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逃離

十四 逃離

「鬼才」沈昊的MV一經面世,便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除開沈昊一貫乾淨而又打動人心的畫面之外,這次的MV簡直可以說是給了國人一耳光。

向來都是新單曲配MV,據說在風傳他會拍一支MV之初,便有不少娛樂圈的大腕向他拋出橄欖枝,甚至有天王天後級的人物,希望能夠以自己的單曲來配這支MV,但是都被沈昊否決了,眾人紛紛猜測,是不是沈昊要力捧哪位新星出名……所以這支MV,從籌備初期,便有着無數的目光注視着它,或譏笑或質疑或是想看沈昊在陰溝裏翻船。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支MV就只是一支MV!不是作為某支新單曲的陪襯,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個個片段合成的故事。至於音樂,則由國內一流的鋼琴大師操刀,還僅僅只是根據MV情節的需要,間或插配的鋼琴曲。

那位鋼琴大師在多年前盛名享負,是娛樂圈神一樣的存在。只是多年前便已閉門不出,不問世事。因為,這次的出山,足以讓整個樂壇為之震動。

MV的名字很直白:無可珍惜。

MV由六個片段組成:青梅竹馬。

唯一貫穿始終的,是一筆水墨丹青隨意塗成的繩,彷彿一條蛇,又似一葉輕舟,隱隱晦晦的,總似蜿蜒細長的一條。直到MV的最後,當放大的鏡頭聚焦,眾人才看出來,那竟是一條疤痕,一條爬在如玉背上的醜陋疤痕,那是火吻之後留下的痕迹,從頸項一直蜿蜒到腰間,猙獰、醜陋而又永不會消失的疤痕。

沒人知道沈昊拍這支MV的深層含義,也不想有人知道。

而這支MV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喬暮紅了,紅得一塌糊塗。

娛樂圈美人常有,漂亮的臉蛋加上魔鬼的身材,這樣的女星一抓一大把;娛樂圈氣質獨特,時不時玩個個性,裝個面癱臉的明星也是比比皆是。但是那種具美貌和靈性與一身,僅僅只是一個眼神的對視,便能看到一幅幅跳動的畫面:暗戀時想要觸碰卻又縮回的手,失戀時隱秘而又悲傷的小心事。

不是清純,不是乾淨,不是只能僅供瞻仰的女神,而是知道她身在塵世,甚至嘗盡世間苦楚,卻依舊能夠從眼裏發出萬丈光芒,給你呈現一幅幅最美麗的畫面。

她的眼睛,給人以希望。喬暮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

「你真的確定不再考慮一下嗎?」沈昊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喬暮,帶着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情問。大紅大紫,不知是多少人的夢想,他身在這個圈子這麼多年,看過多少男人女人為了成名,利用各種手段拚命地往上爬,最後有人如願,有人跌進塵埃,但即便面上風光,內在卻早已傷痕纍纍。喬暮是有天賦的,可是這樣一個複雜的圈子,確實不適合她。

喬暮搖了搖頭,用手將落在面頰上的頭髮撥弄到耳後,眼睛盯着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到里的亮光一閃,便有淺淺的笑意浮到了嘴角,她道:「沈總監,謝謝你。」

沈昊苦笑,酌了一口面前的紅酒,沒有回答。他看向站在不遠處等候的言非白問:「你是在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的?

喬暮收回目光,雙手抱住靠墊,整個人靠進椅背里,看起來小小的一隻,讓沈昊忍不住就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

「在拍MV火海中那位母親為了救女兒過世的時候。」喬暮沒有隱瞞沈昊,拿攝像機的人在第一時間發現自己「人物」的異常也很正常,尤其是像沈昊這麼有才華的人,「沈總監,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我拍這支MV,尤其在我……生病的情況下?」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沈昊打了個哈哈,「人生苦短,想得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知道進退是喬暮的優點之一,即便心裏有再多疑問,也都一一按下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你醒了?」沈昊朝言非白的方向怒了努嘴。那個人顯然已經等著不耐煩了,正頻頻地看錶,看樣子如果不是有約在先,他早就已經過來了。

喬暮輕啜了一口咖啡,笑意只到嘴角便不再往上了。眼裏原本的星光也黯淡了下去,變成了墨色的黑,寂寥得讓人心疼:「……我不敢。」

沈昊愣住了,他第一次見到喬暮這種表情,帶着欲言又止的無奈,想要親密,卻本能地隔着距離。這樣的感覺,他曾在葉晨夕的身上也體會到過。

喬暮撥弄著咖啡杯的杯沿,道:「沈總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不會輕易讓你愛的女生走?」

沈昊看了喬暮一眼,對方的注意力依舊只是在咖啡杯上,精緻的側顏在溫柔的陽光下,彷彿發着光。

「抱歉。」沈昊拿出一支煙,卻沒有點着,只是時不時拿在鼻子下嗅一下。

這是第一次,沈昊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焦躁的情緒:「如果,打個比方來說,如果是言非白,依照你對他的了解,這個問題他會怎麼回答?」

「他?」喬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言非白,他正一邊接電話一邊拉扯著領帶,看來是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了。喬暮收回目光,淺笑着搖了搖頭,「不會,他的愛情太霸道,除了生死,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他放手。

「哦?」沈昊看着眼前的女人,漆黑似墨的眼睛裏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緒,「那你呢?」

「我啊……」喬暮嘆息似的開口,讓沈昊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聽到她的答案了,可終究,喬暮什麼都沒有說,反而是反問道,「沈總監呢?你愛的人回來了嗎?」

沈昊一愣,雖然嘴角帶着笑意,但是眉眼裏確實掩藏不住的悲傷:「我可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人。」

喬暮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嘴角帶着淺淺的笑意:「可是沈總監這麼大張旗鼓地拍這支MV,不就是想讓人看到嗎?」

「你……怎麼知道?」沈昊的身子猛地一顫,杯中的咖啡盪起一圈漣漪。

「這支MV從籌備到拍攝,吸引了太多的目光了,但據我所知,沈總監平時卻是一個低調到不能再低調的人。還有上次的慶功宴,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就像是在看一個故人。」精緻的手指在杯沿滑動,喬暮的黑髮滑落到肩頭,乾淨的笑容里終於帶了一點點的溫度。「那個時候,沈總監的眼神可不是在看一個普通人。」

彷彿是被喬暮的笑容感染,沈昊始終僵直的背往後靠到了椅背上,就連緊抿的嘴角也帶上了淺淺的笑意,彷彿是初春破冰的水,清亮而又帶着一絲晦澀:「難怪有人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這是沈昊第二次說這句話了,喬暮敏感地看向他,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抓着咖啡杯,因為太用力,指節起了一層白色:「有人……那個人是誰?」

沈昊看着喬暮,一直一直看着喬暮,就在喬暮以為他要開口的時候,他卻只是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當年,認識葉晨夕是在一個心理互助組。他們那個組有六個人,每個星期見一次面,彼此訴說着這個禮拜的生活和心情,互相寬慰,互相幫助,互相扶持,希望以此緩解心理上的壓力和痛苦。

沈昊那個互幫組的組織者,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心理很健康,他只是出於調查研究的初衷,來組織這樣一個活動。

葉晨夕是最後加入的,但也卻是打眼的。明明年紀最小,卻彷彿經歷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每次來,她都只是安安靜靜地聽着大家的講述。沈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慢慢慢慢,一點一點地讓她敞開心扉。

「沈昊,喬暮是個很有趣的人,她很幽默,很會講笑話。」

「沈昊,是我對不起喬暮,那天如果不是我,大家就不會想在家裏幫喬伯父慶祝生日,喬暮的背上也不會留下那麼長那麼深的疤……」

「沈昊,我不該和言非白在一起,我明明知道喬暮暗戀言非白,我也明明知道言非白對我的『喜歡』只到好感的程度而已,可非白太耀眼,我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沈昊,我就算是對喬暮說一千句對不起,她也應該原諒我,可是,我真的希望她從身體到心理上,都能早日康復……」

葉晨夕出車禍的那一天,沈昊就在站在馬路對面等她。

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對着自己露出笑容,然後朝自己飛奔而來,最後在自己面前飛起,重重地落下。

那天早上,她答應他,會勇敢堅強地面對一切,即便喬暮不原諒她,她也要一直堅持,直到喬暮康復。那個時候,可能是她眼裏的亮光太耀眼,沈昊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砰、砰、砰……

「沈總監?」喬暮傾身向前,焦急地問道。

沈昊睜開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他有點遺憾,也有點慶幸:晨夕,你看到了嗎?你最後的心愿,我幫你完成了,經過這次的事情,喬暮應該會更加堅強,善待生命。原諒我,沒有告訴她,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也沒有告訴她,你對她的愧疚……請原諒我的自私,可是,總要有人對你的死心懷不安吧,就算那真的只是意外的車禍。

沈昊再開口時,聲音有一點點嘶啞:「喬暮,這個話題我們下次再說吧。」

很冷靜地拒絕。

喬暮看着他,終於坐了回去:「那麼,是誰會同意我這個『病人』來拍這個MV?這個可以告訴我嗎?言非白不會同意的。」

無論自己健康與否,他都不會讓自己的女人站在聚光燈下的。

沈昊的有點為難的樣子,他猶豫了兩秒終是嘆了一口氣,大概是想到自己剛剛拒絕了喬暮一次:「雖然他叮囑我不要說,可是喬暮,我希望你不要錯過屬於你的幸福。」

「是……」喬暮艱難地開口,「馮蕭?」她想起了馮蕭的那句「你還想做新聞嗎?」

沈昊點了點頭:「馮蕭堅持這樣做能夠讓你清醒過來,他找到了負責你的醫生,我只是提供了一個平台——也是幫一個朋友實現心愿。」

朋友?

難怪,難怪大名鼎鼎的沈昊會一直邀請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拍MV,而馮蕭做這麼多,不過是想讓自己清醒,讓自己掙脫現在的牢籠,自由地飛翔吧……

同時,池立是自己的主治醫師,又是言非白的死黨,難怪能讓言非白同意。

「喬暮,言非白不是一般人,你能騙得了他一時,騙不了他一世。」沈昊笑了,「不過多騙騙他也好,這小子有哪裏好,值得那麼多女人對他付出真心。」

「是啊。」喬暮也笑,說罷,她拿過身邊的手包,準備告辭離開。

沈昊一臉真誠地道:「喬暮,對不起,我知道上大屏幕不是你所想,可我真的太想要完成這支MV。你今後的生活,可能要被打擾了。」

這支MV之於沈昊,是祭奠,也是紀念。自此之後,葉晨夕,便是他無數作品中,最驚艷的回眸。

喬暮笑着搖了搖,站起身:「我說過的,我很喜歡你的作品,只要你需要幫忙,我一定會幫的。沈總監,再見。」

這次之後,估計是真的再見了。

沈昊在心底涼涼地長嘆一聲,半是讚賞半是可惜,這麼一個閃閃發光,天生就適合舞台的人,卻只留下一支MV。不過這樣也好吧,俗紅世綠,驚鴻一瞥才更能記憶長存。

言非白正在接電話,多半是公事,因為他好看的劍眉正微微地蹙起。

喬暮在距離言非白二十步的地方站定,看着他站在陽光下的側影,笑意從心底盪開,直至嘴角。當年,愛上他的當年,多半也是這樣的時刻吧,就那一瞬間,那個人便霸道地闖進了自己心底,連招呼都不打。自此以後,看到他,就彷彿看到了生命中最亮眼的光,於是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擁抱,想要擁有。

所以,當那道光不屬於自己的時候,自己便如同走在荒無人煙的黑暗中,寒冷沁骨。

多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那之後,她便想好好地活下去,想要抱着此生最溫暖地光活下去,她假裝忘記母親的死,假裝忘記晨夕的死。

他心裏沒有自己這件事情,她只要他在自己身邊就好。

可是喬暮,一切都結束了。

那天晚上,當言非白抱着她哭得稀里嘩啦,當言非白對自己說很愛她,只是沒有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時,她突然醒了。

當她感受到他同樣的恐懼和不安,她終於明白了,這麼多年了,母親和晨夕從未離開,她們一直站在他們之間,進,進不了,退,捨不得。

是該做決定的時候了,喬暮。

沈昊的MV,是她自己要拍的。盛鼎高層開會時,她就在門外,她聽到集團高管因為自己紛紛責難言非白。

「言總,只是一支MV而已,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下那個項目。」

「是啊言總,沈昊的名氣那麼大,只要能請到他,盛鼎就能更上一層樓了。」

「目前對盛鼎最有利的辦法,也是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喬經理完成合約,拍這支MV。」

「如果言總一意孤行,我們便只有請總裁來做決斷了。」

……

她默默地站在門邊,從頭到尾,她只聽到言非白說了兩個字:不行。

潔白晶瑩的手指緊緊地握成拳,直到指甲划疼了自己的掌心,她聽到心底有聲音說:夠了,喬暮,這就夠了。

於是,她打給了馮蕭。馮蕭對她突然的恢復倒是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在電話最後沉默了兩秒,再開口時便有些嘆息的意味:「喬暮,你確定想站在聚光燈下嗎?」

沈昊的MV,向來女主角都是性感火辣,可是喬暮背上的傷……

喬暮站到了窗邊,這個城市這麼熱鬧,卻終究沒有她的立足之地:「馮蕭,我的過去,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所以,我不想再躲了,也不想它把我困在日日夜夜的黑暗裏……我只是,想要一場聲勢浩大的告別。」

電話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只是幾句話,馮蕭便已經明白了喬暮的意思。握住電話的手有微微地顫動,馮蕭拉松領帶,嘴角微微地翹起:「好。」

言非白掛掉電話,這才發現喬暮已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邊。

他自然而然地牽過喬暮的手,細心地將她散落在頰邊的發綰到耳後,然後給她戴上帽子和墨鏡,前後端詳了半天,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吧。」

「真不懂池立那小子為什麼一定要你拍這支破MV,還說什麼對你的恢復有好處!我就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處,醫生怎麼了,醫生了不起啊,醫生的建議一定要聽啊……還有那個禿驢沈昊,拍就拍吧,把你拍這麼美幹什麼,搞得現在走到哪裏都有人認識你……」

喬暮走在言非白身邊,聽到他不停的絮絮叨叨,笑意從心底一點一點地冒出來,直至眼裏。

這樣的言非白,啰嗦而又熱鬧,彷彿是十幾年前,同學讓她幫忙將情書帶給他的時候,他也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一把撕爛情書,將她教訓了一頓,同時還順道逼問有沒有人給她情書。

正想着,身邊的人突然停了下來,拿下喬暮的墨鏡,於是,她眼裏還未褪凈的一點笑意便落在了言非白的眼裏,彷彿是冬日雪地里的紅梅,映得整個世界都格外的清香迷人。

言非白順着喬暮的眼角的弧度撫上去,眼裏也帶上星星笑意,不過,似乎想到了什麼,他臉色突然一變,嚴肅道:「說,剛才那個禿子和你說什麼了?」

禿子。喬暮差點忍不住笑,大名鼎鼎的鬼才沈昊居然在他嘴裏成了禿子,雖然說人家的頭髮的確不是很多……

「明明知道你在生病,還說找你談什麼事情,和一個生病的人能談什麼事情?而且還不許我在旁邊,肯定是心懷不軌!」言非白說完,也不指望喬暮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叮囑道,「以後離那個禿子遠一點,聽到沒有?」

喬暮只作聽不明白他的話,然後拿過墨鏡帶上。周圍已經有人紛紛側目了,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家。」言非白給喬暮系好安全帶后,緩緩駛出停車場,自從喬暮生病之後,他便逐漸話多了起來,無論做什麼都會和喬暮商量,雖然說這商量永遠都得不到回答,「喬暮想吃什麼?上次我們吃過一次的彩虹餐廳記得嗎?那家的粥很好喝……」

那家的粥確實很好喝,喬暮記得當時自己可是喝了兩碗。

「喬暮,你今天很開心?」言非白再一次看向坐在副駕駛上的喬暮,語氣有點酸酸的,「看在那個禿子還挺會討人開心的份上,我決定不和她計較了。」隨後有看向前方,不開心似的自言自語:「拍這支MV真的對你的恢復有好處,看來池立那小子真說對了。可是以後怎麼辦,難不成那個禿子讓拍什麼我們就拍什麼?不行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耳旁是言非白的自言自語,窗外,這個城市熱鬧的綠中,夾雜着各種喧囂的笑聲、哭聲、吵鬧聲,喬暮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熱的。

「……喬暮你給我記住了,以後不準再接近那個禿頭,聽到沒有?」言非白猶自在自言自語,衣袖卻突然被身邊的人輕輕地拉了一下,喬暮正滿臉期盼地看着他,那雙之前寫滿茫然的眼睛,此刻卻發出了亮眼的光。

「怎麼了?」言非白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今天的喬暮和之前不一樣,但是到底哪裏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喬暮指了指車窗外,言非白順着喬暮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超市?

「你想買什麼東西嗎?」言非白探究地看向喬暮,這還是她生病後第一次明確提出自己要的東西,看來,拍MV確實對她的病有好處。只是,這種既想她痊癒,又不想她太快痊癒的矛盾心情,到底是為什麼?

這還是言非白第一次推著推車逛超市。

喬暮走在前面,邊走邊四處張望,似乎在找什麼。

言非白則推著推車跟在她身後,這個時段,超市裏的人不算多,但即便這樣,言非白仍感覺不要少人對自己指指點點,他假裝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跟在喬暮身後,直至她停在了蔬菜區。

站在一堆食前,喬暮卻不知道買什麼,說起來,這麼些年,他們一起吃飯多是在外面,至於家常菜,她根本就不知道言非白喜歡吃什麼。

一隻手伸向她面前的黃瓜,挑起兩根新鮮青綠的黃瓜放到推車裏,隨後旁邊的小蔥,姜和蒜。見喬暮驚訝地看着自己,言非白笑了,有些感嘆的意味在裏面:「把你丟在國外幾年,你也會變成做飯高手的。」

喬暮也笑了,美眼彎彎的,誰能夠想到,眾人印象中,向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言非白,竟然會做飯。

不遠處,言非白正在水禽區挑魚。喬暮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自己會和言非白一起逛超市,一起買菜,一起回家做飯……喬暮垂下眼帘,自己竟然,從來都不知道言非白會做飯,他在家,從來都是連廚房都不進的。

在國外的那幾年,是誰陪着他吃飯,又是誰來洗碗?

晚餐是言非白做的,三菜一湯,菜色都是喬暮喜歡吃的,而且,言非白還有心地弄了一個燭光晚餐。

「我打電話問的喬伯伯。」言非白摘下圍裙,坐到餐桌前,有些不自在地說,然後夾起一塊魚放到喬暮的碗裏,滿臉期待地道,「你試試好不好吃。」

是自己最喜歡吃的魚肚子上的肉。

肉質不咸不淡,有酸酸的醋味,還有蔥花的香味。真的很家常,很好吃。

「你知道這個黃瓜是怎麼做的嗎?先把黃瓜切片,放到碗裏,加入鹽和白糖腌二十分鐘,將裏面的水分都逼出來,然後再將黃瓜撈起來,放進鍋里炒,這樣炒出來的黃瓜,才更可口,還有這個……」

當晚,言非白一直在講,而喬暮則不停地在吃,她細細地記住言非白說的每一個字,任由他將自己的碗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喬暮,我很開心,你開心嗎?」

眼角有微微的酸意泛起,喬暮低下頭,假裝吃碗裏的魚,漆黑如墨的頭髮擋住了喬暮的半張臉,正好讓她掩去了眼裏的濕意。言非白伸出手,將落下的發綰到喬暮耳後,溫熱的手指順着喬暮的臉頰緩緩地撫上她的耳,而後,額頭抵上喬暮的。

喬暮拿着筷子的手一愣,耳邊傳來言非白嘆息似的聲音:「喬暮,如果時光可以就此停止該多好。」

如果如果,「如果」這個詞怕是世間最殘忍的詞吧,它給人以無限的期許,卻又是在實實在在地否定現在。

閉上眼,喬暮整個人埋進言非白的懷裏,雙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腰。

筷子落地的聲音清脆而有短促,兩個人都沒有理會。

橘黃色的燈光中,他們的擁抱第一次如此親密而平和,就彷彿十二年前,彼此還是朋友時的擁抱,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但更多的,卻是滿心滿肺的歡喜。

「晨夕,抱歉,這麼多年,我第才一次來看你。」喬暮彎腰,將葉晨夕當年最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墓前。墓碑上,十六歲的女孩燦爛地笑着,眉梢眼底都是掩不去的生機漂亮。

「這是你最喜歡的百合花,每一年,你的忌日我都會買一束百合,可是我卻從沒有勇氣來看你。」喬暮蹲在墓前,輕撫著墓碑上的照片,陽光下,照片里的女孩鮮活明亮,就彷彿她從未離開。

「如果我一直不來看你的話,就可以想像你在另一個地方繼續過着美好的人生,你會有一個很愛很愛你的老公,會有自己可愛的小寶寶……你的人生不會被我打擾,更不會因為我,戛然而止……」溫熱的淚順着喬暮的臉頰流下,纖細的手指細細地撫摸著照片上,葉晨夕十六歲的臉,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一切,會不會變得更好?

「晨夕,你走的時候,心裏有沒有恨過我?」淚水不停地滴落在墓前,彷彿是當年的那場大雨,它沖刷掉那滿地的鮮血,但同時,也沖刷掉了當年言非白和喬暮之間的感情,「晨夕,這麼多年,我好累,所以如果我想逃的話,你會不會怪我?」

呆在言非白身邊,是愛,也是自我懲罰。

他會一遍一遍地提醒著自己,母親是因為自己而死,晨夕是因為自己而死。她明白言非白的自責,她不想他獨自一個人難過,所以她想,也許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可以互相取暖吧。只要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他們兩個人就能夠放開芥蒂,也放開那段過去,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是她自以為是,是她想錯了。

「也許分開,對我和非白都好,只有避開彼此,我們才能不再回想起那段噩夢般的經歷。」

「再見了,晨夕。」

「抱歉,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百合的香味,在空氣中經久不散,風過花瓣動,一如當年葉晨夕美麗的笑臉。

最後一次看向墓碑上的女孩,喬暮站起身。

不遠處,馮蕭正聚精會神地看着手機。

「發生什麼事了嗎?」喬暮很少看到馮蕭皺眉,彷彿在他眼裏,從來就沒有什麼難事,可此刻,他好看的眉都起結了。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馮蕭收起手機,看向喬暮,滿臉認真地道,「如果言非白知道我幫助早已恢復的你潛逃,我會有什麼後果?」

「只是提早兩天恢復而已。」喬暮回過頭,遠遠地看着葉晨夕的墓,微風吹起她的發,只露出半張精緻的臉,最後兩個字隨風,嘆息似的吹到馮蕭的耳朵里,「走吧。」

「在你走之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馮蕭朝喬暮笑道,雖然是笑,可那笑意卻不到眼底便被風吹散了。

喬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她跟在馮蕭的身後,一步步地踩在馮蕭的影子裏,陽光很好,喬暮仰起頭,也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不知道以後,會有怎樣的人,站在他身邊……

「到了。」

突然,前面的男人停住了,喬暮差點撞上他的後背。

「蕭?」喬暮看了看不遠處葉晨夕的墓碑,然後疑惑地看向馮蕭,這裏距晨夕的墓才幾百米。

馮蕭單膝蹲跪下,輕輕地撫著墓碑:「爸,媽,我來看你們了。」

震驚之下,喬暮站在暮前,給兩位老人鞠躬:「馮叔叔,馮阿姨,你們好。」

馮蕭閉上眼睛,再開口時,眼裏已是一片清明:「喬暮,你去外面等我。」

喬暮點了點頭,再度鞠躬,才出去了。

「爸,媽,這就是喬暮,一名記者,當年幫助我調查真相,還你們一個清白的恩人。爸,媽,你看她多粗心,連爸爸的名字上,這麼大的『肖』姓都沒有看到。」有微酸的濕意湧上喉頭,馮蕭輕撫著墓碑上,父母的名字,「我原本決定,如果她問我為什麼姓『馮』時,便把當年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可是……」

這麼久一來,他一直在等喬暮認出自己,自從父母出事以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錢能夠給他更多的安全感,可是,當他覺得有一個人比錢更重要時,那個曾經捨命救過自己的人,卻連自己的臉都記不住。

也許在喬暮心中,自己從頭到尾,都只在好朋友的位置。

「前不久,當年的姓沈的那個鹽商出獄了,為了報復,他僱人製造了一起車禍,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我已經解決了。爸,媽,兒子會好好生活,你們放心吧。」馮蕭站起身,久久地看着面前的墓碑,然後走向不遠處,正等待着自己的喬暮。

喬暮看着馮蕭,欲言又止。

馮蕭忽略掉喬暮的表情,眼裏是她看不懂的光芒:「喬暮,想做新聞嗎?」

喬暮本能地抬起頭:「啊?」

「無論在哪裏,」馮蕭的眼裏是喬暮看不透的光亮,「記得做回你的夢想。」

喬暮仔細地看着他:「馮蕭,我們是不是見過?」

馮蕭抬頭撥亂她的發:「這句話,你很早以前就說過了。」

五年前,她為了幫自己調查真相,被那個黑心的鹽商打成重傷,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不記得了。

也好,相忘於江湖,也是一種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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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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