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嘉穀城 道貌岸然

第128章 嘉穀城 道貌岸然

青衫竹箱的年輕人站在那座豪奢府邸門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不止是中門,側門都給貼上官府封禁的條-子。

整座府邸空無一人。

不遠處,有位雙手插袖,蹲在牆角避風的老頭子,看到那位青衫讀書人站在林府門前,久久不離去,使勁兒瞅了半天,突然站起身,依舊雙手插袖,緩緩走到崔流川身後,小聲問道:「林之平?」

崔流川回過頭去,看了眼衣着樸素但自有富貴氣的老人,有些懵,但還是小心翼翼問道:「三爺爺?」

老人愣神片刻,然後猛然抽出雙手,狠狠抱住崔流川,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嚷道:「之平啊,是三爺爺對不起你,讓你吃苦遭罪啦。要是再等不到你,三爺爺都差點以為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老人叫嚷的嗓門極大,崔流川耳朵都被震得生疼,有些懵,這位名義上的『三爺爺』,也未免太熱絡戲多了吧。好些街坊鄰居,都走到屋子外邊,納悶得厲害,等看到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抱着位少年嚎啕大哭,心裏就明白了,感情是老人等到了日盼夜盼都盼不來的孫子,難怪會變成這副樣子。

林蜀也是個可憐人,好容易攢下些家業,結果遇上北齊大趙兩國開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趙商賈,即便在這邊紮根多年,但歸根結底還是大趙人氏。

打仗就要用錢,沒錢去哪裏找?

打砸佛家寺廟,抄家巨富商賈,就是一個很好的來錢路子。至於是不是殺雞取卵涸澤而漁,沒那麼重要,咱們北齊皇帝陛下,也從來不會考慮這種事情。

隨便找了個由頭,一夜之間,林蜀這些年辛苦積攢的家底,就不翼而飛。

要問原因?很簡單,誰讓你是大趙人氏,誰讓你有錢來着,能保下一條性命,就該燒高香了,還敢奢求再多?

不過林蜀在嘉穀城行商多年,積攢下不少香火情,倒也沒淪落到露宿街頭的凄慘境遇,在不遠處還有座小宅子。

抄家之後,林蜀道沒有自暴自棄,更沒有自怨自艾埋怨世道不公,只是每日清晨時分,便來到這邊,直到宵禁之後,才返回那座小宅子。

旁人問起,就說有位族中晚輩,早早寄過信來,說要來投奔他,只是後來也沒了音訊,又被抄了家,怕那位晚輩來了卻找不到人,閑着也是閑着,就乾脆每天來這邊等著。

看過之後,就習以為常,也就沒再過多關注,但心底里也替老人鬆了口氣,總算沒白等。

老頭子叫嚷得整條街道都知曉了此時,這才鬆開崔流川,拽着他就往不遠處一條小巷走,一把鼻涕一把淚說着孫兒受苦了,也怪三爺爺沒本事,沒能守住家業,要讓孫子受委屈了,不過沒了大宅子,還有小院子,凍不著也餓不著。

崔流川便笑着說三爺爺說的哪裏話,要是沒三爺爺收留,估摸著自己就要露宿街頭了,哪敢不知足。

老人便念叨著好孩子啊好孩子。

崔流川心底里,就很無奈。

回到那座小宅子,林蜀就火急火燎地去翻箱倒櫃,崔流川就靜坐在桌前,靜靜等待。

林蜀在嘉穀城這邊生意做的風生水起,便是大趙幽州府李家的暗中扶持,不然一個從死對頭大趙那邊來的小小商賈,能安生得了,能一步步將小買賣做成大生意?恐怕早就給同行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只是這次動靜太大,無數百年千年古寺都給打砸個乾淨,稱之為刮地三尺也不為過,金身佛像給拿去熔煉成金,就連一些以昂貴古木做成的房梁,都給拆了去,被迫投身軍伍的和尚僧人數不勝數,北齊各州寺廟十不存一,更遑論只是一個小小的商賈?林蜀背後之人也不敢拿仕途前程開玩笑。

崔流川想了想,悄無聲息從劍鞘中取出一張蓋有李緒私印的紙張,算是以誠相待了。

到現在,崔流川越來越覺得這玩意是真好用,在大趙處處可用,在北齊也有一定的用處,若是他在大趙那邊,拿出這麼一張售賣,恐怕一萬兩一張,都供不應求。

林蜀端著一隻小木盒子走來,擱在桌上,狠狠一吹,塵土飛揚,顯然是擱置了許多年。

看到那張整整齊齊擺放在桌上的紙張,即便被抄家都不曾落淚的老人,這一瞬間,居然眼眶紅腫,老淚縱橫,顫顫巍巍雙手捧起那張蓋有李緒私印的紙張,嘴唇顫抖,眼神中緬懷悵惘皆有之,哽咽了許久,終是沒有說出言語來,用袖子抹了抹淚,深呼吸一口氣,打開那隻塵封二十餘載的小木盒子,取出一枚刻有』秀水高風『四字,古色古香的小印章。

崔流川笑容燦爛,說道:「三爺爺!」

兩人之間,有些言語,現在就可以說了。

老人笑着搖頭,先是收起那枚小印章,說道:「比三爺爺預計的,要晚了兩個月。」

崔流川歉意笑道:「讓三爺爺憂心了,實在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這才耽擱了。」

老人擺擺手,「反正老頭子閑着也是閑着。」

老人親自沏了一壺茶,名義上爺孫,實則都是因為大趙幽州府李家,才能安然坐在一張桌子上。老人簡單講述了這大半年來的時過境遷。

聽過之後,崔流川久久無言,隨後緩緩說道:「三爺爺就沒想過東山再起?」

老人搖頭苦笑道:「哪有那麼容易,這場戰爭打完之前,是想都不要想嘍。三爺爺能活到現在,就算官府那邊,還有點良心。大富大貴之時,能吃的了苦,家道中落之後,能遭得了罪,就不算絕望。「

崔流川只是喝茶,原本想着自己還有些剩餘銀子,不多,大概九萬多兩,說不得能讓老人東山再起,如今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也就沒多提。

老人突然直勾勾望向崔流川,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問道:」少爺現在……「

老人啞然失笑,改口道:」如今應該是老爺了,他……還好吧!「

崔流川放下茶杯,說道:」很好,就是對自己人扣扣嗖嗖的,不過對兒子還是大方得很。「

老人喃喃道:」差點都忘了,少爺有了小少爺,小少爺品行如何?「

崔流川看着老人希冀的眼神,一時語塞,最終還是實話實說。

沒成想老人聽過之後,卻是滿臉欣慰道:」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崔流川便有些摸不著頭腦。

似是看出崔流川心中所想,老人笑着解釋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少爺他們一家子,都是這樣,年少時候紈絝敗家,行事荒唐,可一旦娶妻生子,就是另外一個人了。老爺是如此,少爺是如此,想來小少爺,也不會例外。你是不知道,少爺以前的荒唐事,到底有多荒唐,幽州府城十大花魁扒光了丟一張床上,都上不了枱面,好在有少夫人在,才讓少爺早早收心,接管生意。「

李莫申似乎從未提起他早逝的娘親,李緒一樣如此,便有些好奇問道:」三爺爺可不可以說一說李莫申娘親的事情。「

老人樂了,原本以為自己絮絮叨叨,其實崔流川是不愛聽的,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少爺少夫人完婚不久,我就來北齊這邊了,不過少夫人是個好人吶,而且好像還是位書院女夫子,學問很大,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看上一無是處的少爺的,但認識少夫人之後,少爺人確實變了很多,再沒有去過半次青樓勾欄。後來少夫人被逼死的噩耗傳來,那個時候,感覺天都塌了,明明那麼好的少夫人,為何要死呢,她不該死啊!該死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夫子先生。「

崔流川看着瞬間老淚縱橫的老人,哀嘆一聲,不再言語。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有些是家長里短,有些是柴米油鹽,有些被深埋地下,不去看還好,一旦挖出來,哪怕只看一眼,便是錐心之痛。

那些善於隱藏在深處的,不被世人所知,便天真地以為,豪門望族就沒半點憂愁。

有錢了,還要那麼多愁幹嘛?

沒有什麼東西是錢買不到的,如果有,那就很多錢!

李莫申說,有錢也能買到快樂,因為你不快樂,會有很多人想方設法讓你快樂。但這種虛情假意換來的快樂,不長久,很容易就腐爛,讓人作嘔,之後就很難再快樂起來了。

——

李莫申坐在椅子上,在笑!

他又想起娘親了。其實他都不知道娘親長什麼樣子,模糊的印象都沒有,畫像都沒有留下,但就是想了。

聽府上老人說,娘親是位有大學問的溫婉女子,很漂亮,很好看。

那當然是一定的了,不然就李緒那歪瓜裂棗,能生出這麼好看的兒子?

話又說回來,李緒那麼有錢,投懷送抱的世家女子,甚至皇親國戚,數不勝數,能忍這麼多年,還算有點良心。

其實小時候他還是很乖巧聽話的,娘親又是位學問淵博的書院女夫子,讀書很快,很小的時候,就能讀懂《通鑒》,還接觸到很多理學一脈的經典書籍,不出意外,長大了,一定會很有學問。

但正如他說的,只要有錢,能買到想像之外的東西。

他便買到了一件讓他人生從此為之轉折的消息。

娘親的死,並不是什麼簡單的頑疾,而是一幫子冠冕堂皇儒家的狗屁夫子先生,逼死了娘親。

罪魁禍首,便是如今最大行其道的理學一脈的儒家聖人。

所以他才會如此抗拒去書院求學,所以他才會對理學一脈的『讀書人』,深惡痛絕。

他當然知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儒家門生,也並不全都是道貌岸然,世上也有許多很好的夫子先生,他對讀書人,對真正的讀書人,還是有那麼一絲敬意的。

但一旦涉及到理學一脈,沒有當街悍然殺人,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當初若是鍾茴膽敢再緊逼半步,他不介意以巨大代價,讓他留在這裏,死無全屍的那種。

這身濃郁的文運,是娘親留給他的,他不會拒絕,但也不會以此作為敲門磚,去什麼狗屁書院求學。

院子裏傳來一陣讓人心煩意亂的嚷嚷聲,「李王八,李王八,趕緊出來。」

李莫申抹了抹額頭汗水,起身推開房門,依舊黑如炭的小木棍神采奕奕,指著身旁一個歪瓜裂棗的雪人,得意洋洋道:「瞅瞅我堆的雪人,是不是很霸氣?」

李莫申雙手攏袖,笑罵道:「跟你一樣,醜死個人,要是我,就乾脆躲家裏不出門,免得嚇著別人。」

小木棍當時就不樂意了,雙手插腰,怒氣沖沖道:「怎麼說話吶,會不會說話。」

李莫申聽着小木棍蹩腳的北齊方言,也沒忍着,當場就笑出了聲,「呦,咱林大爺好容易硬氣一回,說說吧,是糖葫蘆不好吃,還是蜜餞不夠甜?」

小木棍立即病懨懨的,瓮聲瓮氣道:「卑鄙。」

然後就蹲在那裏,搗鼓他的雪人。

李莫申伸出拇指,抹了下鼻子,「小樣,跟本少爺斗,道行差遠了。」

李莫申也是事後才知道,崔流川那傢伙不知從哪拐騙來這麼一組奇葩。別人不說,就說這條黑木棍,見面第一件事就學會扯虎皮拉大旗,說自己跟崔流川關係是如何瓷實,差點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了,不求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種。

當時李莫申也沒慣他毛病,都沒動用修為,一通組合王八拳教他做人。後來三番五次都有當場打死這條腦子拎不清的黑木棍當柴燒的衝動,亂點鴛鴦譜,說自己跟青娘有一腿,埋汰誰吶!

王八拳不太好使,挨打不記疼,好辦,吃本少爺的,喝本少爺的,關鍵還他娘住本少爺的,拿捏起來,就很順手,而且愜意。也不掃地出門,就是日日買一大堆碎嘴吃食,饞他,往往堅持不了幾個回合,小木棍就輸得一敗塗地,嚷嚷着我錯啦我錯啦,屢試不爽。

白衣小童躺在地面上胡亂打滾,唯恐天下不亂道:「這就慫了?干他,只要你把李王八打得起不了床,我自掏腰包,給你買一千串糖葫蘆,還有一屋子蜜餞,咋樣?」

小木棍蹲在那裏,眼神幽怨道:「你當我傻啊,糊弄誰呢,你又沒錢。」

白衣小童怒道:「說我沒本事,我忍,說我沒錢,打死我都忍不了,與我決一死戰,看招。」

小木棍緩緩搖頭,老氣橫秋道:「這必然是一場江湖百年不見的巔峰之戰,罷了罷了,身為前輩,便讓你三招,三招過後,我便要用出畢生所學了。」

說着,白衣小童大喝一聲,「走你!」

小身子在厚厚的積雪上一滾而走,好似陀螺轉個不停,捲起院中大片落雪,白衣白雪,滾走不停,很快便滾成一個等人高的巨大雪球,白衣小童早已不見蹤影,但擲地有聲的嗓音依舊從雪球裏邊傳出,「若是你能接下這招李王八滾蛋,我便敬你是條漢子。」

小木棍雙手負后,嗤笑一聲,神色自若道:「你耍詐,不算,有本事不用兵器?」

不染半點泥土的雪球砰然碎裂,白衣小童一躍而出,怒氣沖沖道:「不打了不打了,免得有人說我勝之不武不講江湖道義,等我練出絕世拳法,再來戰過。」

小木棍嘆息一聲,十分欠揍道:「那個時候,便是真正的巔峰一戰了。」

李莫申給這兩個東西屁股上一人打賞了一腳,然後對着正提着掃帚清掃門前積雪的大光頭喊道:「方丈!」

黃鐘呂高呼一聲老衲在此,屁巔屁巔跑來,滿臉狗腿的諂媚模樣說道:「施主所為何事?莫不是有條又黑又瘦的木炭成了精?施主莫怕,待老衲來降妖除魔,將這條木炭精劈了當柴燒。」

小木棍咬牙切齒道:「胳膊肘往外拐,當殺!」

李莫申擺了擺手,「不用,咱們喝酒找樂子去!」

大光頭黃鐘呂眼前一亮,砸吧砸吧嘴,大趙這邊,說起來沒什麼好的,就酒還行。

喝多了北齊的割喉烈酒,再嘗嘗大趙這邊入腹如女子般溫婉的酒水,也是別有滋味,點頭道:「喝酒好,找樂子就算了,老衲身為佛家門生,要守戒,不能近女色。」

李莫申沒好氣道:「本少爺信了你的邪,腰杆子不行直說,本少爺這邊有龍虎山的大還丹,保證補得你嗷嗷叫。」

大光頭還是搖頭。

李莫申笑罵道:」僧人守戒,有本事也別喝酒?「

黃鐘呂一本正經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不礙事!「

兩人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走出院子之後,很快便響起踩踏積雪的嘎吱聲。

青娘從頭到尾都在屋子裏邊,聽着院子裏邊的動靜,不僅覺得荒唐,更覺得恐懼,甚至都不敢走出房門去看一眼,那名白衣小童。

其實到現在,她還是有些不明白,小木棍腦子拎不清就算了,你黃鐘呂還不曉得那位白衣小童的可怕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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