有一頭厚厚的頭髮，蒼白的臉龐上掛着什麼都不為的笑容，我憑本能知道這個男孩一定有心理問題。搞不好他和關古真一樣，也是從可怕的童年中長大的孩子。
他叫李寧寧。
「小真他把什麼事情都告訴我了。」他笑着跟我握手，「我也許是唯一知道你們秘密的人，所以請不要把我當外人。我們可以是好朋友。」
他的房間跟他本人一點也不一樣。他看上去像古典的美男子，安詳理智，而他的房間卻狹小雜亂而且現代，像是個懶惰的龐克族的房間。一面牆全部都是書架，上面滿滿的放着各種漫畫。牆角放着一套飛利浦的音響，音響旁邊放着三台電腦，六個環繞立體聲的音響。牆上和天花板上貼滿了各種卡通的海報，大大小小，色彩不一，讓本來就很小的房間顯得更小了。地板上鋪滿了電線，電腦的、電視的、落地燈的、空調的、音響的……亂七八糟弄成一團，看上去非常危險，我覺得他這樣簡直是在找死。
房間中央放着的那張桌子是最滿的，上面堆著新的舊的cd、用了一半的顏料、五支長短不一，型號不同的鉛筆，一支自動鉛筆，三隻沾水筆，厚厚的一疊紙，和五瓶黑藍紅墨水。
「房間很亂，對不起。」李寧寧說，赤着腳從桌子底下拖出了一個摺疊布沙發，請我們坐下，並解釋說：「把它打開就是我的床。」
「很長時間沒有來，比上次更加亂了。」關古真說。
「對，我又升級電腦了，這樣換下來的配件正好組成一個新的。」李寧寧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小真你的電腦還放在你媽媽那裏嗎？」
關古真搖搖頭，沒有表情地說：「我已經搬回我自己的家了。我不想再見到她。」
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他的媽媽。
「真是個叛逆的小孩。」寧寧在地板上坐下，兩條瘦長的腿抱在胸前。「這種報復很無聊的。因為害怕被別人忽略，害怕被別人討厭，所以就以離開或發怒來報復，逃避即將到來的傷害，只能讓傷害更加嚴重。如果能敞開心扉，也許會比現在舒服一些。」
「別對我說教了。我決不會回去。」關古真緊皺着眉頭轉開了視線。
「我不是對你說教。人生很短的，很快就會過去。到時候什麼都留不下來。所以，讓自己快樂是最有價值的事情。」
寧寧向我笑笑，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一疊紙，「阿姬，你願不願意看看我的畫？」
我拿過了那些畫稿，跟關古真一起看起來。
單純的鉛筆畫，線條流暢有力，畫的全部都是各種卡通漫畫里的人物。真治、渚薰、明日香、凌波麗、太公望、蘇妲己、商紂王、無道剎那……什麼都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可能是他自己創造的。
他的畫跟別人的很不相同，裏面帶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感覺，因為沒有任何背景，所以我總感覺到人物的背後就是一片陰霾的天空。看這些畫讓我覺得很傷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覺得傷感。
「這是我除了電腦之外的唯一嗜好。」寧寧笑着說。「畫得好嗎？」
「非常非常好。」我說，「有一種憂傷的感覺，正是這些畫最讓人喜歡的地方。」我抬起頭來看着他，看着他天真無邪卻又讓人覺得詭異的眼睛，和那似乎是幸福，但又泛著淡淡憂鬱的笑容。突然之間，我感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事情，也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人。也許對世界來說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這種感覺讓我很失落。「寧……寧，你為什麼覺得悲哀呢？你的生活不幸福嗎？」
「我很幸福。但是仍然可以悲哀，兩者並不衝突。」
「你對生活不滿嗎？」
「不知道。」寧寧不再回答我的問題，從書架旁拿起了一把結他，說：「阿姬，你會唱歌嗎？」
我點頭。「我也會彈結他。」
「那太好了。我先來唱一首吧。」他轉向關古真，「唱什麼好呢？」
「唱……張宇的《雨一直下》吧。」
於是，寧寧唱了起來。聲音略有低沉，帶有磁性，我喜歡聽他的聲音大過於喜歡那首歌。那是我夢想中的聲音，一個能拯救我的，屬於夢想的聲音。我想，一定是那種叫做命運的東西指引我們相遇的。我預感到，寧寧將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個極度重要的角色。
以後的事情證明，我的預感是非常準確的。
寧寧的歌唱完了。我接過了結他，咳嗽一聲，撥動了結他的弦。
我唱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對不起你
我曾經愚蠢的對待自己
我想我一個人也可以活着的
我想已經是我該尊敬你所愛的人的時候了
……
我最該做的就是離開這裏，將一切結束
我曾經快樂
但現在痛苦
我不會再愛另外一個人了
我的世界到此為止
我希望
時間可以倒轉
所有的罪惡都是我的
如果沒有來自你的愛與信任
我拿什麼活下去？
我知道我們無法忘記過去
你無法忘記愛與驕傲
因為那將扼殺內在的我
一切回歸虛無
一切都在下墜下墜
崩塌崩塌
我只能讓自己繼續倒下
倒下倒下
在我心中我知道
我永遠不會再愛了
我失去了一切
一切
一切跟我有關的麻煩
一切跟這個世界有關的麻煩
我希望
時間可以倒轉
所有的罪惡都是我的
如果沒有來自你的愛與信任
我拿什麼活下去？
——NEONGENESISEVANGELION《真心為你》
我唱完了一遍，然後再唱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一直唱到我控制不住哭出來，嗚咽的聲音無法連貫起來。
在一個不是很熟的人面前哭起來，我覺得這很失禮。但我是有理由的，我每次唱這首歌或者聽這首歌都會哭，每哭一次就讓我對這首歌更愛一點。
他們兩個都沒有安慰我。關古真坐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李寧寧站在窗前看外面的瓢潑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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