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大結局)

第七十二章(大結局)

飯店廚房的門開了一條縫,展示了服務員忙碌的身影。用過的餐具都被泡進消毒水裏——水面泛著淺色的泡沫,在偌大的瓷缸中,激蕩出透明的光暈。

地上殘留着水跡,服務員拿起一根拖把,彎腰打掃衛生。兩位廚師就蹲在地上,默默洗起了盤子,沒人注意他們的老闆娘在說什麼。

簡雲一再逼問道:「別瞞我,是刑事犯罪嗎?你想掙錢,憑自己的本事,沒人管你。但你是簡真的爸爸,最差也要在表面上,給她做個好榜樣。」

她揚眉看着他,目色盈盈有光。

大概□□年前吧,那時候的簡雲稚氣未脫,唯唯諾諾。她和魏文澤在一起,從沒這般色厲內荏。

歲月將她打磨成了新的樣子。

這也難怪,她是做生意的人,一味地退讓,會被欺負的很慘。她不得不習慣堅強——作為母親和女兒的依靠。

魏文澤覺得自己看人很准。但他分不清簡雲的態度。

他笑着問她:「這麼急幹什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還是說,你在擔心我?」

魏文澤氣定神閑,還能揶揄她兩句。

他穿着一套正式西裝,袖口和衣領做工精緻,腕錶與戒指都價值不菲。他和簡雲的飯店格格不入,更應該出現在豪華酒樓里。

簡雲繃緊唇角,雙手撐上了桌子。

她道:「你就是違法了吧,掙了很多昧心錢么?你打給我的八萬塊,我還到了你的卡上……」

「我今天來,不是想吵架,」魏文澤忽然說了實話,「你跟我說這些,徒勞無功。」

他知道簡雲最看重女兒。因此轉移了話題:「真真怎麼樣了,學習跟得上嗎?」

「她很好,」簡雲捏著抹布,刨根問底道,「你究竟做了什麼?」

腦中飄過一個詞——不勝其擾。

魏文澤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

自從離婚以來,他並非不念舊情。

尤其是這個飯店,他一邊倍感討厭,一邊備受吸引。廚房裏的飯菜氣息,像極了剛來北京時的家——那時候,他和簡雲住在一起。

一日三餐,熱茶熱飯。

在外奔波勞累一整天,切身體會「狗眼看人低」,回到家的那一刻,唯有簡雲在等他。吃飽了飯,洗個熱水澡,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和簡雲說話。

他一度對這個世界愛恨交加。

以至於後來,他逢迎宋佳琪,心中總有疙瘩。

那不是花街柳巷中的風流遊戲,他不能自主地選擇抽身而退。必須長久地、專一地表達,不存在的喜愛和欣賞。

憑什麼呢?他聊以自嘲地想。

許是酒勁上頭,回憶如蟲蟻,噬咬他的身軀。

他起初把左手搭在桌面。後來,修長的手指往前伸,挪動了幾寸距離,碰到了簡雲的指尖。

「我做了什麼,我說了你也聽不懂。」魏文澤抬起另一隻手,端過旁邊的啤酒罐,單手拆開易拉罐,氣泡便「滋滋」地冒了出來。

白沫一涌而出,沾濕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沒有付錢的意思。

簡雲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塊錢一罐。」

不知是發了什麼酒瘋。魏文澤拆下手錶,放在桌面上:「勞力士黑水鬼,我拿這個抵債。」

簡雲把手錶推給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態度剛硬,與印象中大不相同。

魏文澤後退一步,面朝燈光,與她對視。

他一言不發。左手拿着機械錶,右手端著一罐酒,喝了兩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獨自進入夜幕。不多時,身影便徹底消失。

魏文澤無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發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只在簡雲的面前出現。

——聽起來像一種諷刺。

他自認為這一晚只是一個小插曲。回家之後,生活還要照舊。

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蹤他,將他的行程記錄上交,報告到了秦越那裏。

秦越疑心深重,當晚又聽信了謝平川的話——謝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敵人,但是他說出口的話好像一顆種子,破土而出,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秦越看不穿魏文澤。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澤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個點,挑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澤還有這等閑心——聯繫幾段前因後果,秦越不得不懷疑,魏文澤故意切斷了宋佳琪這一條線。

當初他們如膠似漆,形影不離,衛董事長親自搭橋,替魏文澤拓展人脈。如今靠山轟然倒塌,魏文澤倒是樂得輕鬆,回頭還能和前妻敘舊,逍遙快活。

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勝防。

秦越把煙頭掐滅在玻璃缸中。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一口氣。

幾天之後,秦越指使了一伙人,在夜裏九點左右,去簡雲的飯店鬧事。秦氏集團的經營範圍很廣,認識一批拉幫結派的無業遊民,想要收拾一個開飯店的小老闆,簡直易如反掌。

他們在店內挑刺,扔了筷子和飯碗,嚇跑了尋常顧客。

碰巧那天是周日,簡真也坐在店裏。她沒見過這種陣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簡雲將她摟在懷中,讓服務員去廚房報警。

可惜警察來遲了一步。

那幫無業遊民已經跑了。他們砸壞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筆損失,又在飯店招牌上噴漆,畫了一些奇怪的形狀,引得路人指指點點。

簡雲被氣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沒吃飯,卻絲毫不覺得餓——為什麼會有人不按規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遙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筆錄。

這並非一樁小事。服務員偷偷打電話,打給了簡雲的前夫。

彼時的魏文澤還坐在家裏,研究謝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電話剛一接通,服務員便說:「簡真爸爸,今天有好幾個人來店裏,又砸又罵,警察都來了,混.混們都跑了……」

她剛從農村出來,滿意目前的工作,老闆包吃包住,還讓他們加餐。之前的經歷一帆風順,於是突然的挫折,就讓她矇頭轉向了。

這名服務員哭泣道:「我都嚇破膽了,真真也哭啞了……可是咱們飯菜不好,惹上什麼大人物了?」

她沒有等來任何指示。

因為電話被掛斷了。

這樣的大人物,魏文澤只認識一個。

他致電給了秦越。

對方恭候多時,開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澤,咱們是應該好好談談了。你跟我耍把戲,暗地裏私會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麼位置?我說她怎麼失蹤了……」

秦越不厭其煩地敲打他:「宋佳琪是衛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個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鴨子飛了,你說我氣不氣?」

發泄完畢,他也不忘安撫。

話里話外,都是軟硬兼施,威脅與利誘共存。

魏文澤像往常一樣,哪有什麼硬骨頭,喜笑顏開地答應了。可是電話剛掛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機。

手機屏幕磕在桌角,須臾就裂開——蘋果真是不經用。

他剛來北京那會兒,也想要一個手機。可是手機多貴啊,他怎麼買得起。簡雲便和他一起攢錢,不知攢了多久,買了一個諾基亞,兩人竟然合夥用。

還一起打過諾基亞上的貪吃蛇遊戲。

徹底通關的那一天,他們去南鑼鼓巷轉圈。穿梭於交錯的老衚衕,像是兩條尋寶的游蛇。

魏文澤覺得,他最近回憶從前的次數,莫名其妙變多了不少。過分沉浸於往日,就是今天失敗的證明——當然,他不會承認。

得知簡雲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澤一個。徐白第二天上班,便聽說了這件事。

在新一輪的升遷變動中,徐白被提拔為副經理,負責的事務比從前更多。她在辦公室整理文件時,聽到幾位女同事閑聊:「公司對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飯店嗎?昨兒個晚上,好像有一幫人鬧事,據說搞得特別嚴重,老闆都報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驚訝道:「誰的膽子這麼大?」

徐白手指一頓,問了一句:「是那個家常飯店嗎?」

「對呀,」女同事點頭回答,「你也去過嗎?」

何止去過。徐白還和老闆娘是舊相識。

當天中午,趁著午休時間,為了探望簡雲,徐白離開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見一塊木牌,上面寫着:「店內整頓,暫不營業。」

四月正值仲春,滿城楊絮飛舞,紛紛落落,恍然如大雪將至。

幾團楊絮被風一吹,溜進了門縫之內,徐白站定了一會兒,忽而發現有人出來。

那人正是簡雲。

簡雲披着一件外套,頭髮盤得很高。她關上飯店的門,抬頭看向了徐白,脫口而出道:「小白?」

「你還好嗎?」徐白凝視着她,斟酌措辭道,「如果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得上忙,你可以告訴我。」

今日天氣晴朗,碧空如洗,微風如水波蕩漾,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簡雲面朝陽光,展顏笑道:「沒事的,你不用擔心。我們正在等結果。」

她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重新裝修一次,原來的環境不夠好。菜譜改了一遍,又加了幾道菜,你有空過來,我請你吃飯。」

徐白點頭,繼續和簡雲聊天。

她沒看手機,不知道謝平川發了消息,約她一起吃午飯。

徐白和謝平川的喜帖已經印好,而且設計別出心裁,封面十分精美,寫明了婚期定在六月份。喜帖發出去以後,全公司都知道他們好事將近。

謝平川越發光明正大。

今天中午,他謝絕了季衡的邀約,選擇和徐白一起吃飯。可是徐白沒有回復,他就準備打電話了。

季衡還在一旁念叨:「哎,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等我去了上海研究所,你是不是要把我忘乾淨啊?」

謝平川按鍵的手指一停。

他的拇指差一點,就要按上通訊錄里置頂的「小公主」。

「你想去上海?」謝平川問道,「前段時間,你不是告訴我,死也不離開北京么?」

沒錯。前一個月的季衡,撲在謝平川的辦公室,扒着他的辦公桌傾訴,聲稱自己離不開北京,離開北京之後,他就像生長在淮北的橘子,會變成一顆苦澀的枳。形單影隻,逐漸枯萎,最後香消玉殞。

彼時的謝平川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今天的謝平川也提醒道:「你不怕香消玉殞嗎?」

季衡轉了性子,錯開他的目光,鐵骨錚錚道:「不怕。公司需要我,我在所不辭。思鄉之情,我會儘力克服。」

他拍了謝平川的肩膀,道:「我會想你的,我給你發微信,你別裝作看不見。以後的每個雙休日,我不能和你去打網球了,雖然我很早就發現,你更喜歡和蔣正寒打網球。」

謝平川聞言失笑。

他道:「假如你做好了準備,我也支持人事調動。上海研究所剛開始發展,你去助陣,我很放心。」

季衡就站在窗前,眺望對面的長街。他明白人生在世,難以圓滿,知足常樂,切莫貪心。

思維一霎飄得很遠,飄到了十八歲的夏天。那個在公園裏被人欺負,豆漿灑了滿地的女孩子,如今也成為了負責任的母親,經營有方的飯店老闆。

他最好的朋友即將結婚,他應邀出任伴郎。公司再一次度過難關,計劃在明年上市,未來的發展欣欣向榮,前程恰如繁花似錦。

於是他忽然笑了,像平常一樣豁達,出聲和謝平川告別。

季衡去上海研究所,其實是接受升職。年薪比現在更高,還有股份加持,恆夏一向待他不薄,他心裏很清楚,就是捨不得北京。

也捨不得這裏的朋友。

謝平川目送他走出辦公室。片刻之後,他查了徐白的定位,親自下樓去找她。

徐白坐在簡雲的飯店裏——今日他們不開張,清理了桌椅板凳,廚師和服務員都不在,簡雲親自下廚,做了兩碗番茄牛肉麵。

一碗給徐白,一碗給她自己。

兩人分坐對面。高湯的熱氣蒸騰,浮起光亮的油點,牛肉融入番茄汁,口感變得更鮮嫩,衍化出絕妙的風味。

簡雲給徐白拿了一瓶辣椒。徐白歡快地接到手中,舀了一勺,放進自己的面碗裏。

湯汁越發醇厚,香氣也更濃郁。

謝平川進門時,徐白正在吃面。

她叼著一根麵條,扭頭看向了謝平川……她其實有些奇怪,為什麼每一次,無論跑到哪裏,謝平川都能找到她。

徐白想當然地認為,這是謝平川和她的心靈感應。

她覺得甜蜜又開心,分外熱情道:「好巧啊,你也來啦。」

謝平川把手機揣進口袋裏,和簡雲打了一聲招呼。他沒怎麼客套,直接走到旁邊,坐在了徐白的身側。

簡雲多下了一碗面,剛好能分給謝平川。與此同時,徐白還不忘挑明:「這是老闆娘親手做的,非常好吃。」

謝平川嘗了一口,客氣地稱讚道:「確實很不錯。勝過了公司的食堂。」

徐白點頭,表示贊同。

她用筷子攪拌麵條,順便問了一句:「你有擴張店面的打算嗎?」

簡雲抿唇而笑,道:「分店快要開張了。要是有機會,這家店我也想擴張,再搞大一些,換一塊牌子……」

她的門店處於好地段,周圍有不少上班族,會來這裏解決三餐。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店內人手和座位都不夠。

謝平川則有另外的考量:「我們公司的食堂不負責晚飯。技術部經常加班,習慣了零食和外賣。」

這只是理由之一。

謝平川沒有提魏文澤。他道:「假如你有合作的想法……」

簡雲聞言詫異。

謝平川卻笑了。他和魏文澤氣質不同,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精英感。再加上外表出色,談吐得體,就事論事的時候,很容易惹人關注,完全認同他的話。

簡雲卻是個罕見的例外。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委婉拒絕道:「合作這一塊兒,要講分工,要談合同,我最近太忙了。」

徐白是唯一專心吃面的人。她只覺得真好吃呀,辣椒配牛肉,快活似神仙。

當然她沒有隻顧著吃。旁聽了謝平川和簡雲的對話,徐白忍不住勸說了一句:「這個你不用擔心,可以交給謝平川的秘書,不是恆夏的投資,算我們的合作。」

徐白有理有據道:「等你們發展得更大了,也能提供更多的選擇……雖然街上還有別的飯店,但是我相信你的選材、口感、備料,都是這一塊兒最好的。」

她還和初中時一樣,雙眼清澈而明亮,莫名給人以信任感。

簡雲在當天同意了接受投資。她並不清楚謝平川有多少錢——秘書發給她的郵件里,合同條款被清晰羅列,兼顧了雙方的利益。

這樣一份完美的合同,不像是一個草率定論,更像是籌備了很久。

由於得到了充足資金,簡雲的飯店發展很快——她對恆夏員工打九折,而且免費送餐上門,憑藉一張工作卡,就能享受特殊優待。

這種微妙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給了秦越。

那幾日,秦越心煩意亂。

他們公司的業務談判,不幸被人泄露了底價,這是商場大忌中的大忌,瞬間讓集團損失了幾千萬。

然而知道秦氏集團底牌的人,算來算去,十個手指也掰得過來。

魏文澤算是其中之一。

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秦越坐在總裁辦公室里,旁觀魏文澤的一舉一動,覺得自己養了一隻白眼狼。他當初讓魏文澤成為助理,承受了來自長輩的壓力。

他們秦家這一代,不止秦越一個男人。只是他一貫優秀,備受期許和青睞。

他絕不容許自己犯錯。

更不容許自己從雲端跌落。

魏文澤在專心歸納檔案時,秦越便坐在總裁椅子上,含沙射影道:「馬經理啊馬經理,說好了馬到成功,結果他落馬了。七千萬的大單子,因為透露了底價,全部打了水漂。」

表面上聽起來,似乎是在責怪……業務部的馬經理。

然而魏文澤心知肚明,老闆正在懷疑他。他無法自證清白,只能委曲求全。

秦越的桌上放了一尊地球儀。那是歐洲訂做的純手工款式,傾斜的橫木被打磨光滑,經緯線的脈絡十分清晰,他用指尖劃過球體,忽而冷笑道:「搶我們業務的那伙人,來自蘇氏集團。不得不誇一句,蘇喬好手筆,現在八成在慶祝吧?」

他抬高了音調,重複一句道:「八成在慶祝吧,你說呢,魏文澤?」

言罷,秦越面無表情,推倒了地球儀。

球體由玻璃製成,掉落的那一瞬,砸到了桌子邊角,碎出一道裂痕。

魏文澤默不吭聲。

他試圖圓場:「蘇喬上任不久,人脈廣泛,手段高明……」

秦越發出一陣笑聲,反諷道:「什麼人脈和手段,能伸進咱們公司里?」

整個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恆夏與蘇氏集團沆瀣一氣,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澤近來的表現,簡雲飯店對恆夏員工的優待,秦越就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他無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舊保留一絲清醒,不斷地催促秘書,儘快調查出真相。

沒過幾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舉報的郵件。

郵件的內容和魏文澤有關。

這些郵件並非捏造,全部發生在前兩年,魏文澤竊取秦氏集團的消息,上報給了XV公司。

如今的XV處於窮途末流,再過一段時間,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購。秦越以為,這都是他們XV活該。

他看完了郵件,怒火中燒,簡直想殺人。

魏文澤擅長交際,精通於察言觀色,他和秦越相處時,能讓秦越悠然自得。或許是出於這個原因,秦越對魏文澤的戒心,也沒有對旁人那麼高。

秦越思緒複雜,因此尚未想到——這些郵件證據和底價泄露,全是恆夏從中作梗的結果。

他把魏文澤叫到了辦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經不適用於秦越。他面對着魏文澤,直呼其名,奔向主題:「關於這一次商業泄密,你能不能解釋兩句?」

你能不能解釋兩句?

解釋什麼呢。

沒有做過的事情,實在想不出措辭。

魏文澤開誠佈公道:「秦總,我在這個位置上,只想給公司效力……」

「得了,你這些話,吳永福會相信,我不信,」秦越從老闆椅上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吳永福在監獄里,而我處於秦氏大廈的頂層。」

他拉開窗帘,觀賞遠景。

秦越的背影筆挺,措辭卻很曲折:「你還記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簡雲的飯店嗎?警.察找不到那幫混.混,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陽光里,周身明媚,話語晦澀:「你要是一個念舊的人,就別輕舉妄動。七千萬的單子,足夠你坐牢了。謝平川不動手,我會親自送你。」

最後一句話,算是撕破了臉。

按理來說,魏文澤應該忍耐。

他要鎮定,訴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連日受到冷嘲熱諷,早已積壓了一股怨氣——他雖然擅長阿諛奉承,卻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變成了他自己。

魏文澤解釋道:「秦總,我絕對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提過這次競價的底線。」

秦越訕笑,忽然道:「你還有一個女兒吧?七歲還是八歲,小學二年級了?」

話音落後,室內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鳥類飛過,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隻鳥啄住,銜在嘴中,像是要帶回去築巢。

五月暮春,白雲染盡了藍天,晚霞又浸潤了雲朵。

魏文澤望向對面的高樓,還有更遠處的天空,不以為然地笑了:「秦總,我的女兒呢,全名簡真,是個天生的結巴,智力還有些障礙。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給誰,我這樣的富人么?」秦越按下打火機,點起了一根煙,「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懷?你不是很想過好日子么,你過不上,讓簡真過上了,你多開心啊。」

魏文澤笑得無奈:「秦總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評,下達最後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團里,有沒有別的同夥?你要是交代出來,我再寬容一次,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

秦越說得誠懇,還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陳年往事。

可惜魏文澤清楚地知道,無論他交代不交代,最終的下場都只有一個。稍有不慎,還會牽連簡雲和簡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測。

他忽然懷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領導們都是技術出身,總體性格單純,也對他信賴有加。

遇上談不成的單子,魏文澤回來垂著頭,還會被領導安慰。

那時候,他的上級和藹道:「別難過啊,魏文澤,還有下一次嘛。我們平常寫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澤有點想笑——他沒有下一次了。

當日入夜,他去找了簡雲。

依舊是晚上十一點,依舊是月明星稀,簡雲的飯店即將關門。今時不同於往日,她的飯店裝潢精緻,燈具華美,各式餐點一應俱全。

服務員統一着裝,訓練有素,顯然不是新上崗,而是從別的地方硬生生挖過來的。

其中一位服務員就面帶微笑道:「請問先生一個人嗎?我們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們老闆,」魏文澤打斷道,「她叫簡雲吧。」

服務員面露難色:「對不起,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可以找了嗎。魏文澤想了想,如實告訴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藉著這個理由,魏文澤見到了簡雲——他才發現,簡雲也有獨立辦公室了。

牆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貼滿了各類貨單。簡雲拿着自己的手機,翻查顧客留下的意見,聽到魏文澤進門,她只問了一聲:「這麼晚了,你又來了?」

「沒事,」魏文澤道,「就想和你談談。」

他自覺坐在沙發上,既有着難言的熟稔,又有着做客的疏離。

簡雲頭也不抬,一句一頓道:「這些年裏,你打給我的錢,我全部還給了你。以後沒什麼事,咱倆別再見面。」

魏文澤不怒反笑:「簡老闆,一個月不見,這麼絕情了?」

「你上次說過,你犯法了,」簡雲毫無徵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嗎?」

她的辦公桌上只放了一個相框,裏面是年幼的簡真的照片。看得出來,這是近期拍攝的照片——簡真換了新書包,穿着一條新裙子,在公園裏靦腆地笑着。

注意到魏文澤的目光,簡雲拿起了相框,如實道:「我忘記告訴你了,真真不結巴了。帶她看了這麼多醫生,終於矯正了口吃。」

魏文澤翹起二郎腿,斜倚著沙發扶手,道:「你在和我說笑?」

簡雲不反駁。她放出了一段錄音。

來自於簡真的錄音。

手機揚聲器中,女兒咬字清晰道:「我有一個家,家裏有外婆,還有媽媽。飯店裏的哥哥姐姐對我很好,有幾天,能見到小白姐姐……哥哥說,小白姐姐是媽媽的朋友,應該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溫柔……」

簡雲道:「她在朗讀自己的作文,寫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澤笑道:「小白姐姐是誰,徐白嗎?」

他狀似不經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辦公室內部燈光柔和,他臉部的線條反而繃緊:「口口聲聲讓我自首,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一無是處,是個廢物?」

「你會嫁給一個你看不起的人嗎?」簡雲和他對視,又道,「我不會的。」

魏文澤站起身,無所適從。

他握着手機,摸到了手機發燙。

機身正在震動,來電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簡雲那一句「簡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還有一個女兒吧」,甚至於前段時間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過我嗎?」

「恰恰相反,」簡雲竟然回答道,「我愛過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麗的臉映在陰影處,像是覆蓋了一層面紗,她在此時追溯往事:「你才剛來北京,就喜歡稻香村的糕點,我買不起的……在街上收廢品,偷偷換錢,要好多個空瓶子,才能換一箱糕點……」

原來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澤一個。

簡雲又說:「我媽告訴我,女孩子太主動,要吃大虧,但我想着,我對你好,你都記得的,你怎麼會讓我吃虧呢?」

她也笑了一聲。

明明是在發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她討厭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討厭了。賣慘是最卑微的事,誰活着容易呢?非要把傷口暴露,讓路過的人觀賞,那樣只會再疼一次。

簡雲很快穩定了情緒。

很奇怪的,魏文澤想起了宋佳琪說過的故事——亞瑟傳奇里的蘭斯洛騎士,對桂妮薇王后宣誓效忠。即便如此,他依然會與伊萊恩——另一位美麗的少女風流快活,據說是受了魔法的迷障。

魏文澤沒再和簡雲說話。

他不打招呼,一個人走了。

沒過幾天,謝平川收到了警方的消息。魏文澤前往警局,實名舉報秦氏集團的總裁涉嫌嚴重的偷稅漏稅,地下洗錢,行賄受賄,以及數起不正當商業競爭。

作為秦越的助理,合作幾年的夥伴,他有海量的證據備份,加上廣泛的人脈圈——這一次,為了讓秦越坐牢,他傾盡了全力,不惜賠上了自己。

恆夏作為被害公司之一,也接受了調查和審訊。

由於案件涉及面廣泛,秦越很快被批准逮捕。這一則消息轟動一時,直到當年六月,方才塵埃落定。

秦越鋃鐺入獄,緩不過來勁。父母對他失望至極,甚至謝絕了探視,判決書下達后,第一個來探監的人,竟然是謝平川。

謝平川還給他帶了水果。

「蘋果,橘子,和香蕉,」謝平川道,「都是在路邊攤買的。」

謝平川仍然和從前一樣,英俊瀟灑,氣質過人。顯而易見,他的日子很順心,整張臉依舊年輕,再換一身T恤牛仔褲,就可以去大學城裏騙人了。

秦越的歲數比謝平川小。但他如今看來,遠比謝平川滄桑。

他問:「耀武揚威來了?」

落井下石的是謝平川,雪中送炭的也是謝平川。

秦越做慣了天之驕子,猛然跌下了神壇,再看對面的謝平川,心中更有暗流洶湧。

卻不料謝平川回答:「我只是剛好路過監獄。」他留下了那一袋水果,意有所指道:「或許你覺得,坐牢的人,應該是我,或者蔣正寒……但是你做的偷稅漏稅,行賄受賄,我們都沒膽子沾手。」

秦越沉默不語。

良久后,他道:「你有什麼資格放馬後炮呢,謝平川?」

謝平川並未回應。

他站起身,走出了正門。

門外是自由的天地,鳥雀高飛,草木繁盛。

秦越目送謝平川,多想跟着一起出去。他記得自己從小到大,都受到眾人的追捧,從沒有現在這般,凝視別人背影的時刻。

高中時代,他還是一張白紙,對年級最優秀的女生有好感,為了班級活動而忙前忙后,吃力又不討好,竟然樂得自在。

後來他進入大學,同學們各有所長,家族放權給他,逐漸嘗到了甜頭。他好大喜功又孤高自傲,忽略了虎視眈眈的叔伯兄弟,輕視了白手起家的恆夏集團。

——竟然有些後悔。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時光,好像冥冥之中黃粱夢一場。

他不知道謝平川所說的「路過」,其實是一句假話。謝平川單純地想看一看,秦越在監獄里的景象。

探視完畢,他還給蔣正寒打了電話。

秦越的話題沒持續多久,蔣正寒就提到了一個喜訊:「我剛才確定了,恆夏明年九月份上市。」

如此一來,謝平川就成了億萬富豪。

謝平川的反應倒是冷靜:「嗯,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他算起了自己的公務:「語音軟件的3.7版本即將上線……」

「下個禮拜,你要去加州,」蔣正寒忽然打斷,接着說了一句,「從加州回來,應該是六月底,你舉行完婚禮……」

謝平川不假思索道:「舉行完婚禮,仍然需要假期。」

因為他想度蜜月。

但是這樣一來,相當於整整一個半月,技術部要脫離謝平川。

謝平川再三斟酌,決定在假期,也抽空工作。

自從他擔任恆夏的技術總監,沒有請過一次公休假,一年到頭任勞任怨,直叫董事會嘖嘖稱奇。時至今日,風水輪流轉,他也要去享受生活了。

三天之後,謝平川帶着徐白飛往加州。

他的父母住在洛杉磯富人區,派遣了一幫親戚前來接機——宛如一條豪車的隊伍,在機場外的街道上開天闢地。

街邊的樹木鬱鬱蔥蔥,建築風格大同小異——徐白專註地打量四周,恍然想起了她更熟悉的英國。

他們這一輛車是最新款的S級平治,開車的人,則是謝平川的一位堂弟。堂弟比謝平川小三歲,是個土生土長的華裔,不怎麼會說中文,費力地和徐白交流。

「嫂子好,」堂弟熱情開口,發音磕磕絆絆,「我中文名叫傑潤……」

徐白體諒他的語言水平,乾脆和他說起了英語。她一口標準的倫敦腔,引得堂弟回頭,瞥了徐白一眼,又和謝平川說:「姨媽一定會喜歡她。」

謝平川笑了笑,沒做評價。

再然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

車輛停穩,徐白第一個開門。她瞧見一棟靠海的豪華別墅,附帶着露天的游泳池,類似於悉尼歌劇院的蛋形遮陽棚,以及那精巧的棚子下面,分坐對面的謝平川的父母。

謝平川的母親帶着墨鏡,面朝徐白揮了一下手。

空蕩的海風吹來,吹得徐白有些發矇。

謝平川當着眾人的面,摟住了徐白的肩膀,低聲問道:「怎麼了,是不是暈車?」

不,她不是暈車。

她暈錢。

從沒有想過,謝平川家在洛杉磯,是這樣一種境況。

謝平川握緊她的手,絲毫不避諱親戚,向所有人介紹的時候,措辭都是:這是我的妻子。

於是當徐白面見婆婆時,她的婆婆也只能說:「好久不見了,我好想你,小白,終於成了我的兒媳婦了。」

周圍眾人談笑風生,中英文偶爾交雜,像是熱鬧的會場。

謝平川的母親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保養得當的臉,她略微眯起了雙眼,眼角皺紋淺不可見——徐白終於想通,為什麼謝平川換一身衣服,就可以裝成大學生,因為他們家的基因,存在某種優越性。

「你們坐了那麼久的飛機,一定很累了吧,到家就是放鬆的,我和你爸爸準備了晚餐,」謝平川的母親站起身,挽住了徐白的胳膊,笑道,「我聽小川說,你還是喜歡吃海鮮……你真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穿過高高支起的涼棚,路過湛藍色的游泳池,在歐式風格的走廊上,徐白停下腳步,觀賞彩虹色的花籃。

「喜歡嗎?」謝平川的母親問她,「都是我挑選的款式。」

徐白由衷評價道:「很好看。顏色是漸變的。」

謝平川的母親便笑道:「每天住在這兒,你就總能看見了。」

海風吹過徐白的裙子,撩起紗織的淺綠裙擺,她還戴了一頂帽子——不過是尋常的草帽,偏偏她戴了就很好看。

她一手扶住了帽子,察覺到了婆婆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讓她「每天住在這兒」。

這當然是不行的,她和謝平川的家在北京。為了這一趟來加州,蝦餃和燒麥那兩隻貓,都被謝平川託付給了蔣正寒。

臨走之前,蝦餃還好,情緒比較穩定。

燒麥可能是流浪過,又被人幾次轉手,展現了巨大不安,「喵喵」地連聲叫喚,一度讓徐白想起了湯圓。

她就蹲在地上,和燒麥講道理:「我要去見公公婆婆,最多一個禮拜,就回家了。你乖一點,等我回來。」

燒麥歪頭將她望着,最終舔了舔她的手指,乖巧地趴在了別人家。

徐白不能把心裏話告訴婆婆。她含糊其辭道:「好啊,我都聽哥哥的。」

誠然謝平川態度堅決,沒有絲毫動搖的意思。

當天晚上,他們在餐廳共進晚飯。徐白好久沒吃辣椒,又見到了一桌子的海鮮,鮑魚比她家的貓還大,她整個人都很歡快,話也比白天更多了。

謝平川坐在徐白身邊,拿着一個特製的鎚子,幫她敲碎螃蟹的外殼。

他一點也沒掩飾自己有多喜歡徐白。

「婚禮是在月底吧?」謝平川的父親端起酒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飛回北京談生意,順路參加你們的婚禮。」

謝平川放下鎚子,用濕巾擦了擦手,道:「我給你們訂機票。」

父親喝了一口葡萄酒,腕上掛着一塊新手錶——那是謝平川送他的東西。這一趟加州探親,謝平川帶了兩箱見面禮,對外卻一再宣稱,全都是徐白準備的。

他當然知道,母親不喜歡徐白。如何化解矛盾,是他的職責所在。

飯後將近九點,親戚們紛紛散去,徐白在門口送客——她很討小孩子喜歡,有個年紀最小的堂妹,拉住了徐白的裙擺。

徐白彎腰,和小女孩說話,小孩子仰起臉,「叭」地親了她一下。

謝平川在遠處望見,不經意地笑了。他覺得將來有了孩子,也會是差不多的情景。

晚上十點多鐘,夜幕黑透,星盞明亮,月下浪潮聲拍岸。在沙灘上用燈光一照,能瞧見各種形狀的貝殼。

徐白牽着謝平川,光腳在海邊散步。

「哥哥,你看這個,」她忽然蹲了下來,撿起一塊貝殼,捧給了謝平川,「顏色很漂亮,像是漸變的。」

她又走了幾米遠,倏然停住了腳步,撿了更多的貝殼,雙手已經捧不住了。

謝平川身着一件短袖,裏面還有一件背心。他乾脆脫掉了短袖,當做一個布兜,專門用來給徐白裝貝殼。

但他表面上還要說一句:「只有小孩子,才喜歡玩貝殼。」

海水漫過沙灘,溫柔地潮起潮落,風中夾雜着水汽,皎月就映在海底。

徐白站在他身邊,任憑水澤不斷起伏,沖刷着她的腳踝。她忽然輕笑出聲,認真道:「你有沒有思考過,也許我會撿到一塊貝殼,在這裏待了很多年……我們分開的時候,它比我離你更近……」

「只要想到這裏,」徐白斬釘截鐵道,「我就想要好多貝殼。」

謝平川會意道:「原來你撿貝殼,是為了我。」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服,估算了貝殼的重量,道:「撿光這一片海灘也沒關係,我多跑幾趟。」

徐白只當他說笑,抱住他的手臂:「也不全是為了你,我想給貓帶點玩具。你看這個形狀,蝦餃一定會喜歡。」

謝平川低頭審視,笑道:「太丑了,會嚇到它。」

「哪裏丑了,這叫特立獨行,你不要太苛刻,用一雙眼睛發現美……」徐白指正了一句,又撒腿狂奔起來,「我要去那邊撿新的。」

海風吹亂她的頭髮,淺茶色的裙擺飄蕩,空中留存了半絲香氣,謝平川看着她的背影,仍是苛刻的眼光,卻喃喃自語道:「確實很美。」

徐白聽不見他的話。她回頭望他一眼,道:「你要是能捉住我,今天晚上,你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於是謝平川彎腰了。

他將包着貝殼的衣服放在了沙灘上。

再然後,他很快追到了徐白,兩人在海邊說話,沐浴在月光中,彷彿一對璧人。站在陽台上觀望的謝平川的母親,也在這個時候返回了卧室里。

她拉上了房間的窗帘。

隨後靜坐了良久。

丈夫勸慰道:「哎,你見過兒子那麼高興嗎?我是沒見過。很久沒見過了。」

木地板明亮而整潔,窗帘鑲嵌著蕾絲,牆邊掛着一幅油畫——畫的是一張全家福。

全家福里,謝平川年僅九歲,站在父母的身邊……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謝平川的父親繼續說:「小白也算有心了。她送你的這條項鏈,不是蠻好看的么?我們對她知根知底,兒子又那麼喜歡她,你有什麼不滿意呢?」

「我沒有對她不滿意,」謝平川的母親回答,「她是個好孩子,但是她要留在國內。」

她的丈夫咳嗽一聲,提起另一個問題:「你當年的事情,還沒告訴他們吧。孩子們都結婚了,心存芥蒂怎麼辦?」

卧室的軟椅鋪着絨墊,謝平川的母親坐在上面,半晌之後,才回答了一句:「按你這麼說,徐白接了那一通電話,當真了,幾年沒和小川聯繫。我現在告訴她真相,當年的前女友是我找來的人,你讓徐白怎麼想?讓小川怎麼想?」

她面朝著梳妝鏡,根本沒注意到,丈夫的視線,遊離在卧室的門外。

她只聽見丈夫說:「我們兒子也不容易。十幾年了,就等一個姑娘,好日子才過了一年,你不心疼兒子嗎?我很心疼。」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一陣輕響。

——那是貝殼掉地的聲音。

謝平川的母親去開門,只見到一塊螺旋貝殼,很漂亮的漸變彩虹色。

她回頭望向卧室,丈夫卻拿起一本書,擋住了自己的臉:「我看到小白在門口,她可能是想送你貝殼吧……哎,年紀不小了,還是小孩子心性。」

謝平川的母親握緊貝殼,沒再說什麼。

徐白卻情緒激動,猛然跑回了卧室。

謝平川剛洗完澡。他裸著上身走出浴室,回想徐白所說的「今晚你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他便覺得沒必要穿衣服了,反正待會兒就要脫下來。

恰在此時,徐白進門了。

呼吸不定,滿臉淚痕。

謝平川第一次見她這樣。

旖旎心思煙消雲散。他伸手把徐白抱進懷裏,指尖搭在她的後背上:「發生了什麼?別怕。」

窗帘被風吹動,遠望夜色中的大海,像是黑沉的廣宇,無邊孤寂。

徐白忍不住心想,或許在無數個夜晚,謝平川也和她一樣,沉浸在共有的回憶中,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她忽然很難過,為這一直的誤會,提都不敢提,錯失了幾年光陰。

「我聽到了,」徐白複述道,「原來你真的沒有前女友……我以為你在美國有一段過去……」

聯繫徐白的酒後失言,謝平川的眼神有些複雜。他關緊了房門,順手反鎖,想通了前因後果:「你聽見了我父母的聊天內容么?」

他和徐白都知道的事,卻沒有人直接說出來。

謝平川走到窗邊,關緊了窗戶,拉上了帘子。徐白便跟了過來,開口道:「我現在還有點懵……你等我睡一覺,明天醒來,我再和你好好聊。」

話雖這麼說,等他們躺在床上,綺念無法剋制,情不自禁地接吻,發展也水到渠成。只是這張床的墊子偏軟,和他們北京的家不同,徐白總覺得整張床都在震動,她只能攀緊了謝平川,任憑他握着她的腰肢,一邊希望他更加宣洩,一邊又擔心自己壞掉。

她還聽見謝平川說:「我在這張床上,做過關於你的夢……」他詳細地解釋:「夢裏的情景,和現在差不多。」

徐白「嗯」了一聲,仰頭去親他的臉。

他道:「美夢成真。」

這便是徐白拜訪謝家的第一晚。

此後一連七天的休閑時光,徐白和謝平川逛遍了景區。抽空去了一趟迪士尼,買回來一堆東西——徐白為關係親近的朋友們,分別準備了不同的禮物。

尤其是夏林希。

蝦餃和燒麥寄養在蔣正寒家裏,多虧了他的妻子夏林希照顧。據夏林希反饋,蝦餃最乖,精神也很好,燒麥比較消沉,一定要有人陪,才願意吃貓糧。

於是,夏林希百忙中抽空,每天盯着燒麥吃飯。

徐白道:「等我回家了,一定好好教育它。」

但她不知道如何與婆婆告別。

謝平川的母親找來一個女孩子,謊稱是謝平川的女朋友,打了一通挑釁的電話,把當年的徐白騙到崩潰——她那時候才十八歲,涉世未深,又心高氣傲,只想一刀兩斷,再不聯繫才好。

後來再遇到謝平川,他又恢復了單身。徐白明面上不說,心中是介意的,卻沒想到這一趟探親,解決了她深藏十年的怨氣。

臨行之前,出乎意料的是,謝平川的母親沒來勸阻。

不僅沒有勸阻,還送了徐白禮物。

那是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打開一看,裝着一條鉑金手鏈,鑲嵌了細碎的鑽石。石頭的顏色不一樣,呈現了漸變的彩色。

顯然價格不菲。

徐白捧著盒子,略感茫然。

「對了,還沒和你說,謝謝你的貝殼和項鏈,」謝平川的母親道,「你和小川工作都忙,往後有空,別忘了回家看看。」

謝平川的父親也和他們笑道:「最好下一次來啊,帶着你們的孩子一起。我不是催你們,別有壓力,你們還年輕……」

謝平川聞言,笑着應了一聲好。

他也沒有質問母親,有關於當年的事情。不是不想問,而是他已經猜到了。

直到謝平川和徐白離開,謝平川的母親都沒主動開口,解釋當年的來龍去脈。她站立在大理石台階上,目送兒子和兒媳婦遠去,又聽到丈夫提醒:「你不是說了,要和小白道歉嗎?」

「我那時候也衝動,不想讓小川去英國,更不想讓他回國,」謝平川的母親道,「我不知道他和徐白在一起,性格都變得不一樣。他十幾歲的時候,也沒這麼嚴重吧。」

「嚴重」一詞,常用來稱呼病患。

可不是么,相思成疾。

謝平川的父親卻道:「咱們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小白才多大歲數?有些事情,就差一個時機。行了,你不道歉就算了,隨他們去吧。再過幾天,我們也要飛北京。」

謝平川的父母來北京,一是為了國內的一筆生意單,二是為了參加兒子的婚禮。

婚禮在月底舉行,排場並不是很大,因為徐白不喜歡麻煩,只宴請了熟悉的親友。即便如此,酒店門口依然停滿了豪車,乍一眼望上去,彷彿一場百萬車展。

徐白坐在床邊眺望,她今日實在是漂亮極了,婚紗長裙拖地,裙擺鈎織著紋理,讓人挪不開眼睛。

「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新娘子,」蘇喬作為伴娘,總和徐白在一起,「待會兒他們要是給你敬酒,我一定幫你擋。」

徐白坐相端正,膝蓋和蘇喬相抵,她們對視了一會兒,徐白便忽然說:「我有點緊張……」

「有什麼好緊張的呢?」蘇喬拉住徐白的手,寬慰道,「婚禮流程一切從簡,你不要擔心,客人都是親戚朋友,你們只是走個過場……你和謝平川已經是夫妻了。」

蘇喬話音落後,房門被人敲響。

她走去開門,見到了季衡。

「婚禮快開始了,他們讓我過來問,新娘子準備好了么?」季衡道。

徐白的聲音從室內傳來:「快要舉行了嗎,謝平川在哪裏?」

季衡側身讓開一條道,指了指走廊外的大廳:「我們的新郎官在大廳里,我剛剛上來的時候,他在和爸媽聊天。」

酒店鋪滿了紅色軟毯,走廊一片精緻的壁畫。季衡系好了袖口,見到徐白出門,捧花也拿在手裏,他不由得笑道:「走吧,新郎在等你呢。」

十幾分鐘之後,婚禮正式開始。來賓多半是親朋好友,沒有什麼商業夥伴,等到挨桌敬酒的時候,宴席也才開始不久。

徐白挽著謝平川的手臂,走向了不遠處的第一桌。

桌邊坐着謝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的母親——母親從意大利趕來,瞧見女兒的模樣,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她對謝平川說:「把小白交給你了……」

謝平川道:「請您放心。」

徐白的母親抿唇而笑,眼淚倒是滾了下來,她想說的那些話,反而說不出來了。她如今婚姻美滿,更希望女兒比她幸福一百倍。

謝平川的母親為親家遞上紙巾。

她只囑咐自己的兒子:「成家有成家的責任,我不和你詳說。過去我有不對的地方……」講到這裏,艱難地停頓。

在如此正式的場合,同桌還有親朋好友,她心浮氣盛半輩子,在這一刻選擇低頭:「媽媽和你們道歉。你們往後好好生活,比什麼都重要。」

謝平川的父親摟住了妻子的肩膀,笑道:「還有啊,放假就回家,你們倆的房間,我和你媽媽一直都留着。」

言罷,他給了徐白一個紅包。

從外觀看來,只有薄薄的一張紙。

下午休息的時候,徐白再拆開紅包,卻發現那裏面……是一張簽名支票。

當天夜裏酒席結束,差不多是十一點,司機送他們回家了。

徐白和謝平川剛進門,蝦餃就撲過來迎接,酒氣嗆了它一下,它打了一個噴嚏。燒麥緊隨其後,撞在了謝平川的腿上。

謝平川被灌了不少酒。他的酒量還是不行,喝多了以後,說話變得更直白:「你再過來一點,讓我好好抱一抱。」手還在徐白身上摩挲,無名指的婚戒有點涼,磨得她愈發清醒。

徐白道:「你是有家室的人了,這一次婚禮,算是廣而告之。」

謝平川伏在她肩上發笑。

徐白把他帶進卧室,推倒在了床上。室內燈光明亮,她長舒一口氣,覺得結婚很累,她其實只想休息。不過除了充斥全身的疲憊感,她還有一些壓制不住的放鬆。

「我好高興。」謝平川給她蓋上被子,換了一個姿勢躺着,這樣躺着離她遠了,他又挨近了一點。雙手無處安放,他只想抱住她。

光是擁抱並不滿足,他帶着酒氣詢問道:「我能親你么?」

徐白沒有回答,謝平川自接自話:「當然可以,你嫁給我了。大家都知道了。」

徐白點了一下頭,有心哄他睡覺:「對呀,老公。」

謝平川被她叫得心花怒放。

他抱着她在床上滾了一圈,幸好他們的床尺寸很大,他這樣鬧着玩也沒有滾下去。他的腦子並不清醒,說話只剩潛意識:「你再叫一聲,我還想聽。」

徐白沒有順從:「你先睡覺,明天醒來以後,你想聽多少遍,我都叫給你聽。」說完還貼近他的懷裏:「我知道你喝多了,我現在和你說的話,你明天不一定會記得。」

「其實我很開心,」她輕聲道,「能和你在一起。」

謝平川撫摸她的頭髮,下巴抵着她的額頭,回應道:「我也是。從過去到現在,每一刻都是。」

他從始至終一直覺得,不一定要得到所有的好東西,人生短暫,只有數十載光陰,明白孰輕孰重,對他而言必不可少。他最珍視的寶貝,不僅藏在了回憶里,也被他抱進了懷裏。

從今往後,每一日都有她,餘生的每一天,都是風月無邊,兩情相悅。

謝平川或許不會想到,自從十年前分開的那一秒,徐白就盼著將來有一天,能和他共築一個家,然後相互扶持,攜手到老。

她耐心等待,也曾經受挫;一度茫然,又撥雲見日——再後來,終於見證了一場花好月圓。

青梅竹馬,終成眷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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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回憶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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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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