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心（下）
7
穆蓮再次見到公叔同，已是次日黃昏時分。
那枚雙魚佩，靜靜掛在他腰側。
破舊的同心結，依然綴在上面。
「同心而離居……「
不知怎的，穆蓮想到這樣一句話。
公叔同眼神有些驚異：「水清也曾這般說過。「
「你真是魔怔了。「穆蓮輕笑。
「你的手怎麼樣了？「
「你的脖子怎麼樣了？「
二人不約而同詢問對方。
「無礙。「
「不妨事的。「
又是異口同聲。
公叔同握拳放於唇畔，輕咳一聲：「本王來知會你一聲，後日，亦是此刻，返回京師。「
穆蓮眨眨眼，方記起她應下過他什麼。
「好。「
「王爺來找我，可有人看到？「
「怎麼，怕人知道，刺客和目標人物攪合在一起？「
「王爺說笑了。「穆蓮左顧右盼，就是不看公叔同。
「你真是——「
忽有咕嚕聲響起，穆蓮失笑，這下換公叔同左顧右盼了。
她帶着公叔同盡從僻靜無人處走，二人繞着繞着，又到了後山。
穆蓮采了些野果，交與公叔同。
後山不遠有一處樹林，雖不大，倒是常有野兔等出沒。
公叔同啃著野果，饒有興味地看着穆蓮忙活。
穆蓮將打來的野味收拾妥當，自身上拿出一個小包。
打開后，裏面是幾樣簡單的調味品。
珊兒愛吃野味，以往他們三人出來，封御總忘帶調料。
因此，穆蓮養成了隨身帶一小包調味品的習慣。
穆蓮心道，如果公叔同吃不完，給珊兒送些吧。
本來，她就有意去找珊兒。
珊兒一直知道穆蓮默默喜歡封御，但她什麼都沒說，給他們倆足夠的信任。
也正因如此，穆蓮羨慕珊兒，卻不嫉妒她。
這麼好的姑娘，值得封御的愛。
也值得，她給她一雙眼睛。
「發什麼呆？「
一隻手伸到穆蓮面前，打斷了她的思緒。
穆蓮不理公叔同，目光落在他身後樹林時，卻扯住那隻手，把公叔同帶得差點摔跤。
公叔同正欲開口，嗖嗖破空聲傳出，他原本待的位置，幾支羽箭插在上面。
「終於出現了。「
公叔同唇角噙起一抹冷笑，面露殺伐之色。
他抓起地上羽箭，看也不看，復往樹林扔去。
此起彼伏的慘叫響起，沒多會兒，便恢復了寂靜。
「你是故意隻身出行？「
看來，找她不過是公叔同的幌子。
「不錯，這些人已跟蹤我許久，我總得給他們個機會。「
穆蓮沒再往下問，這與她無關。
「真可惜，肉烤焦了。「
「是啊。「
公叔同的肚子，也十分配合地咕嚕一聲。
穆蓮抬眸，瞳孔驀地收緊。
「小心！「
一支羽箭來勢洶洶，角度刁鑽，直為取公叔同性命而來！
那些人里，竟潛伏着一個高手！
羽箭越來越近，公叔同已是躲避不及。
穆蓮一側身，將公叔同擋在身後，羽箭穿透她的肩膀，血花如雨炸開，濺了公叔同一臉。
羽箭的慣性，把穆蓮帶倒在地。
公叔同直愣愣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
好一會兒，他才稍微動了動身形。
「水清，你不能死，不能死。你答應過我的，不能不算數。「
公叔同一直重複這句話，自始至終不曾回頭看一眼。
「我是穆蓮……咳咳……再不救我，我就真的死了……「
公叔同轉身，邁步時摔倒在穆蓮身畔。
「堂堂一個王爺……「
「水清，你沒死，沒死。「
穆蓮上一次看到一個男人這般脆弱，還是封御聽說珊兒的眼睛有救時。
罷了。
「嗯，我是水清，我沒死……「
8
後來，公叔同總算清醒過來，面色看起來比穆蓮這個傷者還要難看。
他打個呼哨，一匹高頭大馬出現，公叔同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帶穆蓮回了府邸。
所幸，未傷及要害，傷口乃是穿透傷，處理起來也方便。
「水……「穆蓮迷迷糊糊之際，覺得口渴難耐。
立時，便有水送入她口中。
微微睜眼，朦朧間看到的，似乎是公叔同的衣擺。
「何時了？「
穆蓮皺眉，這聲音沙啞得好似粗糲的石塊摩擦地面。
「已是第二日傍晚，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穆蓮長舒一口氣。
「餓不餓？「
公叔同溫和的口氣，讓穆蓮不太適應。
「不餓，我還想再睡一會兒，你出去吧。「
公叔同走後，穆蓮又閉上了眼睛。
等她再度醒來，天色已微微泛白。
她強撐著起身下地，只稍微往前挪開一步，就引得肩膀一陣劇烈疼痛。
即便如此，穆蓮仍然小步走了出去。
她清楚，公叔同府邸後門處無人把守。
只是，弄開門鎖頗費了她一些時間，肩膀處傷口都滲出了血色。
穆蓮先回家換了衣服，拿上賞金，慢慢往她跟封御約定的地點而去。
「你來了。「
「嗯。「
封御到的比她要早，穆蓮眸子裏閃過一絲落寞，他真是一刻也不願讓珊兒多等。
「對了，這個給你。「
穆蓮將賞金遞給封御。
「這是……「
「過後，我就要離村了。「
她沒說這是他那件任務的賞金。
「穆蓮，我——「
「得啦，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其他話不必多說。「
穆蓮摸向懷裏，卻摸了個空。
「怎麼？「
「沒事。「
到村長家時，穆蓮腳下踉蹌了一下。
「小蓮？「
珊兒一臉天真，沖穆蓮的方向粲笑。
「嗯。「
「我就要能看到啦，到時候，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阿御和爺爺。「
「好。「
「珊兒，喝了這碗葯。「
珊兒依言，就著封御的手喝了葯。
待她睡着后，穆蓮道：「可以了。「
「那我——「
「且慢！「
公叔同？
而且，是衣衫不整，連髮髻都有些歪斜的公叔同。
他大步走到穆蓮身邊，無視所有人，輕輕抱住了她。
「對不起，我騙了你。這雙眸子，就快不屬於我啦。「穆蓮扯扯唇角。
「別哭。有本王在，誰敢！「
她又哭了？怎麼在他面前，她總是哭呢。
「就算你是王爺，也不能阻擋我孫女復明！「
昔日總笑眯眯的村長，凜然道。
公叔同摸摸穆蓮的頭，轉而正色道：「本王接到密報，苗疆毒王在此處又現於世。自水清……「
他頓了頓，又道：「他已消失三年。但，本王來此之後，調查每每受阻。甚至還有跟蹤、刺殺。「
村長冷哼：「那又如何？「
「以本王的武功，在江湖之中罕有敵手，毒王算是其一。刺殺之人裏面，唯一人與我不相上下。那人是誰，不必本王說個分明了吧？「
「你莫不是想說，那人便是老夫；甚至，毒王也是老夫？「
公叔同搖頭：「這些本王都不在乎。本王只想知道，穆蓮是不是水清？「
穆蓮還沒從村長是苗疆毒王的事情里回神，又被公叔同這句話震驚當場。
「我是穆——「
公叔同掏出一物，穆蓮抬眼看去，那是她遺失的同心結。
「我是仿照你那個同心結編製的。「
穆蓮欲掙脫公叔同的懷抱，卻被他小心翼翼抱得更緊。
「你扯一下這裏。「
公叔同指著同心結中間位置的小花。
竟然，扯出一個字來。
「丁？「
公叔同又拿出他身上那枚同心結，同樣位置的小花，扯出的也是個丁字。
「水清姓丁，這是只有她才知曉的同心結打法。「
說到最後，公叔同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哈哈，丁水清早死了，當年，不是你親手將她下葬的嗎？「
村長這句話，帶着明顯的惡意。
公叔同聽到這句話后，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封御忽然跪地：「爺，她不是水清。「
「不，她就是水清！「
「封御，你叫他什麼？「
穆蓮掙脫公叔同的懷抱，問道。
封御低頭，並未回答穆蓮。
「封御，你竟是朝廷的人！敢騙我的珊兒，老夫要你的命！「
村長發難，封御慌忙躲閃。
穆蓮面色愈發蒼白，公叔同扶她坐下。
她抓住他的袖子，懇求道：「求求你，幫幫他。「
顯然，封御的武功不足以應付村長，幾次都差點兒被村長傷到。
公叔同袍袖下的拳頭緊了又松，終是加入了戰局。
一時間，雙方難分伯仲，戰成平手。
「都住手！「
誰也沒想到，開口的會是珊兒。
她的手上，還拿着一把匕首，直指穆蓮。
公叔同立時停手，不防之下，被村長掌風掃到，吐出一大口鮮血。
「爺！「
封御護著公叔同，且戰且退。
「你們兩個，都得死！「
村長凌厲出招，珊兒又喊了一句：「爺爺！「
他才憤憤停手。
珊兒聽到沒有打鬥聲了，才放開穆蓮。
「對不起，小蓮……「
「你走開！「
公叔同一把推開珊兒，拉着穆蓮仔細查看。
珊兒跌坐在地，封御猶豫半晌，還是去扶起了她。
「你身為暗衛，忘記自己的職責了嗎！「
公叔同沉聲說完，封御跪地：「請爺責罰！「
穆蓮趕緊開口：「我沒事。封御，你我和珊兒，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嗎？「
封御看向公叔同，在他的示意下，說明了一切。
丁水清死後，公叔同派出大量暗衛，以查出毒王下落。
封御便是在那時離開王府，到達這個刺客村。
當時，穆蓮已在村內，但有些痴痴獃呆的。
在與珊兒的接觸中，封御漸漸被她吸引。
不知怎的，只要他和珊兒一起照顧穆蓮，她就能清醒一些。
封御來村已有三年，穆蓮完全清醒還不到一個月。
只是，在她完全清醒后，竟認為她與珊兒、封御自小一起長大，甚至認為，她一直和珊兒一樣，愛慕封御。
穆蓮沒想到，事情居然是這樣的。
「那你憑什麼說她不是水清？「
公叔同威嚴地看着封御，道。
「爺，我與水清曾一起在暗衛營受訓，她右臂斷過，而穆蓮右臂骨頭完好。再者，屬下也懷疑過穆蓮是水清，是以……去挖過水清的墳。「
「什麼，你好大的膽子！「
「請王爺恕罪！「
「繼續說！「
公叔同劇烈咳嗽了一陣后，沒好氣道。
「屍身的右臂有陳舊性傷痕，這便是屬下斷定穆蓮不是水清的理由。「
「我不是穆蓮，也不是水清，那我究竟是誰？「
穆蓮的面色，又白了幾分。
「你是穆蓮。「
珊兒摸索著走到穆蓮身邊，說道。
穆蓮和珊兒，確實從小一起長大。
二人感情極好，為了替珊兒尋找醫治眼睛的方法，穆蓮很早便領了刺殺任務。
她出村后，與珊兒都是書信往來，從來報喜不報憂。
可珊兒沒想到的是，再次見到穆蓮，會是她處於生死存亡之際。
三年前，苗疆毒王來到村裏。
他比封御早幾個月到，見到珊兒后，聲稱可以治好她的眼睛。
他們並不知道毒王身份，就在村長欣喜若狂，打算讓他醫治珊兒時，穆蓮不顧村規，出現了。
她告訴他們，此人乃苗疆毒王，不能聽信他的話。
珊兒嚇壞了，毒王武功高強，又善於用毒，村長也不是他的對手。
長老等人，盡皆被俘。
毒王說他新習得一種武功，需要找人試試。
他看中的是珊兒。
珊兒也打算犧牲自己拯救村裏其他人，可最後關頭，她被打暈了。
等她再次醒來，事情已塵埃落定。
刺客必學技能之一，便是易容術。
穆蓮易容成她的樣子，被毒王帶走了。
「小蓮之後回村，就成了阿御看到的樣子。「
「那毒王呢？本王便是為他而來。「
「爺，屬下的密報，明明說的是毒王不在此處，這……「
「阿御，是我改了你的密報。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只是，你為何讓小蓮將眼睛換給我？我欠她的，已經夠多了。「
封御聞言苦笑：「我只是想讓她對我死心。我明白穆蓮在你心中的重要性，我心裏只有你，不值得她耗費大好時光。珊兒，我的身份，不是有意瞞你……「
公叔同被他們搞糊塗了，他煩躁道：「那她身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像水清的地方！「
「爺爺，剩下的，您說吧。「
村長氣哼哼地走到封御面前，推開他，拉住珊兒的手讓她坐下。
其實，穆蓮被毒王帶走後，村長和長老們商量過，就把沒在執行任務的刺客們都召喚回村了。
目的，就是為了找尋毒王和穆蓮的下落。
可惜，一無所獲。
直到穆蓮痴傻回村，村長他們才慢慢查到了毒王的消息。
刺客村召回來的幾百名精英刺客，大半折在毒王手裏。
不過最終，他們還是殺死了他。
之所以會有那麼多人犧牲，除了苗疆毒王用毒能力高超，以及本來武功就不弱外，更主要的是，苗疆毒王新習得了一門武功，名曰攝魂。
穆蓮就是因此而瘋。
這門功夫邪門得很，只要不小心與他對視，人就不能動了。
緊接着，被定住的人命門處會冒出白煙，不到一炷香便會死去。
那些白煙會被苗疆毒王吸入體內，他的功力也會暴漲。
「那你們，是怎麼殺死他的？「
「他想吸，我們就讓他吸個夠！這老賊，最後是被活活漲死的！「
村長眼睛裏迸出血絲，語氣十分解恨。
「穆蓮與水清的這麼多相似，也是因為攝魂？不，我不相信！「
公叔同好似受傷的野獸，拳頭重重擊打向地面。
穆蓮恍若未聞，眼神獃滯，不知在想什麼。
「這也是我改了封御的密報，讓王爺您來這裏的原因。「
珊兒緩緩跪倒，繼續道：「阿御的到來，讓小蓮的狀況漸漸好轉。我開始以為小蓮是真的喜歡上了阿御，後來我才明了，她是把阿御當成了別人。「
「你要說那個人是本王？簡直荒謬！「
公叔同有些嘶啞地大吼道。
「最初，小蓮是看到我和阿御一起出現時，眼神會變得清明一些。等她越來越好轉后，某一天，她忽然對我說，她和我一樣，喜歡上了自小和我們一起長大的阿御。王爺想知道她的轉變是因為什麼嗎？「
珊兒似乎並沒打算聽公叔同的回答，自顧自接着說：「是在阿御和她提過水清之後。「
「本王與水清之事，許多人都知道！「
水清為救公叔同，替他擋毒王一掌而死。
公叔同親葬水清屍身，不止派出大量暗衛，還懸賞萬金，只為得到毒王消息。
甚至拒絕老王爺為他安排的婚事，差點弄得父子反目。
他的這些瘋狂之舉，幾乎人盡皆知。
「總有一些事，是只有你和她才知道的吧？「
聽到珊兒這句話，公叔同沉默了。
「為了小蓮的幸福，民女把王爺叫至此處。王爺的刺殺懸賞，也是我讓爺爺掛出來的。阿御是王府暗衛，就算不為那筆賞金，也會為了王爺的安危接下這個任務。「
「你早就知道我會去找長老？「
封御苦笑問道。
「對，我還特意讓小蓮在那時去告訴你，我想吃桂花酥了。「
珊兒調皮地吐吐舌頭。
「只是我沒想到，你會要小蓮的眼睛。更沒想到的是，爺爺也信了你的話。「
村長在旁邊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封御則聲音堅定地說：「我是不會要穆蓮的眼睛的。在我聽到這個方法能治好你的眼睛時，我就已經想好人選了。「
「阿御，我不會要你的眼睛的。「
珊兒極緩慢地搖頭道。
「珊兒……「
沉默許久的穆蓮，驀地開口道：「我為什麼，和其他中攝魂之人不一樣？「
「你既是中攝魂術第一人，情況和他人有所不同也正常。且毒王的攝魂術，似乎是殺死水清姑娘后了悟到的。苗疆本就是奇詭之地，也許是水清姑娘泉下有知……「
「夠了！本王不想再聽了！「
公叔同一拂袖，走了。
穆蓮往他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卻並未起身。
而封御，則趁珊兒不備，點了她的穴道。
「長老，開始吧。「
封御輕輕把昏睡過去的珊兒放到床上，說道。
「慢著，老夫還有話說。小蓮吶，珊兒給你留了一封信，在她房內。至於封御，珊兒那古靈精怪的丫頭，也有話讓老夫告訴你……「
9
珊兒房內。
穆蓮靜靜坐在桌邊讀完了信。
許久后，她極淺極淺地笑了。
隨即，離開了刺客村。
換眼醒來，珊兒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問道：「阿御，爺爺有沒有和你說？「
「爺爺在你心中，就這麼不中用嗎？「
珊兒長出口氣，還好。
封御抱住珊兒，他一隻眼睛纏着紗布，另一隻，清澈似水。
「萬水千山，你可願陪我一起去看看？「
「嗯！「
珊兒給穆蓮的信里，只有寥寥數字。
無論穆蓮也好，水清也罷，你便是你。這裏，永遠是你的家。
只是，離村的她還沒走出村口多遠，就被攔住了。
「水……「
「我不是水清，也不是穆蓮。「
「那，我該喚你什麼？「
她遙望天邊，霞光萬道，美不勝收。
粲然笑道：「同心。「
「同心，而離居？「公叔同低頭，語氣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不，是願為同心約的同心。「
公叔同抬頭，眸光晶亮：「在下公叔同，不知可否與同心姑娘一道，行遍這萬水千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