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譬如朝露

第十二章 譬如朝露

鬼僧和裘潛淵走後,眾人的心中都是一陣輕鬆,這次不光奪回了綠靈獸,更是讓鬼僧和裘潛淵兩個魔頭慘敗,段晨浩想一想都覺得高興。

歐陽縝長身而立,沉默不語,許久才微微咳嗽了兩聲,畢竟他的傷勢還沒有痊癒,方才又突然出手,身體還是有些吃不消。

司徒睿晗走過去,關切地道:「歐陽公子,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不知公子身體可感覺不適?」

歐陽縝有意迴避司徒睿晗沉靜如水的目光,只是淡淡地道:「並無大礙,不勞姑娘費心?」

凌芷涵見歐陽縝和司徒睿晗認識,便好奇地湊了過去,道:「這位姐姐,原來你和這個傢伙認識啊,不知姐姐如何稱呼?」

司徒睿晗微微一笑,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謝姿仙道:「司徒姑娘可是蕊珠貝苑雲的聖女、雲素師太的弟子?」

司徒睿晗點頭道:「正是,方才我看幾位的武功,幾位應該分別來自逍遙天闕、玉茗山莊、天刀門、冰海神殿和清渺仙山。」

謝姿仙道:「姑娘果然好眼力。」

段晨浩笑道:「今日我們一起聯手抗敵,也是有緣,此刻天色尚早,不如我們大家在這煙雨風樓暢飲一番如何?」

樓飛道:「段兄提議甚好。」

在場的都是少年心性的年輕人,自然是很談得來,就連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歐陽縝也難得沒有拒絕段晨浩的盛情邀請。段晨浩今天又認識了柳俊棠和謝姿仙兩位朋友,心情自是大好,所以喝起酒來也就格外地起勁。而凌芷涵則和司徒睿晗特別聊得來,至於歐陽縝,他雖然坐在司徒睿晗的身邊,卻一直沒怎麼說話,彷彿是心中存在着什麼芥蒂一般。明風和霓裳也特別開心,只是在謝姿仙向明風敬酒的時候,一向開朗活潑的明風卻突然變得拘謹起來,臉頰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紅。

待他們筵席終了之時,已是暮色四合,天邊浮雲漸攏,如血的夕陽將天空染上了瑰麗的色澤。段晨浩喝得有點多,臨走時需要霓裳和明風一起攙扶著才能站穩。而藍夜則滿心歡喜地捧著那個盒子,不是還輕輕撫摸綠靈獸軟綿綿的小翅膀。

當太陽快要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時,眾人才紛紛告辭,各自離去。

聽說樓飛明日就要啟程會金陵,霓裳心中很是不舍,便想要去為他送行,可自己一個人卻又不好意思,於是拉上了明風陪着自己。

於是只剩下凌芷涵無奈地扶著酩酊大醉的段晨浩一搖一擺地往前走。段晨浩一邊走一邊笑哈哈地說:「小辣椒……我今天真的很開心啊……哈哈哈……」

凌芷涵抱怨地嘟噥道:「你這幾傢伙真討厭,喝醉了還要本小姐扶着你,喝那麼多酒,乾脆醉死你算了,哼。」

歐陽縝和司徒睿晗,則只是安靜地走在他們的後面。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彷彿是一塊彩色的織錦,即將落山的太陽將他們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們兩個人一路上都很安靜,誰也沒有先對誰說話。

歐陽縝一直都無法忘記那個從月亮中飛出來的少女,她就如同一首寧靜的歌謠,一直蟄伏在他心中最深的地方,就算是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其實每當熟睡之時,這首歌謠都會在他耳畔輕輕響起,為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詳。

直到走到一個岔路口的時候,他將向左,而她將向右。

凌芷涵扶著段晨浩,吃力地轉過頭,對司徒睿晗嫣然一笑:「司徒姐姐,等到你有空一定要來玉茗山莊找我玩啊。」

司徒睿晗文靜地笑道:「妹妹放心,我改日一定會登門拜訪的。」

然後她抬起頭,就對上了歐陽縝那雙深邃如夜的眼睛,她可以看見他的眸子看似冰冷,可他眼裏卻含有一種深藏的情感,如同冰河下的流水,一直都在汩汩涌動。

那樣憂鬱深沉的目光,彷彿在她的心中灑下了一層陰霾,為何一個如此年輕的少年,眼中會有這麼濃重的悲涼和滄桑。她隱隱感受到了他的孤獨和寂寞,還有那種無以名狀的痛苦和不忍卒說的悲哀。

「歐陽公子,好好保重。」司徒睿晗莞爾一笑,那笑容,飽含了祝福、安慰和理解,雖然簡單,卻彷彿一滴朝露,能夠將一縷透明的陽光折射成彩虹,投進他的心中。

然後,她轉身離開。

夕陽孤獨地垂照着他落寞的身影,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上彷徨無措。或許,在這個十字路口上選擇另一個方向,他的人生今後也將會是另一番景象。只是,他的心已然沉寂多時,他不知自己還有沒有重新選擇的力量。

前面不遠處,依稀傳來段晨浩醉酒後和凌芷涵嬉笑鬥嘴的聲音,歐陽縝望着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們是那麼幸福。

接下來的幾天是難得的平靜,藍夜為綠靈獸解除了裘潛淵的禁錮,讓它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活潑可愛。而綠靈獸也吸走了裴震南體內的毒素。眾位掌門在凌莊主的勸說之下也都各自離開了杭州。

雖然劍聖已經現身,然而凌莊主卻並未對諸位掌門說明,只是說眾掌門在杭州城已久,卻並未尋訪到劍聖的蹤跡,看來密函上的言論都只是無稽之談,但若魔門得知眾掌門齊聚杭州,說不定會趁機去攻打各大門派,或許這才是這封密函的真正目的。眾掌門也覺得凌莊主說的有理,便紛紛啟程回去。

寂靜的夜裏,有悶悶的風吹過,已經是五月的杭州城暖意漸盛,夜裏涼意減退,雨也多了起來。當深巷中三更的鑼聲敲響的時候,一隻野狗驚叫了兩聲,因為它看見一個黑影迅捷地翻牆進入了一座華麗的莊園。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萬清茶。他此番再度冒險潛進玉茗山莊,為的就是偷出耿義通的屍體。雖然他不明白,血陰教為何一定要讓他偷出耿義通的屍體,但為了那下半部《劍皇訣》,他也一定要完成任務。

萬清茶黑衣裹身,彷彿一個隱匿在黑暗之中的影子一般快速前行。由於先前已經了解了玉茗山莊的結構,縱使山莊雖大,他也能輕車熟路地尋找。

找了半天,他終於在一座地下冰窖里找到了耿義通的屍體。耿義通的屍體沒有一絲**的跡象,保存得相當完好,他好像並未死去,如同只是睡着一般,神態安詳。這讓萬清茶心中發毛,按理說他已經死了那麼久,屍體就算沒有腐爛,也不該如此鮮活。想至此,萬清茶不禁一陣心驚肉跳。

萬清茶想也不想,抱起了耿義通的屍體就往外奔去。

被星星鋪滿的夜空如同一塊鑲嵌著無數鑽石的黑色絲絨,風中傳來了玉茗山莊里獨特的七色紫蘿芳甜的香氣,濕潤的夜露彷彿化作了江南的梅雨,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凌芷涵給了段晨浩一個大大的白眼,抱怨道:「還說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害得本小姐熬夜也要過來看,哪知等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等到。」

段晨浩也耷拉個腦袋,垂頭喪氣的樣子,道:「我還不是聽霓裳那個丫頭說的,竟然敢耍大師兄,看我怎麼教訓她。」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一個黑影竄了過去,在他們眼前一晃就消失了。段晨浩急忙道:「小辣椒,你剛才看見了嗎。」

凌芷涵拍了一他的腦袋:「當然看到了,我又不是瞎子,還不趕快追。」

說罷他二人已經施展輕功從左右兩邊包抄那個黑影。

萬清茶在庄內輾轉迂迴,以為甩掉了那兩個跟蹤他的人,來到了高強前,不屑地啐了一口,「哼,兩個臭小鬼,要不是你們兩個,我萬清茶今天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等他日我練成《劍皇訣》上的武功,第一個就要拿你們兩個試劍。」

「可惜,你等不到那一天了。」凌芷涵清脆的聲音如同一縷裊裊的水汽,被夜風吹送過來,然後她便已施施然向著萬清茶走來,巧笑倩兮地道:「萬前輩,我們玉茗山莊的景色真的這麼美嗎,讓你這個殺人兇手深夜還過來賞景。」

與此同時,段晨浩也走了過來,他剛要說話,卻見萬清茶正背着一個人,赫然正是耿義通的屍體。

段晨浩皺眉道:「萬清茶,你不要告訴我你深夜冒險前來,就是為了偷耿盟主的屍體,快說,你究竟意欲何為?」

萬清茶冷笑道:「如果我說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偷他的屍體,你信還是不信?」

段晨浩見他行事詭異,心中更加謹慎,正當他思索之際,萬清茶卻已經縱身飛起,向著牆外躍了過去。段晨浩剛要追趕,卻看見不知怎的,萬清茶自己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緊接着,又一個高大的人影如同大鳥一般落了下來。

段晨浩喜道:「師父,是您。」

鐘山君道:「當然是我,小浩,你也太不小心了,這次要不是我,豈不又讓這傢伙跑了。」

鐘山君出手點了萬清茶的**道,瞪着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厲聲道:「這下總算逮到你了,把你交給凌兄,讓他來發落你。」

就在此時,虛空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詭異的聲音,那似乎是草笛的聲音,時斷時續,若有若無,然而每當聲音出現之時,卻彷彿是瓷器摩擦著金屬發出的尖銳的聲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這笛聲詭異得很,饒是鐘山君這樣的高手,竟也無法聽出笛聲是從何妨傳來。

只是這聲音雖然怪異,但段晨浩、凌芷涵和鐘山君三人卻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這笛聲本身並不像血嬰的哭泣之聲,具有極大的殺傷力。

然而被點了**道的萬清茶聽了這笛聲卻是臉色大變——那是一種完全駭人的神色,在笛聲響起的那一瞬,他彷彿看到了修羅地獄的大門在他的眼前轟然洞開,裏面無數的厲鬼呼嘯而出,爭先恐後地來啃噬他的皮肉和內臟,撕扯他的衣襟。否則,他的臉上不會呈現出那種可怖的表情。

段晨浩發現了萬清茶的異樣,急忙摁住了他的肩膀,問道:「喂,你怎麼了!」

然而萬清茶的眼睛雖然是在看着他,可是他卻彷彿根本沒有看到段晨浩一樣,五官緊緊地扭曲在一起,面部的肌肉不住地**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彷彿被撈上岸的魚一樣,因為無法呼吸嘴巴快速開合著。

段晨浩越發感覺到不對勁,鐘山君的目光也變得嚴峻而冷冽。忽然,鐘山君似乎想到了什麼,大喝一聲,「小浩,快點閃開!」然後他搶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段晨浩的手臂,帶着他快速向後閃躲。

就在那一剎那,奇怪的現象發生了——萬清茶顫了一下,手軟軟地垂下,虛空之中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將他的身體提了起來,緊接着萬清茶的眼球忽然如同一顆玻璃珠子一樣,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攪得粉碎,然後黑色的血液便從他眼睛的空洞中流了出來,口鼻里也有血液涌動一行行的鮮血順着他的臉頰緩緩留下,劃出觸目驚心的紅。鮮血噴涌而出,他的腦袋如同花瓣一樣開放,然後篷然炸開,暴散成一團濃黑的霧氣。而那具沒有了腦袋的屍體則吊在了虛空之中,手足垂落,宛如斷線的木偶,許久才落到地上。

段晨浩和凌芷涵都被這詭異的一幕給驚呆了,只有鐘山君依舊從容冷靜,只見他雙手結成獅子印,金光呈圓球之勢迅速擴散,不一會就包攏了那團黑霧,然後光球驟然緊縮,那團黑霧也一點點變小,最後被壓縮成一點,怦然消散。然後鐘山君迅速地對這萬清茶的屍體就是一掌,火雲真氣過處,他的屍體已經燃燒起來。

段晨浩許久才醒過神來,喃喃:「師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太邪門了……」

鐘山君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語氣沉重地說:「小浩,你還年輕,自是不知道這種陰毒的索命之法。萬清茶自己肯定不知道,他早已被別人種上了絕心蠱。」

段晨浩和凌芷涵齊聲道:「絕心蠱?」

鐘山君道:「不錯,此蠱被事先種在了萬清茶體內,剛才那奇異的笛聲就是引動絕心蠱發作的信號。一聽到笛聲,萬清茶體內的蠱蟲就開始發作,迅速地吞噬他的內臟和血液供自身繁衍,然後蠱蟲會以極快的速度增值,萬清茶的血被蠱毒污染,就會變成劇毒之物,剛才那團血霧毒性極強,不亞於血嬰體內的劇毒。而為師燒了萬清茶的屍體,是因為他的屍體已經是蠱蟲繁衍的溫床,若不燒掉,一旦蠱蟲從他的身體中出來,那危害將不亞於碧練蠶蠱的毀滅之力。」

段晨浩憤然道:「究竟是誰,會用這麼陰毒的手法。」他的目光霍然變得雪亮,「一定是裘潛淵那個老毒物,除了他,天底下還有誰有這麼高明的下蠱手法。」

鐘山君搖搖頭,道:「不,裘潛淵的毒技雖然高明,但絕心蠱失傳已久,他不可能懂得。但普天之下,似乎也只有他能夠調配出絕心蠱。」

凌芷涵問道:「鍾伯伯,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鐘山君道:「我的意思是,蠱毒是裘潛淵調配出來的,但絕心蠱只在《蠱王神撰》中有記載,而這《蠱王神撰》,如今就在血陰教之中。」

凌芷涵道:「鍾伯伯,這麼說這幕後黑手就是血陰教了。」

鐘山君點頭道:「不錯。」

段晨浩道:「師父,萬清茶舉止好生奇怪,竟然三更半夜跑過來要偷走耿盟主的屍體。莫非這也是血陰教指使的?」

鐘山君道:「我看不就不離十。血陰教可是魔門之中勢力僅次於陰世魔羅的大派,他們這樣做,定然也有不可告人的陰謀。總之我們先將此事告訴劍聖前輩和凌兄,大家一起商討商討。」

清晨,林間起了一層厚厚的霧氣,宛如張開了一面無邊無際的羅帳,將整個叢林蓋得嚴嚴實實。森林中滿是老樹虯枝,其上裂紋交錯,掩映在高高的野草中,這個森林好像數百年無人踏足一般荒涼。青白的山嵐層層疊疊,氤氳升騰,模糊了目之所見的一切。

然而在這濃霧之中,卻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少女單薄的身影。然而仔細一看,那少女卻是被旋吊在一棵大樹之上,林中不時旋起股股寒風,帶着冰冷的晨露,墜落在少女身上。黑衣的少女如同一朵孱弱的黑蝶,被無形的力量死死地釘在了虛空之中,化作了一隻沒有生氣的標本。

忽然,一隻手掐住了少女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少女霍然睜開了眼睛,憤恨地注視着眼前那個穿着華貴無比的少年。那少年一身華服,相貌英武,隱約像極了一個人。他懶懶地開口,口氣中全都是戲謔之意。

「蘭朵,你如此重視他,為了他不惜殺人剖心,卻不知你在他的心中分量如何呢?」

蘭朵的眼中飽含着刻骨的敵意和冷漠,一字一字道:「大公子,少主人可是你的親弟弟啊,你的心真的夠狠,竟然連親弟弟也能下此毒手。如果再有機會,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出來,看看它究竟是不是黑色!」

清脆的一聲,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蘭朵的臉上,華服少年歐陽淵冷冷地道:「一個卑賤的丫頭,竟敢對本座出言不遜,你的主人還真是把你慣壞了呢。」

蘭朵冷笑道:「我可以為了少主做這些天理不容的事,可不知又有誰肯為大公子您真心付出呢?像你這樣的禽獸,註定是一生沒有人愛的。禽獸,我死後註定是要下地獄的,可我不怕,因為你會陪着我。對弟弟做出如此惡毒的事情,恐怕你死後的下場會比我更慘呢。哈哈哈哈……」

黑衣的少女雖然臉色蒼白,然而笑聲之中卻是歡欣與刻毒。歐陽淵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少女的頭髮,然後右手緊握成爪,狠狠地扣在了蘭朵的腦袋上。「你再說一句,信不信我殺了你,反正你死在這裏他也不會知道,一會他如果過來,正好給他陪葬。」

蘭朵的笑聲突然止住,眼中現出一絲驚恐。她不可以死,她並不怕死,只因為她已經找到了那個具有七巧玲瓏心的女孩。她相信,那個女孩一定就是她要找的女孩,而她的心,一定可以救活少主。

歐陽淵的唇角浮起一絲戲謔的笑,「怎麼,害怕了,說什麼自己有多麼忠心,還不是捨不得為他死嗎。天底下的人說得好聽,就像父王一樣,說如何疼愛我,可到頭來還不是要把城主的位置傳給他。」

歐陽淵不再說話,而是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任清冷的陽光灑在自己身上,靜靜地等待着一個人的到來。

忽然,一個青色的身影如高山般堅毅,佇立在蒸騰的雲霞之中,彷彿比那巍峨的神像還要莊嚴。

歐陽淵依然負手而立,連眼睛都未曾睜開,只是淡淡地開口:「你來了。」

歐陽縝面色冰冷地道:「我來了,你也該放人了。」

歐陽淵卻露出了一個玩味般的笑容,擺擺手道:「別那麼着急嗎。咱們兩兄弟沒見面那麼久了,難道不該好好敘敘舊嗎?」

歐陽縝聲音冷肅,面沉如水,「你應該知道,你打不過我。」

歐陽淵霍然睜開了眼睛,緩步踱到蘭朵的身邊,一把揪住她的長發,臉上依舊是深不可測的笑,「所以我才要抓來這個賤人。」說罷他的手指緊緊扣住了蘭朵的咽喉,蘭朵彷彿瞬間窒息一般,連一句慘叫都發不出來。

歐陽縝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聲音淡然而寧靜,彷彿眼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你認為我會為了一個婢女而聽任你的擺佈嗎,難道你的弟弟不會像你一樣絕情而又無情嗎?」

歐陽淵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肅殺的表情,宛如冰封千年的荒原上的雪,冷得不帶絲毫溫度。

「我相信,你會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弟弟,就像當初我篤定你不會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父母。因為你的心中始終都有那種所謂的愛,而我則沒有。所以你不能放下感情的負累,而我卻能。」

看着一動不動的弟弟,歐陽淵的眼中似乎夾雜了無盡的恨意,「不要怪我絕情,一切都只能怪你。從小我為父親征戰西域,闖蕩南北,立下了無數的汗馬功勞,而父親的眼中卻只有足不出戶的你,對我卻視而不見。還有母親,我也是她親生的孩子,可是她卻竭盡全力一直都在保護你,生怕你在家族的鬥爭中受到傷害,卻從未如此關懷過我。」

歐陽淵的情緒有些激動,原本清亮的眼眸中有淡淡的血色湧現,他的聲音也在一點點提高,彷彿在宣洩著心裏積壓了多年的仇恨。

「在我十五歲率兵攻打高昌國的時候,我和敵人的將領一起陷入了一個地下洞**,在我把敵人都全數殲滅之後,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出來了。那麼黑的地**,彷彿永遠都不會有光照進來,乾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用膝蓋在暗夜裏挪動着爬行,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敵人的屍體,我終於找到了一片滲著水的石壁,於是我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都貼了上去,像野獸一樣舔食者粗糙的石頭。而那時候,你們卻沒有拯救我,最後也是憑我一個人的力量逃出升天,可回城以後,你卻在和父母一起共度晚宴,在你們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可曾想起過瀕臨死亡的我?從那時候起,我就暗自發誓,斬斷一切所謂的虛偽的情感,獲得一切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阻攔,包括你。你既然阻攔了我,我就必須除掉你。」

歐陽縝波瀾不驚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從不知道哥哥的這段往事,更不知道他是因何而變。今天,他總算是知道了。是嫉妒,讓他的哥哥歐陽淵變成了一個魔鬼。

但如今知道了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他們已經無法挽回了。一瞬間,歐陽縝忽然覺得天在塌陷,地也在塌陷,所有的一切都支離破碎,將他困在了一個無法遁逃的境地。錯的,究竟是他,還是自己。

忽然,歐陽縝莫測的眼神中閃過嘆息的神色,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恍惚的微笑,他覺得似乎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哥哥的改變是自己的錯,蘭朵剖心也是自己的錯,既然是錯,那麼便讓自己這個身中血咒性命不保的人來償還吧,何必讓那些生的人繼續錯下去。

自己的一聲好像就是一個錯誤,沒有達成父母的期望,做一個英明的統治者;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做一個自由的旅人。就連親情,在他的身上也變成了無可挽回的錯。

他的面容依然沉靜,但卻綻放出一抹笑,那笑宛如萬頃天空,倒映出他一聲的惆悵與無奈。

他微笑着說:「哥哥,那麼,你想怎樣?」

歐陽淵一揮手,忽然出現一對人,他們排成了兩排,分立於歐陽縝的兩側。

歐陽淵沉聲道:「我要你跪着走到我的面前,然後自廢武功。」

歐陽縝依舊微笑:「好吧,如你所願。」

說罷他真的跪了下去,那一瞬間,彷彿一座巍峨青山忽然塌陷。叢林里的花草樹木彷彿也被深深地震撼,沉默不語。

然後,他開始挪動着膝蓋,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那一刻,他彷彿感受到了歐陽淵昔日在地**里爬行時的那種屈辱和疼痛。可否今日由他來重現歷史,哥哥便可以忘掉一切,然後由他這個久病的人來承擔所的錯。

每一步,都彷彿在針氈上前行,刺痛的不僅是他的膝蓋,更是他的心。

每一步,都彷彿要經歷千年萬年,屈辱和疼痛都會如影隨行。

每一步,卻也是他甘心承受的,或許這之後他便可以還清一切,然後選擇忘記,或是繼續傷害。

他每往前走一步,歐陽淵的手下便會向他的身上踢一腳,或是把他踢得東倒西歪,踢得衣衫不整,踢得摔倒在地,踢得滿身塵土……

然而他卻並未反抗,他只想安靜地做完這一切,看看最終究竟是什麼結果,是選擇忘記,還是繼續傷害。

被攥緊咽喉的蘭朵已經被眼淚模糊了視線,看着少主人受此折辱,她恨不得殺掉那些人,她恨不得自己可以馬上死去,好讓少主停下來。

歐陽縝終於來到了歐陽淵的面前,此刻,那個華服的哥哥終於可以居高臨下地看着滿身塵埃的弟弟了。那一刻,歐陽淵笑了。

此刻的歐陽縝就如同一條困與沼澤之中的青龍,不管他昔日是多麼瀟灑翩然,多麼氣度高華,可如今的他,不過是卑賤而孱弱的。

歐陽淵充滿嘲弄的笑聲穿透了歐陽縝的思索:「你知道嗎,即使是天人,也有五衰。衣服垢穢,流汗溽體,花冠枯萎,體發臭穢,面容悴隕。」

的確,和以前那個清俊若神的翩翩公子相比,現在的歐陽縝的確是落魄到了極點。也只有看着如此鮮明的對比,歐陽淵才能放肆地大笑。

「更何況,你只是人。雖然所有人都說你高如神袛,可在我眼裏,你永遠都只是人。接下來,你該怎麼辦呢?」

歐陽縝沉默不語,雙臂張開,雙手握成拳頭,暗自積蓄力量。「自廢武功,你始終還是忌憚着我啊。」

他的拳頭中有青光隱隱流轉,宛如最通透的琉璃珠被他握成了碎片,然後那些碎片便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血肉中,永遠提醒着他刻骨銘心的疼痛。

歐陽淵的笑容更盛,他很期待接下來的精彩。

然而,就在歐陽縝即將要運功的時候,叢林之中忽然變得濕潤起來,似乎所有植物的體內都在此刻蒸騰出來,在空中凝結成一面晶瑩的水鏡,映得日光都變得迷離。

然後萬千水汽忽然化作了凌厲的劍氣轟擊而下,生生將歐陽淵和歐陽縝隔了開來,萬點微芒滑過,如同九天流星齊墜,盛大的光華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饒是歐陽縝武功如此高強,卻也一時為那光芒所阻,閉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抹月白色的影子於萬千流光水汽中翩然而落,身手奇快地救下了被吊在半空中的蘭朵。然而蘭朵功力稍若,終究還是被這劍氣震得昏了過去。

然後,她挾著歐陽縝的手臂飛身躍起,和他一齊躍到了林莽的深處。

歐陽淵立時怒不可遏,下令屬下追捕。然而叢林卻在此刻騰起了漫天的水汽,水汽氤氳澹蕩,逐漸形成濃濃的白霧,四散瀰漫,遮擋住半米之外的視線。

彷彿森林裏所有的植物都受到某種奇異的召喚,極大限度地釋放出了體內的水分來凝結成這濃厚的白霧。

其實當那水汽出現的一剎那,歐陽縝就知道,那個人是她。每當她出現的時候,他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股柔和的氣息,就像她的若水劍氣一樣。

然而為什麼,為什麼她偏偏要在此刻出現,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看到一個懦弱無能的自己。他寧可在那時血咒發作死掉,也不願讓她看到那樣的自己。

於是在她救出自己之後,他擺開了她的手臂,轉身便走,絲毫不管身後昏迷的蘭朵,和一臉關切的司徒睿晗。

然後歐陽縝用盡全力地奔跑,當他跑到一座小石潭的時候方才停了下來。他一直很迷惘,為何他一遇到那個叫司徒睿晗的少女,他的心情總是會壞到極點。

每次遇見她,他就彷彿經歷了兩個極端。他會從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轉瞬之間來到一個充滿絕望的世界。

之所以希望,是因為她的身上總是有一種希望的光芒,讓人不由自主地樂觀坦然;而絕望,卻是他會清晰地想到自己短暫的生命,和希望破碎后徹底的絕望。

也許正因為遇見了美麗,他才拚命想要抓住一絲光亮,可當他意識到著光亮的虛幻和短暫之後,宿命的利爪便又再次把他拉回了殘酷的現實,再次緊扼他的咽喉,不給他半分喘息的機會。

他默然地凝視着潭水中那失落頹廢的影子,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凄楚落寞的笑。

如鏡的水面,此刻儼然映出了司徒睿晗清麗的姿容。歐陽縝雙目一亮,急忙閃身,用複雜的眼神凝望着她,卻又不禁後退幾步。他的面容冷得如同一塊冰,雖然潔白明澈,卻空洞得如同去掉了色彩的冰花。

司徒睿晗的眼神慈柔而悲憫,柔聲道:「歐陽公子,你沒事吧。公子不必難過自責,睿晗知道公子承受得太多,背負得太多。我只想說,錯不在你。」

錯不在你,難道這個少女會讀心術嗎,竟然知道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歐陽縝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用滿是寒意的目光凝視着她,眼神亮如妖鬼,充滿戒備。

司徒睿晗接着道:「公子無須過分執著,究竟孰對孰錯,其實公子的心中最是清楚。公子也不必慚愧,睿晗並不會因為剛才的折辱而看輕公子……」

「說完了嗎?」歐陽縝冷冷地打斷了她,「你說了這麼多,究竟想要幹什麼,是想拐彎抹角說我技不如人,還是想要彰顯你自己的慈悲高尚?我為何要在乎你的看法,我的心事你又知道多少?」

司徒睿晗的臉上閃過一絲委屈而歉疚的神色,輕聲道:「我只是想幫你走出你的障,我只是想要安慰你。」

歐陽縝冷峻的臉不覺一震,劍眉微微蹙著,雪亮的眼睛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邪惡與妖異,嘴角揚起一個冷酷的笑,微微向前移動腳步,用充滿挑釁的口吻道:「你知道一個女人安慰一個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嗎?」

司徒睿晗茫然搖頭,秀眉微蹙,聰慧如斯的她忽然之間彷彿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小女孩。

突然,歐陽縝緊緊抱住了司徒睿晗,她的肩膀被驀地抓住,猛地向前踉蹌了一步。歐陽縝冰冷的唇重重吻在了司徒睿晗的唇上,彷彿要奪走她的靈魂。她驚慌地推著這個親吻自己的少年,彷彿想要逃走。然而對方顯然有備而來,早已壓住了她的掙扎,不由分說地吻着她的唇瓣。那一剎那,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手指無力地從對方肩頭滑落。那個吻激烈而絕望,深沉而暴虐,冰冷如雪,卻又彷彿有融化岩石的熱度,彷彿要將她的靈魂灌醉。

這個吻如此深沉,如此強烈,彷彿要將她一點點碾碎,化為塵埃一般。

終於,歐陽縝停止了動作,放開了司徒睿晗。

於此同時,一個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

「你……你怎麼能這樣!」司徒睿晗非常生氣,晶瑩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一把推開他,臉頰如晚霞般緋紅,「歐陽縝,我恨你!」

然而歐陽縝卻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孤傲的臉上沒有一絲歉意。

司徒睿晗掩面跑開了。

歐陽縝靠在石壁上,抬起頭,仰望頭頂那方蔚藍的天宇,喃喃:「這樣氣你,你應該會死心吧。不要把善良與關懷浪費在一個快要死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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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動護花鈴之劍出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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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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