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綺懷

1

豆大的雨點砸落地上，濺起朵朵水花。

陸與站在打開的窗欞附近，衣服下擺濺了好大一片水跡，他卻渾若未覺。

良久之後，他方徐徐關窗。

隨即，陸與負手轉身，動作一氣呵成。

而他的視線，緊盯着牆角一把泛黃的油紙傘。

彷彿下定什麼決心似的，他抄起油紙傘，推開門，還沒撐開，就身入大雨之中。

雨水在油紙傘上，匯聚至一處，很快自傘上滑落，如珠簾般遮擋陸與本就不甚清晰的視線。

即便渾身透濕，他仍執着地往前走着。

直到走至一處敞開的門前，方停住腳。

「客官有何貴幹？」

在櫃枱後面閑閑逗著蛐蛐兒的夥計，懶懶開口道。

陸與快走幾步至門檻前，「上官翎在嗎？」

他的神情里，有些猶豫，又有些期待。

夥計不逗蛐蛐兒了，從櫃枱上一躍而出。

「在。你找我們大小姐何事？」

陸與緊繃的唇角終於鬆動了一絲，沒拿傘的手，在胸口位置拍了拍，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2

要說陸與和上官翎二人的相識，其實頗具戲劇性。

那天，陸與要作畫時，發現墨沒了。

他便披衣出門，打算買一塊回來。

路過醉仙樓門口時，正瞧見一個黃衣姑娘，手叉腰，像個小茶壺似的，與一體型有兩個她那麼寬的彪形大漢吵架。

非但不見其勢弱，反而把大漢逼得連連後退。

陸與不是愛湊熱鬧的人，可那日不知怎麼了，腳像生了根，生生停在那裏。

黃衣姑娘開始背對着他，後來才轉過臉。

一雙水杏似的眸子，熠熠閃光，讓陸與不由呆了一瞬。

一瞬之後，他瞳孔微縮，大喊：「姑娘小心！」

黃衣姑娘頭也不回，抬起左手，不過片刻，食、中二指間便多了一把鋥亮的小刀。

「本來打算饒了你，誰知你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那就別怪本姑娘不客氣了！」

黃衣姑娘輕輕巧巧一個鷂子翻身，纖巧雙足只虛空沾了一下彪形大漢的身，那大漢就如斷了線的風箏，飛出去老遠。

踹完人，黃衣姑娘嫌棄地在地上蹭了蹭腳，方抬頭，對着陸與粲然一笑：「謝了！」

陸與又是一呆，反應過來時，面前已多了一抹黃色身影。

「我叫上官翎，你呢？」

那隻接住小刀的手，直接搭在了陸與肩膀上。

溫熱的觸感，讓陸與臉上隱現薄紅。

「在下陸與。」

二人互道姓名后，陸與懵懵然被拉着走，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掌心軟綿綿的小手上。

直到一雙筷子遞至他面前，他方回神。

「餓死我了！」

上官翎說完，也不管陸與，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待她吃飽喝足，陸與一個包子方吃一半。

她就在那一邊喝茶，一邊和陸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陸與才知道，上官翎和彪形大漢吵架的原因，是她在大漢那買點心時，他趁她不注意，故意缺斤短兩。

上官翎接過點心一拎覺得不對，放下好聲好氣和大漢說，大漢不搭理她，她才跟對方吵了起來。

後來的事情，陸與就知道了。

陸與聽完不由失笑，想說這點小事何至於，但上官翎認真的眼神，讓他的話堵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

「總之，還是謝謝你提醒我了，這頓我請！」

不等陸與回話，上官翎已經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3

陸與吃完手裏的包子，也起身離開了。

他其實不餓，完全是被上官翎拉來做陪客的。

出來后，他猛地想起墨還沒買，又接着去做未完成的事。

陸與去了最近的脂玉齋，正挑着墨，可巧了，店裏通往後院的帘子被掀開。

「陸與？」

一抹黃色衣角，出現在陸與視線之內。

他頓覺訝異，沒想到短時間內，兩次碰到上官翎。

上官翎喚他一句后，和店裏夥計嘀咕了一會兒，拿出一塊墨遞給陸與：「送你了，這松煙墨賣得最好了。」

陸與連連擺手，卻在上官翎瞪眼佯怒時，接過了她拋過來的松煙墨。

此後，陸與和上官翎之間漸漸熟悉。

上官翎經常嘲他是迂腐書生，陸與也不生氣，只一笑而過。

二人相識半年左右，趕上上官翎生辰。

陸與左思右想，畫了一幅上官翎的肖像，送她權作禮物。

上官翎喜不自禁地接過，同時告訴陸與，她對他已不止朋友之誼。

陸與早心有所感，但……

他歉意地看了上官翎一眼，並未說話。

上官翎面色瞬間慘白，手上的畫亦掉落地上。

「為什麼？」

陸與蹲下了身體，撿起畫，輕輕塞回上官翎手裏。

「因為一個夢。」

在上官翎疑惑的目光里，陸與用袖子掃了掃地面，姿態隨意地坐了下去。

他記事起，就在做一個夢。

夢的開始，是雕樑畫棟的宮殿。

一個白衣姑娘依偎在他懷裏，無限嬌羞。

緊接着，白衣姑娘鐐銬加身，跪在宮殿正中。

然後……

就沒了。

「還記不記得我與你初識？」

上官翎低低「嗯」了一聲，並沒什麼精神。

陸與見她這般模樣，心裏也不好受。

上官翎性子爽朗，這半年的接觸，讓原本性格有些沉悶的他，都開朗不少。

若說他對上官翎無一絲感覺，那是騙人的。

陸與嘆了口氣，「我買墨，就是為了畫她。」

白衣姑娘的面目，從前都是一團模糊。

那天陸與醒來，白衣姑娘的眉眼清晰地映入他的腦海。

他打算畫下來，發現墨沒了。

出門，卻結識了上官翎。

這大概便是命運弄人。

「畫呢？」

上官翎打斷陸與的沉思，急促道。

陸與從懷中掏出，上官翎一把搶過。

「我幫你把她找出來！」

上官翎說完，沒等陸與有任何反應，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一如他們初相識。

4

那之後，整整三個月，陸與沒再見到上官翎。

他每日都去脂玉齋詢問，得到的都是上官翎不在的消息。

今日大雨，他猶豫后又來，沒想到上官翎竟在這裏。

陸與跟着夥計走進後院，停在一處門前。

那道門自裏面打開后，他看到的，是憔悴了許多的上官翎。

臉頰肉眼可見地消瘦了，陸與終是沒忍住，大步上前，把上官翎攬在懷裏。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門裏，居然又走出一個人。

與他畫上的白衣姑娘，如出一轍。

陸與慌忙鬆開上官翎，眼角瞥到上官翎臉上由欣喜到失望的神情。

「你不來找我，我也打算去找你的。人我幫你找到了。」

上官翎回身，把白衣姑娘送到陸與身邊。

「我累了，先休息了。墨七，把他們帶到偏廳吧。」

陸與伸手想攔住她，卻連上官翎的衣角都沒碰到。

白衣姑娘叫岑纓，家離脂玉齋很遠。

陸與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撫在自己胸口。

那裏，並沒有見到上官翎時，砰砰亂跳的感覺。

可眼前的人，確實是他夢中人。

因為，岑纓和陸與一樣，自記事起便做着和他一樣的夢。

此刻，他們之間，更多的不是總算找到彼此的喜悅，而是尷尬。

「岑姑娘……」

陸與本是要給岑纓遞茶，誰知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倆人都是一愣，有些細碎片段，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5

陸與還不是陸與，而是無妄。

岑纓也不是岑纓，名為天音。

地點亦不是凡間，而在天界。

天界清規戒律森嚴，又怎能相戀呢？

被發現后，他們先是被轉抓入天牢，后貶為凡人。

只不過，二人因前世為仙，比普通凡人，稍微多了點與眾不同的記憶。

本以為是可以再續前緣的紅線，沒想到，早已物是人非。

陸與遇到了上官翎。

而岑纓與他，雖前世緣深，奈何今生情淺。

「抱歉……」

陸與沒想到，岑纓竟和他異口同聲。

「上官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她……」

說到這兒，岑纓笑了。

「她怎麼了？」

陸與好奇得很，上官翎究竟跟岑纓說了什麼。

「她威脅我說，如果不和你在一起，就殺了我喜歡的人。」

「你喜歡的人？」

陸與眨眨眼，有些懵。

岑纓自己斟了杯茶，淺酌一口。

「和你一樣，這夢日復一日，也成了我的執念。所以，並未答應他。上官姑娘來找我時，恰好他也來尋我。倆人打了一架，他沒打過上官姑娘，所以，我就被威脅啦。」

陸與撫額，這確實像上官翎做出的事情。

「於是你就和她來了脂玉齋？」

岑纓點頭，將茶杯擱到桌上。

「但是我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知道，你也一樣。」

陸與頗為贊同，「是啊，過去的，終究只是過去。這一縷執念雖化作夢境，糾纏良久，可錯過的，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

「那麼……上官姑娘，你進來吧，我要走啦。」

岑纓沖門口喊了一聲，隨後調皮地吐吐舌頭。

「莫如珍惜眼前人。」

岑纓經過陸與身邊時，低低說道。

偏廳門同一時刻打開，上官翎一襲黃衣，局促地站在門口。

「你捨得將我推給別人？」

陸與話音剛落，門口的上官翎就如乳燕投林一般撲入他懷裏。

「你敢！」上官翎氣呼呼地抬頭，眸子裏隱約有水汽浮現。

陸與心疼地把她抱得更緊了，「我怎麼捨得。」

他不會再錯過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