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素清
1
張燈結綵，高朋滿座。
目之所及，一片喜色。
素清一襲黑衣，靜靜坐在角落的桌邊，手上端著一盞清光凌凌的酒液。
她的注意力，都在院中央眉目疏朗的新郎身上。
他發自內心的喜悅，令她唇畔不自覺綻出一抹帶着血腥氣的笑來。
無人看到素清是如何動作的，她就已經到了新郎身前。
「新郎官，這杯酒敬你。」
依然是剛剛那盞酒液，竟是涓滴未灑。
新郎還未開口，一隻塗着蔻丹的蔥白玉手，先伸了過來。
「我夫君不勝酒力，這杯妾代勞了。」
素清笑了，眸里興味盎然。
她端著酒盞，輕輕靠近新娘耳畔，「牡丹仙子。」
那隻瑩白若玉的手，不出所料地顫了顫。
「娘子，你怎麼了？」
新郎蹙起眉頭，骨節分明的手覆於新娘手上，言語間滿是關切。
「娘子？哈哈哈。」
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素清笑得肚子都疼了。
「牡丹啊牡丹，你真是可憐！」
新郎擋在牡丹面前，眸色陡然一厲，「莫要胡說，我娘子名清瑜，哪來的牡丹？」
聽到「清瑜」這個名字，素清一雙清凌凌的眸子裏，爬入蛛網般的血絲。
「你不配提到清瑜的名字。」
牡丹忽地跪在素清面前，蓋頭已掀至一旁，露出一張即便慌張，也難掩清麗的臉來。
「素清我求你了，讓我好好嫁給他好不好？」
素清微微彎腰，食指抬起牡丹尖巧的下巴，殘忍地吐出三個字，「不可能。」
2
既然新郎不吃敬酒，她只能請他吃罰酒了。
素清一攬新郎脖頸，將人拉至與她僅咫尺之遙，輕輕開口，「凌霄。」
新郎聽到這個名字，神情出現一瞬間的恍惚。
素清把酒盞喂到他唇邊，他乖乖低頭。
一旁的牡丹，阻止已來不及，眸光滿是怨毒。
周遭一切聲音，都在素清走至新郎身前時，被她隔絕在外。
直到新郎面露痛苦之色，身邊的嘈雜之聲才復又出現。
「我送你的賀禮，可還喜歡？」
素清開心極了，聽到凌霄上仙不知何故下界歷劫時，她只恨知道的太晚，不能為他的歷劫路多添些阻礙。
沒想到，竟有人與她想到一處去了。
怪只怪，凌霄上仙得罪人太多。
他竟投生成了自己平生最不喜的妖，還真是大快人心。
雖然被凡人夫婦撿到，好好撫養至現在。
可她知道，這對凡人夫婦在撿到他之前，曾有一個孩子，是被妖物害死的。
那麼，親眼見到他變成一個醜陋的妖物，會怎樣呢？
她可真是期待啊。
3
凌霄的皮膚皴裂出一個個駭人的裂口，漸漸化成一個可怖的妖物形象。
素清越看越開心，銀鈴似的笑聲飄蕩在整個院子。
其實他本來的本體不醜，還很可愛，是她很喜歡的白色小狐狸。
可是這麼一個她恨之入骨的人，憑什麼擁有她喜歡的原形？
於是素清在那杯化形酒里，還添了點兒別的料。
這麼丑的樣子，才比較適合心狠手辣的凌霄上仙。
果然，他的新形象嚇得賓客四處亂竄，連收養他的父母，都厭惡地躲遠了。
還有，那個想嫁給他的牡丹仙子，哎呦，居然也嚇跑了。
不大的工夫，院子裏居然只剩他們倆了。
凌霄看到父母既厭且怕的目光時，那副痛苦的樣子，成功取悅了素清。
「為什麼……這麼對我……」
素清食指戳戳自己的艷紅菱唇，忽然掀開額發。
漆黑的「罪」字，無比刺目。
「我最小氣了，你既然如此對我，我怎麼可能不回報你？」
她額上的印痕，看得凌霄一愣。
素清托著臉，蹲在他身邊，「我最討厭別人騙我，你不止騙我，還讓我臉上多了個這麼丑的東西。而且，它是印到靈魂上的。」
說到這兒，素清往前挪了挪，幾乎貼到他的臉上，「你知道什麼是印到靈魂上嗎？就是即便我輪迴轉世，它也不會消失。我要永遠頂着這個丑東西。」
越說到後面，素清聲音越冷。
「我……抱歉，我不記得了。」
凌霄皺着眉，本就醜陋的妖物形態，顯得更丑了。
「沒關係，我記得。」
素清笑得極淺，卻讓凌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4
素清做了件極其大膽的事情。
她把醜陋的凌霄帶到了天界，一是她還沒想好接下來怎麼討債。
至於二嘛，則是因為她乃偷溜下凡，不宜在下界待太久。
「我們……究竟有什麼恩怨？」
凌霄一開始化形的疼痛已經沒有了，現在只是外形依然醜陋。
究竟有什麼恩怨啊？
素清的心思一下子飄到百年前，那時，她還叫清瑜。
因着梳頭技術不錯，被天後收為丫鬟。
每天除了梳頭就是梳頭，一成不變的生活，委實有些無聊。
聽說百花宴會宴請群仙，十分熱鬧。
她就央求天後，讓她成了幫忙的仙子。
非常不巧地，倒酒的時候，就灑在了凌霄上仙身上。
嚇得素清慌忙道歉，凌霄上仙雖然冷冰冰的，倒是沒怪她。
素清本以為自此以後，他們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卻未料到，凌霄上仙竟會來求她。
希望她裝成與他兩情相悅，至於原因，則是天帝想亂點鴛鴦譜，把牡丹仙子指給他。
素清稀里糊塗就答應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拒絕，可能，是因為凌霄上仙與她說這些時，眸子裏的粼粼波光，讓她有些心軟吧。
與她假裝仙侶的凌霄上仙，和平素冷冰冰的樣子，有天壤之別。
溫柔又體貼，素清恍惚以為，他們真的心悅彼此。
就是這份恍惚，讓她吃了大虧。
後來素清才知道，牡丹仙子心悅凌霄上仙沒錯，但根本沒有所謂的指婚。
凌霄上仙接近她，是為了天後手上那枚乾坤鏡。
乾坤鏡，可回溯過去，亦能看到未來。
作為天後的梳頭丫鬟，素清是有天後宮殿鑰匙的。
凌霄上仙騙得那枚鑰匙，又拿走乾坤鏡。
做這一切時，素清皆被蒙在鼓裏。
她還在暢想與凌霄上仙美好的未來。
但這人實在夠狠，仗着司法上仙的身份，先下手為強，將她捉拿入天牢。
鑰匙自是回到了她身上，素清百口莫辯。
天後對她失望透頂，把事情全權交給凌霄上仙負責。
素清本還天真地以為，凌霄上仙會為她洗清冤屈。
直到他親口將真相告訴她，又親手把罪仙印烙印在她額頭。
素清才在無邊的痛楚里，清醒認知自己的識人不清。
被黥面的仙子，只能和老鼠似的，躲在無人問津的地方。
她不再叫清瑜，改名素清。
百年來，素清嘗盡冷暖。
所以，對於毫無還手之力的凌霄上仙，她怎麼可能放過呢？
5
「你為什麼非要乾坤鏡？」
素清從回憶里醒來，沒回答凌霄的話，反問道。
這件事她想了百年，也沒想明白。
問完她又輕笑一聲，「你沒有記憶，又怎麼會知道。」
不過……既然乾坤鏡能回溯過去，她將它找來，放在凌霄面前，不就能知道了？
素清把凌霄安頓在她四壁空空的家裏，打算先去凌霄上仙的宮殿探探。
已有百年未踏足此地，素清頗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凌霄上仙的宮殿禁制重重，從前來時，都是凌霄上仙親自為她開啟禁制。
素清正愁要怎麼才能進去，卻沒想到，到門口時她一抬腳，完全沒遇到阻礙。
她眉心一蹙，退出后，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扔過去。
石子觸到禁制，立時湮沒成粉。
素清心中疑惑更甚，為了儘快弄清真相，一咬牙沖了進去，拿到乾坤鏡就急往回趕。
她倒要看看，凌霄上仙究竟在搞什麼鬼。
凌霄依然和她離開之前一樣，杵在窗前發獃。
素清直接把乾坤鏡塞在他手裏，路上她就發現了，乾坤鏡上被下了禁制，估計除了凌霄上仙，誰都打不開。
凌霄接過乾坤鏡后，神奇的一幕發生了，一直處於灰濛濛狀態的鏡面，暈開了銀色漣漪。
而凌霄這身醜陋的化形，也眨眼變回凌霄上仙俊逸疏朗的模樣。
素清此刻無暇顧及凌霄的變化，她的所有心神，都被鏡子裏的內容吸引了。
凌霄上仙是百花宴時匆匆趕來的，在那之前，他去了天界和魔界的結界處。
那處結界，竟有一道約一指寬的裂痕。
百花宴之後的事情，素清就基本上知道了。
6
不過，也有她不清楚的部分。
凌霄上仙之所以這般迂迴去拿乾坤鏡，是因為若天帝知道這一切，恐怕會以己身修補裂痕。
那麼，與天帝感情深篤的天後，勢必也會同去。
凌霄上仙真正心悅的，居然是天後。
素清只覺整件事都很可笑。
而且，百年前結界便已有裂痕，為什麼凌霄上仙還會去渡劫？
凌霄上仙又為什麼非要先拿乾坤鏡，再去修補結界裂痕？
素清腦子有些亂。
她又想到那個讓凌霄上仙下凡為妖的人，還有告訴自己這件事，並給了她讓他化形的藥粉之人。
怕是做這幾件事的，都是同一人。
那麼，這又是為什麼？
素清隱隱覺得，乾坤鏡里會有真相。
她迫不及待地往後看，最讓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牡丹仙子。
那個一心想成為凌霄上仙娘子的牡丹仙子，竟會是她。
不過很快素清便想通了，正因為牡丹仙子給她的這個印象，她才從未懷疑過她。
若不是凌霄上仙讓她能自由通過其宮殿禁制，拿到乾坤鏡，恐怕她也發現不了。
素清看到這兒，有些惡劣地想着，凌霄上仙被牡丹仙子算計後下凡，已過百年，那結界裂縫，也不知如何了。
就在她依然想往下看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在鏡面一劃，乾坤鏡又變回了霧蒙蒙的灰色。
「你想起來了？」
除了這個原因，素清想不到其他。
凌霄的眸子裏，已恢復從前身為凌霄上仙時的冷清。
他點點頭，抄起乾坤鏡，縱身而起。
素清猜到他要去哪，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也跟了過去。
卻不曾想到，竟在那裏碰到熟人。
「牡丹，本座早知你與魔界有染，想必這裂痕，便是你弄出來的吧？」
牡丹仙子一改清新模樣，妖嬈地瞥了一眼凌霄上仙。
「你來晚了，百年內，過不了多久，仙界眾仙便會因魔氣侵染，生出心魔，這些安逸太久的神仙，真能抵抗得了心魔嗎？」
「你若不以己身修補裂痕，有能將修為激發到極致的乾坤鏡在手，也許能阻止他們入魔。可裂痕若不修補，會有更多魔氣上涌。凌霄上仙，你要怎麼選？」
素清「啊」了一聲，原來乾坤鏡還有這等作用。
凌霄上仙一言不發，只是盯着素清。
素清不由笑了，「難道上仙指望我去通知天帝？你怕不是忘了，我額上的罪仙印是誰烙的吧？」
凌霄上仙捏緊乾坤鏡，苦澀開口，「是我對你不住。」
牡丹仙子咯咯笑出聲來，她妖嬈地扭到素清身邊，將柔若無骨的手臂搭在她肩上。
「好妹妹，不如與姐姐一道修魔吧，待裂痕更大些，會有更多魔界之人來到仙界，到時候一起將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拉下神壇，怎麼樣？」
素清撫掌，笑聲清脆悅耳，「好主意。」
凌霄上仙手上青筋凸起，唇角抿得緊緊的。
「上仙，為何對我開放你宮殿的禁制？」
素清勾著牡丹纖細的脖子，不經意問道。
凌霄上仙沉默許久，方回道：「不知道。」
他雖然以乾坤鏡知道仙界確實有人搗鬼，但那人身上有遮掩的痕迹，他並未認出是誰。
之後想以乾坤鏡知未來事前，牡丹仙子說曾看到有可疑的人，他一時不察，就被她騙到仙界的輪迴台，做了百年的妖。
至於為什麼會對素清開放宮殿的禁制，他真的不知道。
也許……
是有些放下天後了吧。
他青梅竹馬的師妹，最終卻愛上了偶爾去尋他的好友，現在的天帝。
素清看了一眼發獃的凌霄上仙，嘆氣道：「這個印痕，是真丑啊。」
隨後，鬆開牡丹仙子。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乾坤鏡搶到手裏。
此時的乾坤鏡，因為凌霄上仙的需要，早已解除禁制。
「不過百年之內，我倒發現這個印痕有個不為人知的好處。」
素清周身靈氣暴漲，竟有能與凌霄上仙一拼之勢。
「你要做什麼？」
問話之人是牡丹，她面色不虞，身形亦有些不穩。
凌霄上仙仍未反應過來，整個人有些呆愣。
「再加上乾坤鏡的加持，應該夠了。」
素清喃喃自語，發自真心地沖凌霄上仙笑了笑。
那一刻，凌霄上仙彷彿看到了百年前那個愛笑的小仙子，清瑜。
「牡丹，雖然凌霄上仙對我不起，但天後對我還是挺好的。百年來，若不是她悄悄派人接濟，恐怕我早就熬不下去了。」
「甚至，將我從天牢放出來的，也是她。天後以為我不知情，其實我都知道。她身上特有的寒梅香氣，我做了她那麼久的梳頭丫鬟，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話已至此，牡丹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素清，你可想好了？」
牡丹面色有些猙獰，顯然憤怒極了。
素清翻了個白眼，這不明知故問么。
乾坤鏡已將她周身靈氣又刺激得暴漲許多，凌霄上仙亦不能近身。
素清看向凌霄上仙的眼神極其複雜，恨有，愛，亦有。
最終，化為釋然。
「凌霄上仙，如果有下輩子，我絕對不要再遇到你了。不過，我沒有下輩子啦。」
在凌霄上仙凄厲的「不」聲響起前，素清閉上眼，平靜地倒向結界裂痕處。
終於可以和這個烙到靈魂上的印痕說再見了。
實在是太丑了呀。她才不要這麼丑。
她還是有點兒捨不得凌霄上仙。
但是，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