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邑外行人

第1章 邑外行人

風漸起。

風起於青萍之末,帶着絲絲秸稈的清香,拂過山川河嶽,給路上的行人帶來些許秋色寒意。

日漸沒。

日將落於呂梁山上,傍晚的夕陽懶洋洋地照在官道上,照着獨自寥落前行的商隊,看着那狹長的影子越來越長。

「啊嚏!」商隊中的一名夥計似乎經受不住這寒意,打了個噴嚏。

「現在的年輕人啊,身體怎麼能這麼差。」一名老人在馬車橫欄上磕了磕煙桿,搖搖頭,煞有其事地絮叨起來:「想當年,我隨老東家出塞的時候,那時鵝毛大雪,遍天席地……」

夥計們三三兩兩地笑了起來,沉悶的商隊里頓時添了幾分生氣。隊伍前頭的鏢師們回頭看了看,也會心一笑。快回家了,滿面的寒風也擋不住歸家的思念。

打噴嚏的小夥計鼻子紅紅的,忍不住打斷老人:「文老,您就饒了我吧,我哪裏能和您比。您那點豐功偉績,早說了八百多遍,咱這誰人不知,誰人不敬……誒呦!」

文老抄起煙桿就砸了過去,「小兔崽子還來消遣我,多說幾遍怎麼啦,多說幾遍你就皮癢了,想找打了啊。不想聽這,要不我給大傢伙說說你小錢頭三歲那年冬天尿褲子,凍得你是哇哇大哭,你娘是挨家挨戶……」

「哇——」小錢大叫一聲,「文老,您是我爺爺,我的親爺爺,別,別說了,這麼多人呢,給我留點面子。」

「別介啊,文老,您受累給咱好好說說,這袋煙啊,我給您伺候着。」

「我這得虧是聽到文老您的新戲了,文老,把小錢那點事都抖落出來,看他平時神氣個啥。」

「你,你們……」小錢臉色泛紅,指著這幫子起鬨的傢伙,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梆——梆——梆!」文老拿煙桿敲擊著馬車,待眾人停下,才遊刃有餘地端坐馬車,抽起煙來,徐徐說道,「好了,你們啊,鬧騰個啥。誰不是我看着長大的?你們這些猴孩子,小時候的事自己不記着,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要不一件件都說出來?」

夥計們頓時噤若寒蟬。只是心裏在腹誹著:您老人家倒好,挑起話頭的是您,談笑風生的是您,如今反過頭來教訓人的還是您。您倒是有本事了,耍着我們討樂子是怎麼着了。

文老看着周圍那一個個可憐的小眼神,老懷大暢,洋洋得意地吧唧著嘴,美滋滋地抽了一口煙,迷幻的感覺從腳趾舒服到頭頂,美得文老眼睛都眯起了一條縫。

這人一舒服,就想唱點什麼。文老扯了扯老破嗓子,嚎起來了:

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

這一曲未罷,端的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商隊的夥計也好,同行的鏢師也有,都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就連不遠處的柏樹林中,麻雀盤旋個不停,彷彿躲避著這惱人的聲音。

「九月那個重陽你再來,黃澄澄的谷穗好象是狼尾巴。」

文老這音落到了「巴」字上,閉目微醺,搖頭晃腦是回味無窮,就在這時,卻被人打斷了。

「文老文老,別唱了,有正事。」

文老睜開眼睛,瞪了一眼打擾他回味的小錢。只見小錢一臉無辜,聳了聳肩。

「三少爺讓您過去。」平平淡淡的七個字,可是小錢話中的笑意確實隱藏不住。

文老略覺尷尬,推開了來扶他的夥計們,翻身下車向前走去,身後夥計們還在悉悉索索的絮叨著。

「連三少爺這麼好的脾氣也受不了文老的歌了。」

「那是,你是不知道,草原上做生意的時候,帖耳寶給咱這麼大的優惠,就一個條件,別讓文老再在他那兒唱歌了。」

文老一個轉身,群小懾服,鴉雀無聲。

「哼。」文老回身快步走去,身形矍鑠。

前方二人駐足等待着文老。左邊那位四十餘歲,身着皮甲,身材高大,方面大口,頗具威儀。雙鬢有些風霜之色,能看得出是常年在外奔波,操心勞力所致。這正是此次商隊出行請來的順風鏢局鏢頭,李漢林,江湖人稱,「晉北一桿槍」。

文老向李鏢頭拱了拱手,李漢林略一回禮,並不答話。顯然他也是被叫過來商量事的。文老明白了,很明顯這事和他的歌沒關係。他略鬆了一口氣,自己的歌還沒有差到那麼難以讓人忍受,不是嗎。

右邊那位年紀輕輕,似乎未過二十,面容稍顯稚氣,然而劍眉星目讓人一見難忘。犀牛皮硝制的皮甲染上了暗紅色,遠遠望去彷彿是火焰在燃燒。腰系彎月刀,身背一石弓,一旁的黃鬃馬不住地用頭蹭着他的手。他笑着安撫了黃鬃馬,回過頭來,對着李鏢頭和文老說:「見笑了。」

「無妨,只是不知三公子因何事讓商隊停下?」李鏢頭問道。

三公子向前看去,官道向前延伸,百步之外將路過一片林子。他皺起眉頭,沉吟片刻,說道:「文老,李公,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對。」

李鏢頭挑了挑眉,並不說話。文老也收起了笑嘻嘻的面容,神色專註起來。

「兩位請看,這林外有飛鳥久久盤旋而不落,然而商隊並未入林,那麼飛鳥是在害怕什麼?兩位請想想看,此處乃是連接雁門與晉陽的要道,又值秋收之時,商旅行人往來不絕,可這兩個時辰之內,我們碰到過迎面而來的其他商旅行人過嗎?」

三公子點着前方的柏樹林,緩緩說道。

李鏢頭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看了眼三公子,神色複雜,最後嘆了口氣。

「是我疏忽了,奇怪之事可一不可再。」

「哪裏,這趟行商,最危險的時候想來是在草原上的時候,誰能想到都到了自家地界還能有岔子。我也只是懷疑,說不定是虛驚一場呢。」三公子笑着,「說起來還是咱文老唱得好。」

「哦,這還有我的事?」文老大奇。

「可不是嗎,這不就是露出了狼尾巴。」文老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的這位東家在和自己開玩笑。

這邊三公子和文老說笑着,那邊李漢林可沒這個心情。按理來說這一路的打點安排應該是由鏢局一手負責的,眼下這情況,要是虛驚一場,也就罷了。要真的有什麼問題,這順風鏢局的臉可要被打腫了。一邊想着,一邊招呼起兩個趟子手。

「黃五,趙三。你們兩個去前面林子裏探探,細細地搜。」李漢林面沉如水。

「得嘞。」二人領命,將牽馬繩扔給同伴。黃五面色嚴肅,趙三卻有些不以為然,急急忙忙向前方趕去。

三公子瞥了一眼李漢林,笑着對二人說:「黃五叔,趙三哥。這一路上鞍前馬後,探聽尋訪,兩位也是辛苦了。我這兒有點小東西,聊表心意,權且贈與二位。」說着,從懷裏掏出兩隻銅哨子,扔了過去。

黃五忙道:「不敢當,不敢當。」趙三卻是抬手一攬,收下銅哨,細細端詳。哨子小巧玲瓏,鋥光瓦亮,精緻而便捷,趙三把玩起來,愛不釋手。

李漢林看見這一幕,面色不愉,喝道:「沒眼力界的東西,趙三,這東西是你玩的嗎?一人一個嘴上叼著。前方無事,一聲長哨。有賊埋伏,急吹短哨。一短一長,十人剪徑。一短兩長,半百埋伏。一短三長,百人伏擊。懂了嗎?」

趙三撇撇嘴,嘀咕著:「不懂,你說了不就行了。再說,沒這玩意我也能吹哨聲。」

黃五趕忙攔下他,從趙三手中接過銅哨,叼在嘴裏。他知道,如果真的有埋伏,剎那之間,鳴哨之聲,不僅僅能給商隊更多的預警時間,對自己也是有好處的。至少也讓賊人絕了悶殺前哨爭取時間的念頭,讓作為前哨的自己有了預警之後投降的機會。

他心念感激,向三公子拱了拱手,拉着有些懵懂的趙三向林子趕去。少了幾分作為前哨的怨念,多了些許忠人之事,認真探查的想法。

李漢林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他向三公子說:「三公子有心了,三公子與我等同行,倒是讓我們這些糙漢子見識了什麼是士族子弟的風采。更難得的是三公子心裏也還惦記着我們,這東西雖小而實用。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思。漢林走鏢十數年,卻也沒想到這點,還是三公子點醒了我。」神色坦蕩而陳懇。

「哪裏哪裏,李公過謙了。李公巡南走北,經驗豐富,於三晉及草原之中威名赫赫,小子何堪相提並論。只不過是因兄長北地從軍,銅哨為斥候常備,所以才想到的。鏢師並非斥候,李公一時疏忽,觸類旁通,原也想得出來。小子年輕氣盛,一愚之得,炫耀起來,反倒是有些冒犯了。」三公子彷彿有些不好意思。

李漢林聽完,也不由得一笑。笑聲爽朗,多了些許釋然。

文老看着二人,捻須微笑,心想:原先出發之際,這李漢林也是牛皮哄哄,大言不慚。把三公子當成出來玩的紈絝子弟。結果三公子一路走來,以學習行商為名,衣食甘苦,與鏢師一般。更兼為人謙和,見識廣博,見事極准,言必有中,博得了不少鏢師的敬重,有些爭執之時反倒是勝過了李漢林。這位李鏢頭向來自詡本事非凡,被一個年輕小子打臉,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可偏生又發作不得,可是憋壞了這傢伙,只能每天長吁短嘆,一個昂藏漢子弄得和深宮怨婦一樣。最終,還不是被磨去傲氣,低伏做小?

想着想着,文老笑得越發得意。這祁縣陳家的爺們,有哪個是省油的燈!還敢給他臉色看。這三公子「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本事,頗有幾分……

「文老!」平和的聲音打斷了文老的遐想,這是三公子的聲音!老爺子一哆嗦,差點沒倒下去,還好一雙手扶住了文老。文老抬頭,看着三公子似笑非笑的眼神,有些心虛,吞吞吐吐地說:「三、三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這把老骨頭。」

三公子笑着說:「這我可受不起,文老,我想請你整理一下牲口,安排好夥計們,做好原路返回的準備。要是真有什麼事情,第一時間就能撤。」

文老肅然,大呼小叫地回頭招呼起夥計們。這邊李漢林也召集鏢師,翻身上馬,以備萬一。

三公子翻身騎上了黃鬃馬,理了理馬的鬃毛,馬兒愉悅的打着響鼻。而他默然無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方才的笑意漸漸消失,面色有些凝重。一旁的伴當也全副武裝,來到身旁,躍躍欲試。

秋風瑟瑟,帶來些許寒意。殘陽如血,映着人們黃澄澄的臉龐。風吹林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除此以外,四周一片寂靜。彷彿此處不是三晉大地,而是那茫然無邊的草原一般,寂寞荒涼。

「吁!」「吁!」

兩聲急促凄厲的短哨聲打破沉寂。整個商隊有些躁動不安。

哨音斷絕,可商隊的躁動卻愈演愈烈。

三公子和李漢林對視,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們遇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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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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