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路向北開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路向北開

命運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開玩笑。

楊絳在《幹校六記》裏寫到:「在大的時代里,個人正如一葉扁舟,唯有隨波逐流,偶爾的諷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靜地一步步走向墳墓而已。命運於此,並不是一個悲劇,不過是巨大的諷刺。」

苟書寒和他的創業夥伴——他親愛的校友滿懷希望、幹勁十足的做足了前戲,並投入三十多萬做出了第一批產品。

可就在第一批產品量產後,還未交貨前,市場上突然雨後春筍般的冒出更多的功能更完善的同類產品。

而且很多還是大公司研發的拳頭產品。

產品賣不出去,辛苦到頭來換來的是,他和他的校友各負債十七八萬。

他很懊惱,隔着網絡給老婆道歉。

朱蘇卻鼓勵他:「不要緊,你不是一直說一家人要整整齊齊的在一起嗎?」

苟書寒被朱蘇這句話弄得莫名其妙。

「老婆,你意思,是希望我回湘西嗎?可我還想再拼搏一把,魯迅說過,『命運並不是中國人的事前指導,乃是事後的一種不費心思的解釋』,我並不想做一葉隨波逐流的扁舟……」

「不是呢,老公,不是你說過的嘛,成功乃失敗他媽咪嗦,你說過,小朋友離家出走父母肯定很焦急就會走出來,所以,失敗他媽很快就會來找你的。」

苟書寒被朱蘇逗笑了,沒想到自己以前說過的玩笑話,她都記得住。

「老婆,我愛你。」

「老公,我也愛你——身體最重要,實在不行,你回湘西來,我在家這段時間,覺得家裏吃得好睡得好空氣也好,真的。」

「嗯,我再看看吧。」

朱蘇知道凡事都有一個過程,她又安慰了一會老公,交代他注意身體,然後兩人掛斷了視頻。

人都是在失敗中成長起來的。

苟書寒覺得自己此前的經歷整體還是偏順暢,導致自己低估了困難程度,對風險預計不夠,做了許多誤判。

他認為自己並不適合創業,於是在網上投遞簡歷,參加面試,開始上班。

或許是他還沒有靜下心來,三個月內就換了六份工作。

工作職位大多是市場經理,業務經理或營銷總監等。

這些崗位應酬多,導致他在飲食上又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朱蘇不厭其煩的交代他注意控制血糖,他表面上敷衍著答應,實際上胡吃海喝不當回事。

有時候老婆電話打得勤快了,喝了酒的他還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電話里吼叫。

每當這樣,朱蘇掛完電話只有垂淚。

其實在她心裏,老公跟別的女人的事,早翻篇了,創業失敗也只是錢的問題而已,老公現在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她很愛他,愛的濃度超過了他手中白酒的濃度。

可他卻開始叛逆,我行我素,不管不顧。

有一次他喝高了,朱蘇電話里說多兩句,他還即興創作打油詩來調侃。

「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摟着老婆睡,老婆怕我血糖高,我答你少烏鴉嘴!」

朱蘇氣得想打他,但分隔千里又拿他沒辦法。

2016年除夕那天,苟書寒一個人呆在深圳租房裏做着年夜飯,朱蘇跟他一直連着視頻。

租房早就換了,住在深圳北站附近,地鐵沿線,套間,價格不貴,但也不便宜。

深圳北站,深圳新的交通樞紐站,地鐵也能輻射全城,動車輻射全國,去哪裏都方便。

方便不等於近在咫尺,他跟朱蘇兩個人仍舊相隔千里。

苟書寒在深圳這頭做着自己一個人的年夜飯,朱蘇在湘西那頭做着一家人的年夜飯。

苟媽媽打下手,雙胞胎女兒圍在身邊幫倒忙。

苟書寒看着視頻里的畫面即覺得幸福又覺得心酸。

夫妻分居兩地是當下中國年輕群體最傷感的現實。

苟書寒之所以過年也不回湘西的原因很簡單,四個字:「節省開支」。

一個字概括的話:「窮!」

因為回去一趟需要許多方面的開支,不光只是來回車旅費用的開支。

他做好自己一個人的年夜飯,然後跟老媽老婆孩子吃着視頻網絡團圓年夜飯。

他舉起杯子跟孩子們隔空乾杯。

朱蘇問他:「你杯子裏不會是酒吧?」

「怎麼可能是酒,不可能是酒!」

他沒撒謊,杯子裏的不是酒,而是雪碧。

怎麼可能喝白開水,自從得了糖尿病,看見白開水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怨氣。

好像是白開水惹得他得了糖尿病一樣。

時光流逝,春節假期很快就過完,又到了開工時間。

他上班前先去見了文凱。

兩個人聊了一會,苟書寒從包里拿出兩萬現金給文凱。

「這錢你拿着。」

文凱驚訝:「寒哥,這是?」

「年前去田面辦公室找你們,無意聽到你跟蘇燕說,開年後缺兩萬塊錢提貨,可不是我偷聽,是我進去的時候,你們正在討論這事。」

都是兄弟,就沒有什麼好矯情的。

東潤一直在溫飽線掙扎,作為東潤現在的實際掌舵人,他確實需要錢。

文凱反問:「那寒哥你自己有錢嗎?」

苟書寒輕描淡寫:「還記得我幾個月前搞的那個項目嗎,兒童定位手環的那個項目,當時問你要東潤營業執照,我搞了二十多萬小額貸款,四家貸款公司。」

「寒哥,你怎麼又沾小額貸款啊,這玩意就是吸血蟲,蘇姐知道嗎?」

「知道,只是當時兒童手環的事情失敗后,我騙她還了,其實沒還,小額貸款提前還違約金不划算,所以,我手上還有十多萬,我先看看能不能生錢吧,不行的話到時候再還掉也沒有關係,凡事還有車嘛,到時候有狀況了,把車抵押掉,對了,別告訴蘇姐。」

文凱沉默。

苟書寒安慰他:「沒事,不會亂用錢的。」

文凱思考了一下:「寒哥,你說我們這麼努力干實事,怎麼就是混不好呢,那些投機倒把的,特別是買幾套房就能成千萬富翁,這特么的都是什麼社會!」

「真實的社會!」

文凱嘆氣:「寒哥,要不你拿這十多萬買套房算了。」

「十多萬能買什麼房子?買個帶床的廁所?」

「十多萬可以選擇的多著呢,可以買小產權房,也可以買公寓啊,去羅湖首付個十幾平方的學位房也可以,實在不行買東莞惠州,都可以。」

「這麼說有道理,那你把錢拿給我吧,你手抓得那麼緊幹什麼。」

文凱馬上回答:「風大,你沒有聽見風聲嗎?」

苟書寒知道他接受這兩萬了,也就不再啰嗦,起身拍拍他肩膀:「別老想着幹事業了,適當時候乾乾老婆,該要個孩子了,最起碼我生意幹得不好,孩子不缺啊——我走了。」

文凱愣在當地。

接下來的日子裏,苟書寒像一頭奶牛,繼續努力工作,吃草擠奶,養家餬口。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問自己許多問題。

「這麼拼是不是只是因為自己過分執著?」

「其實努力不努力不重要,方向對了才重要,是吧?」

「現在想辦法在深圳買套房子還來得及嗎?」

「或許,再堅持一下,就是曙光。」

「房地產不可能一直高歌猛進的,總有泡沫破滅那一天,到那一天了,有本事才活得下去吧?」

「還是老老實實打工吧,指望東潤是不可能了!」

「一個人睡,這床——好硬啊!」

時間的車輪繼續往前開,一個多月後,熬夜歸家后的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起床。

洗臉時卻發覺自己右臉麻痹。

用左手用力摩擦,確實麻痹了,失去了知覺。

他以為自己睡覺落枕了,導致右臉麻痹。

接下來,他害怕了,不光是右臉麻痹,他發現右手用任何東西,右手都沒有知覺。

接着他驚奇的發現右胸、右腿、右屁股,只要在身體右半部分的,全都麻痹!

甚至右蛋也麻痹了。

怎麼可能?

身體的右半部分,全麻痹了!

懷着忐忑的心情去了公司上班,到下午仍未好轉,他在網上不停翻閱資料,心裏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然後請了假,瞞着家人,偷跑去醫院檢查。

還沒有任何的檢查,只是問了一些問題,醫生便告訴他:「根據癥狀,基本可以肯定是腦梗。」

「醫生,腦梗是怎樣的?」

腦梗這玩意,苟書寒知道。

但是他想確定此腦梗是不是彼腦梗。

醫生是個年輕男子,他溫和地說:「就是俗稱中風,糖尿病人高危併發症之一,趕緊住院吧。」

苟書寒不相信:「怎麼可能,中風不是老年人一般才得的嗎?」

「你這麼年輕不是也得了糖尿病嗎,糖尿病極易引起腦梗等併發症,你趕緊住院,對了,有社保嗎?」

苟書寒心情不好:「沒有。」

「公司不給你買嗎?」

「買,但是我簽了放棄承諾書,讓他們直接發給我了。」

「那你告他們去,放棄承諾書沒有法律依據——就是說,你要自費住院了?」

苟書寒想了一下,才問:「醫生,自費大概會花費多少錢?」

「至少兩萬左右吧,要做很多檢查……」

苟書寒站起來:「醫生,我出去打個電話,我沒有帶錢。」

說完苟書寒就出了醫院。

他不是沒帶錢,而是不相信醫生說的話。

他又跑去北大醫院看,不同的醫生說着差不多的話。

他告訴醫生自己考慮考慮。

北大醫院的醫生苦口婆心告訴他:「腦梗之後,搶救越及時,恢復越好,如果拖延治療,容易留下后永久遺症。」

可他揮舞著身體右側手腳,覺得除了麻痹,自己跟常人無異,有力氣有胃口,有思維有慾望。

事情根本沒有醫生說的那麼嚴重。

這些醫生動不動就想讓我們住院!

他找了個借口走出醫生辦公室,腦子裏只想着一個問題:「為什麼就腦梗了?」

他出了醫院,漫無目的在街上開着車。

突然想去蔡屋圍那一帶看看。

「去京基一百看看,去蔡屋圍看看。」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

中途朱蘇打來電話,問他吃沒飯。

他笑着回答:「下班就趕過來了,沒吃呢,公司安排見一個領導。」

他有沒有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玩弄感情,作為女人的朱蘇能很準確的感覺得出來。

她知道他最近沒有瞎來,就只是擔心他飲食作息的問題。

「那你等下吃飯注意,帶葯了嗎?」

他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小盒子。

六厘米見方,厚三厘米。

他把盒子舉起來晃了晃,才想起來,老婆跟自己只是電話,並沒有連視頻。

朱蘇要照顧兩個孩子,再次交代他要注意,然後掛了電話。

還沒到京基一百,他突然想去筍崗橋那邊看看。

然後駕車很快就到了筍崗村。

很快華燈初上,夜色催更。

他很不想吃晚飯,但身體斗不贏血糖高低不穩帶來的不適感。

找了一處地方吃完晚飯。

點了一支棉柔尖庄,一個人喝着。

好久沒有喝酒了!

中途朱蘇打來電話,他立馬接聽:「老婆,在外面吃飯呢,我給你發視頻。」

但是朱蘇連接視頻之後,馬上又掛了,告訴他:「你好好吃飯,別跟我視頻,影響不好。」

她以為他在洽談業務呢。

感動得他馬上發過去一條信息。

「老婆,早點休息,我一會就回。」

一支酒,一個人喝了快一個小時,喝了小半瓶,害怕再喝多又出事,他起身結了賬,然後出了餐館,然後走着走着就到了彩虹橋上。

他心血來潮,爬上彩虹橋護欄,坐在上面,兩條腿伸在橋外晃蕩。

心裏想着:「要是前幾年買了房,何至於這樣?」

看着橋下的荷塘,他越想越悲傷,禁不住悲從中來,這人啊,酒後真情流露,特別容易情緒激動,一個大男人居然抽泣了起來。

一位老早駐足在旁假裝看夜景的好心大爺,暗中觀察他許久。

見苟書寒情緒失控,肩膀抖動,大爺忙開口說:「小夥子你可別想不開啊!」

苟書寒無聲的睜著淚眼,朦朧中,看看大爺,又看看橋下面的荷塘,再抬頭看看遠處夜空。

空中沒有月亮,本應漆黑的夜空被燈光污染得如同白晝。

這城市的天早已被蒙蔽住,再也很難看見月亮了。

苟書寒沒有說話。

「小夥子,跟大爺我說說怎麼回事,別做傻事啊!」

苟書寒不答反問:「大爺,你買房了嗎?」

大爺:「這個啊,沒買,但是修了幾棟,筍崗村就有兩棟。」

不帶這麼傷人的。

苟書寒哇的一聲,哭得更凶了……

大爺陪着他聊了一會,看他也是一個明事理不像容易會大腦短路的人,於是開導他一會,把他從欄桿上勸了下來,然後走了。

朱蘇在十點左右又發來信息。

他發了視頻過去,朱蘇從視頻里也看不出來他有什麼不對勁的。

朱蘇把視頻對着熟睡的雙胞胎女兒,交代他一定要早點回家。

他眼含淚花點頭跟老婆說晚安。

夜風冷冷,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凌晨一點多。

他站在遠處一直沒動。

他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睡不着,但橋上來來往往還有不少人。

原來他們也睡不着啊!

感覺有蚊子從眼前飛過,他舉起左手來朝它掃去,左手無意中碰到了有臉。

麻痹,沒有任何知覺!

原來自己腦梗了!

他差點忘記了這件事!

他突然思緒萬千,想着自己在深圳這14年的故事,不禁悲從中。

老婆要我一定早點回家,我為什麼不聽她話呢?

喝下的酒已經醒了。

他走回到自己車旁,坐進主駕駛,繫上安全帶,然後發動機器!

馬達聲轟鳴,他打上左轉方向燈,然後駛上大道。

「轟~~」

他駕駛着車子上了寶崗路,然後一路向北開去。

回家!

現在就回家!

我要回湘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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