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青年時代夢境當中的所見所聞，是張明與柳燕兩個人情結的序幕，網絡上的相識，是情感戲劇的開端，網絡手機現代通訊手段，成為兩個人情感交流的紐帶。生活的坎坷，人世間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世態炎涼，培養了張明堅韌的性格；妻子離他而去，讓他享受到孤獨滋味的同時，也增強了他的獨立性。張明的內心世界裏，曾經隱藏着一個做人的原則：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在感情上，往往誰付出的多，受到的傷害也越多，付出與獲得往往是成反比例的。至於網絡上的事情，那是夢幻般的虛擬，好比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也像天空當中美妙的星星，可以令人賞心悅目，但是，任何人都無法摘取到它。柳燕的出現卻是一個例外，張明的心靈深處萌發出真誠的牽掛和思念。他通過QQ信箱寫給柳燕的書信中寫道：「妹妹：你好！首先感謝上天讓我們相識。也許是生活坎坷的原因，我不願意與任何人交往，因為我有自知之明：當今社會不比從前，在我小時候和年輕的時候，政治統帥一切，階級陣線十分分明，『黑五類』是弱勢群體，就連他們的子女也被無情的打入另冊；而今天，經濟上的富有與匱乏，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地位高低的尺度，富有的人社會地位優越，貧窮的人社會地位低下。而我在當今社會裏，恰恰是一個貧窮的下崗職工，其社會地位可想而知啦，打工的日子，我飽嘗到寄人籬下的滋味，也時常遭受到別人的白眼，就連自己的妻子也嫌貧愛富，離我而去。冰冷無時不侵蝕着我的細胞，難得一抹陽光照耀在我的心靈。妹妹的出現，宛如明媚的陽光，蕩滌着我細胞的寒冷，掃除我心靈上的陰影，在我的眼睛裏看到了『哥哥保重身體』、『不要憂鬱，樂觀面對生活』、『風雨之後現彩虹』之類鼓勵的話語。妹妹在當今社會裏，生活是比較富裕的，但是，在你的眼睛裏，絲毫看不到哥哥的貧窮，沒有半點兒歧視我的態度，這怎麼能讓我不感動呢？夢境的虛幻、網絡無真情的解釋，在我心目中一掃而光，惟有對妹妹的牽掛與思念佔據着我的心靈。我要特別囑咐你：工作上不容半點兒的馬虎……」

深夜，柳燕讀罷張明的書信，思忖片刻，手按鍵盤書寫給張明的回信：

親愛的哥哥：閱讀完你的來信，心情很不平靜，感謝你對妹妹的牽掛和思念。妹妹也無時不惦記着哥哥，尤其關注你的健康。要知道我是一名醫生，像你這個年齡是比較容易生病的，今天，送給哥哥幾個保養身體的偏方……

在妹妹的心目中，你現在在生活上可能相對貧困，但是，你是精神上的富有者，長篇小說《小河彎彎》的創作成功，足以說明這一點了。而有些人，物資生活是富裕的，他們擁有高檔的住房，名貴的汽車，甚至於擁有多個情人，但是，在精神上卻是貧困者，他們精神世界裏，空虛一片。詢問你一件事情，你的小說《小河彎彎》我已經閱讀完畢，我不否認小說當中描寫知青生活的真實性，只是想知道，書裏面關於愛情的描寫真實嗎？比如小說結尾部分，男主人公曉海和曲麗相約下輩子相見，是真實的嗎？告訴我……

張明如實回答柳燕：「是虛構的，在現實生活當中，做為作者的我，可缺少戀愛的本事……」想不到柳燕給張明發過來如下的話語：「我願意做小說當中的曲麗，即使今生今世無法相見，也等你一直到來生的下輩子，真的，哥哥，我說話算數，我做人是有原則的……冬天，我願意做你的手套，為你送去溫暖，在你寒冷的時候，我願意做你的外衣，為你遮風擋雨……」

與丈夫溫存的團聚，柳燕每個星期只能享受一次。遠在縣城中學教學的郭京生，每個星期回家一次。他在教學上，的確是一把好手，做為班主任，郭京生所帶的班級，每一屆升入重點高中的人數，在學校里，都名列前茅。學校領導的表彰，學生家長的肯定，令郭京生自然歡欣鼓舞，高興之餘，惟一不滿意的事情，就是妻子的固執。對柳燕無數次苦口婆心的規勸，挽回不了她紮根鄉村行醫的志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習慣成自然，時間久了，郭京生和柳燕也就習慣了現狀，每周見面也就不交談工作事宜了，柳燕當她的當地醫生，郭京生當他的縣城中學教師，彷彿各自井水不犯河水似的。

而這天晚上，夫妻二人談論柳燕工作上的事情，是柳燕引起的。晚飯後，柳燕收拾碗筷洗漱完畢，走進卧室沒有急於脫衣服，眼睛瞅著身體卧在被窩裏的丈夫，柳燕坐在一把椅子上，與丈夫嘮扯起鎮里房屋拆遷的事情：「京生，你聽說了嗎，附近鄰居們傳說，根據鎮里的規劃，咱們這裏有可能拆遷……」郭京生不以為然：「拆遷不拆遷，那是大傢伙的事情，又不光是咱們一家，你幹嘛如此關心？」

「咱們家裏和別人家不同，人家只是居住，牽扯麵窄，而咱們家是一所醫院吶，牽扯到拆遷補償、今後的患者應診人數……」

郭京生在床上翻了個身，不大耐煩埋怨妻子：「當初醫院改制，我就不同意你來農村工作，十多年前，我也主張你離開村子，到縣醫院工作，那裏醫療設備齊全，更有利於發揮你的技術專長，可是你不聽我的話，認準了小時候許下的諾言，一門子撲在鄉村醫療衛生事業上，啊，我承認，這些年你錢沒少掙，可是，付出多少心血啊，計劃生育、兒童疫苗接種，鎮子裏衛生院還有一大灘子事兒，書寫病歷，電腦儲存……燕子，你聽我一句話，趁房屋拆遷這個機會離開此地，周圍鄰居會理解你的，農民患者也會理解你的，這是你離開農村最好的時機和台階了，把你工作的事情排除在外，就憑孩子上學方便，你也應該去縣城醫院工作啊，你想想，人家農民為了培養孩子，還舍開家園田地，去縣城陪孩子讀書，而咱們，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我還可以通過學生家長幫助你調動工作，何樂而不為呢？」柳燕默不作聲，緩緩從椅子上站起身，解開衣扣脫去外衣，換上睡衣身體躺在丈夫身邊，她腦海里在思索着什麼，丈夫一聲「別涼着身體」，毛巾被覆蓋在她的身體上，柳燕才察覺到丈夫在自己身邊，側過身子右手摟住丈夫的脖頸。關閉電燈后，兩個人沒再談論房屋拆遷和柳燕的工作事宜……

窗紗玻璃和薄薄的窗帘，遮擋不住流瀉的月光，反而襯托出它的飄渺與神秘。風吹窗帘的微微抖動，讓床鋪上不時掀起點點波紋，波紋彷彿激蕩著柳燕的心房，導致心房裏奔瀉向身體的各個部位的血液流速加快，腦海中想像與往事的漣漪也隨之而起：縣城醫院醫療設施先進齊備，B超室、CT造影、磁共振……寬敞的住院部里，做為內科醫生的柳燕，身穿白大褂手持病歷，穿梭在各個病房裏，不時詢問著患者的病情；醫生辦公室里，柳燕伏案書寫患者病歷，根據不同的病情，為患者書寫處方，望着病情好轉、即將出院患者發自內心的笑意，柳燕姣好的面容上流淌出無比的舒暢。三室一廳的住宅房間里，響徹著女兒朗朗讀書聲，女兒似乎在為每天生活在父母身邊，免去住校的煩惱而歡欣。廚房裏，充溢着菜肴香氣里摻雜着自己和丈夫的歡笑，飯桌上，一家三口人談笑風生。夜晚，柳燕與丈夫在床鋪上悄聲細語……無情的雲朵遮蔽住天上的月亮，房間里漆黑一片，青少年時代的往事佔據柳燕的心房：直挺挺躺在床板上的淑芳嬸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觀看電影《春苗》后，她書寫的觀后感，字字句句浮現在眼前；經過柳燕治療病情好轉痊癒的大爺大娘，臉龐樂得如同盛開的菊花，手拉着女醫生的手臂深情說：「姑娘啊，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多虧了你啊，有你在我們農村行醫，我們老年人有個天災病業的，方便多了。」這樣的情景，柳燕已經記不住見到多少次了，這樣的語言，柳燕已經記不住聽到多少次了……柳燕留戀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更留戀需要她的農村患者。柳燕腦海中浮現出張明的身影，她更換了思維：如果張明在自己的身邊，他會怎樣主張處理這件事情呢……

月色衝破雲朵，乳白色光澤再次瀉入房屋內。柳燕眼睛望着丈夫熟睡中疲憊的面孔：這副面孔柳燕再熟悉不過了，年輕時充溢着青春的活力，陽光下閃動着光澤，伴隨着時光的跨越，臉面上雕刻上少許淺淺的皺紋，進入中年的他已經青春不在，先前的笑意很少看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嚴肅的面孔。柳燕感覺到丈夫對自己年輕時候的那副熱情，漸漸被冷水澆涼，先前的體貼溫柔，偶爾被不耐煩的面孔和尖酸的語言取代，她朦朦朧朧意識到，丈夫對自己的愛，僅僅發泄在床鋪上，儘管他的動作比較粗野，柳燕依舊獲得到某種滿足，如同饑渴中品嘗到清冽的甘泉。柳燕曾經把心中的不暢向好友馬立媛傾吐，馬立媛電話中用幽默詼諧的語言說：「柳燕，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應該明白，咱們中國的夫妻關係，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對付將就著生活，心心相印舉案齊眉那樣的夫妻是少見的。愛情與婚姻是兩個概念，愛情是一種浪漫，而婚姻是實際的夫妻家庭生活；婚前和婚後也是兩回事情，戀愛當中的雙方，多數都是在演戲，擔當特殊演員的角色，而結婚以後，意味着這齣戲接近尾聲了，一旦戲劇結束，接觸生活的實際，就等於演員卸妝，生活當中的繁雜瑣事迎面而來。」與現實生活中的事實比較，馬立媛的語言雖然幽默詼諧，卻讓柳燕心服口服。然而，凡事不能一味揪住別人的短處不撒手啊，自己畢竟是一位具有文化素養的醫生，也應該從自身的角度找出自己的缺點。一種無形的自責在柳燕的心裏翻騰：整天繁忙超負荷的工作，不僅僅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也忽視了妻子的身份，在丈夫面前缺少了女人的溫柔，儘管丈夫「只顧鄉間患者，把丈夫冷落一旁」的埋怨話語，出現她的耳畔的幾率甚少，柳燕依然覺得對丈夫懷有某種內疚。

丈夫輕微的鼾聲睡蟲般導引柳燕進入夢鄉……

門輕輕開啟，魂不守舍的柳燕起身下地來到外屋，身體剛剛坐在雙人沙發的一側，外屋的房門也開了，走進了的一個男人面熟極了，啊……是張明……柳燕站起身一聲「張明哥……」便不知所措。柳燕的慌張折射出張明的冷靜，他回手關上門，左手伸出二拇指點掇柳燕，示意她把音量壓低。

「張明哥，想不到……見到你……」柳燕既緊張又興奮，她忘記了是在自己家裏，手拉住張明的手，兩個人並排坐在雙人沙發上。張明在柳燕面前沒有什麼隱諱，開門見山說：「知道你內心裏有事情，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冒然來訪，妹妹不會介意吧。」

「怎麼會呢，哥哥……只是我……」

「只是什麼？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是吧。」

「是、是……想不到咱們這麼快就見面了，真的不知道應該跟你說些什麼。」

「暢所欲言，推心置腹，妹妹應該是一個爽快人啊。」

柳燕神情黯然，眼睛裏滴下兩滴淚水，心中的茫然無奈朝對方傾訴。柳燕講完之後，張明沉默片刻，伸手緩緩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紙，雙手舒展開，展現在柳燕眼下：這是一副漫畫，名稱是《挖井》，一個人手持鐵杴挖井，第一口井挖到一多半兒的時候，挖井人自感井裏難以挖到水，便放棄了第一口井的挖掘工作，開始挖掘第二口井，結果眼看要挖到水的時候，他又放棄了，第三口井也是如此，最後，白白費了力氣，徒勞而走，三口井沒有一口見到水。

「挖井人這不是白白浪費時間和力氣嗎，結果一事無成。」柳燕欣賞之後脫口而出，眼睛瞅瞅張明。張明微笑着說：「可不是咋的，這幅漫畫是多年前高考語文卷的作文題目，它言簡意賅，用及其普通的一幅漫畫告誡人們，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一種動力，就是堅忍不拔鍥而不捨的精神，試想，如果挖井人在他挖掘第一口井的時候，就懷有韌性，本着不見到水不收工的態度工作，就能夠達到預期的目標和效果，遺憾的是他半途而廢無功而返，事情沒有辦成。這幅漫畫給我們的啟示是，我們每個人做事情，都需要有長性韌性，否則……」

「就是漫畫上的挖井人，揚長而去……張明哥，我明白該怎麼做了，你可真會做人的思想工作，不愧是作者……張明哥，我們是不是還可以舉一反三，不止在工作問題上，其他方面，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需要持久，經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像咱們兩個人，即使今生今世無法在一起，來世也會相見相好相戀。」

張明堅定的點點頭兒，表現出他是在贊同柳燕的觀點。柳燕情不自禁的俯下身體，上身栽在張明的兩條大腿上，張明伸手撫摸著柳燕黝黑的秀髮，柳燕順勢慢騰騰直起上身，挪動上體坐在張明大腿上，張明舒展開雙臂緊緊摟抱住柳燕，嘴唇親吻她的臉頰，柳燕的堅硬的頭髮無意中刺痛張明，他「哎喲……好疼」一聲叫喚，驚擾了柳燕……

柳燕從睡夢當中醒來。丈夫的睡姿、房屋內設施的擺設，在她眼睛裏影影綽綽，室外灰濛濛的亮光透過窗紗不請自來。柳燕起床洗漱做飯洗菜，忙碌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