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卷中

第一章 畫卷中

·第一章·

畫卷中

老舟子繼續在河底撐篙,渡船如一尾游魚,直奔下游,風馳電掣。

在凡夫俗子眼中渾濁不清的水,於他而言,洞若觀火,並且那些星星點點的水運精華,更是瞧著喜人。

去往河神祠廟的這條水路當中,偶爾會有孤魂野鬼游弋而過,見着了老舟子,都會主動跪下磕頭。

搖曳河水運濃郁,加上河神薛元盛並未大肆攫取,悉數收入祠廟,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淪為喪失靈智的厲鬼的可能性小了許多,亦是功德一樁。只不過搖曳河祠廟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減慢香火精華的孕育速度,日積月累,今年少一斤,明年缺八兩,本該用來塑造、淬鍊金身品秩的香火精華缺失的份額就相當巨大了,落在別處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這位河神腦子真進水了——他只是一位靠人間香火吃飯的山水神靈,又不是修道之人。關鍵搖曳河祠廟只認骸骨灘為根本,並不在任何一個王朝山水譜牒之列。為此,搖曳河上游途經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對於那座建造在轄境之外的祠廟的態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絕,不支持百姓南下燒香,各處沿途關隘也不阻攔,故而薛元盛還是一位不屬於一洲禮制正統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陰德,竹籃打水,留得住嗎?此處栽樹,別處開花,意義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難測,若是入了神祇譜牒,就等於有據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氣運穩固,朝廷禮部按部就班,勘驗之後,按例封賞,諸多後遺症,一國朝廷就會在無形中幫着抵禦消弭許多業障,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好處。可沒了那重身份就難說了,一旦某個百姓許願祈福成功,誰敢保證後邊沒有一團亂麻的因果糾纏?

那位走出壁畫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鬱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這個老鄰居不好多說什麼,此時安慰人的言語未必不是往傷口上撒鹽。

壁畫城八幅神女天官圖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還要歷史悠遠。當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來到北俱蘆洲十分艱辛,選址於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他們惹上了北方數位行事跋扈的劍仙,無法立足,既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考量,無意中發掘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畫,因此將骸骨灘視為一處風水寶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這裏邊的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舟子是親眼看着披麻宗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光是處理那些佔地為王的古戰場陰兵陰將,披麻宗為此隕落的地仙就不下二十人,連玉璞境修士都戰死過兩位,可以說,如果不曾被排擠,能夠在北俱蘆洲中部開山,如今的披麻宗極有可能是躋身前五的大宗,這還是在披麻宗修士從無劍仙,也從不邀請劍仙擔任山門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實還是第一次見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當中,春官可以於夢中遠遊,類似大修士的陰神出竅,並且全然無視諸多禁制,藉此與人間修士短暫交流。早年這位神女拜訪過搖曳河祠廟,只是之後沒多久便與長檠、斬勘一樣,選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對象,離開了骸骨灘。當時雙方秘密約定,老舟子會幫她們設置一兩場象徵性的考驗,作為報答,她們願意在將來搖曳河祠廟危難之際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後,寶蓋、靈芝也陸續離開壁畫城。又五百多年過去,剩下的三幅壁畫始終沉寂。搖曳河如今已經用掉兩次機會渡過難關,所以老舟子才會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機緣落在俗子或是修士頭上。

千年以來,風雲變幻,五幅壁畫中的神女,為主人戰死一位,選擇與主人一同兵解消亡兩位,僅存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為何銷聲匿跡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選中的寒酸書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巔修士,也是先前劍修遠赴倒懸山的隊伍當中為數不多的劍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當下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邊並無畫卷上的那隻七彩鹿陪同,大概正因為如此,壁畫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尷尬到無地自容。

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選中了一個生死相隨的侍奉之人,結果人家沒半點眼力見兒,沒通過那點芝麻大小的考驗不說,還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如果壁畫城那邊再變成了白描畫卷,豈不是要害得這位神女好似無家可歸?這跟搖曳河中那些游來盪去的溺死鬼、骸骨灘鬼蜮谷那麼多徘徊陰靈有什麼兩樣?

至於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腳,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也毫不知情。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極有可能碩果僅存的三位高齡老祖也只是知道個一鱗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當年那位春官神女與老舟子有過那場開誠佈公的秘密會晤,坦言她們自己也沒有了記憶,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開闢洞府,牽動陣法,這才醒了過來。八幅壁畫看似在壁畫城各據一方,實則連為一體,按照當時修士的說法,就是一處破碎秘境。她們也曾憑藉裏邊的山水建築、花草古木、書籍等遺物進行推衍,試圖順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終如有天塹橫亘,迷霧重重,無法破解。

臨近河神祠廟,老舟子忍不住喟嘆一聲。站在渡船另一邊的神女也幽幽嘆息,尤為纏綿悱惻,彷彿是一種人間不曾有的天籟。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個年輕後生到底咋想的,明明是腦瓜子挺靈光一人,也重規矩,不像是個小氣的,為何福緣臨頭就開始犯渾?真是命里不該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對啊,能夠讓神女青眼相加,以萬金之軀離開畫卷,本身就說明了許多。

這位神女轉頭看了一眼:「先前站在河畔的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搖搖頭:「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認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擺弄障眼法的豪邁人物。」

神女想了想:「觀其氣度,倒是記起早年有位姐妹差點看中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外鄉金丹修士,只是秉性實在太無情了些,跟在他身邊,不吃苦不受氣,就是會無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問了大致時間,得到答案后,便有些頭疼,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那個姓姜的色坯吧?那可是個壞到流膿的壞種。」

不承想神女點頭道:「好像確實姓姜。當時年輕人口氣頗大,說終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們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將八幅畫全部取走,他好每天對着吃飯飲酒。不過此人雖言語輕佻,心境卻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這傢伙當年可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怎的就無情無趣了?」

神女搖頭道:「我們的觀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說與修士大不相同,與你們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樣,這是我們一門與生俱來的神通。我們其實也不覺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儘是些渾濁心湖、齷齪念頭,或是爬滿蛇蠍的洞窟,或有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纏繞,諸多醜陋畫面,不堪入目。所以我們經常會故意沉睡,眼不見心不煩,如此一來,若是哪天驟然醒來,大致便知機緣已至,才會開眼望去。」

老舟子讚歎道:「大千世界,神異非凡。」

這位騎鹿神女猛然轉頭望向壁畫城,眯起一雙眼眸,神色冷峻:「這廝膽敢擅闖府邸!」

老舟子面無表情,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聲名狼藉的姜尚真。

壁畫城那邊,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燈籠驟然熄滅。本該燈火長明、百年才需一換的燈籠出了問題,自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傾力交手,能夠傷及披麻宗山水陣法的根本,那麼壁畫城一塌,後果不堪設想,故而幾位負責看管三幅壁畫的披麻宗祖師堂嫡傳修士紛紛御風凌空,望向那片騷動混亂地,試圖找出罪魁禍首,一旦被認定是有修士毀壞壁畫城,伺機盜畫,他們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其中一幅神女圖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遠眺之際,有一縷青煙先是攀附牆壁,如靈蛇遊走,然後瞬間躥入壁畫當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直接破開壁畫本身的仙術禁制,一閃而逝,如雨滴入湖,動靜細微,可仍是讓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沒能看出端倪,猶不放心,與那位壁畫神女告罪一聲,御風行走,來到壁畫一丈之外,運轉披麻宗獨有的神通,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視線巡視整幅壁畫,以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可反覆查看兩遍,到最後也沒能發現異常。

眼前這幅壁畫城僅剩三份福緣之一的古老壁畫,是八幅神女天官圖中極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檔中,畫中所繪神女騎乘七彩鹿,背負一把劍身一側篆文為「快哉風」的木劍,地位尊崇,排在第二,重要性猶在斬勘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會讓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監管。

中年修士沒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猶豫了一下,望向壁畫城中掛硯神女圖那邊的店鋪,以心湖漣漪之聲告訴那個少年,讓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訴祖師堂騎鹿神女這邊有點異樣,務必請一位老祖親自來督查。

那少年雖然在幫青梅竹馬的少女做生意一事上很不開竅,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極穩,與少女告辭一聲,走出店鋪后,神色肅穆,雙指掐訣,輕輕跺腳,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轄境內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個裊裊婷婷的豆蔻少女。只見她雙臂高抬,托有一把劍氣凜然的無鞘古劍,不過從離開披麻宗地底深處的山根地宮,到托劍現身、畢恭畢敬地將那把必須常年在地下磨鍊的古劍遞出去,這位模樣俏麗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無人可見。

少年道了一聲謝,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古劍顫鳴,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劍上,劍尖直指壁畫城頂部,竟是近乎筆直一線衝去,被山水陣法加持的厚重土層也毫不阻滯少年御劍,一人一劍沖霄而起,一鼓作氣破開了那片如同一條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帶」的雲海,飛速前往祖師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撫須而笑。這個少年雖然與自己不在祖師堂同支,但是宗門上下無一不對他器重和喜歡。披麻宗死板規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人,其餘修士必須在半山腰處的掛劍亭開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來了也要乖乖走路,而這個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認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飛劍傳信回祖師堂,但是這裏邊內幕重重,哪怕少年自己都渾然不覺,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處,「知之為不知」,旁人點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機緣也就跑了。所以最好還是讓少年去稟報此事,讓其多承擔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至少不是壞事。

披麻宗雖然度量極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圖的福緣,可少年是披麻宗開山立宗以來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畫城大道機緣的。當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陣出動了數以百計的開山傀儡力士,還有十數只搬山猿、攆山犬,幾乎將壁畫城再往下十數里翻了個底朝天。那麼多在披麻宗祖譜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開山鼻祖遺留下來的古劍,而這把半仙兵相傳又與那位騎鹿神女有着千絲萬縷的牽連,所以披麻宗對於這幅壁畫的機緣是要爭上一爭的——「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雲海之上,御劍直去祖師堂。

披麻宗三位祖師爺,一位老祖閉關,一位駐紮在鬼蜮谷,繼續開疆拓土。唯一一位負責坐鎮山頭的站在祖師堂門口笑問:「蘭溪,這麼火急火燎,是壁畫城出了紕漏?」

持劍少年便將金丹師兄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老祖師皺了皺眉頭:「是那幅騎鹿神女圖?」

少年點點頭。

老祖師一把抓起少年肩頭,山河縮地,轉瞬間來到壁畫城,先將少年送往店鋪,然後獨自來到那幅畫卷之下,神色凝重。中年修士見狀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超乎想像。

老祖師冷笑道:「好傢夥,能夠無聲無息破開兩家的雙重禁制,闖入秘境!」

中年修士臉色微變。

老祖師揮揮手:「小心是那調虎離山之計,你去蘭溪那邊護著,也不用太緊張,終究是自家地盤。我得再回一趟祖師堂,按照規矩,燒香敲門。」

中年修士點點頭,去往店鋪。

店鋪里,少女悄悄問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師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鋪,少年疑惑道:「楊師兄,你怎麼來了?」

中年修士笑道:「隨便看看。」

眼前少年,雖然如今才洞府境修為,卻是他的小師弟,名叫龐蘭溪。少年的爺爺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鋪所有神女圖廊填本的主筆人。天賦絕佳的龐蘭溪是披麻宗從未出現過的劍仙坯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開山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因為這位被譽為北俱蘆洲南方殺力穩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經在祖師堂立誓此生只收一名弟子。這本該是一樁可喜可賀的盛事,但是脾氣古怪的老祖卻讓披麻宗不用聲張,只說了一句極其符合他脾氣的話:「不用急,等我這徒兒躋身了金丹再宴請八方,反正用不了幾年。」

中年修士看着無憂無慮的龐蘭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師弟,當下可是你的大道關鍵時期。

一處彷彿仙宮的秘境當中,一名中年男子驀然現身,一個踉蹌,抖了抖袖子,笑道:「總算得償所願,能夠來此瞧瞧仙女姐姐們的絕世風采。喂,有人在嗎?」

他緩緩散步,環顧四周,欣賞仙境風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這是仙女姐姐們的閨閣之地,我可莫要瞧見不該看的。」

骸骨灘以北,有一名年輕女冠離開粗具規模的宗門山頭。作為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仙家宗主,她獨自駕馭一艘天君師兄贈送的流霞舟火速往南。作為一件仙家至寶,流霞舟的速度猶勝跨洲渡船,竟是能夠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兩處雲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縮地成寸之術,一閃而過,無聲無息。

骸骨灘鬼蜮谷邊境上,頭戴斗笠的年輕劍客在當地駐守修士打理的鋪子裏購買了一本專門解釋鬼蜮谷注意事項的厚重圖書,書中詳細記載了諸多禁忌和各處險地。他坐在一旁曬著太陽,慢慢翻書,不着急交一筆過路費,然後進入鬼蜮谷歷練,磨刀不誤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輕人抬頭看了眼天色,萬里無雲——天氣真是不錯。

姜尚真行走其間的這一處仙家秘境,雖無洞天之名,卻勝似洞天。

此地瓊樓玉宇,奇花異草,鸞鶴長鳴,靈氣充沛如水霧,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曠神怡。姜尚真嘖嘖稱奇,他自認是見過不少世面的,手握享譽天下的雲窟福地,當年去往藕花福地虛度光陰一甲子,只不過是為了幫助好友陸舫解開心結,順便藉著機會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這般閑雲野鶴的修道之人其實不多,修行登高,關隘重重,福緣當然重要,可「厚積薄發」四字,從來都是修士不得不認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當年遊歷壁畫城,撂下那幾句豪言壯語,最終不曾獲得壁畫神女青睞。他其實沒覺得有什麼,不過出於好奇,返回桐葉洲玉圭宗后,還是與老宗主荀淵討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畫城的機密。這算是問對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淵對於天下眾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當年荀淵還專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結果在青神山四周流連忘返,戀戀不捨,到最後都沒能見着青神山夫人一面不說,還差點錯過了繼承宗主之位的大事,還是上任宗主跨洲飛劍傳信給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神洲飛升境大修士,才把荀淵從竹海洞天強行帶走。傳言荀淵返回宗門後山之際,即便身心已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將坐地兵解,仍是強提一口氣,把弟子荀淵給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氣得直接將祖師堂宗主信物丟在了地上。當然,這些都是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畢竟當時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淵之外,也就只有幾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場,玉圭宗的老修士都當是一樁美談說給各自弟子聽。不過姜尚真倒是覺得,按照那對師徒臭味相投的脾氣,傳言應該是真,說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氣憤,荀淵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裝模作樣的雙手,負后而行,想到一些只會在山巔小範圍流傳的秘事,唏噓不已。再看此地絕美風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老宗主荀淵曾言,披麻宗選擇骸骨灘作為開山之地,八幅壁畫神女的機緣是重中之重,說不定一開始就決意在一洲最南端立宗,所謂的與北俱蘆洲本土劍仙交惡都是順勢為之,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選址南端。荀淵這輩子翻閱過不少中土神洲頂尖仙家世代相傳的密檔,尤其是儒家掌禮一脈古老家族的記錄,推測那八位天庭女官有些類似如今人間王朝官場的御史台、六科給事中,巡遊天地八方,專門負責監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風伯雨師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權橫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於壁畫中的天官神女,曾擔任遠古天庭裏邊位卑權重的職務,不容小覷。

天庭碎裂,神道崩壞,上古功德聖人分出了一個天地有別的大格局,那些僥倖沒有徹底隕落的古老神靈,本命神通廣大,幾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幾處不為人知的「山頂」,將功贖罪,幫助人間風調雨順,水火相濟。

據說東寶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還有風雪廟的祖師堂重地,就可以與某些上古神靈直接交流,儒家文廟甚至對此並不禁絕。反觀東寶瓶洲仙家執牛耳者的神誥宗、祖上出過數位「大祝」的雲林姜氏,都沒有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靈氣充沛,驚世駭俗,以至於他此刻如雨後行走山林小徑,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飛升境之下,連同自己在內,只要能夠在此結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於飛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靈氣厚薄反而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應該是帶着神仙姐姐們的香味。」

他笑着抬頭,遠處有一座匾額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靈氣尤為濃郁,仙霧繚繞在一位站在大門口的神女腰間,起起伏伏,神女腰間懸掛的那方「掣電」古硯,隱約可見。

還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輕輕旋轉,一朵玲瓏可愛的祥雲如雪白鳥雀縈繞飛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掛硯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膽子!仗着玉璞境修為,就敢只以陰神遠遊至此。」

坐在屋頂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難怪能夠瞞天過海,悄然破開披麻宗山水陣法和我們仙宮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兩位姐姐,時隔多年,姜尚真又與你們見面了,真是祖上積德,三生有幸。」

掛硯神女有紫色電光縈繞雙袖,顯而易見,此人的油腔滑調讓她心生不悅了。

行雨神女問道:「壁畫城以外,我們曾經與披麻宗有過約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們姐姐了?」

雙方言語之間,遠處有一隻七彩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躍,輕靈神異。

姜尚真點了點頭,視線凝聚在那隻七彩鹿身上,好奇問道:「早年聽聞東寶瓶洲神誥宗有仙子賀小涼,福緣冠絕一洲,如今更是在咱們北俱蘆洲開宗立派,身邊始終有一隻神鹿相隨,不知道彼鹿與此鹿可有淵源?」

掛硯神女有些不耐煩:「你這俗子,速速退出仙宮!」

姜尚真神色肅穆,一本正經道:「兩位姐姐若是厭煩,只管打罵,我絕不還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來此攆人,姜尚真沒啥大本事,只是頗有幾斤風骨,是萬萬不會走的。」

掛硯神女驟然間一身電光暴漲,衣帶飛搖,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來,無須披麻宗老祖燒香敲門進入此地,按照約定不許世人打攪她們清修,她就已經打算親自出手。只是那位身材修長、梳朝雲髻的行雨神女緩緩起身,身姿曼妙地飄落在掛硯神女身邊,輕聲道:「等姐姐回來再說。」

掛硯神女遠遠不如身邊行雨神女性情婉約,不太情願,仍是想要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陰神獨來,又在自家仙宮之內,至多便是元嬰境修為,莫說是她們兩個都在,便是只有她,將其驅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穩。可是行雨神女輕輕扯了一下掛硯神女的袖子,後者這才隱忍不發,一身紫電緩緩流淌入腰間那方古拙的行囊硯中。

壁畫之外,響起三次敲門之聲,落在仙宮秘境之內,重如天邊神人擂鼓,響徹天地。

行雨神女抬頭望去,輕聲道:「虢池仙師,好久不見。」

姜尚真轉頭仰望,一雙巨大的繡花鞋先後踩破雲海,等到這位仙師真身降臨在地,已經恢復尋常身高——是一個姿色平平的婦人,個子不高,但是氣勢凌人,腰間掛有一把法刀,刀柄為驪龍銜珠樣式。

饒是姜尚真都有些頭疼,這婦人模樣瞧著不好看,脾氣那是真的臭,當年自己在她手上可是吃過苦頭的。當時兩人同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這位女修只是聽信了關於自己的丁點兒「謠言」,就跨過千重山水,追殺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陰,其間三次交手,自己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對方終究是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當時披麻宗宗主的獨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鄉之路給一幫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堵死,所以難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蘆洲接連吃虧的時候。

如今這位虢池仙師竺泉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強躋身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只是沒辦法,披麻宗選當家人歷來不太看重修為,往往是誰的脾氣最硬,最敢捨得一身剮,誰就來擔任宗主。所以姜尚真這趟跟隨陳平安來到骸骨灘,不願逗留,很大原因就是這個早年被他取了個「矮腳母老虎」綽號的虢池仙師。

不過有些意外,這位女修本該在鬼蜮谷內廝殺才對,若是祖師堂那位玉璞境來此,姜尚真那是半點不慌的。論捉對廝殺的本事,擱在整個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覺得自己如何拔尖,哪怕在那與北俱蘆洲一般無二的大洲桐葉洲都闖出了「一片柳葉斬地仙」及「寧與玉圭宗結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說法,姜尚真也從來不當回事,可是要說到跑路功夫,姜尚真還真不是自誇,由衷覺得自己是有些天賦和能耐的。當年在自家雲窟福地,宗門某位老祖聯手福地那些逆賊螻蟻一起設下了個必死之局,一樣給他跑掉了。之後玉圭宗內部和雲窟福地很快迎來了兩場血腥清洗,荀淵袖手旁觀,雲窟福地內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給姜尚真帶人直接打開「天門」,拼着姜氏損失慘重,依然果斷將其一鍋端。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頭禪在桐葉洲廣為流傳:「男歡女愛,必須長長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飯,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熱乎的。」

竺泉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個遠道而來的「貴客」,微笑道:「自投羅網,那就怪不得我關門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認不得這位虢池仙師了,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兒?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靈了?!泉兒,你這要是哪天躋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動,只需稍改容顏,那還不得讓我一雙狗眼都瞪出來?」

竺泉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說幾句遺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她:「果然如此,泉兒與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樣的。平心而論,泉兒雖然姿色不算世間最出彩,可當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難忘記。」

竺泉笑呵呵道:「嗯,這番言語,聽着熟悉啊。雷澤宗的高柳,還記得吧?當年北俱蘆洲中部數一數二的美人,至今尚無道侶,曾經私底下與我提起過你,尤其是這番措辭,她可是銘記在心,多少年了,依舊念念不忘。姜尚真,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為何沒半點長進?太讓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確實是我的錯,這些年光顧著修行,有些荒廢本業了。泉兒,還是你待我真誠,我今後一定為了你再接再厲。」

掛硯神女嗤笑道:「這種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說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師吧,我不攔着你。」

姜尚真環顧四周:「此時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來,凝神屏氣,定睛望向一處。

掛硯神女如臨大敵,示意竺泉稍等片刻。

壁畫城中,一名來自獅子峰的年輕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圖下,伸手一探,以心聲淡然道:「還不出來?」

幾乎同時,掛硯神女也心神震動,望向另外一處。那裏,一名遠遊北俱蘆洲的外鄉男子正仰頭望向「自己」,神色疲憊,但是他心有靈犀,對畫卷中神女會心而笑道:「魂牽夢縈,夜夜相見不得見,總算找到你了。」

而搖曳河祠廟畔,騎鹿神女與姜尚真的真身並肩而行,一艘流霞舟急墜而落,其內走出一位女宗主。見到她之後,騎鹿神女的心境如被拂去那點塵垢,雖然依舊不解其中緣由,但是無比確定,眼前這位氣象宏大的年輕女冠才是她真正應該追隨侍奉的主人。

搖曳河邊,姿容絕美的年輕女冠望向姜尚真,皺了皺眉頭:「你是他的護道人?」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兀,但是姜尚真卻瞬間瞭然。有些真相,過程彎彎繞繞,半點不清楚,其實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裏哪裏,不敢不敢。」

騎鹿神女卻說了一句殺機四伏的拆台話:「方纔此人言語隱晦,大意仍是勸說我追隨那個年輕遊俠,居心叵測,差點誤了主人與我的道緣。」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來北俱蘆洲不太歡迎我,該跑路了。」

騎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輕聲道:「主人,我那兩個姐妹好像也機緣已至,沒有想到一天之內就要各奔東西了。」

貴為一宗之主的年輕女冠對此並不上心,風塵僕僕趕來此地的她眉頭緊蹙,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直到這一刻,姜尚真才開始驚訝,因為眼前這位已經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殺心。山上的男女情愛,打是親罵是愛,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過了。願意動殺心的,那真是緣來情根深種,緣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輕女冠沒有理會姜尚真,對騎鹿神女笑道:「我們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觀城。」

騎鹿神女輕聲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躋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穩固,可能會有些不妥。」

年輕女冠搖頭道:「沒關係,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斷。

鬼蜮谷入口處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樓,最前邊的一座是那規模驚人的五間六柱十一樓,以名貴的黃、綠琉璃磚嵌砌壁面,每條龍柱上都雕刻有歷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圖,匾額為「氣壯觀奇」。

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往往眼力極好,只是先前陳平安望向牌坊之後,根本看不清道路的盡頭,而且似乎還不是障眼法的緣故。不過比起接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那道門,此處牌坊樓的玄妙,倒是沒讓他如何驚奇。

陳平安隨便坐在牌坊附近翻書,因為看得細緻,不願遺漏任何細節,所以一個多時辰過去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遠處的集市客棧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瀏覽一下鬼蜮谷的邊境風景,還是通過那排牌坊樓進入鬼蜮谷,深入腹地歷練,都不着急。

陳平安收起書,走向那片繁榮集市。這裏被披麻宗租賃給了骸骨灘一個小門派,披麻宗修士並不親自參與經營,畢竟,披麻宗總共不到兩百號人,家業又大,事事親力親為,耽誤大道修行,得不償失。只不過蘇姓元嬰坐鎮跨洲渡船、楊姓金丹負責巡視壁畫城是例外,因為這兩樁事涉及披麻宗的面子和裏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經有了些山頭大宅的雛形,朱斂和石柔就像分別擔任著內外管事,一個在山上操持庶務,一個在騎龍巷打理生意。直到真正離開了龍泉郡,陳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爾練拳間隙,也會回頭再看再想,才覺出這裏邊頗是有趣。兩位管事模樣的傢伙,竟然一位是遠遊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遺蛻的枯骨女鬼,誰能想像?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就已經跟朱斂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會輕易飛劍傳信回牛角山,而那隻小劍冢裏邊所藏的兩柄飛劍無法跨洲,所以這次遠遊北俱蘆洲,是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畢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穩,應該忌憚的,是別人才對。

陳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顧自笑了起來,自己這個包袱齋,也該掙點錢了。

骸骨灘是個無須講那儒家禮法的地方,小集市沒名字,當地人俗稱「奈何關」,喊慣了之後,來來往往都認。

哪怕日頭高照,集市的街巷依舊顯得陰氣森森,十分沁涼。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圖書《放心集》所說,是鬼蜮谷陰氣外泄的緣故,所以身體孱弱之人勿近。不過這些聽上去很嚇人的陰氣,書上黑紙白字明確記載,已經被披麻宗的山水陣法淬鍊,相對純粹且均勻,一定程度上適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練氣士御風凌空,放眼望去,就會發現不單單是集市周邊,整條鬼蜮谷邊境沿線多有練氣士結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卻不簡陋的茅屋星羅棋佈,疏密得當。這些茅屋都由擅長風水堪輿的披麻宗修士專門請人建造在陰氣濃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擺有三郎廟秘制的蒲團,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座茅屋,財大氣粗的也可以全盤買下,那本《放心集》上都列有詳細的價格。

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財之道,以後落魄山得好好學上一學。

陳平安進入集市后,一路閑逛,發現幾乎所有商鋪都會販賣一種晶瑩如玉的白骨,這是《放心集》貨殖篇里詳細介紹的一種後天靈寶,頗為珍稀,是煉製眾多陰冥法器的絕佳材料。一開始,誕生於古戰場遺址的眾多鬼物紛紛在鬼蜮谷內聚攏,半數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價驅逐至此,免得肆意為禍整片骸骨灘。後來這些陰物中的一部分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演化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靈,更多的則是淪為橫行無忌的暴虐厲鬼。歲月悠悠,又有專門「以鬼為食」的強大陰靈出現,雙方糾纏廝殺,落敗者魂飛魄散,轉化為鬼蜮谷的陰氣,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則散落四方,一般都會被勝者作為戰利品收藏、儲存起來。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進入鬼蜮谷歷練,這些潔白如玉的屍骨就成了一筆相當不俗的彩頭。

陳平安最後走入一間集市最大的鋪子,其內遊客眾多,擁擠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櫃中的鎮店之寶。那是一具陰靈骨架,高一丈,被故意擺放為坐姿,雙手握拳,擱放在膝蓋上,目視遠方,即便是徹徹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這具白骨全身佈滿天然銀線,交錯繁密,光華流轉不定。

據說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當於元嬰地仙的英靈,桀驁不馴,率領麾下八千鬼物自立為王,四處征戰,與那位玉璞境修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並未記載這尊英靈的隕落過程,而按照店鋪當下那個唾沫四濺的年輕夥計的說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結識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劍仙,故意以洞府境示人,掌柜卻與之意氣相投,以禮相待,結果那位劍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帶出了這具價值連城的白骨,並直接贈予鋪子,說就當是先前賒欠的那些酒水錢,也未留下真實姓名,就此離去。在別處,聽到這種噱頭十足的荒誕故事,陳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這北俱蘆洲,陳平安半信半疑。

這具彷彿地仙「金枝玉葉」骨骼的英靈白骨,是當之無愧的上品法寶,店鋪夥計說一般情況不賣,但是如果真有誠意,可以商量。不過夥計也說得明明白白,兜里沒個四五十枚穀雨錢,就提也莫提,免得雙方都浪費口水。哪怕如此天價,陳平安還是發現店鋪內有幾撥人躍躍欲試。

陳平安就不湊這個熱鬧了,離了店鋪,找了家客棧,房間並不豪奢,就是乾淨清爽些。類似搖曳河那座渡口茶攤,這裏也不待見黃金白銀,一枚雪花錢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賈如雲的大驪京城,如果一間彷彿螺螄殼大小的客棧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兩銀子,估計一樣早給唾沫淹死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後劍仙,繼續翻閱那本越看越讓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灘是北俱蘆洲十大古戰場遺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處光陰旋渦,自成小天地,如同陰冥,疆域絲毫不比「陽間」的骸骨灘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當於玉璞境修為的巨大英靈最早脫穎而出,一呼百應,聚攏了數萬陰兵陰將,打造出一座聲名赫赫的白骨京觀城,宛如王朝京城,周邊大小數十座城池有半數依附京觀城,其餘半數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經營創造,與京觀城遙遙對峙,不甘心寄人籬下,擔任附庸,千年之間,合縱連橫,鬼蜮谷內的鬼物越來越少,但是也越來越強大。

歷史上鬼蜮谷陰物曾經兩次試圖突破界限,想要出關大掠骸骨灘,最好是能夠沿着搖曳河北上,一鼓作氣吃掉沿途兩個國家,擄走活人帶回鬼蜮谷,以陰毒秘術炮製新生陰物鬼魅,壯大兵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攔,可這也使得披麻宗兩度元氣大傷,聲勢從巔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蘆洲從站穩腳跟到開疆拓土,可謂諸事不順。不過北俱蘆洲底蘊之深厚,由此可見一斑。一個骸骨灘,光是披麻宗就擁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觀東寶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滲透進來的高人隱士,只說在東寶瓶洲土生土長的修道之人,位於山巔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

不過關於此事,崔東山早有提醒,說東寶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蘆洲三成,東寶瓶洲的玉璞境是那鳳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別洲聲勢,但是東寶瓶洲只要是躋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例如那書簡湖劉老成以及風雪廟魏晉這種天之驕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氣運的古怪存在,若是與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養尊處優的譜牒仙師廝殺搏命,劉老成和魏晉的勝算極大。

練氣士和武夫一旦選擇入谷歷練,就等於與披麻宗簽了一道生死狀,是富貴是暴斃,全憑本事和運氣。掙了橫財,披麻宗不眼紅不垂涎,一文錢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從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脫,也別怨天尤人。

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歷史上不是沒有仙家府邸心疼門內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後不服,呼朋喚友,浩浩蕩蕩,來骸骨灘與披麻宗理論一二,既是問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補償的念頭。披麻宗修士從來不解釋一個字,來了人,在山門口擺下一張桌子,上過了一杯陰沉茶待客,之後就開打,要麼對方打上自家祖師堂,要麼就打得對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寶和神仙錢,然後往搖曳河一丟,讓他們自己鳧水回北方家鄉。所以搖曳河也有個別稱——餃子河,裏面可是下過好幾次餃子的。

不過披麻宗也不會讓來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標註出了三條北行路線,推薦練氣士和武夫仔細掂量自己的境界,一開始先尋覓四處遊盪的孤魂野鬼,之後可以與幾座勢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後如果藝高膽大,猶不盡興,再去腹地幾座城池碰碰運氣。鬼蜮谷內所有地仙、英靈、鬼王的境界,擅長的術法,傍身的法寶及壓箱底的本事,書上都有清晰記載。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內建造有兩座小鎮,宗主竺泉親自駐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見不着她。不過鎮上有兩撥專職狩獵陰靈鬼將的披麻宗內門修士,外人可以跟隨或是邀請他們一起遊歷鬼蜮谷,所有收穫,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書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會給任何人擔任扈從,見死不救很正常。只不過若是有仙家豪閥子弟嫌自家錢多壓手,來鬼蜮谷遊玩,只需全程聽從披麻宗修士的叮囑,披麻宗便可以保證他們看過鬼蜮谷風景后全須全尾地離開險境,只要他們恪守規矩,遊玩期內出現任何意外損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賠錢,還賠命。

夜幕中,陳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來到窗口,斜靠着喝酒。

一本書看到最後,除了記住了那些煩瑣的禁忌事宜,更在書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氣。

遙想當年,驪珠洞天一個草鞋少年高高揚起頭,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劍修仙人御劍跨洲遠遊,去往劍氣長城抵禦妖族。求利求名?磨劍而已。

難怪她會說這寒苦之地卻自古多豪傑,只有這樣的土壤才能湧現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劍仙。

你肯贈我幾壺酒,我便願意還你一具價值數十枚穀雨錢的英靈白骨。

講道理嗎?不講。沒道理嗎?很有。

陳平安轉頭望向擱放在桌上的劍仙,輕聲道:「放心,在這裏,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他的視線微微偏移,望向那隻竹編斗笠,微笑道:「因為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

沉默片刻,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氣勢些?」

壁畫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開始封禁那三堵福緣尚存的牆壁,不許任何遊客靠近,便是店鋪掌柜和夥計都必須暫時搬離,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時間怨聲載道,罵娘聲此起彼伏。

一個運氣不好的,跳腳大罵的時候附近剛好經過個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話不說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個白眼便暈厥過去。然後那個可憐蟲的朋友二話不說,扛起就跑,既不給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話。

北俱蘆洲便是如此,我有膽子敢指著別人的鼻子罵天罵地是我的事情,可給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濟,等哪天拳頭硬過對方了再找回場子便是。

那位姓楊的金丹修士有些頭疼,他身邊的師弟龐蘭溪更是無奈。

原來,在一幅壁畫之下,有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跪地不停磕頭,血流不止,苦求壁畫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給他一份機緣,說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報,只要神女願意施捨一份大道福緣,他願意生生世世給她做牛做馬,哪怕是報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輕人在磕頭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古老玉牌輕輕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擺擺手,示意一位外門修士不用驅趕此人。龐蘭溪想要勸說些什麼,也給中年修士按住肩頭。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那個身姿纖細如楊柳的女子身上。當她出現后,披麻宗設置在壁畫這邊的山水大陣毫無動靜,可是仙宮秘境的天然禁制卻開始起了漣漪。

至於掛硯神女那邊反而談不上手忙腳亂,一個外鄉人已經獲得了神女認可,披麻宗聽之任之,並無阻攔他們離去。掛硯神女也投桃報李,主動與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們披麻宗的祖師堂。所以掛硯神女圖是率先變成白描的一幅。

隨後,一隻七彩鹿從那幅騎鹿神女圖上縱身一躍,身影瞬間消逝,成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畫。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驚不已,畢竟這幅神女天官圖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畫,披麻宗上上下下都無比希望他身邊的師弟龐蘭溪能夠順利接手這份大道機緣。所以他差點沒有忍住,試圖出手阻攔那隻七彩鹿的倏忽遠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從壁畫中走出,讓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後一幅神女圖,然後就返回了鬼蜮谷駐地,說是有貴客臨門,必須由她來親自接待,至於掛硯神女與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訪,就只能交由祖師堂的師伯處理了。

中年修士其實一頭霧水:能夠讓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難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終於現身,竟是臉色慘白。她走出畫卷后,看了眼那個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雲」「流水」的古老玉牌,這位最精通推衍之術的神女像是陷入了兩難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點端倪:這是壁畫城其餘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個天大難題。那個瞧著十分柔弱溫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剛好站在了這幅壁畫下,就連他這個金丹修士都不會太過注意。

無法想像,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憐無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傳是仙宮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謀的一位,尤其精於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夠僥倖獲得行雨神女的青睞,打打殺殺未必太厲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實最需要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斷磕頭、幾見額頭白骨的年輕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過難關,甲子之後,再來給我請罪。」

行雨神女心神搖曳不定,以至於整座壁畫城都顯得水霧瀰漫。她只覺得見着了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卻彷彿那山下的官場胥吏瞧見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顫聲道:「事後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說道:「獅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皺了皺眉頭。獅子峰確實有一位強大元嬰不容小覷,但卻是一位年歲已然不小的男修士。可即便是那位元嬰修士親自站在這裏,哪裏會讓行雨神女如此戰戰兢兢?

那女子對中年修士微笑着自我介紹:「獅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舊不曾聽聞這個名字,但還是回道:「披麻宗,楊麟。」

名叫李柳的年輕女子就這麼離開壁畫城,似乎都懶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獃獃站在一旁的龐蘭溪抹了把額頭,感慨道:「楊師兄,這位李柳前輩好嚇人。」

楊麟笑道:「這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讓你師父聽見了,要訓你一句修心不夠。」

少年心性單純,只覺得楊師兄果然性情沉穩,將來一定會是披麻宗的頂樑柱之一,卻沒有看出這位金丹師兄的複雜眼神。因為龐蘭溪自己還茫然不知,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幅騎鹿神女圖的福緣。

鬼蜮谷內,一行人沒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讓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開一道大門,隨後一艘流霞舟一衝而入。船頭之上站着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宗主,一位身邊跟隨七彩鹿的神女,還有那個改了主意要一起遊歷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謝實親手贈予的流霞舟雖是仙家至寶,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濃霧迷障內飛掠,速度還是慢了許多。它如同一顆彗星劃破鬼蜮谷天空,極其矚目。寶舟與陰煞瘴氣摩擦,綻放出絢爛的七彩琉璃色,同時破空聲響如同雷聲大作,地上許多陰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許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嚴。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額頭,舉目遠眺,笑道:「賀宗主,白骨京觀城就快到了,這流霞舟真是個寶貝,賣不賣?」

賀小涼置若罔聞。

騎鹿神女與主人如出一轍,不願搭理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賀宗主,若是你執意殺他,你們雙方境界差了這麼多,我可是要攔上一攔的。當然了,在這之前,那京觀城如果想要欺負兩位,也要問過我姜某人的柳葉答不答應。」

賀小涼還是不說話。

姜尚真嘆了口氣。世間男女,欠錢好說,情債難還。這個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招惹的她?年紀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陳平安在場,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贊一聲「我輩楷模」了。

天微微亮,陳平安離開客棧,與趴在櫃枱打盹的夥計說要退房。年輕夥計也不以為意,點點頭,算是知曉了。

雖說那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提前兩天退房,可這份錢又落不進自己兜里,年輕夥計便有些提不起勁兒,讓客棧打雜的女子去清掃房間,等會兒再說吧。

年輕夥計轉過頭,望向客棧外邊的冷清街道,那裏已經沒了年輕遊俠的身影。

年輕夥計一想到從壁畫城傳來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開心,三幅神女天官圖的機緣都給外人拐跑了,虧得自己有事沒事就往那邊跑。他心想,這三位神女也仙氣不到哪裏去,肯定是奔著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這麼想,便越泄氣,老鼠生兒打地洞,氣死個人。

陳平安離開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錢給披麻宗守門修士,得了一塊九疊篆的通關玉牌,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若是活着離開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討要回兩枚雪花錢。

過路費不算貴,十幾碗搖曳河陰沉茶而已。而且這筆錢還可以與披麻宗賒欠,所以骸骨灘北方諸國許多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進了骸骨灘就做三件事:在搖曳河祠廟花幾文錢燒過三炷香,與那位河神祈福,然後去壁畫城神女圖那邊碰碰運氣,再去奈何關集市買一本《放心集》,過了牌坊樓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爺處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強大陰靈大多不會主動招惹懸佩玉牌的傢伙,畢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駐守鬼蜮谷,經常領着兩鎮修士狩獵陰物,但是大小城主卻也不會為此刻意拘束麾下厲鬼遊魂。早期南方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歡伺機虐殺懸掛玉牌之人,結果被竺泉不計代價地領着幾位祖師堂嫡傳地仙修士數次孤軍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損,也要將幾個罪魁禍首斬首示眾。竺泉之所以躋身玉璞境如此緩慢,與她的涉險殺敵關係極大,實在是在元嬰境滯留太久了。

形勢最為險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傷返回,腰間懸掛着三顆城主陰靈的頭顱。此後,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後山牢獄當中,下令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許下山。等到她終於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開山老祖兵解離世之前立下法旨嚴令,不許歷代宗主擅自啟動那件中土上宗賜下的仙兵,調動豢養其中的十萬陰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氣,早就拼着宗門再次元氣大傷,也要率軍殺到白骨京觀城了。

此時除了孤身一人的陳平安,還有三撥人等在那邊,既有與朋友同游的,也有扈從貼身跟隨的,一起等著卯時來臨。

進入鬼蜮谷歷練,只要不是賭命,都講究一個良辰吉時。一些家族或是師門的前輩各自叮囑身邊年紀不大的晚輩,進了鬼蜮谷務必多加小心,許多提醒其實都是老調重彈,《放心集》上都有。

陳平安將玉牌系掛在腰間,站得有些遠,獨自呵手取暖。

卯時一到,站在第一座兩色琉璃牌坊樓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讓出道路,說了句吉利話:「預祝各位順風順水,一路平安。」

陳平安會心一笑。自己真是有個好名字。

他走在最後,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額內容,讓人大開眼界。

此次進入鬼蜮谷,陳平安穿着紫陽府雌蛟吳懿贈送的名為青草的法袍青衫,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青峽島劉志茂贈送的核桃手串,與昨夜畫好的一摞黃紙符籙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籙多是《丹書真跡》上入門品秩的挑燈符、破障符,當然還有三張方寸符,其中一張以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紙畫就,耗費了陳平安許多精氣神,可以用來逃命,也可以用來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這條道路,眾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經十二座牌坊,左右兩側矗立着一尊尊兩丈余高的披甲武將,分別是打造出骸骨灘古戰場遺址的對陣雙方。那場兩大王朝和十六藩屬國攪和在一起廝殺了整整十年的慘烈戰事,殺到最後都殺紅了眼,已經全然不顧什麼國祚,據說當年來自北方遠遊觀戰的山上練氣士多達萬餘人。

陳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門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經模糊不可見。眾人先後停步,豁然開朗,天高地闊,只是愁雲慘淡。這座小天地的濃郁陰氣一瞬間如海水倒灌各大竅穴氣府,令人呼吸不暢,倍覺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詳細闡述對應之法,前邊三撥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禦陰氣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長袍的少年練氣士依然小覷了鬼蜮谷氣勢洶洶的陰氣,有些措手不及,剎那之間臉色漲紅。他身邊一個佩刀挎弓的女子趕忙遞過去一隻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頭釀造的三郎廟甘霖后,臉色這才轉為正常。少年有些難為情,對着扈從模樣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開始環顧四周,與一位始終站在少年身後的黑袍老者眼神交匯,老者示意她不用擔心。

鬼蜮谷既是歷練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殺的好時機。女子與老人都是扈從,約莫三十歲的女子是位剛剛躋身六境的純粹武夫,極為罕見。

北俱蘆洲雖然江湖氣象極大,可得一個「小宗師」美譽的女武夫本就不多,這般年輕就能夠躋身六境的更是鳳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頭仙家和王朝豪閥才能夠培養出這類出類拔萃的家生子,並且使其忠心耿耿。至於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測,讓人連他是純粹武夫還是練氣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撥練氣士中,一名身材壯碩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瑩光流轉,附近陰氣隨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後箱子,發出一陣瓷器磕碰的細微聲響后,取出了一隻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壺春瓶,顯然是件品秩不低的靈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見那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純粹陰氣開始往瓶內聚攏。只是天地陰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壺口處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輕輕懸空流轉,不曾下墜摔入壺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現一把翠綠可人的蕉葉小幡子,雙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變成了一隻等臂長的幡子,木柄處系有一根金色長穗。中年修士將它懸掛在手腕上,默念口訣,陰氣頓時如溪水洗涮蕉葉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淬鍊之法,無非是將靈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幾處風水寶地,陰氣能夠濃郁且純粹?即便有,也早已給大門派佔了去,嚴密圈禁起來,不許外人染指,哪裏會像披麻宗這樣任由外人隨意汲取。

兩名結伴遊歷鬼蜮谷的修士相視一笑,鬼蜮谷內陰靈之氣的精純確實與眾不同,最適合他們這些精於鬼道的練氣士。真是入了金山銀山,接下來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於那位擁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們重金聘請的護衛。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陰氣,比起骸骨灘與鬼蜮谷接壤地帶、已經被披麻宗山水陣法篩選過的那些陰氣,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氣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錢,當然危險系數也會越來越大,說不得沿途就要與陰靈厲鬼廝殺。成了,得幾具白骨,又是一筆賺頭;不成,萬事皆休,下場凄慘至極,練氣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曉淪為鬼蜮谷陰物的可憐。

陳平安瞥了幾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陰氣是犯了大忌諱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確提醒,此舉很容易招來鬼蜮谷當地陰靈的仇視,畢竟,誰願意自己家裏來毛賊呢?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本事夠高,膽子夠大,披麻宗不會阻攔。

最後兩位,瞧著像是一對年輕道侶,各自都背着一隻奇大的木箱,像是來鬼蜮谷撿漏的。鬼蜮谷內除了陰氣和白骨兩物最是珍貴,其實還有許多生長在內的奇花異草和靈禽異獸,《放心集》上多有記載,只不過披麻宗開門已千年,來此碰運氣的人不計其數,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專人常年尋覓各種天材地寶,故而最近百年已經極少有人洪福齊天,成功找到什麼惹人眼紅的靈物地寶了。

陳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輕輕捻動,果然十分陰涼,酷似墳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丟了土壤,撿起附近一顆周圍處處可見的石子,雙指輕輕一捏,皺了皺眉頭:石質近乎泥,相當柔軟。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內建有兩鎮,一鎮名為蘭麝,一鎮名為青廬。前者位於最南方,規模如那奈何關集市大小,後者位於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邊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個修行之地。這位虢池仙師常年留守於此,三百年內,京觀城的城主曾經兩次獨自「拜訪」青廬鎮,與以竺泉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頭無數,鬼蜮谷兩條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蘭麝鎮最安生,距離也近,幾乎是一條直線,不過八十里路。路程雖短,但是蘭麝鎮周邊又有幾處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遊歷的風景名勝,例如一處荒廢已久的古老地宮以及那山石嶙峋、潔白如雪的白頭峰,還有一座選擇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長道家符籙的國師陰靈,經常會與外來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廬鎮,則由於山水的彎彎繞繞,路途竟長達八百餘里。若想御風御劍,或是駕馭法寶飛掠,《放心集》上說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舊是尋死而已。至於元嬰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則來了陰氣森森、煞氣如潮的鬼蜮谷,已無歷練的意義,甚至還會消磨道行。何況元嬰修士一向不願涉足紅塵,極少離開自家的洞天福地,沒得耽誤光陰。如那披麻宗蘇姓元嬰,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實在是無望破境的無奈之舉,也怨不得他有些鬱郁。所以元嬰境和飛升境分別被笑稱為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

陳平安選擇直接去往青廬鎮,而且未必會走那條披麻宗辛苦開闢出來的「官道」。

那個明顯是大山頭子弟的少年與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結伴的三人隊伍選擇去往蘭麝鎮,至於之後是否涉險再走一趟青廬鎮,不好猜。

讓陳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對道侶瞧著修為不高,竟然也選擇走青廬鎮這條險路。他們輕聲言語,攜手北行,相互打氣,雖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帶着一絲決然之色——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

陳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與他們拉開一大段距離。自己走在前頭,總好過尾隨對方,免得受了對方猜忌。對方也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而且經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還會掘土挖石,挑挑選選。

雙方距離越來越大,那對野修道侶再一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年輕遊俠的身影。

鬼蜮谷內天空灰暗,如那陰雨天氣的光景,視線多少有些受阻。

陳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廬鎮的這條羊腸小道盡量避開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可陽間活人行走於死人怨氣凝結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螢火點點,十分惹眼,許多徹底喪失靈智的厲鬼對於陽氣的嗅覺極其敏銳,一個不小心,動靜稍稍大了,就會惹來一撥又一撥的厲鬼。對於坐鎮一方的強大陰靈而言,這些戰力不俗的厲鬼如同雞肋,招徠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聽號令,說不得就要相互廝殺,自損兵力,所以任由它們遊盪荒野,有時也會將它們作為練兵的演武對象。

在一群烏鴉安靜棲枝的路旁密林,陳平安停步,轉頭望去。林深處影影綽綽,白衣晃蕩,驟然出現,倏忽消逝。陳平安乾脆離了小路,走向密林。烏鴉振翅而飛,枯枝震顫,如鬼魅張牙舞爪。只是當陳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從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鎧甲、生鏽兵械,並無異樣。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環視一圈后,依舊沒有發現古怪端倪,只是當他突然轉移視線,定睛望去,終於看到一棵樹后露出半張慘白臉龐,女子模樣,嘴唇猩紅,在這了無生氣的密林當中,獨獨與陳平安對視,那一雙眼珠子的轉動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隻鬼祟陰物,正要躍下高枝,卻發現腳下樹枝毫無徵兆地綳斷。他挪開一步,低頭望去,折斷處緩緩滲出了鮮血,滴落在樹下泥土中,然後那些深埋於土、早已銹跡斑斑的鎧甲彷彿被人披掛在身,兵器也被從地底下「拔出」,最終搖搖晃晃,立起了十幾尊空蕩蕩的「甲士」,圍住了陳平安站立的這棵高大枯樹。

陳平安一躍而下,剛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頭,不承想鎧甲立即如灰燼散落於地,陳平安隨手一揮袖,些許罡風拂過,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轍,紛紛化作飛灰。

陳平安轉頭望向身後一處,那個始終只露出半張臉龐的白衣女子躲在樹后,掩嘴嬌笑狀,卻無半點聲響發出。陳平安笑問道:「這附近山水,哪裏有厲鬼出沒?」

女子動作生硬,緩緩抬起一條胳膊,指了指自己。

陳平安笑着搖頭:「我是說那種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頓時臉色猙獰起來,慘白肌膚之下如有一條條蚯蚓滾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斷粗如水井口的大樹,然後一掌重拍,向陳平安轟砸而來。

陳平安一手向前遞出,罡氣如牆列陣在前,斷木撞擊之後化作齏粉,一時間碎屑遮天蔽日。腳下涼意陣陣,陳平安低頭一看,見是兩隻雪白袖子纏繞住雙腳,然後泥地中鑽出一顆女子頭顱。

難怪要以半張臉面示人,原來她雖然半面慘白,可好歹還能看出容貌,剩餘半張臉龐只剩薄薄一層皮膚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張臉的醜陋女子。

她半張容顏如可憐女子泫然欲泣,顫聲道:「將軍恨我負心,殺我即可,莫要以刀剮臉,我吃不住疼的。」

陳平安任由她雙袖纏繞束縛自己雙腳:「你就是附近膚膩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將之一吧,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該來這邊尋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煩?」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聽,伸出兩根手指撕裂無臉的半張麵皮,裏邊的森森白骨上佈滿了利器剮痕,足可見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尋常的切膚之痛。她哭而無聲,以手指著半張臉龐的裸露白骨道:「將軍,疼,疼。」

陳平安竟是蹲下身,雙手籠袖,與她對視:「行了,你那點迷心術對我無用。我聽說膚膩城與披麻宗關係一直不錯,但是你們有一撥死對頭,為首的是一個擅長近身廝殺的地仙陰靈,麾下兵馬稀少,但是經常流竄犯事,如那邊關精銳斥候,來去不定。那個金丹陰靈最喜歡生食活人,尤其是練氣士,落在他們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養豬犬,今天割下一條腿,明天切走一塊肉,不傷性命。他們倒也識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專揀軟柿子拿捏,針對你們膚膩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兩隻女陰物,處境更是慘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聞,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錯了,將軍下刀輕些。」

此時此刻,陳平安四周已經白霧瀰漫,如同被一隻無形的蠶繭包裹其中。他肩頭微動,罡氣大震,白霧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鑽土逃遁,被陳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額頭,打得一身陰氣流轉凝滯阻塞,然後又被陳平安伸手攥住脖頸,硬生生從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將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縮起來,如一條雪白山蛇給人打爛了筋骨,癱軟在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再這麼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飄蕩起身,竟是變成了一隻身高三丈的陰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隨之變大。

《放心集》曾有簡明扼要的幾句話來介紹這隻膚膩城陰物。

女鬼自稱半面妝,生前是一位功勛武將的侍妾,死後化作怨靈。由於擁有一件來歷不明的法袍,擅長幻化美人,以霧障蒙蔽修士心竅,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靈氣如飲酒。女鬼極難斬殺,曾經被遊歷鬼蜮谷的地仙劍修一劍擊中,依舊得以存活下來。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妝衣袖飄搖,如河水浪花漣漪晃動。她伸出一隻大如蒲團的手掌,在臉上往下一抹。她凝視陳平安,僅剩一隻眼眸煥發出七彩琉璃色。然後剎那之間,竟憑空變出一張臉龐來。

陳平安眯起眼:「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半面妝開始圍繞着陳平安飄搖遊盪,嘴唇未動,卻有鶯聲燕語在陳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極其膩人,蠱惑人心:「你捨得殺我?你殺得了我?不如與我纏綿一番。損耗些陽氣靈氣而已,便能得償所願,我賺了,你不虧,何樂而不為?」

此前無論是遊歷東寶瓶洲還是桐葉洲,或是那次誤入藕花福地,陳平安都會小心翼翼藏好壓箱底的本事,對手有幾斤幾兩就出多少力氣和手段,可謂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如果是在以往別處遇見這隻白衣陰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較量,再來一些符籙手段,接着請出養劍葫里的飛劍十五,最後才是背後那把劍仙出鞘。但是今天這次,陳平安直接拔劍出鞘,手持劍仙,隨手一劍砍掉了這陰物的頭顱。屍首分離后,那顆恢複本來面目的頭顱出現片刻的滯空,然後筆直墜地,驟然間從頭顱半張女子面容處爆發出巨大的哀號,正要有所動作,已經給陳平安一劍釘死在原地,隨手一抓,將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變成一條絲巾大小,輕如鴻毛,靈氣盎然,入手微涼卻無陰煞氣息,是件不錯的法袍,說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這件青草法袍遜色。

這隻女鬼談不上什麼戰力,就像陳平安所說,一拳打個半死絲毫不難,但是一來對方的真身其實不在此處,不管如何打殺,傷不到她的根本,極其難纏。再者,在這陰氣濃郁之地,並無實體的女鬼說不定還可以仗着秘術在陳平安眼前死去活來個無數回,直到類似陰神遠遊的「皮囊」孕育陰氣消耗殆盡,與真身斷了牽連才會消停。

飛劍初一、十五也一樣,它們暫時終究無法像那傳說中陸地劍仙的本命飛劍一般可以穿透光陰流水,無視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點兒蛛絲馬跡就可以殺敵於無形。唯獨背後這把劍仙不同。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沒了的膚膩城女鬼不但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徹底魂飛魄散,而且必然已經傷及某處的本命真身。劍仙自行掠回劍鞘,寂靜無聲。

陳平安剛剛將那件玲瓏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遠處一個佝僂老嫗看似腳步緩慢,實則縮地成寸,在陳平安身前十數步外站定。

老嫗臉色陰沉:「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試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殺手,真當我膚膩城是軟柿子了?城主已經趕來,你就等著受死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輦車御風而游,四周儀仗浩大,女官如雲,有人撐寶蓋遮陽,有人捧玉笏開道,還有障風塵的巨大羽扇,眾星拱月,使得這架輦車如同帝王巡遊。

看來是膚膩城的城主親臨了。在鬼蜮谷,割地為王的英靈也好,佔據一方山水的強勢陰靈也罷,都要比書簡湖大大小小的島主還要無法無天。這伙膚膩城女鬼不過是勢力不夠,能夠做的壞事也就大不到哪裏去,與其他城池對比之下,口碑才顯得稍微好些。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視線,望向那個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道:「我又不是嚇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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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輯(15-21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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