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言外之意

第五十六章 言外之意

第五十六章

言外之意

斕丹跑到台階邊時,看見申屠銳正緩緩拾級而上,他垂着眼只看腳下的路,身上穿着北漠祭服,頭髮沒有梳髻戴冠,只簡單束成一束。他背脊挺直,身姿優美,漫天星斗明明橫亘在他頭頂蒼穹,卻好像悉數披拂在他身上,發出熠熠幽光。

斕丹從不知道,想念一個人而驟然見到他時,腦子是空蕩蕩的一片,心跳聲會突然響徹天地,震得自己莫名其妙就出了一頭薄汗。她幾乎是跳着跑下去,一步一階都擋住了她的急切,她跑得太快,也太着急了,終於踩在裙擺上整個人摔了下去。她沒閉眼,也沒驚叫,只是下意識伸開雙臂,一下子撲進申屠銳的胸膛,緊緊摟住了他。申屠銳被撞得後退了一階,為了不至於和她一起摔下去,不得不扶住她的腰,攔住她下沖的力道,台階欄桿上的石燈都因為斕丹帶的風而燭火猛搖,險些熄滅。

「你怎麼瘦成這樣?」斕丹皺眉,這句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她本來還發愁第一句話說什麼才好,原來根本不用考慮。他的袍服下空空蕩蕩,比以前瘦下去一圈都不止,斕丹抬頭,這樣近的凝視他時,才發現他臉頰上的肉都瘦幹了,神情顯得格外剛毅。他沒看她,也不理她,但至少沒有推開她。

蘇易明站在台階處沒有下來,只略顯意外地說了句:「哥……皇上……你怎麼來了?」

申屠銳身上掛着斕丹,也沒急着走,仰頭看他,淡淡道:「娘的祭禮,總要趕來。」

斕丹聽到「祭禮」,才驚覺自己竟如此失態,無論她對久別重逢怎樣心緒起伏,但今夜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太後娘娘的祭禮。她連忙鬆開了手,可真的離開了申屠銳,她又一陣茫然,人也發起傻來,直直地戳在申屠銳前面,沒有給他讓路。申屠銳無奈地抿了下嘴唇,眉頭飛快一擰,繞開斕丹,一路走上台頂去。斕丹木然回頭,看他和蘇易明一起消失在石階高處。蘇易明跟着他轉身走開的時候,很體貼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快跟上。斕丹黯了眼神,如果沒蘇易明幫她化解難堪,她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情回到台上去。

祭禮已經開始,斕丹趕忙快步走到原來跪坐的地,肅穆跪好。祭師們唱起北漠祭歌,斕丹聽不懂內容,可是一眾人悲切地齊唱着,似詠似嘆。即便語言不通,斕丹也覺得他們的歌聲是對亡魂的撫慰,也是對逝者一生的嘆息,他們的歌聲鈴鼓在夜空下格外空靈神秘,彷彿直飛霄漢。斕丹聽着聽着,眼淚就流了滿臉,太後娘娘一定也聽到了這首為她而唱的祭歌,一定從中獲得了力量、實現了願望。

斕丹雙手合適,閉上眼睛,真誠祝禱太後娘娘能得償所願,下一世與心愛的人兩情相悅。太後娘娘這輩子過得太辛酸寥落,希望今天所有人的願力能幫助她,送她一路坦途。

當天際出現粉紅色的霞光,斕丹長長吐了口氣,一整晚她都生怕自己睡着,對不起太後娘娘。祭師們也最後敲響了一下鈴鼓,示意祭禮完成。申屠銳和蘇易明站起來,接受祭師們的道別,斕丹連忙跟着站起來,後半夜改為盤坐,猛地站起來才發覺腿早就沒了力氣,恢復血行后麻得厲害。祭師們陸續離去,申屠銳沒急着走,站在台邊扶著欄桿看了好一會兒天邊的紅霞,終於嘆了口氣。

蘇易明一晚上沒說話,嗓子有些啞,他擔心地看了看申屠銳的臉色,勸道:「皇上,你還是早點去休息吧,趕了幾天路又守了一夜,太累了。」

申屠銳神情倦怠地點點頭,他的確有點兒支撐不住。

蘇易明見他向台階走,連忙又扭頭看向斕丹示意她跟上,盼了這麼久,人終於來了,剛見面表現得倒不錯,這會兒怎麼又別彆扭扭地止步不前了?

斕丹咬咬嘴唇,並沒有如蘇易明的意思跟上去,她的確是有些怯懦了,一整晚,申屠銳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看都沒看她一眼。即便是為太後娘娘守夜,感念太後娘娘,她也做不到不看分別了兩個多月的心上人一眼。關於男人的薄倖,她還見得少嗎?只是他以往太過深情,讓她忽略了,也許他心涼后也和那些男人並無分別。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天下美女皆唾手可得,背叛過他的蕭斕丹,可能……已經不值得原諒。

申屠銳關上房間的門,站在院子裏的蘇易明怒其不爭地瞪了斕丹一眼,小聲說:「你倒是跟進去啊!」他就不信,一起往床上一倒,有什麼坎是跨不過去的呢!

斕丹垂着眼,搖了搖頭,「先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的臉色太憔悴,身子也太虛弱了,看來就算準備得再充分,登基主政也是煞費心思,他又受了那麼嚴重的傷,恢復得實在不算好。她怕他又鬧脾氣,她在旁邊反倒讓他不能安心睡覺。

蘇易明無奈地嘆了口氣,「也好,我叫人收拾一下廂房,你先去那兒對付一下。」申屠銳的房間這段時間是斕丹在住,他這樣一關門,斕丹就無處可去了。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蘇易明一覺起來,天色剛亮透,算來也只睡了兩個時辰,他也不想再躺着,準備起來打套拳。他猜想申屠銳也睡得不踏實,不如去看看,走到那院裏,申屠銳的房門仍舊緊閉,斕丹卻靠在廊柱上,半閉着眼似睡非睡。她還穿着昨晚的祭服,染了露水濕氣,臉色因為疲憊晦暗得很,顯得神情愈發哀戚了。

「你沒去睡?」蘇易明簡直要氣死了。

斕丹被他嚇醒了,眼睛霍然睜大,看清是他才淡淡一笑,輕緩道:「我怕他又趁我睡着時走了。」

蘇易明動了動嘴唇,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斕丹靠着柱子,看早晨天空清澈無比的藍色,苦笑着說:「唉……他還是那麼生氣,兩個多月了,一點兒都沒消減。」

蘇易明不忍心聽她再說下去,硬聲催她趕緊去休息,「你放心,我問過孫世祥了,他們今天絕對不會走,下午還要召見紀獻的知縣呢,快去睡吧!」

「哦,那就好。」她笑笑,「那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去拿牆角放着的背簍。

「你幹嗎?」蘇易明真有點兒生氣了,「你還想去採藥啊?你曬得那些葯都夠吃到下輩子了!再說,有葛春照顧他,又有整個御藥房伺候着,什麼好葯沒有,缺你這點兒粗夯草藥嗎?」

他話說得直,斕丹愣了一會兒,淚光在眼睛裏一轉,終究沒有流下來。

「我知道他不用吃我這些粗夯的草藥了。」她自嘲一笑,「每次我想讓他原諒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的時候,我就去採藥,畢竟我能為他做的……也就這麼多。」

蘇易明噎住,苦澀一笑,「那我陪你去吧,別再暈在山上,被狼吃了。」

斕丹為他的笑話捧場地笑了一下,那山她去了無數遍了,哪裏有狼呢。

采滿一筐草藥,又已走到山頂,她如常地去山崖邊站着,明知那個人在潼野城,還是遙遙眺望鄄都的方向。大概她已傻乎乎地確信,鄄都城裏的申屠銳會願意傾聽她的心事,而潼野城裏的他不願意。

蘇易明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她遠望鄄都,他遠望着她——即便離得這麼近,他仍需遠望。有些人,就算再怎麼接近,還是會覺得遙不可及,蘇易明不知道當初颯雎大汗是不是就是被這種感覺逼瘋,才那樣怨恨熙妃。如果太後娘娘和斕凰的悲劇是愛而不得,颯雎大汗的悲劇卻是得而不愛,很可能這種痛苦遠大於前者。

「如果……」斕丹向著遠方無奈地笑了笑,假設毫無意義,她也只是想說一說,很感激蘇易明跟來了,她才有了一個傾訴的人,「當初申屠銳把什麼都告訴我,他到底為什麼救我,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我就不會懷疑他,更不會犯下大錯,讓他這樣生氣這樣失望了。」

蘇易明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會說。」

斕丹十分驚訝,轉過頭來看他,滿眼不解。

「我問你,」蘇易明認真道,「如果當初銳哥在斷頭台上救了你,幫你改頭換面重新開始,然後告訴你,他喜歡你多年了,一直暗中關注着你關心着你,在自身危機重重的時候,甘冒殺身之禍也苦心謀划救你,你對他會是什麼心情?」

斕丹想了想,「感恩戴德,無以為報吧。」

「這就是了,他對你鍾情多年,你對他卻十分陌生,突然他以恩人的姿態出現,你無論是感激,生疏,報恩……反正無論是哪種態度,對銳哥來說,都是很彆扭的,因為在你對他有發自內心的感情之前,要先面對他的恩情,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斕丹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對啊,他暗暗喜歡我那麼多年呢,那麼平凡平庸的我。所以他不會真的恨我忘了我,不肯原諒我的。」

蘇易明垂下眼,遮住眸子裏的情緒,「是啊,你應該拼盡全力試一試。要知道,像斕凰那樣拼了性命一敗塗地並不可悲,連試都不敢試,滿腹遺憾才會難受一輩子。」

斕丹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眼睛裏又有了光彩,「你說得對,不拼盡全力,會難受一輩子的!」

蘇易明苦苦一笑,果然心裏沒他的人,就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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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誅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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