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結局

風催邊關,聲聲告急。

自六月十八日以來,宋境中原與北疆同時遭受到了炮火的侵襲,中原戰局歷時五日完全平定,北疆燕雲局勢卻一度陷入困境:遼國大將耶律保督兵十萬,從獨石、古北兩地全線壓進,宋邊防守軍浴血征戰,以屍戰拼掉遼軍兩萬兵力,無奈寡不敵眾,武、儒、順等八州相繼失守。

七月中旬,趙應承帶領軍隊趕至涿州,與耶律保正面交鋒。兩人衝殺數陣雙方各有輸贏,隨後宋師退一步佔據燕雲莫、瀛州等州,與遼軍形成對抗之勢。

短兵相接,戰爭一直在進行。

建隆四年,七月二十,白溝河畔宋師軍營,子時。

白溝河位於岐溝關下游,正值盛夏連番暴雨降下,水勢變得極為湍急。渾濁河水從軍營帳角奔騰而過,嘩嘩地怒吼像是狂嘶的野馬。

軍營主帳內,昏黃的燭火搖晃着兩個孤單的影子。軍帳所有陳設皆為簡樸,條紋桌案,氈席橫榻,案角邊孤落落地站着一盞鶴嘴燈,蒙上了一層跳躍的黃暈。

案面橫攤一幅幅捲軸,趙應承微微垂首看了許久的情報,燭火忽明忽閃,映照着他淡漠的臉,修韌的眉。副將趙凡一直垂手恭立一旁,偷窺世子臉色,怎奈趙應承面若冬雪,蒼白而冷淡,讓他看不出一絲情感的波瀾。

「明日一戰十分緊要,打到最後,耶律保一定會出動鐵獅團。」趙應承紋絲不動查看地形許久,最終淡淡地吩咐道,「一月以來,遼我雙方互有損傷,如今他們餘下六萬兵力,我們只剩兩萬殘兵,力量相抗上首先輸了一籌。再加上鐵獅騎士驍勇彪悍,擅於平原作戰,明日一旦在關口衝殺起來,我軍不易抵擋,由此看來,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

「鐵獅團?」副將趙凡聽聞后,揚聲道,「兩年前耶律行天所率的虎翼騎師?傳聞有連營拔寨之勇的鐵獅團?」

趙應承遮了遮風向,抬頭看了他一眼,笑容從容而冷淡。「耶律死後,此驃勇之師歸屬遼王私人衛隊,此次耶律保誓死拼殺我與秋葉世子,前番諸場戰爭都是為了給鐵獅團掃清道路,所以明日岐溝關一戰十分關鍵,而耶律保想一戰定乾坤,勢必會出動借調而來的鐵獅騎士。」

趙應承伸出手指,順着地圖脈絡蜿蜒而行,趙凡自是看懂了岐溝關地形的關鍵,關口好比葫蘆嘴,一旦破開后,莫、瀛兩州坦露在遼師鐵蹄之下,穩踞中原的京師地位也岌岌可危。他看了看落在微熹燭光里淡淡的影子,見趙應承笑得淡漠,內心的陰影越來越大,不禁緊聲追問:「世子可有勝算?」

趙應承又笑了起來,突然問道:「趙將軍應該聽聞過一些風聲吧?中原剛剛傳出秋葉世子負傷不起的消息,耶律保就在北塞發動戰爭,趙將軍有沒有想過此中聯繫?」

趙凡思索了下,仍是搖搖頭。趙應承淡淡一笑,回答:「是因為耶律保忌憚秋葉世子手上的一支奇兵,也就是兩年前取得三猿峽勝利、鐵獅團的剋星——雪影營。」

「雪影營」三字一落在微涼的帳中,趙凡就大聲說道:「雪影營我知道!傳聞騎士身輕如燕,塞馬腳力矯健,於百萬大軍之中左衝右突,行動迅猛無人可及。」頓了頓,他想起什麼,又問:「秋葉世子遠在青州,趙世子突然提到這支騎兵,難道是……」

趙應承截口道:「趙將軍有所不知,雪影營只聽命於秋葉世子一人,若要調度,必須親見世子手諭及虎符。」他見趙凡愁眉不展地注視地圖,並未解釋什麼,僅是淡漠說道:「趙將軍不必擔憂……這場仗我們一定會勝利。」

趙凡抬起頭。

黑髮披肩,臉頰清瘦,除去了戰甲的趙應承,怎麼看都像是一位溫和俊雅的公子,微光灑落背後,他的影子在黑暗裏靜寂無聲,可是他的眸光清澈,有如竹露晶涼,深深地墜入大地,留下了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記。

趙凡正在怔忪間,又聽到那個冷淡平靜的聲音問道:「雪公子目前在哪裏?」他連忙恭敬回道:「已接到手下傳訊,雪公子最遲於明日未時抵達岐溝關。」

「未時么?」趙應承微微側首,出神地看着跳躍的燭火,語聲有些飄渺,「那就是大戰過後了,時間果然剛剛好。」

趙凡詫異,驚問:「世子為何連番催促雪公子趕來?」

趙應承回過頭,徑直走向帳外,背影矇著一層淡光,將他的周身輪廓勾芡出寂寥之色。他一邊走,一邊冷淡說道:「軍情機密我也不便透露過多,趙將軍只要記住,明日一戰喻雪是關鍵,你們一定要盡心輔助他。」

趙凡愈加驚異,按理說,明日戰場主帥應是趙應承世子,為何他戰前反而叮囑一定得聽從喻雪公子調度?

趙應承背後好像長了眼睛,在步出帳篷前,他又平靜說道:「大敵當前,軍令如山,趙將軍對於主帥安排可是有疑問?」

「末將不敢。」趙凡一抬手恭聲回答。趙應承腳步不曾停頓,伸手撩開帳門帘布,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出去。

白溝河水在夜色中依舊嘩嘩流淌,無關人世冷暖與哀愁。營地里露出一兩點燭光,士兵們都已沉睡,除了流水聲萬籟皆是寂靜。三三兩兩走動幾名傳哨兵,見了走出來的長袍身影,低頭施禮后又如常巡視。

河畔立着一棵瘦弱的楊樹,枝幹秀頎,綠葉融進了黑暗。趙應承一直默然走至樹下,望着黑沉沉的河水,靜止不動。

空氣很沉悶,帶着濕意。

他看了一會,掏出懷中父親寫給他的家書,並未拆啟,只是將它利落地撕碎,看着紙張化為碎屑飄入朵朵漩渦里。

信件內容無需翻閱,無非是勸解他應當安身立命,繼續為家門興旺努力,這樣的書信他已看過多次,先前父親還抱着勸他回心轉意、不要為了一個三歲小孩丫丫而輕易放棄前程的心態,幾次沒得到預期的回應后,書信里的言辭也漸漸變得犀利冷硬起來。

趙應承神色如常,想起了往事,嘴角溫和一笑。

斗轉星移,萬物岑寂。河水捲起渾濁的浪沫,似是呼嘯出悠久的悲傷。趙應承抬頭注視寂寥晨星,看着它懸掛在曠遠沉默的蒼穹里,那麼地璀璨,那麼地冷清。

像極了明眸善睞的眼睛。清輝流盼,光彩奕奕。

記憶中,只有一個人的雙眸能長踞於心,無法忘記。

楊晚。

這個名字一直鐫刻在他心間,如同繁星一樣閃亮。只是,她最後活在了宇文小白的世界裏,完全將他忘記。就連丫丫,她都遺忘得這麼徹底。

孩子已經妥善安置好了,既然她新生於世,那他就成全她吧,不用往事羈絆住她的笑容,如同丫丫和他都未曾存在過。

「此去經年,楊晚受我所累過多,明日一別,我願她餘生無憂無慮。」心中縱使有太多不舍與牽絆,在起身出征前,趙應承撫摸樹榦,再次對着混沌轉晝的天際,緩緩吐出那日海畔的祝福。

他像樹邊雜生的影子,孤獨地站了一宿。

天亮透后,趙應承抖了抖衣衫上的冰水露珠,轉身走入軍帳。

早有侍從捧過掛甲,他一一穿戴完畢,帳篷頂的那點微光滲落下來,映得鎧甲銀輝熠熠。撩開捲簾后,一柄寒光冷冽的梨花槍出現在他眼前。

白色纓絡和風輕拂,槍身筆直如削,靜寂地佇立在兵器欄架上,趙應承走上前,右掌包握槍桿,摩挲兩下,仿似下定了決心,虎地一下抽出,面迎霞光朗聲一喚:「出戰!」

是日壬辰時,兩軍相會於岐溝關前。遼軍以輕騎打頭,一字排開連成丘落,遠遠望去,翳日黑金大旗霍霍迎風招展,雪亮掛披的鐵獅軍穩駐其後,旌旗擺動間,才從旗縫中隱約露出寒光魅影。

趙應承自帶兩萬精兵,當道而立。眼見遼陣中緩緩驅馬走出一人,他一搠銀槍落於馬側,陽光下槍尖流轉着一團冷芒。

「來者何人?」他挺槍立馬喝道。

對方是名黑鎧少年將軍,面容俊美,撇動唇角,眉間挑起一抹邪佞。「樞密南院肅青侯蕭政。」黑甲冷峻,襯得人膚似寒冰,有如暗夜而生的幽冥修羅。

趙應承心中一動,沒想到在沙場上會碰到如此人物。

蕭政,又名蕭飛洬,遼八族顯貴之一,以手段毒辣心性狹隘著稱,曾帶兵圍剿燕雲與漢羌混居流民,所經之處片甲不留。傳聞此人深得遼王寵信,短短兩年,從小小的西頭供奉升至樞密使,併兼有鐵獅團指揮權,足見其手腕的鐵血強悍。

這些僅是軍營情報里記載的內容,想必還有許多曲折隱秘不為外人所知。

但是有一點,趙應承十分清楚,那就是蕭政習武出身,現今武藝強過於他。

暗暗苦笑一聲,趙應承面色凜然,朗聲回道:「不管來的是飛洬侯還是耶律將軍,總之由趙應承親自來會會,戰場上分個你我高下!」不待對方應答,手一揮,帶着心腹精銳朝前衝去。

兩方軍馬銜接在一起,廝殺起來。

遼先出輕騎,馬匹靈活散發,堵截趙應承前鋒。青黑兩色混雜如黛,徐徐在關口平地鋪開。

蕭政直取趙應承,眸色冷冽,猶帶攝人心魄的陰寒,他的槍法精妙,手腕微動,梨花光影層層落落,只不過片刻,趙應承身側稗將均橫屍馬下。

簡直是招無虛發。

趙應承暗怒,提起雪亮□□與之酣戰。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來沉香樹葉,夾雜在漫天黃土中,紛揚如羽,格外清婉耀眼。嗚的一聲,蕭政銀槍穿透葉片,寒光去勢不減,準確無誤地刺向趙應承咽喉。

兩枚沉香葉剛剛飄灑飛過,蕭政的臉就如鬼魅逼近,冷若冰雪。趙應承急避,頸項躲開必殺一擊,胸口一痛,低頭看時,冰涼的槍尖已洞穿他的右肺。

鮮血薄如細縷,源源順槍身流淌。

蕭政冷冷一笑,手腕運力,反手抽出銀槍。趙應承負痛低嘶,單掌緊握蕭政槍身,仿似劇痛難抑,他的左手滑落滿掌鮮血,無力拉住從血洞裏抽走的銀槍,眼睜睜地看着它又離開了自己身體。

鮮血篷狀散開,趙應承仰面倒下。

太陽光炙熱入眼,青綠的沉香葉子悠然旋轉,再次遮蔽了他的視線。

混戰中的蕭政面無表情,提起□□,尖利如刺地扎向地面仰倒之人,那柄銀光閃耀的槍桿帶着血珠飛散,噗地一下刺進了趙應承胸膛。

「楊晚,楊朝欠你的痛,趙應承割肉剔骨來還。」仰望蒼穹,趙應承無端地想起這句泣血的誓言,不由得輕輕一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風雲突變,宋軍主帥先被人刺落馬下、后被人奪走屍身,趙系軍士心痛難當,個個咬牙拼殺,血濺三尺黃塵。

巳時整,遼宋雙方經過數輪火拚,除去殘留的鐵獅團,岐溝關口新增四萬輕騎冤魂,傳聞當時呼聲震裂山谷,血染九重長天,衝天沙障拔地而起,不見青衣綽綽的身影。

一個時辰后,岐溝關三十裏外一處山崗。

秋葉立於最高處,白衣迎風鼓盪,有如寒霜冬梅,神情冷漠不含一絲浹浹暖陽。他抬頭仰望天空,抿嘴一嘯,黑翅金腳環的鷹隼撲稜稜飛下。

鷹隼停駐於他臂上,遒勁腳爪上的漆封仍在。

秋葉眸色一涼。信未拆封,證明鷹隼又是無功而返。

自離開中原一月有餘,冷雙成宛如泡沫一般,在茫茫人海中泯滅了所有蹤跡。他明明親自替她穿上了避水衣,就是為了日後好方便聯絡,可是中原三戰消息傳來,繼無方、七星兩役后,有人出奇計平定白石山,殲滅所有東瀛殘力,此次之後,再無一丁點後繼消息。

熟知如己,他當然敢肯定隱蔽行事之人就是冷雙成,也就是那次白石之圍,他徹底地失去了她的消息。

秋葉冷冷地將鷹隼拋向空中,寒霜之色傾布墨黑瞳仁。還未等他回過身,身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一兩次沉重呼吸。

不用回頭,也可聽出來人深受重傷,他冷冷喝止,語風冰涼:「出了什麼事?」

噗通一聲,身後之人雙膝跪落,不住地悲嘶:「末將趙凡,遵從世子遺令,特來聽候雪公子調度!」

秋葉猛然轉過身,盯住趙凡,道:「遺令?」

「回稟雪公子。」趙凡一抹滿臉血淚,大聲說道,「一個時辰前,世子帶兩萬精兵血拚遼軍,斬殺三萬敵軍后,因寡不敵眾全營覆沒。世子本人也被飛洬侯兩槍撂倒……」說到最後,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秋葉的身軀微微晃蕩起來,蹣跚行了兩步,他伸手提起趙凡衣襟,冷冷道:「你家公子已死,留你這廢物何用?」

趙凡虎目有淚,閉上眼睛,並不掙扎。唰的一聲,秋葉衣襟仿似怒菊綻開,兩袖頹軟垂下,猛烈的真氣震得趙凡跌落數丈之外。

趙凡慘烈倒地,忍住巨痛不喊一聲。秋葉一步一步走近,嶙峋山石上留下數枚森森腳印。「我先留你不死,詳細說來發生戰況經過,世子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不得遺漏。」

趙凡嘔出一口鮮血,慢慢開了口:「從昨夜起,世子就表現得極為平靜,我心裏隱約有些不好的念頭,今日對陣前不顧世子命令,偷偷一人跑下岐溝關口……混戰的時候我衝殺不進世子身側,只得在外圍干著急……蕭政先扎了世子一槍,世子左掌單落,本可以鉗住蕭政槍身,抓緊時機提槍回刺,可不知為什麼,世子好像氣力泄盡,不僅沒有穩住傷勢,還被蕭政帶下馬來,然後又被一槍搠穿……心臟……」

趙凡緊閉眼睛,側仰在黃土山石上顫抖,又斷斷續續補充一些從昨晚發生的景象。

「世子人呢?我問你他的屍身在哪裏!」秋葉雙眸微紅,身子不停搖晃,冷冷的喝問簡直要撕開混沌一氣的山風,「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世子屍身被蕭政挑起,蕭政馱着他先行離去。」

七月的風滾燙而火熱,吹得人臉頰隱隱作痛。秋葉頹然佇立風中良久,衣衫兀自飛舞,仿似失去了支架的依託,只剩下華美的空裳。

「趙應承啊趙應承,你真是愚蠢!」他頹廢滑落身軀,坐在一側山石上,輕拍頑石,說道,「此戰雖是力量懸殊,如果不是你一心想促成我的計劃,誰能兩槍輕易殺得了你?難道沒有任何東西令你留戀?難道你是一定要送上性命?」他看向遠處山巒,輕輕囈語,爾後再無聲息,靜寂地坐了許久,彷彿連石而生的雕刻,一動不動。

天外雲清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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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方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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