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亡國

第一章 亡國

秋風瑟瑟,戰馬嘶鳴。群山肅穆,河水翻騰。

殘陽如血,將周東的影子拉長。周東一手牽馬,一手持劍,來到河邊。劍入水,劍上滴血隨之流走。白馬低頭飲水,噗哧幾聲,盡露疲憊之態。

周東抽劍入鞘,坐在岸邊的石頭之上,抬頭望天。暮色將至,群山如千軍萬馬肅立,他嘆息一聲,回身問道:「王松,王宮還沒有消息傳來?」

王松是周東手下大將,身材魁梧,寬額大臉,身上盔甲雖有血漬,卻整理得一絲不亂,他彎腰施禮,恭恭敬敬地說道:「回太子殿下,派去王宮的傳令官前後已經三撥,三天來,無一人回來。」

周東搖了搖頭,英俊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憂慮,他額頭寬廣,人中細長,雙耳有輪,若不是微簇的眉頭和眉宇間的疲憊之色讓他平添了幾分憔悴之色,面如冠玉的他,是人中龍鳳之姿。

作為中山國的太子殿下,周東也確實是讓人仰望高高在上的王族。中山國雖然只是千乘之國,和周邊環伺的萬乘之國無法相比,但由於中山國地處秦國以東、趙國以北、齊國以西、燕國以南,被四雄環繞,成為了四雄的緩衝地帶,因此得以安身,立國百餘年來,倒也相安無事。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魏國突然發難,派出大將樂羊率兵來犯。

太子殿下周東主動請戰,和樂羊大軍在滹沱河邊狹路相逢。雙方交戰十幾日各有勝負,魏國兵強馬壯,國力雄厚,遠非中山國可與之相比,而隨着魏國援軍源源不斷的到來,周東大軍死傷慘重,只好派人前去都城求救。

此地離都城靈壽不過百十里之遙,傳令官快馬加鞭,一日便可往返。不想接連派出三名傳令官,無一人回來,更不見有大軍馳援。

周東憂心忡忡:「王松,還有多少將士?」

「不足三成。」王松回身望了一眼山坡上東倒西歪的將士以及幾匹帶傷的戰馬,眼中閃過濃濃的憂色,「太子殿下,軍師說,所有將士願意誓死追隨太子殿下,願以身捐國。」

十幾日的大戰,周東帶來的人馬死傷過半,接連折損了幾員大將,他痛心之餘,不免有了幾分焦躁。若是再無救兵,恐怕連三日都堅持不了了。更讓他擔心的是,恐怕並非是傳令官沒有傳令成功,而是王宮之中出現了什麼變故。

軍師孫西敢來到周東身後,他一襲長衫上面血跡斑斑,鬍鬚也打了結,肩膀上還中了一箭,只簡單包紮了一下,黝黑的臉龐滿是憤懣之色。

「太子殿下,大王遲遲不派救兵,多半還是王后和公子從中阻撓。依屬下之見,太子殿下應當親自前去王宮,當面和大王說個清楚。如今形勢危急,不可因為王后和公子的一己之私而誤了大事。」孫西敢鬚髮皆張,雙手握拳,「王后和公子早就想置太子殿下於死地,太子殿下明知王後偏袒公子周西,卻一再退讓,太子殿下仁厚,不忍母子相殘,但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際,不能再有婦人之仁!」

「軍師所言極是,太子殿下,再猶豫不決,全軍覆沒事小,亡國事大!」王松也勸說周東改變主意。

周東舉手制止了二人繼續說下去:「母后雖偏愛周西,但畢竟是我的母后,我怎能不忠不孝對她不恭?何況我現在身為三軍統帥,扔下將士不管不顧,獨自去搬救兵,必定軍心渙散。不行,我不能棄眾將士於不顧,我會和眾將士共存亡!」

「太子殿下!」王松和孫西敢異口同聲,二人一起躬身施禮,想要勸說周東改變主意。

周東擺了擺手:「此事不必再議!」他起身來到一處高地,舉目四望,只見殘陽如血,而通向靈壽城的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落葉的柳樹和楊樹相對無言,在夕陽的餘暉下呈現深秋衰敗的景象。

「鏘……」的一聲,周東手起劍落,刺入了一名還在掙扎的魏軍的胸膛之中,魏軍圓睜雙眼,頹然死去。他抽出寶劍,在魏軍身上擦了擦鮮血,豪氣如云:「傳令,天亮之時,決一死戰!」

王松和孫西敢對視一眼,還想再說什麼,卻見周東背過身去,扶起了象徵中山國的山字型禮器,二人知道周東心意已決,多說無益,只好領命而去。

周東背靠山字型青銅器,坐在地上,凝望靈壽城方向,心中卻是一陣陣寒心。母後偏愛弟弟周西,不但父王周成心知肚明,整個中山國也是人人皆知。同是親生兒子,他並不清楚母後為何如此偏心,自小溺愛周西也就罷了,在父王立他為太子后,還一心想要說服父王廢掉他的太子之位而立周西為太子,母后如此不喜歡他,難不成就是因為母後生他之時風雨如晦一聲驚雷受到了驚嚇所致?

不管母后如何不喜愛他,母后畢竟是生他養他的母后,周東不敢心生不滿,被立為太子后,心中苦悶,常以晝為夜以夜為晝,日夜飲酒不停,人稱飲酒太子。荒廢政事,不理國事,被許多人詬病。但在魏軍入侵中山國之際,周東幡然醒悟,深知身為太子當以家國為計,主動請纓帶兵迎戰。經歷三戰三敗死傷無數之後,他深為以前的荒唐之舉而後悔,不管母后如何偏愛周西,他終究是中山國的太子,肩負振興中山國的重任,在大敵來臨時,他若是不能率眾禦敵,他就愧對中山國百姓重託。

眼見無數活蹦亂跳的生命轉眼間倒在眼前,成為一具具屍體,周東第一次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和身為太子的責任,他一改之前的頹廢,和將士一起浴血殺敵,誓死衛國。

只是和萬乘之國的魏國相比,只有千乘之國的中山國不管是國力還是軍力,都相差甚遠,幾次敗北之後,面對來勢洶洶不斷增援的魏軍,周東清楚若是再無增援,他帶領的五百戰車三萬人馬將會全軍覆沒。而五百戰車和三萬人馬是中山國所有兵力的一半!

只是接連派出了三撥傳令官到王宮請求援軍,卻都如同石沉大海,全無音訊。儘管不願意惡意猜測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周東卻也明白必然是母后從中作梗。

雖說不願意猜測自己的生身母親拒不發兵是為了保存實力還是為了置他於死地,他除了死戰到底之外,無路可退。若是真的為國戰死沙場,雖壯志未酬,也算值了。只是一想到真有可能是母后和周西為了一己之私不派兵增援,他一死報國也就罷了,卻連累了數萬將士,就讓人無比痛心疾首。

難道母后不會深想此事的嚴重後果?即使在母后眼中,他和數萬將士的生命不值一提,那麼一旦他全軍覆沒,魏軍長驅直入,中山國將會有亡國之憂。中山國若亡,周西就算成為太子又有何用?母后真有如此短見不成?

越想越是煩躁,周東起身,忽然感覺有異,耳邊傳來刺耳的破空之聲,他不及多想,彎腰伸手,堪堪躲過來襲之箭,硬生生將箭抓在了手中。

遠處一河之隔的對岸,有一名男子和幾名隨從朝周東張望,搭弓的姿勢猶在,他哈哈一笑:「可惜了,沒能射中。周東小兒,算你命大。」

周東勃然大怒,魏軍竟然派人前來偷襲,膽大妄為不說,真當他手下無人?他當即飛身上馬,呼嘯一聲:「有種別走,和我大戰一百回合!」

對岸男子濃眉大眼,一身盔甲鮮亮,手持長槍,英姿非凡,他不慌不忙彎弓搭箭,「嗖嗖嗖」連射三箭:「周東小兒,吃我三箭再來和我大戰。」

周東人在馬上,長劍一揮,斬落一箭,側身一躲,閃過一箭,左手一伸,抓住一箭,三箭一箭未中,他快馬如飛,轉眼間逼近了男子三丈之內。

若是步兵,三丈之內還有迴旋餘地,但戰馬之快,超出步兵無數,最主要的是,對方自以為有滹沱河天險,周東人在對岸,不可能越河而過。他卻是不知,周東在此駐紮多日,熟知滹沱河深淺,正好此地水緩河淺,他縱馬而過,殺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對方一時慌亂,周東人在三丈之內,弓箭已是無用,他扔了弓,彎腰探身取下長槍,雙手一抖,長槍如長蛇吐信,直取周東胸膛。

卻是晚了一步。

周東寶劍一揮,將對方長槍擋到一邊,隨後欺身上前,左臂一伸一屈,竟是將對方攔腰抱住,猛一用力,大喊一聲:「起!」對方再也坐立不穩,身子一晃從馬上跌落。

「拿下!」周東回身大喊一聲,緊隨其後的王松等人臉色冷峻,衝到落馬男子的身後,和他的隨從打成一團。又有幾人下馬,將落馬男子綁了個結結實實。

男子一行一共三人,悉數被捉!

「你是何人?」大帳中,周東上下打量男子一眼,冷冷問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太子,必然不是尋常人等,報上名來。」

男子昂首而立:「既然落到了你的手中,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姓樂名風,乃是樂羊之子。」

周東為之一驚,猛然站起:「你是樂羊之子?」他想起了什麼,又笑了笑,「沒想到竟是活捉了樂羊之子,樂風,你父樂羊為何攻打中山國?中山國雖是小國,但也並非是人人可欺的弱國。請轉告你的父親,再不退兵,中山國上下,捨命一戰,必讓魏軍有來無回。」

「哈哈,周東,魏軍舉兵十萬,死傷無數,你以為會空手而歸?做夢!不拿下中山國三座城池,不會撤軍。」樂風目光輕蔑,「周東,別看你貴為太子,只可惜你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你的下場已經註定,不管勝負,你都難逃一死。」

孫西敢聽出了樂風話裏有話:「樂風,你這話是何意?」

樂風嘿嘿一笑:「此地距靈壽城不過百里之遙,為何你們連日來多次求援不見援軍前來?周東,季月偏愛周西之事,不只中山國路人皆知,其他諸國也是無人不知。你是聰明人,豈能不明白其中必有貓膩?」

連魏軍都清楚援軍遲遲未到的原因是什麼,周東心中一沉,說不出來是悲傷還是凄涼,又或是無奈,他強自鎮靜:「援軍不是未到,而是另有謀划。」

「周東,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靈壽城內的援軍,按兵不動,都沒有出城一步。」樂風一臉傲然,「你我不如做個交易,你放我一條生路,我向父親求情也饒你不死。不過魏軍可以饒你一命,中山國有人想要殺你,魏軍就管不了了。」

孫西敢大怒:「樂風,你已經是階下囚,還敢口出狂言?殿下,臣懇請誅殺樂風!」

樂風淡然一笑,昂首挺胸:「周東不會殺我,也不敢殺我。」

王松也上前一步:「殿下,殺了樂風可以大挫魏軍士氣。」

周東沉吟片刻,擺了擺手:「留樂風一命比殺了他更有大用。來人,送樂風去靈壽城,交由父王處置。」

「殿下,不可。」孫西敢忙上前阻攔,「留樂風在手中,多了和樂羊談判的籌碼。將樂風交由大王,等於放虎歸山。」

周東卻說:「軍師此言差矣,樂風留在手中,只會讓樂羊為了搶回樂風而不惜拚死一戰。但若是將樂風送到王宮,父王可以將樂風扣留在王宮,待之以禮,再派出援軍與我等匯合,如此我軍聲勢大漲,樂羊投鼠忌器,必會坐下談判以解決爭端。」

王松微一思忖:「臣以為殿下計策可行。」

孫西敢雖並不贊同,卻也只好說道:「既然如此,就依殿下所說行事。」

周東派人將樂風護送到了王宮,同時修書一封,陳述利害關係,懇求父王發兵支援,可以乘機大敗魏軍。三日之後,王宮派人前來,送來書信一封及食盒一個。

周東展信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書信是父王親筆所寫,信中所言,讓周東奮力殺敵,魏軍虛張聲勢,已是強弩之末,支撐不了多久了。為了鼓舞士氣,特送樂風肉羹一份,以犒勞將士。另外還有一份樂風肉羹送到了樂羊軍中。

什麼?周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樂風被殺還不算,還被煮成了肉羹並且送與了樂羊?父王怎會如此殘忍如此糊塗?他不及多想,當即下令:「傳令三軍列陣,準備迎戰。」

命令剛下,前方傳來緊急戰報,魏軍舉全軍之力進攻。周東召集眾人,登高一呼:「諸位將士,中山國本是小國,立身於亂世,只求自保。今有魏國來犯,欺我弱小殺我幼小,身為男兒,當百死不悔,保家衛國。」

在周東的激勵下,雖群情激奮,但終究不是人多勢眾的魏軍對手,更何況魏軍悲憤在胸,哀兵必勝。經過一番殊死戰鬥,周東全軍覆沒,他身上多處受傷,倒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之中。

戰鬥足足持續了一天,從朝陽初升打到日薄西山。周東醒來的時候,只看到魏軍越過他和無數將士的屍體,朝靈壽城的方向進軍而去,留下滾滾紅塵。他掙扎着想要起來阻止,卻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着殺氣衝天的魏軍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周東連吐幾口鮮血,仰面躺在地上。天空一碧如洗,有大雁南飛,雁鳴陣陣,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輕鬆,只想眼睛一閉就此沉沉睡去。想到此處,他猛然拔出寶劍,就要自刎。

「殿下,你不能死!」一隻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握住了周東的右手,王松猶如血人一般,也不知渾身上下受了多少傷,「數萬將士的鮮血不能白流,殿下不能白白蒙受不白之冤,中山國不能任由魏國踐踏,殿下,橫劍自刎容易,卻換不回數萬將士的性命。立劍證道很難,但為了殿下的清白,為了中山國百姓,還是要堅強地活下去。」

孫西敢仰天長嘆:「殿下,臣不惜以死殉國,只是此戰不是敗在魏軍手中,而是敗在後宮婦人之手,臣死不瞑目。臣要報仇雪恨!」

「你一時還不死不了,不要感嘆了,趕緊起來,大事要緊。」王松一把拉起孫西敢,打量孫西敢幾眼,「你只不過受了幾處輕傷,離死還差得遠。報仇之事,來日方長,眼下先保命要緊。」

周東站了起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王松和孫西敢忙一左一右攙扶起他,他遠望靈壽城方向:「現在快馬加鞭趕過去,還來得及嗎?」

「殿下,無力回天了。」孫西敢怎能不知周東心中憤懣,卻還是只能如實相告,「以魏軍之勢,三日之內就能攻下靈壽城,中山國亡國只在旦夕之間。」

「殿下和齊國太子呂唐頗有交情,我等逃往齊國,可以暫避一時。」王松悄悄一拉孫西敢衣袖,朝他使了個眼色。

孫西敢會意,忙說:「殿下是中山國太子,只要殿下安在,中山國就復國有望。」

周東愣了片刻,卻毅然說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你二人若是貪生怕死,可以只管逃命,我要前去靈壽城,要和中山國共存亡。」

二人勸不過周東,只好緊隨周東身後,三人三馬尾隨在魏軍之後,朝靈壽城進發。

一天後,在距靈壽城還有五十里的途中,周東一行遇到了逃難的隊伍。攔住一人一問才知,靈壽城破,中山王和王后倉皇帶領數千人馬逃入太行山,中山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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