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少年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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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肆跟着大師兄,十八年來,第一次從師門下山。
一路上,他看到什麼都十分驚奇,畢竟,從前對外界的認知,都是從師兄師姐嘴裏聽來的。
大師兄一開始還耐心解答,次數多了,眉頭慢慢皺得好似能夾死蒼蠅。
然而,於肆似乎是被甫出山門的新奇樂壞了腦子,依然不停歇地問來問去。
終於導致,大師兄在帶着他來到客棧后,給了銀子就一個縱身,凌空而去。
於肆手裏拿着錢袋,臉上浮現對大師兄的崇拜。
全然未覺大師兄是因為嫌棄他的啰嗦,才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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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一碗陽春麵,於肆美滋滋地坐在凳子上,聽着身邊熱熱鬧鬧的高談闊論,滿足得不得了。
山下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比看了十八年的師門要新奇得多。
即便是腳下一群小小的螞蟻,都能讓他彎起唇角。
可惜,這和諧的一切,被一個粗鄙的大漢打破了。
而事情的起因,其實於肆在山上,已經聽師兄師姐們講爛了。
親眼所見,卻是生平第一次。
一個目盲的老者,一手拿着二胡,另一隻手,拉着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
壞就壞在小姑娘身上了。
大漢的眼睛,自她進來,就沒離開過她。
本來還稍有顧忌,但一見老者目不能視,大漢便開始肆無忌憚。
他公然行至小姑娘身邊,直接拽住她纖細的手腕。
甚至,面露迷醉之色地細細摩挲了幾下。
小姑娘抖若篩糠,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
老者連連問了幾次小姑娘怎麼了,她都咬着唇,一言不發。
那大漢見此情景,愈發變本加厲。
而客棧的其他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至於於肆,他不是不想上前,他是氣瘋了,一時忘記,才錯過了最開始的時機。
好在,他在大漢的魔爪往小姑娘更隱秘的位置探去之前,總算回了神。
十幾年苦練,於肆身手雖算不上多了得,卻也非一般庸手。
何況,那大漢不過身板結實,並無一絲內力。
於肆輕輕鬆鬆,就把他撂倒在地。
客棧猛然爆發一聲驚呼,好一會兒之後,陸陸續續有誇讚之聲響起。
於肆摸摸鼻子,心裏美不滋兒的。
小姑娘揉揉發紅的手腕,一雙眸子雖然紅通通好像小兔子,卻有前所未有的神采,慢慢自深處彌散開來。
大漢粗啞如同鴨子的聲音,氣急敗壞地響起,「你們等著,我是為縣太爺辦事兒的,可不是好招惹的!」
一句狠話放完,於肆都沒來得及說話,他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於肆默默翻了個白眼,這什麼意思?就算是縣太爺,也不能不講理吧?
那句話卻是把小姑娘和她身邊的盲眼老者又嚇了夠嗆。
老者似乎也從他們的隻言片語里,拼湊出了剛剛小姑娘所經歷的驚心動魄。
他一雙空茫的眼睛,不自主地轉向小姑娘,臉上的皺紋,肉眼可見地又滄桑了些許。
氣氛一瞬間有些凝滯。
於肆嘴拙,不太會安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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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抓耳撓腮之際,白衣翩翩的大師兄,總算姍姍來遲。
彷彿久旱逢了甘霖,於肆眼疾手快地抓住大師兄的衣袖,連珠炮似的把剛剛發生的一切與他倒了個乾淨。
說到義憤填膺處,一對劍眉好似成了精一樣,都要飛出來了。
沒想到,大師兄聽完他的話,非但沒有表揚他的見義勇為,反而狠狠在他腦門敲了一個爆栗。
這清脆的聲音,讓於肆的表情僵在臉上。
委屈如潮水一樣,將他狠狠吞沒。
於肆不明白,明明師門所訓,即匡扶正義,可他做了對的事情,大師兄為什麼不止不高興,還要這麼對他?
他的一切,都寫在臉上。
大師兄放下手,嘴唇抿得緊緊的。
「若他真的將縣太爺請過來,這一切怎麼收場,你想過嗎?又會為師門帶來什麼影響,你又想過嗎?」
「可是,縣太爺也不能不講理啊。而且,我下山之前,師父曾說過,讓我一切遵循本心,不用太拘著自己……」
大師兄狠狠握了握拳,眸子裏閃過一絲隱痛。
「以後,切不可再這般肆意妄為。」
於肆抬頭,一雙如小鹿般的眼睛,就這麼定定地看着大師兄。
少年身上有着十分乾淨的是非善惡觀念,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信奉的,是世上的道理,非黑即白。
可是,卻不知道,黑與白之間,還會有灰色存在。
「大師兄,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做對的事情,是肆意妄為。」
於肆清朗的聲音,依舊明媚,未染雜色。
「但,若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依然會管。而且,會一管到底。」
他眼裏的堅定,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如烈焰一般,燙得大師兄心裏塵封的東西,悄悄出現一絲裂痕。
他也曾如此堅定過,以為手上的劍,可斬世間一切惡念。
可他救了人之後,卻依然沒能改變那人的命運。
因為,猖狂的惡人有所倚仗,而受難的弱者,卻如水中浮萍。
就連師門,也因他此舉,遭了連累。
傷筋動骨,才解決此事。
自此之後,他強迫自己對不平視而不見,對惡念聽之任之。
師門是他的盔甲,同時,也是他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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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於肆清凌凌的眸子裏,所閃爍的灼人光芒,終如一點星火,慢慢以燎原之勢,融化他心裏為自己樹立起的層層堅冰。
他也曾鮮衣怒馬,少年意氣。
以手中三尺青鋒,披荊斬棘,捍衛心中正義。
怎麼,就變成如今這般畏首畏尾的模樣了呢?
猶記得師父看到他的變化后,默默嘆息著轉身,挺直的要腰背,都好似彎了些許。
或許,師父讓他帶師弟師妹們下山歷練,並非只是因為,他經驗豐富,能護好他們。
而是,讓他從這些少年人身上,找回自己曾經的俠義之道。
大師兄怔愣之時,那大漢果然去而復返,叫囂著在於肆面前挑釁。
於肆長劍出鞘,鋥的一聲,將大師兄的思緒拉了回來。
還未等他有所動作,握劍的腕上出現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於肆委屈了,皺着鼻子,眼圈有些泛紅。
但,依然不打打算妥協。
卻未料到,大師兄開口說的話,與他所想並不一樣。
「於師弟,師兄既然將你帶下山,斷沒有讓你一人迎敵的道理。」
於肆驚喜抬頭,大師兄古井無波的眸子裏,有一絲亮色緩緩而起。
他本以為,自己不是單槍匹馬,抵禦一眾宵小,就是被大師兄阻止,臭罵一頓。
從未想過,二人會一同禦敵。
「請師兄放心,我絕不會拖你後腿的!」
於肆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像清晨的露珠,神采飛揚。
「好!」
大師兄大喝一聲,長劍如游龍,揮灑自如。
於肆亦不遑多讓,二人的臉上,有如出一轍的豪情萬丈。
少年時,無懼無畏,有一腔熱血,能肆意揮灑。
年紀漸長,熱血漸涼。
然而,只要一點火星,依然可以重拾當年,擊節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