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煎何急

第十章 相煎何急

當冷寒碧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個美麗的房間。他的身上蓋着柔軟的絲綢雪羽被子,躺在一張舒適溫暖的床上,房間里擺放着許多漂亮的花朵,裝飾得溫馨可愛,而他的床頭,擺放着一盆潔白的木槿花。

冷寒碧一時間心神有些恍惚,這裏和自己童年的居所是如此相似,都充滿了一種寧靜恬淡的氣息。然而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撐起身體,才發現自己周身劇痛,筋疲力盡。

他的眼睛瞥向窗外,才發現曦光明滅,遠方的天空色彩暗綉,一線紅光越來越亮,原來即將破曉,窗檐下掛着一串風鈴,叮咚隨風搖曳,宛如風中翻飛的金色的蝶。

他的外衣和斗篷整齊地搭在床邊的衣架子上,難怪他覺得自己睡得如此舒適安逸。鏤花紫檀木的小茶几旁,是一個紅泥小火爐,此刻正燃燒着旺火,從上面的瓷壺裏面傳來了液體輕輕沸騰的聲音,一縷水霧輕煙裊裊從壺蓋上的小孔升騰,依稀渲出一些溫暖的氣息。

「冷大哥,你終於醒了。」冷寒碧只顧著觀察房間里美麗的陳設,出神之際,一個暖軟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畔。他回眸一看,只見雲纖兒笑盈盈地掀開了門口的珠簾走了進來。

他微微一怔,恍惚間有種身在夢中的感覺,這裏居然是她的房間,而救了自己的人,居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孩。

雲纖兒來到床邊坐下,將柔軟的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笑着說:「冷大哥,你的體溫已經恢復了正常,看來你的傷勢也已經差不多好了。」

說完這些話,她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很少和外人交往,雖然昨日和冷寒碧碰巧見過一面,但他對於自己終究是陌生的。

她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默不作聲,臉上現出一絲赧然的神色。此刻的她就如一株青澀的含羞草,被他的目光注視,就情不自禁地舒捲了葉片。

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很尷尬。

冷寒碧臉色柔和,眼神如同窗外即將破曉的天色,深沉而溫柔。他淡淡地開口:「謝謝纖兒姑娘救了我。」

雲纖兒道:「不用謝,我見冷大哥中了冰魔煞劍氣,昏倒在門口,所以就將冷大哥扶了進來。」

冷寒碧若有所思地道:「那我身上的傷,也是纖兒姑娘治好的了。」

雲纖兒點點頭,淺淺一笑。這時,窗戶外面投進來一絲明亮,照亮了她白瓷一般的臉頰,她的周身浮現出一層淺淺的光暈,彷彿是天上的神明藉助溫暖的朝霞,將慈柔的目光投照在她的身上。

那一刻,她的眸子中倒映出天空的顏色,凈如琉璃,沒有半點塵埃。他曾經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近距離地注視着她,那時的她安靜得猶如一個沉睡的天使。而此刻他才發現,陽光下的她才是最美麗的,彷彿是一顆完美的水晶,被陽光一照,便在潔白晶瑩之中幻出萬千光彩。

這時,瓷壺的蓋子輕輕跳了兩下,雲纖兒似乎想到了什麼,走到茶几旁邊,取下一個青色的葯盞,將壺裏的湯藥倒進盞里,然後重新坐回床頭,說:「冷大哥,這是你的葯,喝下去之後你的傷勢就可以痊癒了。不過……」

冷寒碧好奇地皺了一下眉毛,笑着問:「不過什麼?」

雲纖兒仰起頭,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不過這個葯有一點苦,冷大哥你要忍住才好啊。」

望着她皓月一般明澈的笑,冷寒碧忽然覺得她真的是可愛極了。他朗然笑道:「纖兒姑娘放心,我不怕苦。」

雲纖兒拉開了床邊的一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盒子,道:「冷大哥,這裏有蜜餞,還是先吃一顆吧,這樣就不會覺得苦了。」說罷她拿了一顆橘子蜜餞,笑盈盈地道:「冷大哥,給。」冷寒碧接過蜜餞,放入了口中,那上面,還沾着她指間淡淡的芳香。

雲纖兒端起葯盞,用湯匙舀起湯藥,放到唇邊,輕輕吹散熱氣,然後再將葯送入冷寒碧的口中。她做得一絲不苟,細緻入微。

冷寒碧卻絲毫感受不到葯的苦澀,只是感受到葯的溫暖。他沒想到,雲纖兒會如此細心,親自給他喂葯,忽然一種幸福的感覺在他心底升騰,他的心彷彿浸泡在溫暖的泉水之中,不再寒冷。

他只是看着她恬靜秀麗的臉龐,便覺得全世界都彷彿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美麗。

喂完葯后,雲纖兒好奇地問:「冷大哥,你怎麼會受傷呢?冰魔煞劍氣入體,冷大哥一定很痛吧。」

冷寒碧默不作聲,眉目間似在思索着什麼。

雲纖兒低聲喃喃:「冷大哥,纖兒不應該問嗎?」

冷寒碧展眉一笑,道:「不是,我是怕那些江湖上的事情嚇到纖兒姑娘,那種事情不聽也罷。」她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女孩,她聽的應該是最動聽的天籟,而不是那些血腥和殺戮的事情。

他嘆了一口氣,目光再次變得深遠,喃喃:「那些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呢?纖兒姑娘,真是謝謝你救了我。只是……若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那纖兒姑娘會不會後悔救了我。」

是的,她是在雲端漫步的天使,有着純白的信仰和純潔的靈魂,會永遠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聆聽金翅鳥動聽的歌聲,鮮花裝點她雪白的衣裙,雲朵在她的頭上織成美麗的花環,她會沉睡在盛開的蓮花中,做着無憂無慮的夢。她是潔白的,不應該沾染半點黑暗。

而他,卻是地獄中的魔王,只能夠躺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抬頭仰望天空中翱翔的她。伴隨着他的,永遠只有血腥和殺戮。他沾滿黑暗和鮮血的手,是註定永遠也無法觸碰她雪白的裙角的。

他們兩人,永遠都隔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那是天堂和地獄的距離,是他終其一生也無法走完的路。

這些,他都清楚地知道。

他看着她微垂的眸子,心裏隱隱作痛。是啊,若然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定會害怕得逃掉吧。那些沒有可能的事情,還是趁早了斷為好。

然而,當雲纖兒抬起頭的時候,她卻嫣然一笑,「冷大哥怎麼會是壞人呢?記得剛遇到晨浩哥哥的時候他也問過纖兒同樣的問題呢,可晨浩哥哥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纖兒相信冷大哥也一定是一個好人。」

冷寒碧默然嘆息,「也許我和他不同。」

雲纖兒笑着說:「晨浩哥哥和冷大哥都是幫助過纖兒的人,所以都是好人啊。」

冷寒碧輕輕一笑,看來在她的眼中,好人和壞人的概念真是簡單的很。既然如此,他決定以後在她的面前,自己就一定要做一個好人,因為她說自己是一個好人,自己就要做到啊。雖然這其實是謊言,但就算讓他用一生來圓這一個謊言,他也不會後悔。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漫過窗欞的時候,歐陽縝也在塌上睜開了眼睛。他試着挪動身體,然而卻連半分也動彈不得。忽然,他發現自己的許多**道上都固定着銀針,正是那些銀針封住了他的**道,阻礙了氣血的運行。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掙扎著試圖坐起來,然而沒用,任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掙脫。

這時,一個人走進了室內,他抬頭一看,見藍夜端著一個葯盞走了進來,見他醒來,笑逐顏開,「歐陽兄,你終於醒了。」

歐陽縝問道:「是你給我扎的針?趕快拿走。」他的語氣是命令性的,不容任何人違抗。

可是藍夜卻溫和地笑道:「那可不行,這些針要扎到一定的時候方能奏效,歐陽兄若想傷勢快點痊癒,還是靜靜地躺着別動為好。」

「你……」歐陽縝的臉上現出淡淡的怒意,然而轉瞬間就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表情,面對這個似乎不會生氣的少年,他就算怒氣再大也無法發作。終於,他妥協地道:「那就隨你的便吧。」

這時,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歐陽縝一眼便認出,正是段晨浩和凌芷涵。段晨浩走到床邊笑着說:「兄台終於醒了,在此安心養傷便是。」

歐陽縝皺着眉頭,許久才回憶起昨夜的情況,他問道:「那個老頭呢,他在哪裏?」

凌芷涵搶先答道:「什麼老頭,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劍聖前輩,真的沒有想到,原來劍聖前輩真的在杭州,而且這那封密函背後的主使者也真的是陰世魔羅。現在一切都已經清楚了。」

歐陽縝默不作聲,似在思考着什麼。然後他又問道:「這裏是玉茗山莊吧,我怎麼會在這裏?」

凌芷涵道:「還不是你昨晚受了重傷,劍聖前輩鎮守地龍獸又耗費了不少功力,無法鎮壓你的傷勢,前輩知道我們這裏有個醫術天下無雙的藍公子,就把你送到這裏了。」

歐陽縝道:「莫非老頭和凌莊主認識。」

凌芷涵道:「豈止認識,本小姐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劍聖前輩當年傳授了我爹爹一劍,點開了他的劍心,所以爹爹現在的劍法才如此高明。算起來,劍聖前輩也算是爹爹的師父了,哎呀,那不也就是本小姐的師公了嗎。哈哈。」她一拍手,笑得像一隻狡黠的小貓。

段晨浩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取笑道:「小辣椒,少臭美了,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也不讓人家好好休息。」

這時藍夜取下了歐陽縝身上的銀針,他一恢復力氣,便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

然而藍夜卻攔住了他,道:「歐陽兄,這是做什麼,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難道便要走了嗎?」

歐陽縝道:「這裏又不是我家,我為何要留在這裏。」

藍夜道:「歐陽兄如果想要完全康復,需要連續針灸七天,如果有一天間斷,傷勢便恐難治癒。還望歐陽兄切不要那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

凌芷涵也嚷道:「是啊,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我們好心幫你,你卻不領情。」

段晨浩忽然伸手打在歐陽縝的肩膀之上,調皮地笑道:「歐陽兄要走也不急在這一時吧,如果兄台現在出去傷勢不能痊癒,豈不是要砸了我們藥師谷藍夜的金字招牌。兄台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這個傻小子想想啊。」

歐陽縝冷冷地一笑,額前的發縷遮垂落下來,他的眼睛現在一片濃深的陰影里。然後他很平靜地說:「放心,他的招牌不會砸,我本來也就活不了多少時日了。」

聽得那樣的話,他們三人都是一震。

歐陽縝將段晨浩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拿下來,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室外走去。

「我說小子,你走這麼急是趕着去投胎嗎?」一個聲音從不遠處朗朗傳來,眾人望去,見說話之人正是劍聖。

歐陽縝不在乎地懶懶答道:「老頭,相信玉茗山莊有的是好酒招待你,你在這不會悶,那我走不走又有何妨?」

劍聖震步走來,輕輕一拳擊在他的胸口,瞪了他一樣,卻轉身對段晨浩和凌芷涵笑道:「你們兩個小傢伙,這個倔小子就交給你們看着了,這應該沒問題吧。」

凌芷涵拍著胸脯笑道:「當然沒問題,前輩儘管放心。」

藍夜端著葯盞急急走來,催促道:「歐陽兄,你該喝葯了。」說罷把葯盞遞到了歐陽縝面前。

歐陽縝見自己今天是怎麼也走不出山莊了,索性拿起葯盞,一仰首將葯湯全部送入了口中,如同飲酒一般狂放無羈,葯湯順着他線條利落的臉龐流下來,有一些滴在了他的青衣之上。然後他轉身回房,砰得一聲關上了房門,把眾人關在了門外。

夜晚一如既往地沉寂,歐陽縝一個人坐在天一樓的屋頂,夜空中的星星彷彿伸手可觸,滿月如同一面鏡子,映照着塵世的芸芸眾生。

天一樓很高,歐陽縝在上面可以看到大半個杭州城,市列珠璣,屋瓦櫛比,有的地方臨水依花,有的地方枕石傍山。他的目光在天地間游移,卻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停棲的地方。

最後,他抬頭望向天邊的滿月,一瞬間現實的月亮和記憶中的那輪明月重合,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從月亮中飛出來的少女。

那個叫司徒睿晗的少女,果真是蕊珠貝苑的聖女嗎,她那夜又是為何要幫助自己?為什麼在看到她的時候,彷彿覺得世間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虛無,唯有她是天地間唯一一朵盛開的花。那個少女似乎有着一種奇異的魔力,就算什麼都不做,只是看着她,就會覺得心裏平靜極了。

正在他微微出神之際,血咒再次發作,他感覺所有的骨骼都彷彿裂開了狹長的縫隙,倒吸着他滾熱的鮮血,疼痛猶如一條條細小的蛇,在他的血管里來回遊弋,噝噝地吐著信子,天和地在他的眼中轟然倒轉,星星和月亮都彷彿被一團黑暗的漩渦攪成了碎片。

血咒每發作一次,痛苦便會增加一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忍受了多少次生不如死的折磨才熬到了今天,雖然平時的他孤高冷傲強如天神,然而每當血咒發作的時候,他卻覺得自己卑微得還不如偷生的螻蟻。那種痛苦粉碎了他所有的意識和尊嚴,同時也喚起了他記憶深處那比血咒更加痛苦萬倍的回憶。

忽然,他感覺有人躍上了樓頂,或許是那些蟄伏在暗處的殺手吧,他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刻。畢竟血咒發作時,他就如同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嬰兒,就算一個小孩子,也能輕易地殺死他。

然而,卻有一雙手抵在了他的背心之上,為他注入了一股平和的力量。在那力量的安撫下,他覺得痛苦漸漸減輕了,神智也漸漸清明了。

他中的血咒有一個奇特之處,就是發作之時若有別人以內力為他減輕痛苦,那麼那個人便會承受和他同樣的痛苦。上次血咒發作的時候,司徒睿晗為他治療,所倚仗的乃是蕊珠貝苑的微塵聖法,因此才未感受到這種痛苦。可是這回歐陽縝明顯感受到為他施功的人絕對沒有司徒睿晗那樣的道法修為,然而武功內力卻是勝過司徒蕊晗的。但饒是功力何等深厚,若然沒有微塵盛法那種奇功護體,勢必會遭到血咒反噬之苦。

歐陽縝就感覺那股鑽進自己的氣息溫熱如火,卻並不強烈,然而卻足以灼燒所有的疼痛。真氣漸漸徇着他的經絡導行,所過之處,痛楚盡消。猶如春風拂過冰凍的河面,揉碎了所有的浮冰。

可是他卻感覺到自己背上的那雙手在微微地顫抖,很明顯,那個人是遭到了血咒的反噬,此刻也是痛苦不已。

終於,血咒被徹底壓制下去,他背上的那雙手似乎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滑落下去。

歐陽縝的額上猶自掛着細密的冷汗,他劍眉微皺,手指拂過眉心,然後睜開了疲倦的眼睛。剛才那一番隱忍,似乎已經耗光了他所有的氣力。他勉強的轉過身,卻看見段晨浩彷彿全身虛脫一般躺在他的身邊。

他的額上雖然也全都是汗,可看上去似乎並不怎麼疲累的樣子,他就那樣伸直了身體懶洋洋地躺在屋頂上,一隻手搭在額上,笑嘻嘻地道:「怎麼樣,沒有死掉吧。剛剛受了內傷,現在又被血咒折磨,你外表倒是滿強壯的樣子,卻拖着一身的毛病。」

歐陽縝真沒想到,經過剛才那番痛苦的折磨,這個嬉皮笑臉的少年肯定也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可他卻還有多餘的力氣來奚落自己。

歐陽縝長舒一口氣,嘆道:「又是你來多管閑事。」他真是搞不懂,這個少年怎麼好似又用不完的精力,每每都要插手自己的事。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在對方感覺道血咒反噬之苦時本就可以收手,卻為何又要相助自己。

「我說過,我是不會感激你的。我並沒有要求你來救我。」歐陽縝看他不答,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

段晨浩一聽,一個鯉魚打挺就坐了起來,「切,本大俠又不是要你感激我才幫你的。」

歐陽縝道:「那是為何?」

段晨浩眉毛一挑,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是大俠。況且看你那個樣子,任何人都會出手相助的。至於你那點反噬之苦,本大俠根本就沒放在眼裏。若是連那點苦都吃不了,本大俠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

歐陽縝微微一笑,心想他說得輕鬆,血咒的痛苦豈是兒戲,然而此刻卻被他說得如此毫不在乎,這個少年還真是死鴨子嘴硬。

段晨浩本來目光強硬地看着他,然而見他一笑,不由得也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道:「說實話,那中痛苦還真不是鬧着玩的。剛才我差一點受不了就要鬆手。不過本大俠做事有始有終,既然插手,就絕無退縮之理。」

歐陽縝面沉如水,心中卻無法平息。這個少年居然忍受着劇烈的痛苦助他壓制血咒,真是個大傻瓜。可為什麼自己對這樣的傻瓜卻一點也不討厭,反而還……

段晨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說我們這也算是共患難了,既然如此,你以後便是本大俠的朋友了。說來也怪,自本大俠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與眾不同,似乎我們特別投緣呢。」

歐陽縝心中一震——朋友,他從來不曾擁有,此刻被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如此稱呼,他感覺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恍惚。彷彿多年來孤獨走過的黑暗終止在方才的一剎那,以後的日子,也許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期待。

歐陽縝眉頭微微蹙起,慢聲低吟:「朋友?」

他很聰明,知道那個傢伙剛才那副笑呵呵的表情其實是不想讓自己因為他的痛苦而感到內疚,這個人,還真是自作聰明,以為能瞞過他的眼睛。

然而一想到他剛才承受巨大的痛苦幫助自己和之後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他忽然不忍心再說什麼。

歐陽縝微微失神,任被夜風吹落的花瓣在身側如流光般飛舞,許久才喃喃嘆息:「你可知我為何不相信任何人?」

段晨浩像撥浪鼓一般搖晃着腦袋。

「因為我身上的血咒,就是我的親哥哥所種下的。」他說着自己痛苦的經歷,然而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得近乎默然,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往事,而是別人的。

段晨浩「啊」了一聲,隨即安靜了下來。他不敢想,這世間居然有如此狠心的人,對自己的弟弟種下了如此惡毒的詛咒。

在這個微微有些涼的夜裏,歐陽縝再一次因為血咒的複發而感到疲倦和衰竭,精神恍惚,身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關切地看着他,遞過來一壺清酒,依稀間,他彷彿看到了記憶中的一雙眼睛。

從小到大,用這樣真摯而關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也有自己的哥哥吧。可是為什麼,那樣的清澈的眼神最終也會在權利和**中消逝。

他的哥哥便是龍詔城的大公子,歐陽淵。歐陽淵比他大五歲,是他的親哥哥。

由於他是龍詔城主最鍾愛的小兒子,城中所有的人都敬他畏他,雖然他從小到大過的是錦衣玉食、金玉瓏璁、連皇家貴族也難以企及的生活,然而他的內心卻是孤寂的。

他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長大,沒有一個同齡小夥伴,小小的孩子一個人攀爬在巨大的書架之間,默不作聲地翻看着各種古書;一個人裝拆龐大的璣衡儀器,對着瀚海星空鑽研星象;一個人習武練功、學習琴棋書畫;一個人在空曠巨大的宮殿中對着自己的影子發獃,怔怔地仰頭注視着窗外天空中飛翔的鳥兒……

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子,這一點他從小就知道。父親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所以對他的要求也特別嚴格,他每天要做的事情都是被安排好了的,他只能按照父親和老師們給自己制定的軌跡乖乖地行走。

然而他的哥哥歐陽淵卻和他截然不同,僅僅是比他大五歲,然而哥哥卻卻早已是一個馳馬如風的健壯少年了,就像草原上長大的孩子一樣,剽悍、健康、爽朗,身上總是帶着陽光和汗水的氣息,像天空中矯健飛翔的白鷹。

不像從小在森嚴的城池中長大的他,哥哥從十歲開始就已經出門為父親辦事,經歷過很多風浪,也去過很多地方,西域諸國,幾乎已經灑滿了哥哥的足跡。

每次半完事情回來,哥哥就會來看望這個在城堡中刻苦學習的弟弟,給他將自己在外面的種種冒險,像是那些大食、身毒、安息、吐火羅的國名本身就透著神秘,其中的故事更是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沉溺其中。

只有在花園中聽哥哥講述這些的時候,他靜默的臉上才會現出笑意。

哥哥是他童年時最崇拜的人,那時候,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變得和哥哥一樣強悍和自由,可以走出這個城池,策馬馳騁在西域的大漠黃沙之上,追趕火紅的太陽,夜晚枕着月光聽着清風,以天為被地為床,瀟灑自在無拘無束。

沒有人知道童年的他是多麼的依賴哥哥,哥哥在他的眼中不僅是兄長,更加是朋友,是老師,是他所有的憧憬和希望。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曾將心中的秘密向他們傾訴,只有哥哥,才是他唯一可以傾訴心事的對象。

然而,童年的快樂總是特別短暫的,他不知道何時開始,哥哥看着他的眼裏有嫉恨的光,不再如童年時的關愛和親密無間。

隨着年齡的增長,曾經天真的孩子漸漸明白了權利的意義,知道這個弟弟的存在對於自己來說是一種怎樣的阻礙。

權勢果真是世上最毒的毒藥,無論曾經多麼純真美好的心靈,也會因為它的腐蝕而變質。

歐陽淵開始逐漸了解為何父親對歐陽縝如此看中,那是因為父親有意要將龍詔城傳給這個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也不會做的弟弟。而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為那個沒用的弟弟打江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讓他如何甘心,一直以來為父親奔波的可是他啊,然而為何父親的眼中只有那個足不出戶、每日躲在城中過着安逸舒適生活的弟弟,強烈的嫉妒和**的熏陶抹殺了曾經的親情,於是,他對弟第便只剩下恨。

在後天形成的**在心裏悄悄抬頭的時候,他的哥哥,歐陽淵,便已經死去了。

當他七歲的時候,他喝過一杯參茶之後便奇異地昏厥,多虧了父親用深厚的內功替他把體內的毒逼了出來,他才保住了性命。

很快,哥哥便抓住了城中的一名家臣,並證實是此人給弟弟下了毒,併當中殺掉了這個人。

之後,那場風波很快就平息下來了,他的母親也開始加強了對他的保護,母親知道自己這個聰穎乖巧的兒子是多麼討城主的喜歡,將來龍詔城的繼承人,也一定會是歐陽縝。然而族裏的很多人都在覬覦城主的寶座,城主就只有歐陽淵和歐陽縝兩個孩子,她知道歐陽淵手腕強硬,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自己。然而歐陽縝還太小,便成了一切陰謀詭計的目標。

於是,他的母親便耗盡了一切的心血,來竭力保護自己的小兒子。從那次中毒事件以後,母親就屏退了所有的保姆和宮女,開始親自來照顧幼子的一切飲食起居。

他的所有飲食都會有人先為他試吃,而他所住的地方,也異常的寬敞空曠,無法藏匿任何人。有時候,年幼的他真感覺自己是被鎖在一個空空的盒子裏,迷茫著找不到出路。

他依舊每天認真地學習,也依舊期望着哥哥的到來。

或許他之所以能在權力鬥爭的核心安然平靜地走過來,既沒有崩潰也沒有發瘋,就是因為他的心中還有對哥哥的企盼。

然而,哥哥來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就算來了,他也再看不到哥哥明朗的笑容了,他甚至覺得哥哥的眼神有些陰鬱,特別是在看着自己的時候,那種眼光讓他感到陌生。

終於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哥哥在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藥。那一刻,他陡然明白了一切。

然而,他卻沒有坐起來,也沒有道破,甚至連半眯著的眼睛也未曾睜開。可是無法控制的淚水泄露了孩子的悲傷與難過,歐陽淵在退出去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弟弟眼角的淚水,大驚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

他抬起頭,對着驚惶失措的哥哥微微一笑,順手就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爐的灰里,攪了攪,讓罪證在瞬間消失。第二日,他照舊要歐陽淵來城堡里陪他,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沒有考慮地,他寬恕了歐陽淵,因為他害怕再變成一個人。的2ca65f58e35d9ad45bf7f3ae5cfd08f1

在孩子的心裏,對孤獨的恐懼、竟然遠勝過背叛和死亡。的c從那次事件之後,他又看到了哥哥臉上明亮的笑容,哥哥還是向以往一樣,陪他玩、給他講有趣的故事。

然而他卻不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假象而已,是在為更大的陰謀做準備。

在他十歲生日的那天,哥哥送給了他一隻漂亮的金絲雀作為他的生日禮物,他當時高興得不得了,也對這隻金絲雀喜愛得不得了,把它掛在了自己的床頭,每天都要聽着它婉轉的歌聲才能入睡。

雖然母親對他的保護措施可以說是滴水不漏,然而,她卻未曾防備自己的另一個親生兒子。

那哪裏是什麼金絲雀啊,根本就是西域烏茶國稀有的暗獄金烏。這中鳥外表酷似金絲雀,然而卻是經過烏察國巫師精心飼養的魔物。

在白天暗獄金烏保持着金絲雀的外形,在架子上賣弄清脆的歌喉,可是一到晚上,它渾身淺黃色的羽毛就彷彿被夜色浸染一樣,全部變成詭異的黑色,而它的眼睛,則變成了璀璨的金色。

終於在一個夜晚,暗夜金烏從架子上飛了下來,在他的手臂上輕輕地啄了一下,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紅色斑點,可是他並沒有察覺,依舊很歡喜地把玩著這隻魔物。

其實在那個時候,金烏已經在他的身體中種下了最惡毒的血咒。暗夜金烏誕生在古西域戰場帕其勃爾高原的廢墟之中,啄食著死去戰士們腐爛的血肉,同時也汲取著亡者的怨念和死靈的陰毒,再加上烏茶國巫師的精心培育,金烏的血液之中便蘊藏了極陰極毒的魔性。當金烏啄破他的手臂之時,便已經將血咒的靈媒、也就是金烏體內特有的暗魔之血,注入了他的身體之中。

在那之後,他的金絲雀便被哥哥帶走了。哥哥對他說這隻鳥兒得了病,要給他找另一隻更好的鳥兒,他就那樣傻傻地欣然相信了。

歐陽淵令巫師設立了血祭壇,屠殺了一千個男童。血祭壇之下,卻彷彿是一個異世界的存在。無數男童的鮮血匯聚成了大大的血池,而那些男童的靈魂則被巫師封印,鎖在他們已經死去的軀體里。那些死去的男童的臉扭曲而浮腫,在血火里沉浮不定,彷彿一個個蒼白的氣泡。那些氣泡在血池裏浮動,彷彿被一種看不到的力量控制,朝着一個方向緩緩漂浮,組成了一個奇異的三角形符號,那是烏察國信奉血魔的圖騰,象著着無休無止的痛苦和禁錮。

這是一種極其邪惡的術法,將人的靈魂鎖住讓其無法轉生,那麼施法者所付出的代價必然是極其慘烈的。然而,巫師卻通過金烏之血這一靈媒,將這種代價轉接到了毫無過錯的歐陽縝身上。這,便是一切痛苦與罪惡的根源,也是最邪惡的詛咒——血咒。

忽然有一天,歐陽縝覺得身體中有一股火一樣的灼熱,渾身的血液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彷彿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着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攪動着。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已,怎麼能承受如此痛苦。他忽然好害怕,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哥哥進來了,當時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希望,然而馬上,他就看到了哥哥用冰一樣的眼睛冷冷地注視着自己。

然後,歐陽淵便極其平靜地、毫無保留地將事情的一切告訴了他。

就在那一刻,他對哥哥的愛徹底坍塌了,虛偽充滿謊言的親情已經徹底撕裂,絕望和痛苦滅頂而來,幾乎摧垮了他的靈魂。縱然身體上萬般痛苦,可哪裏比得上心中的創痛啊。那一刻他含着淚看着哥哥,用絕望的眼神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雖然他知道答案,可是他還是希望聽到哥哥親口告訴他。

然而在身體被疼痛和寒冷劇烈的折磨的時候,他的腦子卻是分外的清醒。他終於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他面前那個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歐陽淵,已經是**的奴隸!

歐陽淵太了解這個弟弟了,他一定不會將這件事情告訴父母的,因為他一定不希望父母因為他們兄弟相殘而傷心絕望。抓住這個死**,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不必害怕被弟弟揭穿。

中了血咒的他,已經是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這時他會選擇的,只會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就算他有多麼不甘和怨恨,他也不會讓父母知道這兄弟相殘的真相。他的弟弟,就是這樣一個軟弱而無能的人,所以繼承龍詔城的人,只能是他。

一切如他所料,弟弟確實選擇了沉默,一個人獨自忍受着血咒發作的痛苦。從那以後,弟弟逐漸淡出了眾人的視線,變得愈發的沉默孤獨,很少再和別人接觸。

龍詔城的二公子,在眾人的眼中忽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怪人,由從前那個謙恭有禮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孤獨自閉的人。

而龍詔城的權柄,則逐漸落入了大公子歐陽淵的手中。所有的一切都在短時間內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讓龍詔城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雖然城主曾經問過自己最鍾愛的小兒子,可卻始終都問不出什麼。然而,令城主欣慰的是,雖然自己的小兒子彷彿忽然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但是從前那個懦弱文靜的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間驟然蛻變,變得很堅強,拋棄了幼時所有的脆弱、憂鬱和幻想,迅速地成長為一個能力卓絕的少年。

強勢、聰明、縝密、而又冷酷,讓龍詔城所有的人從心底里臣服。可是令所有人奇怪的是,這位蛻變成為人傑的二公子似乎毫無爭權之心,只是待在自己的城池,彷彿是一個淡定毫無野心的旁觀者,冷眼批閱著天下眾生的輪迴。

當然也有人說二公子欲做吳越之法,養精蓄銳,暗自收攏羽翼,待時機成熟,便會和大公子一爭高下。

歐陽淵自是知道其中的內情,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他只是等待着在沉默中死去。可是,事情過去了十年,他的弟弟一天比一天優秀,然而他體內的血咒,卻還沒有將他置於死地。這確實令歐陽淵不解。他也曾派人多方查探,然而他的弟弟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毫無心機的孩子了,任他如何查探,也始終查不到任何的結果。他也曾再次派人去加害弟弟,卻是徒勞無功。直到他親眼見識過弟弟那足以比擬神魔的力量,他才驚訝萬分。

沒有人知道龍詔城的二公子在十年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然而他的蛻變卻是人所共睹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經歷了那樣無聲的長慟,他怎麼還可能不變。那種逆向身心的痛,早已將他的心割得支離破碎。那些碎片變得很輕,輕得根本無法支撐起一點點的愛與希望。

從此,他不再信任任何人。這世間連至親的兄弟都會加害於你,試問還有什麼人可以信得過呢?

也許一直到死,他也只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吧。這個世界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這個世界。以前的他太過純粹、太過潔白,所以在這個污濁泥淖的世界裏,他只是一泓不知流向的清泉,一直尋覓卻不知會流向何方,最終也只是被滿布的塵埃湮沒。而現在的他太過偏激,曾經的記憶已經將他的眼睛和心染成了黑色,讓他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色彩,感受不到任何溫暖,世界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是一顆黑色的砂,讓他疼痛,讓他受傷。所以像他這樣的一個人,結局是一開始就已經定好的,無論他多麼強大,終究無力逆轉乾坤。

他最終還是走出了那一座城池,來到了外面。因為他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否也是如此。就算將來會死,他寧願他的身體和靈魂在風沙之中總化為塵埃,也不願長眠在黑暗的宮殿裏慢慢變得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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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動護花鈴之劍出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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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相煎何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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