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世間無鬼（結局）

一周后。

十方雙手合十，面前諸多鬼魂，有怨靈，有凶鬼，有意外橫死的，有被仇殺的，有病死的，有救治不及時的。

這些鬼魂多半形象醜陋，有的全身浮腫如饅頭，有的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啃的面目全非，或者是身體殘缺，或者滿身血污，每有一個是被好好收斂的。

只是，諸多怨靈凶鬼，卻無怨氣凶氣。

因為眼前佛陀端坐於此，身後立有七寶樹，七寶華葉，無不具足。

珊瑚琥珀，一切眾寶，以為映飾，於眾葉間，生諸妙花，花上自然有七寶果，其葉千色，有百種畫，如天瓔珞。

有眾妙華，作閻浮檀金色，如旋火輪，有大光明，化成幢幡無量寶蓋，一切佛事，十方佛國，亦於中現。

座下有蓮華，團圓正等十二瓣葉，演奏法音，其聲微妙，演說苦、空、無常、無我諸波羅蜜，湧出金色微妙光明，蓮華每葉皆作百寶色，有八萬四千脈，猶如天畫，一脈有八萬四千光，了了分明，皆令得見。

又有樂器，懸處虛空，如天寶幢，不鼓自鳴，此眾音中，皆說念佛、念法、念比丘僧。

十方佛坐蓮華座，演說妙法，度苦眾生。

無數的鬼魂在其中，紛紛端坐，瞻仰寶相，其身也如閻浮檀金色，坐彼華上，見像坐已，心眼得開，了了分明。

十方正在超度東京最後一批惡靈。

都是在那一場浩劫之中死去的人，約莫有三十萬左右。

這最後一批惡靈超度掉之後，東京就暫時沒有任何鬼魂存在了。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天上院家的安排，但東京……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日本，都沒有一個良好的冤魂收容機構。

在神州有各地城隍，辦事處也能兼職處理這些事情，在歐美也有當地教區和教會能夠安撫惡靈。

但日本卻什麼都沒有，這直接導致了這個地方的靈異事件出奇的多。

這一次下去，東京應該會安穩平和很長一段時間。

當然……也只能是一段時間。

最多兩三年吧，恐怕新的怨靈就會再度成團，開始製造怪異事件了。

東京，其實和天上院家在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還是人吃人，還是那般殘酷的競爭。

這是七十年來的慣性，就算是佛陀也解決不了。

佛光之下，三十萬怨靈面露喜悅，他們大多數是橫死，並沒有什麼特定的仇家，所以仇怨可以被化解。

而那些是被謀殺，具有深仇大恨的冤魂，也暫時得到了撫慰，十方身體分化，諸多法身來到他們身邊，與其交談，有仇人死去的便化解，仇人生存的便裁斷情況。

是謂身量無邊，非是凡夫心力所及，但想佛像，得無量福，況復觀佛具足身相。

這樣的事情，他已經連續做了一周，今天是最後一天。

僅存的鬼魂們紛紛手舉頭頃，往生極樂世界，十方座下蓮華尋開，當華敷時，聞眾音聲，讚歎四諦，三明六通，鬼魂得具八解脫。

「諸罪消滅，我來迎汝。」十方手掐法訣，如此說道。

這麼大規模的鬼魂超度，甚至引起了天象異動。

只不過此刻的東京，沒人能來管而已。

不過其他地方也能察覺到如此大的動靜。

十方突然抬頭，停止誦經。

因為他看見了，有一比丘，左手持寶珠，右手執錫杖，立於千葉青蓮花上，朝着十方飄搖過來。

這個形象實在是過於經典，根本就不會認錯。

十方立刻收起法訣，雙手合攏：「地藏王菩薩……」

他剛想說什麼，卻被地藏王菩薩打斷了。

「我佛功德無量，救千萬人於苦難之中，但修為尚淺，超度這些冤魂怕是會傷了根基，還是交給我吧。」地藏王菩薩說道。

十方點頭，看起來，整整三十萬亡魂，已經能夠驚動到這位試圖清空地獄的大菩薩了。

「地藏王……」十方看見這位鼎鼎大名的菩薩，想要說些什麼。

「我佛，你既有大智慧，已經能破透因果，知其一而了全貌，雖然知識尚且不足，可在這件事情，沒有人比你知道的更多，連你都不明白的事情，我尚未成就佛陀果位，心中尚有無法放下的憂患，又怎麼可能知道呢？」地藏王菩薩雙手合十，沒等十方說完，就提前堵住了他的話。

十方智慧通明，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智慧和知識雖然有一定的聯繫，但並不是絕對的。

地藏王菩薩或許知識更加豐富，閱歷更加深厚，但也並不能解決十方的疑惑。

甚至他自己都沒能堪破最後一層，得證佛果。

最後一層，人人都知道，地藏王菩薩發下大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但以宏願來成佛，反而成為了他最後的阻礙。

他內心唯一的執著就是成佛，但就是這個執著阻礙了他最後的通達，使得他蹉跎到現在也只是一位大菩薩。

想要成佛，那就永遠成不了。

只有真的不想成佛，放下最後的執著，才能真的念頭通達。

算是諷刺吧。

哪怕渡空地獄，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十方在這方面倒是佔了天大的好處，因為他沒有盤踞在思想里的障礙，因為他還沒有那麼多的閱歷。

越是單純，成佛反而越是容易。

或許，放在過去，他能夠被稱之為「佛子」也不是不可能。

地藏王菩薩引領着三十萬亡魂離開了。

沒有十方那麼大的排場，他就念了一句佛號而已。

如是至心，令聲不絕，具足十念，稱南無阿彌陀佛。

稱佛名故，於念念中，除八十億劫生死之罪。

命終之時，見金蓮花猶如日輪住其人前。

聞佛所說，應時即見極樂世界之相。

眼前腳踏青蓮之人消失。

十方悵然若失，因為困惑在心頭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答案，而他在日本的最後一件事卻做完了。

玉藻前早在四天以前就離開了日本，這個地方對她而言是持續了數百年的傷心地，她果斷的拋棄了『稻荷神』和『御饌津神』的身份，離開了日本，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但她的業火和罪業並沒有消失，應該是去尋找機緣，消除身上的業火了。

行走在都市裏的前任神明，背負着不為人知的罪惡和愧疚，其真身是一位絕世美人，正在尋找救贖的狐仙。

聽起來就能單獨拍一部動畫了。

不過十方並不在乎那些。

此間事了，也是時候該回國了。

機票已經買好了，後天的，還要再住兩天。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裏，記得這個出租屋還是天宮薰幫他租的，可惜不知道天宮薰去哪兒了。

她的媽媽有些本事，應該不至於死在亂戰之中，可能是逃走了吧。

整棟樓熱熱鬧鬧的，一點也不空。

主要是房東運氣好沒死。

雖然其他房間的房客死了不少，但是空出來的房間，很快就被新的房客填滿了。

東京就是東京。

不會因為些許災難而改變。

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死的如果不是自己，那麼就只是一個聽過就算的故事而已。

哪怕是至親的死亡，也不過是一個比較悲傷，比較深刻的故事，沒什麼區別。

大部分人，是不會因為一段故事而停下前進的腳步的。

十方一如既往的買了一份便當準備解決飲食問題。

當初剛剛到的時候，買的是二百日元的便宜便當，現在買的是一千五百日元的豪華炸雞排便當。

吃着工業化生產的速食便當，十方不禁有些懷念起天宮薰做的飯菜了。

吃完之後，他把盒子收拾了一下，丟進垃圾桶。

他坐在床邊，看着外面的東京。

繁華的東京。

燈紅酒綠。

十方突然想起一件事。

說起來……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去看過東京。

自從來到這裏之後，遠眺看過，匆匆路過的時候看過，透過窗外的時候注意到過，可從來沒有真的用自己的目光看過這個城市。

「……」十方沒說話，但還是決定下去走走。

平時他現在肯定是學習，練功，然後睡覺。

不過事到如今，去看看也好。

收拾了東西，換上一身便服，他走了下去。

一路上還是那樣，周圍的人都對他避之不及，看見他，連手機都不看了，馬上就收起來，快步跑遠。

天生的親和力還是那麼有用。

走到街上。

霓虹燈閃爍。

沒走兩步就走到了銀座附近。

方才燈紅酒綠的，就是這個地方。

他看見了很多美人，很多很多，被各種裝扮的男人摟住，嘻嘻哈哈，全然沒有幾個月前就經歷過地獄的感覺。

不過沒人來招惹十方，哪怕是那些看起來很兇惡的黑幫分子，看見十方的時候也後背一涼，慌忙讓開道路。

沒辦法，兩米多高，拳頭和砂鍋一樣，肱二頭肌像是籃球。

這種相貌，確實很難有人能對他起敵意。

美人更不會來招惹他，就算招攬到了生意，身體估計也吃不住。

所以，這裏的繁華像是和十方無關一樣，他就像是一顆燈泡遊盪在黑暗裏，走到那裏，黑暗就消失在那裏。

可他離開之後，黑暗又立刻充滿了原地，和以往一樣。

十方記得，東京原有的那些高層，那些『上位者』們，已經在自相殘殺里死了乾乾淨淨，全部死球了。

可是，這才幾個月過去，那些公司，集團，似乎馬上又有了新的頭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一個空位出現，馬上就有人擠占進去。

就和他住的公寓一樣。

一個房間空了，馬上就會有人補上。

房東不會讓房子空置太久的。

東京也不會讓一個位置空太久。

就算把老闆殺光了，馬上又有新的人擠進去。

十方穿過銀座，來到另一條街上，這裏看起來也沒什麼區別，也是忙忙碌碌，似乎是因為附近的商場在做什麼慶祝活動，有公開表演。

十方看了一會，表演很精彩，是一個樂隊在演出，看得出來是新手樂隊，應該沒有太多經驗，很緊張，結他手的腿都在抖。

但主唱站在他身邊，鼓手也投來關心的目光，所以他還是堅持下來了。

演出很成功，他們的實力很好，觀眾們也很捧場。

結束之後，十方可以看見他們抱在一起歡呼。

看得出來，很高興。

於是他轉身離開。

沒走兩步，就在舞台旁邊，他又看見一個嘔吐了一地的社畜，西裝散亂，公文包丟在一旁，他應該是喝的不行了。

公文包撒出來了一張解聘書。

十方掃了一眼。

然後繼續踏步離開。

人類的悲歡向來如此，隨意插手什麼都沒辦法改變。

可是，不插手難道就能改變嗎？

其實也不能。

本來就什麼都沒辦法改變。

很快，十方走到了一個公園。

這裏附近是個保育園，所以沒什麼燈光，只有路燈撒在街上。

公園裏的那種讓小孩子鑽進去玩的蘑菇小房子，裏面坐着一個成年人，看起來是個老年人，約莫六七十歲，鬍子花白，裹得嚴嚴實實的，正在收拾自己的報紙。

十方見狀，走了進去。

然後在一旁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一瓶可樂，一瓶熱的麥茶。

日本的自動販賣機可以出售熱飲，這點倒是挺方便的。

十方把熱茶的易拉罐放在老人的面前，自己也在蘑菇房子旁邊的欄桿上坐了下來。

「謝謝啊，年輕人。」老人撿起麥茶，拉開，倒是很自然的就喝了起來。

十方也沒回話，只是喝了一口可樂，感受氣泡在舌尖爆裂。

「年輕人，心情不太好？遇到問題了？」老人喝了一口，長舒一口氣，打量著十方的臉色。

「是啊，總感覺有很多事情擺在面前要做，但不知道從何做起，感覺怎麼做都是錯的，怎麼做都會帶來更壞的結果。」十方倒也自來熟，也直接說了出來。

「所以，就很疑惑，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人聽完，說道：「問過你的前輩們嗎？他們應該會有經驗吧？」

「他們都說教不了我，甚至說不如我。」十方說道。

「啊，那你一定很優秀吧，真羨慕你們這些優秀的人啊，我就是什麼都做不了才在這裏坐着的。」老人說道。

「優秀嗎……或許吧，我應該算是有天賦那種。」十方點了點頭。

「那我就沒辦法提建議了，畢竟我根本不如你啊，我只是個沒人管的老頭子而已，連發傳單都沒有人要。」老人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熱茶。

「不過，如果非要說經驗的話，我這失敗的人生，大概也就總結了一個經驗吧。」老人繼續說道：「我用我一輩子的失敗總結出一條經驗，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去行動，都要去做，如果和我一樣猶猶豫豫，不知道選什麼，那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變得像我一樣。」

十方聽着對方的話，點了點頭，說道：「可如果，做的是錯的呢？帶來了壞的後果呢？」

老人則有些無所謂的說道：「那起碼說明，其他的路可能是對的，排除了一個錯誤選項，好過什麼都沒有做。」

十方聞言，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的喝着可樂。

老人絮絮叨叨了幾句，自覺無趣，喝完了茶，也就縮回去睡覺了。

晚風很冷。

十方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坐在樓頂，整整一夜無話，也不睡覺。

看着月亮逐漸落下，甚至晨曦都開始出現了。

然後，他拿出手機，退掉了回去的機票。

再編輯了一封短訊，發給方丈。

「師父，我就暫時不回去了。」

「之前我不知道要做什麼，不過現在想想，除掉了天上院家，其實東京什麼變化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想試着改變這裏，進而改變世界。」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東京百鬼，只是暫時沒有了，只要這個世界還是這個樣子，百鬼不絕。」

「徒弟就想試一試，能不能讓這世間……永無怨鬼。」

點了確認，發了過去。

他站了起來。

日頭也隨之升起，金光燦燦，撒向世間。

那就干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