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琉璃匣
1
牢房裏潮濕又陰暗,髒兮兮的乾草上,偶爾還會跑過一兩隻肥碩的老鼠。
令人作嘔的味道充斥在顏衣鼻端,身上的囚服略有些小,粗糙的質感,磨得她疼痛不已。
顏衣抱緊雙膝,坐在牢房一角。
低垂著眸子,纖白雙手死死扣在一起。
牢房更深處,時不時傳來一兩聲低低的咳嗽。
好似拉風箱一般,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我為什麼非要用偷的,明明就差一會兒,我就能感動賣紅薯的大叔,讓他直接送我一塊兒了……」
顏衣抽泣著,聲音里滿滿的悔意。
「你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
牢裏忽然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嚇顏衣一跳。
她愣了一下,點點頭。
又怕對方看不到,「嗯」了一聲。
「說謊。」
聲音又一次響起,還伴着低低的咳嗽。
「我沒……」
顏衣很委屈,紅紅的眸子裏,又蓄滿一汪淚水。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是不會遲疑的。」
「我……我只是被你嚇到了。」
顏衣像一隻警惕的小獸,眼神偷偷瞄著發出聲音的位置。
「說謊。在我說話以前,咳嗽聲已經提示了牢裏並非只有你一人。」
顏衣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舒展開四肢,隨性地躺了下來。
然後,翹起二郎腿,和一開始完全不一樣。
「好吧,我其實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慢慢地,她的視線範圍內,一張滄桑的臉從陰影中緩緩出現。
頭髮花白而雜亂,半覆著面;囚服上帶着點點污跡,身上乾枯瘦弱,唯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如鷹隼一般。
他拖着手上、腳上的鐐銬,一點點往顏衣身邊走去。
顏衣還沒反應過來時,他便閃電般抓住她的手腕。
「喂,你做什麼!」
顏衣想撤手,卻完全掙脫不開。
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上了。
她眸子裏的慌亂,立刻無所遁形。
那人身上,飄來一股味道。
和牢裏無處不在的味道,一模一樣。
顏衣眉心蹙緊,愈發用力地想把手腕撤出來。
那人一雙手宛如鐵鑄,完全壓制住了顏衣的反抗。
「別動。」
他的警告,並不十分凶厲。
卻莫名地,嚇得顏衣一個哆嗦,不敢多做掙扎。
他卻只是低下頭,隨意翻看了一下顏衣的雙手。
接着,便放開了她。
2
「說謊。」
一連三個「說謊」,讓一向好脾氣的顏衣也有些火大。
「我怎麼就說謊了?」
她把雙手在自己面前上下翻轉,但是並沒看出什麼不妥。
那人一隻手放在唇畔,低低咳嗽著,走到離顏衣四五步遠的地方,盤膝而坐。
「你那一雙手,柔軟乾淨,連個繭子都沒有。」
顏衣還是有些疑惑,又盯了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不由驚呼出聲。
「看出來了?」
那人眼神瞥來,顏衣嚯地起身,一個抱拳:「是我大意了。」
既是慣偷,手怎會如此柔軟乾淨,甚至連一個繭子都沒有?
「一開始裝柔弱,想在我這兒博取同情;見被我識破,又裝成衣一副油頭油腦的慣偷模樣;再被我識破后,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倒是我班門弄斧了。無方前輩,我是顏衣,乃是遇水衙門的捕快。」
她和其他捕快花了一天一夜想出的計策,進了牢房沒半個時辰,就被識破了。
要說顏衣不尷尬,那是騙人的。
她原本白皙的臉蛋,在如練月華的照耀下,透出一股暈紅之色。
無方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一絲鬆動。
「女捕快?」
顏衣搔搔頭,「我兄長是捕快,他……」
說到這兒,顏衣忽地一掀衣擺,跪了下去。
「無方前輩,您號稱『天衣神手』,即便無縫天衣,也能偷得裏面想要之物。尤其是您獨創的開鎖神技……」
無方卻是一個擺手,「夠了,你不用再說。我的意思,這遇水衙門的縣令譚柒,應該早就明了了。」
顏衣仍然跪在那,單薄的身子骨,顯出無與倫比的倔強,以及執拗。
「你要跪便跪吧。」
無方索性閉上眼,似乎就這麼睡了。
顏衣一動不動,就那麼靜靜跪着。
外面的天色,漸漸由暗轉明。
無方再次睜開眼時,顏衣依舊是同一個姿勢。
他眸子裏閃過一絲異樣,但是很快便消失不見。
「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無方微微咳喘,說了一句。
顏衣依然未動。
他嘆了口氣,慢慢起身。
走到顏衣身邊,想把她扶起來。
可他甫一碰到顏衣,顏衣的身體就倒了下來。
她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體質竟是這般弱嗎?」
前一天晚上抓住顏衣手腕時,無方順手替把了把她的脈。
發現顏衣的身子骨,比普通人還要弱上許多。
這樣一個嬌嬌弱弱的姑娘,為什麼要做捕快?
又為什麼,要領這麼一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他煩躁地咳嗽幾聲,幾步走到牢門口。
「牢頭,牢頭!」
3
再次醒來時,顏衣已經不在牢裏了。
她摸摸身下熟悉又鬆軟的床褥,知道自己這是回了家裏。
而她的身前,站着一個留着兩撇小鬍子的儒雅中年人。
「大人,我……」
顏衣怯怯地瞟了一眼他,吐了吐舌頭。
「小衣,你居然敢冒你兄長顏易之名,讓本官手下那班捕快跟你一起胡鬧。本官還沒治你冒名頂替之罪,你倒先裝起柔弱來了。」
顏衣與顏易,乃雙生之子。
遇水衙門的譚柒譚大人有一句話說錯了,她並未假冒兄長顏易之名,那班捕快是明知她是顏衣,仍配合她演了這麼一齣戲的。
皆因她兄長未出事前,實在是個愛交朋友又十足真誠的人。
是的,未出事前。
出了那件事後,她從小敬仰的兄長,就因為中毒,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癱瘓在床的廢人。
要不是那一雙眼睛偶爾還會動動,簡直和死人無異。
可惜的是,即使還會偶爾轉上兩圈,那雙眼睛裏,除了死氣外,已再無往日神采。
「大人,我不是裝柔弱,我是真柔弱。」
顏衣自出生起身體便不好,這麼些年一直是個藥罐子。
若不是兄長出事,她也不會頂着孱弱的身子,去陰濕的大牢,套路無方。
當然,她是套路不成,反倒又讓自己病倒了。
譚柒氣得用袍袖甩了顏衣一下:「知道還亂跑!無方是什麼人?一個成名二十年的神偷,那一雙眼睛有多毒辣,是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對付得了的?」
顏衣委委屈屈地點頭,「確實不是我對付得了的。」
譚柒撫額,扯過一邊的凳子坐下。
猛地灌了一大口涼茶,才又道:「你兄長不僅是遇水衙門最好的捕快,也是我譚柒好友。那隻他拚死帶回來的琉璃匣里,興許有能救他的解藥。你放心,無論如何,本官都會讓無方那死老頭打開的!」
顏衣一雙如水的眸子裏,又滲出兩汪清淚。
她到現在都記得,衙門裏的人把兄長送回來時,他那渾身血淋淋的模樣。
最終,顏易的命雖然保住了,卻成了這般活死人的模樣。
而那個琉璃匣,當時他死死抓在手裏,被鮮血染得通紅。
之後,衙門裏的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琉璃匣從他手裏拿出來。
琉璃匣是鎖著的,但翻遍顏易身上,都沒找到鑰匙。
這麼些日子以來,他們想了許多辦法,都未曾打開這個盒子。
4
直到有人提及被關在牢裏許久的神偷,「天衣神手」無方。
威逼、利誘。
用了許多方法,無方都不為所動。
顏衣天天來衙門問,天天得到的都是讓她失望的壞消息。
於是她才會劍走偏鋒,和捕快們想出這麼個主意。
至於為什麼是她去,是因為有個捕快說,無方似乎有個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失蹤了。
算下來的話,年紀剛好和顏衣差不多。
可惜,那無方眼睛太毒,他們想了一天一夜的連環計策剛開了個頭,就夭折了。
譚柒警告顏衣,不許再如此莽撞,否則即便她是顏易的妹妹,也絕不輕饒。
待譚柒走後,顏衣披上衣服,下床走至窗邊。
推開窗戶,外面艷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她的心裏,卻是陰雨霏霏,無法撥雲見日。
剛剛聽譚柒的意思,是無方喊了牢頭,把她送出來的。
他若真的是鐵石心腸,又為何會這麼做?
更讓她不解的是,她兄長顏易究竟是去了哪裏,才弄成這般模樣?
她問過許多次,譚柒皆是搖頭。
而其他捕快,似乎根本就不清楚。
顏衣緩緩窗戶關閉,瞥到剛剛譚柒所坐的位置時,先是一怔,緊接着,急匆匆地換了一身衣服,又去了牢裏。
她懷裏揣著的,是譚柒「無意間」落下的琉璃匣。
顏衣心想,雖然這位譚大人話說得嚴厲,可他對兄長這個好友,還是十分在意的。
否則,又怎麼會把琉璃匣直接留給她呢?
大牢裏,一如既往地陰森。
「無方前輩。」
顏衣一襲白衣,更添幾分柔弱。
「又是你?」
無方的語調,透著些許不耐煩。
「求您幫我打開這個匣子。」
顏衣認為,匣子裏一定有兄長為什麼會變成這般模樣的真相。
「你走吧。」
無方揮揮手,像在趕蒼蠅似的。
顏衣固執地把匣子透過大牢的縫隙,遞了進去。
「我讓你——」
無方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里。
他踉踉蹌蹌地拖着鎖鏈,走到顏衣對面。
「這個匣子……」
他的嘴唇,甚至微微顫抖。
「前輩?」
顏衣見此情景,心裏疑惑和喜悅交織。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無方對這個匣子感興趣,對她來說就是好事。
「把它給我!」
無方一把奪過那個匣子。
然後,便徑自去了牢裏一角,不再搭理顏衣。
顏衣望着空空如也的雙手,唇角輕輕翹起,眼中卻流下兩行清淚。
5
此後,顏衣從每日都去衙門口,變成了每天都去衙門大牢。
兄長顏易的情況一直不好不壞,顏衣心裏卻一直沒底。
琉璃匣一天不打開,她就一天無法安寧。
十天後,顏衣再去大牢時。
無方的手上,已沒有了琉璃匣。
「前輩!」
顏衣眸子裏閃著亮光。
縮在大牢一角的無方,掀開眼皮看了顏衣一眼,又慢慢閉上了。
顏衣渾不在意,如連珠炮一樣開問。
「匣子呢?是不是打開了?匣子裏有什麼?」
不過她一連串的問題,無方一個都沒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顏衣附近。
「你,附耳過來。」
顏衣把耳朵靠過去,卻被無方一掌敲在脖頸處,暈了過去。
6
「出來吧。」
一個人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他臉上兩撇小鬍子,整個人透著一股儒雅之氣。
「果然是你。」
「哦?何出此言?」
譚柒面露訝異之色,他自認十分小心,並無任何破綻。
「自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你身上有種讓人噁心的感覺。」
譚柒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
「本官沒想到,一個成名二十年的老賊,識人竟靠的是感覺。」
「你可別小看了我這雙閱人無數的眼睛。」
無方冷哼一聲,說道。
「也是。」
譚柒好似想到了什麼,忽然快走幾步至牢門前。
「最開始的時候,你說什麼都不答應打開這匣子,是因為本官?」
「不錯。你這樣一個人,要的能是什麼好東西。」
「那你後來改變主意……」譚柒指了指昏倒在一邊的顏衣,「是因為她?顏衣,是不是和你死去的女兒年齡相仿?」
一直淡定的無方,雙手猛地劇烈顫抖起來。
「你這個畜生!小芽那時才八歲!」
「哎呀,暴露了。」
譚柒雖然看着是一臉可惜的樣子,可語氣卻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無方對外,從來說的都是女兒失蹤。
只有他和那兇手知道,那個小小的、可愛的姑娘,早就已經死了。
兇手當時穿着夜行衣,臉上亦矇著黑巾。
唯一能讓人辨認特徵的,就是他動手時,懷裏不小心露出邊角的琉璃匣。
以無方的眼力,就算只看到一個小邊角,也足以刻進心裏了。
更何況,那人是害死他女兒的兇手。
他只恨自己當時因不敵重傷,否則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兇手逃了。
也是之前那些捕快來牢裏找無方時,語焉不詳。
只說譚大人讓他打開一隻匣子。
他對譚柒此人並無好感,才一直未曾答應。
直到顏衣拿着琉璃匣二次來到牢裏。
等等……
無方眯了眯眼睛,「那隻琉璃匣,是你故意給顏衣的?」
譚柒拈了拈唇邊的鬍子,「然也。顏衣為了她兄長,一定會再來牢裏找你。本官心想,她來得次數多了,定會讓你憶起那個慘死於我手上的小姑娘。待你憐憫心一起,打開琉璃匣應該不在話下。」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不過本官沒想到的是,當年你竟看到過琉璃匣的樣子。早知如此的話,本官一開始就命人帶着琉璃匣來找你,又何苦浪費這許多時間。」
譚柒苦惱地皺皺眉,一臉遺憾地說道。
「我重傷初愈,便被抓入遇水縣衙的牢裏,關了這麼多年。也是你的傑作吧?」
譚柒以食指點着下巴,「不錯,接着說。」
「不殺我,是因為那匣子?」
「對。」
「我不明白的是,許多年前,匣子就已經在你手裏,何以留我到現在?」
譚柒嘆了口氣,「本官那時,也被你所傷。之後陰溝裏翻船,讓一個無名之輩趁我虛弱,盜走琉璃匣。本官找了許多年,才總算尋到它的下落。」
「便是這顏衣的兄長,替你找回來的?」
無方說話語氣雖盡量保持平靜,但他通紅的雙眸,卻顯示出此刻的真實心情。
殺女兇手就在眼前,他怎麼可能真的鎮定。
譚柒倒是不在乎,還撩了撩衣擺,坐在牢門旁邊。
「那個傻子,真以為本官視他為友,在本官得到琉璃匣的消息,苦於不知如何去將它找回來時,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此事,自告奮勇幫本官取來了匣子。」
譚柒牽起唇角,笑得諷刺。
「你不知道,他拿着匣子到我面前時,有多麼開心。本官在他不注意時,將他打成重傷時,他又有多麼難過。他那個妹妹也是傻的,真以為琉璃匣里藏着她兄長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藥。她不知道的是,她兄長身上的毒,根本就是我下的。至於解藥,哈哈哈,本官又怎麼會留下解藥呢?」
「你與我說這麼多,是根本沒打算讓我活着吧?」
無方也大剌剌坐在牢裏,問道。
譚柒起身,拿出懷裏的鑰匙,打開牢門。
他這番動作,就相當於回答了無方。
「東西給我。」
「我真的沒想到,你居然是鄰國姦細。」
「你看了那裏面的內容?那更不能留着你了!」
譚柒眸子裏,殺氣四溢。
7
偷這隻琉璃匣之前,譚柒只知道裏面藏着對他不利的東西。
而這隻匣子,是機關大師造的,世上僅有一把鑰匙。
如果以外力暴力打開,便會直接炸裂。
爆炸的力量,相當強大。
譚柒不敢賭。
原本想把匣子裏的東西上奏朝廷的官員,在看到得知消息趕來的譚柒后,知道自己逃走無望,便把琉璃匣的鑰匙給毀了。
譚柒將官員滅口后,拿着匣子往回狂奔時,恰好碰到帶着女兒的無方。
他那時並不知道無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本打算把他們都殺了,誰知無方命大,死裏逃生。
後來成為遇水縣縣令后,看到無方的通緝令,他才慶幸,幸好當時沒殺死他。
只是那時匣子已丟,即便之後抓住了無方,也只能先關着。
畢竟以譚柒這樣謹慎的人,是不可能留着琉璃匣這個不穩定因素的。
但是現在,既然琉璃匣已經打開,那無方便沒用了。
他只要知道匣子裏的東西在哪,就能……
誰知無方比他動作還快,手上的鎖鏈趁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勒在了他的脖子上。
二人打得難分難捨,狹小的牢房裏,塵土簌簌落下。
牢門外的顏衣,其實早就醒了。
她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譚柒。
縱然心中千般憤恨,可她根本打不過他。
顏衣悄悄睜開一點眼皮,卻見和譚柒激戰正酣的無方,似乎沖她眨了眨眼。
顏衣不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困惑地皺了皺眉。
在她小心地動了動身體時,卻察覺到有些不妥。
後背處怪怪的。
但她來不及多想,因為無方忽然沖她大喊了一聲:「跑!」
身體比腦子先行,顏衣連滾帶爬地起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大牢外面跑去。
剛跑了一段路,就聽見一聲「轟」的爆炸聲。
顏衣氣喘吁吁地停下,轉身,沖爆炸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緩緩跪下,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此時,她才有心思關心後背處的怪異。
摸索半天後,顏衣拿出了幾張摞在一起,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神偷無方,「天衣神手」神乎其技,能在人毫無所覺之時盜走其身上之物。
那麼,便亦能在人毫無所覺時,往其身上塞些東西。
這些東西,應該就是琉璃匣內,譚柒在意之物。
顏衣緊緊將它們抱在懷裏,起身,堅定地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