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為媒

第15章 花為媒

1

她一身綠衣,面覆同色紗巾,坐在灼灼盛放的桃樹上,兩條腿蹬來蹬去,顯得十分俏皮。

樹下站着的,是一個身穿道袍的男人。

「道士,花姐姐說她喜歡上一個書生。」

「嗯。」

「道士,你說,花姐姐和那個書生,能修成正果嗎?」

「天機不可泄露。」

「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吧。」

「嗯。」

「那你……什麼時候放了我?」

「你既為妖,我便不能放。」

「那你何不殺了我?」

「祖有遺訓,不得殺生。」

「可前些日子,你不是滅了白骨一族?」

「……一堆枯骨,不算。」

「十餘年前,你滅了艷鬼一族。」

「鬼魂而已,不算。」

「我也不過是……」

「你休要再提此事。」

道士竟好似生氣了一般,轉身不理她了。

她咯咯笑出聲,微風輕拂,她的面紗被吹落到地上,露出了疤痕交錯斑駁,恍如夜叉的一張臉。

「你這,又是何苦?」

她的眸色漸深,回憶如潮水一般,瘋涌而至。

2

「小乞丐,你是不是餓了?這個饅頭,分你一半。」他眉眼含笑,把半個白胖胖的饅頭遞到了半空。

小乞丐吞了吞口水,搖了搖頭。

「你確定不吃?」他的手仍然沒有收回。

「我……」猶豫半晌,小乞丐還是搖了搖頭。

「你是……女孩子?」他看着小乞丐露了棉絮,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棉衣,又看了看她腳上那雙破了洞的棉鞋,皺眉問道。

小乞丐黑白分明的雙眼警惕地看着他,出其不意搶了他手裏的半個饅頭,撒腿就跑。

「喂,你……」苦笑着搖搖頭,他施展輕功,沒多會兒就追上了她。

「你要做什麼?!」見他追上來,半個饅頭她都塞到了嘴裏,說起話來囫圇著,不甚清晰。

「信我一次,跟我走,可好?」他臉上的笑,純良無害,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可她還是搖搖頭,倒退了好幾步。

「那,你在此稍等我片刻,就片刻,好嗎?」

他言辭懇切,她卻不明白是為什麼。

本欲再次搖頭,可看到他臉上真誠不似作偽的表情,她遲疑的搖頭,變成了點頭。

他笑了,上前不顧她的反對,摸了摸她髒兮兮的頭。

然後消失在巷口。

她等啊等,等到太陽都落山了,他還是沒回來。

生氣地嘟起了嘴,這人,看起來挺好的,怎麼這麼騙她一個無仇無怨的小乞丐呢?

越想越覺得委屈,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那個人逆光而立,手上不知道抱着什麼。

「你……」再多抱怨的話,在看到他手上簇新簇新的棉服時,都化作了欣喜。

「給我的?」她的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兒。

「嗯。」

開心地接過衣服,在身上比對着,她轉了個圈問他:「好看嗎?」

「好……」看字還未出口,他就倒了下去。

「喂,你怎麼了!」她費力地撐起他的上半身,手撫在他背上的時候,粘稠的感覺,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是……血?

愣愣地把手伸到眼前,猩紅的顏色,刺得她雙眸生疼。

她看着他蒼白的臉,咬咬牙,好似做了什麼決定。

「真是冤家……」她小聲嘟囔了一句,然後跑到巷口,確定四下無人之後,又跑回他的身邊,從口中吐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

然後,她整個人好像都虛無了不少,但她不敢耽擱,直接把那顆珠子,用手喂到了他的唇畔。

神奇的是,那顆珠子在他嘴邊,變成了一朵冰藍色的小花。

才觸到他的唇,就好似融化了一般,消失了。

沒過多會兒,他的呼吸就平穩了許多。

而她,則昏了過去。

3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好像已經不在那個小巷裏了,但,這是哪兒?

身上蓋着的,是軟軟的棉被。而且,餿味兒都變成了皂角的清香。

等等,誰給她洗的澡?!

「你醒了?」門口的人聽到了屋裏的動靜,轉身問道。

是他?

不經意間,棉被滑落,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身上只著褻衣。

羞憤地快速拉起棉被,她怒道:「你快把頭轉回去!還有,誰,誰給我換的衣服?!」

他愣了愣神,本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柔軟了不少:「是我的丫鬟碧桃替你沐浴更衣的。」

她聽聞此言,面色好看了不少。但一想到剛剛他看到了什麼,她的臉上薄怒又現。

「我可否進門,與你聊聊?」他的聲音,沒了一開始的溫暖,多了一絲頹唐。

她拒絕的話溜到嘴邊,最終變成了一個「好」字。

他聞言,眸子一瞬間亮了亮,卻終是歸於黯淡。

關門,進屋,他坐在了離床不遠的桌邊。

之後他拿起那盞琉璃茶壺,為自己倒了一碗涼茶。

「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他將涼茶灌下肚,緩緩開口說道。

她有些驚訝,難道,不應該是問她如何救的他嗎?

不過她倒是沒過多糾結於此,只輕輕「嗯」了一聲。

「我家,是書香世家。我爹這一輩,獨我一個兒子。所以,從小便讓我讀書習字,以便日後考取功名。我還有個小了我五歲的妹妹,玉雪可愛,我們兄妹倆從小感情就很好。可在我八歲的時候,我爹被誣陷含冤入獄,牽連了我們一族的人。在官差來我家拿人的時候,我娘悄悄把我和妹妹藏了起來,除我們二人之外的一百八十餘口,全部被斬首示眾。」

他的聲音,透著沉痛。眉間的褶皺,讓她好想用手撫平。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幸好我還有妹妹。族人和父母被問斬的時候,我和妹妹也混進了人群里。時逢深冬,寒冷刺骨。那真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寒冷的一個冬天。我捂著妹妹和自己的嘴,努力不哭出聲。如果連我們也被抓了,那我爹的冤屈,就真的無處可訴了。我親眼看着我爹他們的屍身被草草地裹在破席子裏,被車拉着,像破麻袋一樣,丟入亂葬崗。等那些人走了之後,我把衣服蓋在哭累了的妹妹身上,徒手,一點點兒地,把他們掩埋了。十指淋漓的鮮血,疼痛入骨,卻遠不及我心裏的痛苦。從那天起,我便成了孤兒,除了妹妹,我一無所有。你知道我為什麼見到你的時候就想留住你嗎?因為看到你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時和我一起乞討的妹妹。」

「你……為什麼和我說這麼多?你妹妹她現在?」她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畢竟,他經歷過的事情,太過慘烈。

「你餓了吧,先吃點兒東西。」他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話。

「我叫綠籬,你叫什麼?」她接過他遞過來的糕點,輕輕問道。

「離恨。」

這不是真名,她就算再傻也知道。

為掩飾心底的失落,她低頭咬了一口手裏的糕點。

絲絲甜香沁入口鼻,讓她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不問你的來歷,你也別深挖我的底細。今日與你說的這許多,只是因為,你太像我的妹妹了,同樣那麼純真,也同樣那麼善良……」他的眼睛裏,懷念之色愈盛,讓本就幽深如潭的眸子,更加了幾分深邃。

綠籬點了點頭,她本就沒打算挾恩圖報,見他已無甚大礙,便開口道:「我該走了。」

「你……要離開了?」離恨的語氣里,有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嗯。你先出去吧,我要更衣了。」綠籬不欲再多說什麼,下了逐客令。

「乾淨衣服就在枕頭旁邊,我先出去了。」他眼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綠籬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良久,方拿起衣服,穿了起來。

4

她悄無聲息地就走了。

沒留下一絲痕迹。

甚至沒給他道別的機會,因為她怕自己會捨不得。

不知道是因為他吃了以她魂魄溫養的冰晶蓮,還是因為他是她修成人形后遇到的,為數不多的以如此善意對她的人類,他的形象,在她的心裏,隨着時間流逝,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清晰。

這讓她很是苦惱,畢竟,他們之間的恩,已經雙雙償清了,誰都不欠誰,也就意味着不會再有交集了。

沒了冰晶蓮,她的身體比從前虛弱了許多,本就受了傷,現在更是不見好轉,法術原來還能用個三成,現在撐死了也就一成可用。

摸摸已經餓了好幾天的肚子,她真的是沮喪極了。

「綠籬?」熟悉的聲音,讓她欣喜抬頭。

果然是他!

「你……」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這讓綠籬不由紅了臉。

不過幾日光景,她身上簇新的棉服已有些發舊,他無奈地搖搖頭,開口道:「餓了吧?我家就在附近,來吃點兒東西吧。」

綠籬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只是餓了,吃完飯就走,才沒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呢。

她那天走的時候沒仔細看,離恨家的院子,並不大,但是乾淨利落。

裏面有個穿着樸素的小姑娘,正從井裏挑水。

「碧桃,你去做點兒吃的,一會兒端到前廳來。」

小姑娘抬起頭,臉被凍得紅撲撲的,分外可愛。

她看了綠籬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了。

「碧桃她,不會說話,你別介意。」離恨抱歉地沖綠籬笑笑。

她搖了搖頭,只要有他在,怎麼都沒關係。

不一會兒,碧桃就把菜端上來了。

兩個家常炒菜,還有一碗小米粥和一個饅頭。

「你……不吃嗎?」綠籬抬頭問離恨。

「我不餓,你吃吧。」

綠籬不客氣地先端過粥喝了好幾口,好香!

然後她拿起鬆鬆軟軟的饅頭,咬了一大口,久違的食物香氣瀰漫在空氣里,讓她整個人都愜意極了。

吃飽了之後,她有些犯困,小雞啄米似的一直在磕頭,眼皮也一直在打架。

她本想載多看會兒離恨,可她的眼睛,實在是撐不住了。

她就趴一會兒,一會兒就起來……

5

這次,當她醒來的時候,身上不是柔軟的棉被,而是冷冰冰的鎖鏈。

「終於抓到你了,綠籬。」

這聲音,是非卿!

綠籬恐懼地抬眼一看,非卿似笑非笑的樣子,讓她心裏不由一陣惡寒。

「怎麼會這樣!你把離恨怎麼了!」綠籬第一個擔心的,就是吃了冰晶蓮的離恨,而不是她自己。

「離恨?哦,你說沐離啊?如果沒有他,我怎麼能抓到你呢,我的小綠籬。」非卿妖嬈的眉眼,笑得分外陰森。

沐離?他果然,不叫離恨啊。

非卿看着她的樣子,眼珠一轉,又說道:「如果你想見他的話,我就讓你們見一面吧。」

綠籬往非卿視線範圍看去,離恨,不對,是沐離,他被兩個人帶着,往她這邊走來。

「綠籬,對不起。」沐離不敢看她澄澈的眸子。

「一切都是騙我的?從你我相遇開始?」綠籬的聲音很平靜。

「是。」

「受傷是假的?」

「是。」

「沒有血海深仇?」

「是。」

「沒有妹妹?」

到這兒,沐離卻是不說話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走吧。」

沐離欲言又止地看了綠籬一眼,轉身,正欲離開,就聽她又說道:「非卿,東西我是不會給你的。冰晶蓮可活死人,肉白骨。若被人所食,ta的血液亦可以解百毒。你野心太大,我不可能將冰晶蓮給你,助紂為虐。」

沐離的腳步頓了頓,轉過身想說什麼,卻被綠籬悄悄以眼神制止了。

「綠籬,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說。」非卿捏著綠籬的下巴,扭曲地笑了。

「這是噬顏蟲,它的可怕之處,相信你也知道。你現在告訴我冰晶蓮在哪,還來得及。」非卿的手裏,拿着一個琉璃碗,裏面靜靜地躺着幾十條漆黑如墨,身長寸許的蟲子,看起來分外噁心。

綠籬抿了抿唇,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

「非公子,我……」沐離甫待繼續開口,綠籬卻搶了他的話茬兒;「非卿,動手吧!」

「好,綠籬,這是你逼我的!」非卿狂笑着將琉璃碗一點兒一點兒地接近綠籬,十分享受她一點點兒被恐懼吞噬所帶來的快感。

「冰晶蓮被我吃了!」沐離本想這麼說,可惜,綠籬先他一步,對他下了禁咒,他只能幹張著嘴,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着非卿把琉璃碗裏的蟲子,盡數,倒在了綠籬的臉上。

「啊!!!」這一聲慘叫,太過凄厲,讓聽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噬顏蟲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道猙獰傷痕。

「非卿,我詛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善終!!!」綠籬眼中流下血淚,聲音亦是嘶啞狠厲,任誰也想不到這聲音居然出自那個柔柔弱弱的少女。

而沐離身上的禁咒,此刻終於被他不惜代價地沖開了。

「冰晶蓮被我吃了!綠籬根本交不出來!!!」

他的吼叫,非卿和他身邊的眾人已經聽不到了。

因為他們此刻,都已經陷入了綠籬製造的陷阱里。

早在一開始,她就留了後手,她的魂魄既然可以溫養神葯冰晶蓮,那麼,也可以溫養那號稱天下第一的陷阱,天羅地網。

只不過,天羅地網的啟動需要時間,而她,不惜犧牲自己,拖延了足夠的時間,讓天羅地網啟動,罩住了在場除了她和沐離的所有人。

「綠籬,綠籬!」漸漸陷入昏迷的少女,讓沐離的心不由糾痛。

「綠籬,對不起,我確實有個妹妹,她天生體弱,甚至連巫醫都斷言她活不過十五歲。再過一個月,就是她十五歲的生日了,我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你放心,我沐離既受了你的恩,那麼,便一定會救你!」

他割開手腕,輕輕放到少女唇畔,直到少女臉上的傷口都逐漸癒合,他也沒撤手。

他,是打算把命賠給她!

等綠籬睜開眼睛的時候,沐離已經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了。

「你這又是何苦,我,早就活膩了啊。」綠籬看了一眼沐離,淡淡說道。

「恩……我還了……替我……救救我……妹妹……」說完,沐離含笑閉上了雙眼。

「修行上千年,我早就膩了啊,其實死,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為什麼要救我呢?讓我頂着這夜叉一樣的臉活着,還不如死了啊……」綠籬喃喃道。

噬顏蟲帶來的傷口雖然能癒合,傷疤卻永遠去除不掉。

她顫抖著,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對着被定住的非卿等人,惡狠狠地說:「都死吧!」

此一役,除綠籬外,無人生還。

6

綠籬兌現了她對沐離的承諾,救活了他妹妹。

隨後兜兜轉轉,一人在世上又走了百年。

便遇到了他,那個道士。

抓了她不肯殺,卻也不肯放。

她對道士有熟悉的感覺,卻又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沐離轉世。

而道士不會告訴她的是,他是冰晶蓮,在她還是麋鹿的時候,便與她共生,在她的魂魄內溫養千年,又吸收了沐離對她的愛,修鍊而成人形。

他更不會告訴她的是,白骨一族與艷鬼一族,當初都參與了非卿抓她的計劃。雖然非卿乃是主謀,但他們,也難逃干係。

他還不會告訴她的是,即使她被噬顏蟲毀了容,在他心裏,她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天上地下,獨一無二。

他只要她知道,萬水千山,無論她想去哪裏,都有他,跟隨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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