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綠袍聶沖

章一 綠袍聶沖

寅時過半,東方一抹魚肚白悠忽而至,毫不費力地撕破了籠蓋在滁州城上的沉沉暮色。

城南一處農戶院落里,一隻雄雞應時而動,翎毛一抖便要引頸晨啼。便在這當頭,外間突然傳來一陣響動,直嚇得它一個趔趄縮回了妻妾群中。

「我是誰?我是高郵聶沖!小爺我落地會吃奶,睜眼能叫娘,三歲識字,五歲成詩,七歲時跟着『殺生觀』里的道長們修習劍術——高郵治下一十三座城池裏,論文論武都有我一席之地!」

開聲叫嚷的是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但見他頭扎赤幘、身着綠袍,腰間束帶上掛着一隻黃皮葫蘆與一柄塗了朱漆的木劍,若非身後還被背着一隻書箱,只怕要被人認作是出門去做法事的道家弟子。

眼下這綠袍少年面帶譏嘲,一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指向兩個躺在地上呻吟的同齡人,宛若一隻向外傾水的大茶壺般語出不絕,惡狠狠地罵道:「就憑你們兩個王八蛋,竟也敢來找我的麻煩?莫非以為聶家爺爺到了滁州便倒了威風,成了任人揉捏之輩了?若非是看在同窗求學的份上,今日就不是揍上幾拳、踹上幾腳能了事的,非要讓你倆傷筋動骨見了紅才能顯出我的手段來!」

此際天色雖還早,出門行走之人卻不在少數,整條街上就數這一塊地方聲響最大,故而很是引了些個圍觀熱鬧的來。

其中一破落戶,名喚「侯三」,乃是城中的潑皮,平日裏靠着坑蒙拐騙、欺凌弱小為生,偶爾也做些訛詐外鄉人的勾當。只因他臉上有條斜貫上下的刀疤,故而得了個綽號叫「疤臉猴」,在滁州市井裏頗有些惡名。

他這一日早起出門本是想揀幾個好欺負的商販弄些銅錢來壓口袋,順便訛些個糖水、蒸糕來果腹。此刻瞧見有外鄉少年與本土書生動起了手,他頓時動了心思,暗忖:「這穿綠袍的小子來滁州求學,豈會不帶着學資盤纏防身?若是平時,有『不得欺凌書生』的律法在,我也不敢輕易為難他;如今他動手打了兩個本鄉的書生,侯爺我卻正該趁此良機發威,從身上割下塊肥肉來,換取酒菜快活度日——我這算是仗義行俠,事後官府來問罪也有得分辯。」

想到此處,侯三推搡開擋在身前的看客,甩開膀子走上前去,三角眼一瞪,開聲喝道:「那穿綠袍的,來我的地盤上欺負本鄉書生,你是活得夠了?在我面前還吹噓文武雙全,侯爺我便是伸著脖子讓不動手,你敢顯顯武藝取我性命么?」說着,他將頭一歪,抬手往脖子上拍了拍,兇橫地叫道:「來來來,就用你腰間掛的那玩物,往我頸項上扎個窟窿看看。今日你若是不將我放倒,滁州雖大,必不容你棲身!」

「喲呵,竟還引出個侯爺來?」

若是旁家少年,見到侯三擺出的這副凶顏惡貌或許就到嚇到了;可這自高郵而來的聶沖,家中經營著一間客棧,平時里又常在市井中廝混,自幼便見多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只一眼便看出了侯三的虛實來。

早年間,高郵城裏鬧過一場瘟疫,聶沖便在那時被疫病傷了元氣,從而大病小災不斷。家中請來許多郎中給他醫治,丹、散、膏、湯一劑劑方子用下去卻都不見起色。後來他爹爹聽人說練武強身或許是條出路,便捨出大半家財開路,將他送進了高郵一帶名聲響亮「殺生觀」,讓他隨着裏面的道人修習劍術。

也是聶沖頭腦機敏,兼且練劍的天分不差,未過多久便討得了觀里的道長們的喜歡,雖不曾真正出家做道士,卻也盡數得了道家劍術真傳,等閑三五個壯漢卻也休想在他身上討得便宜。

往日裏,聶沖倚仗着一身本事,在高郵城裏很是收拾過幾個不長眼的潑皮。如今雖是背井離鄉,他的膽氣卻不曾丟掉,眉頭一擰瞪了回去,張口諷道:「可是當今天子瞧你獐頭鼠目生得稀奇,更有一道臀縫長在臉上,深覺此等容貌天上少有、人間難得、百年未必一見,這才下旨封侯嘉賞?」

侯三混跡市井多年,聽過許多惡毒的咒罵,但惡毒到這等地步,將刀疤說成是臀縫的,還真是頭一回見識。若是別人遭罵,他或定會撫掌大笑,稱讚聶沖罵得好,罵得前無古人、後世難追,日後與市井裏的兄弟們喝酒吹侃時,還要反覆翻出來做談資取樂;可這疤是長在自家臉上——思及此處,他便笑不出來了,直氣得腦子裏嗡嗡作響,一張臉紅了個通透。

聶沖年少氣盛,又跟着道家人物學了一副不拘俗禮的野性,不似專心讀書的儒家弟子那般懂得隱忍,若有人惹了他,總要十倍報償回來才得舒心。眼下嘴上雖是贏了一場,可他仍是不肯干休,念頭一轉便又有了主意,擺出一副恍悟的神情拍腿叫道:「呀!先前看走了眼——這一道痕迹的形狀……莫不是你當初不肯爽利降生,臉面被令慈的胎門夾得狠了?前生造下多少孽今生才會有此惡報……不幸,真真不幸,若非是被它壞了你的天地格局,休說封侯,一字並肩王你也做得。」

先前那一句,已讓周遭眾人暗笑不已,此時聽了后一句,便挨了打爬不起來的兩個書生也都忍俊不禁,失聲笑了出來。

怒火中燒的侯三聽到眾人笑聲,面容一僵。並非是他心寒於同鄉們親疏不分,而是想到了自家的前程——似他這等人物,以為惡謀生,遭人記恨有如家常便飯一般,恨他罵他之人越多,於其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能更添凶名;然而若是成了眾人口中的笑柄,只怕多年為惡積攢下的凶名轉瞬便要消散。

想到日後上街會有人指點說「那便是臀縫生在臉上的侯三」,又或「看!此人落生時被他老娘的胎門夾出了一道疤瘌在臉上,你說奇是不奇?」侯三打了個哆嗦,心生無盡悔意:「若真如此,老子必定威嚴盡喪,便連往日裏同惡相濟的那幫兄弟也要棄我而去……到時這滁州城裏哪還有我容身之地?早聽說讀書人使起壞來字字如刀,那時我還不以為然;可看如今看這綠袍小子的模樣,分明是之前就已料到憑藉這兩句辱人之言便能壞盡我的名聲……我剛說過要讓這小子無法立足滁州,他便狠狠還了一招回來……早知他心腸如此之黑,我怎會為了一頓酒菜錢便去得罪……」

聶沖觀其神情變化,心下不禁訝然:「這潑皮面色連變,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用意所在?倒還算是有幾分頭腦。只可惜你不識利害,惹上了小爺,不叫你跌個大跟頭,如何能顯出我的手段來。」

假意揮手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聶沖不動聲色將手橫在了腰間佩劍上,心道:「似這等潑賴,既已知曉我用計斷絕了他的衣食來路,必然恨我入骨。此刻須防他怒火攻心生出殺意來。我若在這等貨色手下大意吃虧,可沒有臉面回家見芽兒妹子,更無顏返鄉面對傳我劍術的幾位道長。」

他剛一思及此處,對面侯三便撲了上來。

聶沖學劍之初專門練過一陣眼力,此刻目光一掃,便瞧見侯三面帶殺機,麻袍袖裏也暗藏着兇器,看形狀該是一柄解腕尖刀。

「他娘的……這潑皮還真敢下狠手?好膽!」見得對方要施辣手,聶沖怒意上涌,拇、食、中三根手指一鉗一提,便將木劍從腰間束帶下取了出來。旋又鬆開前面三根手指,用無名指與尾合力一勾,手腕同時翻轉,那劍身頓時被托在掌心滴溜溜轉動了起來。

不過一息的工夫,那侯三沖至身前尺許的地方,藏着兇器的那隻胳膊狠狠揮了出來。聶沖便在這時陡然握拳,轉了好幾圈的劍身立時停了下來,劍柄向前斜指,正正頂在了對方胸前檀中穴上。

但聽「砰」的一聲,侯三身子一震,胸中一口氣息被頂得凝滯了住。一時間,他只覺眼前發黑、耳中作響,僅距聶沖面頰一拳之遙的胳膊無力地垂落了下去,雙膝也是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檀中穴乃是人身要害,一旦被打中,心脈必然受創,周身血液逆轉,鐵打的人也吃不消。聶沖見這侯三下手狠毒,竟是要用兇器破了他的面相,惱怒之下才以重手相還。

好在聶沖並非不知輕重之人,這一擊已是手下留情,動用的是劍柄,手上也沒加力道,只藉著對方的衝撞之力給他個教訓,要他在床榻躺上一般個月;若是動用了劍尖,再施加兩三分力道上去,饒是用的木劍,那潑皮也逃不過一死。

可不知是侯三造孽太多閻王欲收他歸案,還是聶衝鋒芒太盛老天要加以挫折,便在侯三倒地之際,那藏在袖裏的一柄五寸長的解腕尖刀不偏不倚地扎穿了他的心口。

聶沖不單眼尖,耳力也是不差,先是聽到「噗」的一聲,跟着又聞得「噝噝」輕響,心頭頓時「咯噔」一跳,暗道:「這殺豬放血的動靜……莫不是眼前的潑皮倒霉到了家,竟被自家的兇器扎穿了身子?」

他急忙俯身將侯三的身子搬起一些,頓時就見這人心口處插著刀子,一條血線奮力向外噴涌,已然斷絕了氣息。

「壞了壞了壞了……這人雖非被我所殺,性命卻是壞在我的手上不假。回頭官府找回來,便是不須償命,也有罪過要受,一場牢獄之災該是免不了的。早聽說這滁州府衙的主簿與我那未來的岳父老泰山有仇怨,若被他得知我的來歷,想用錢都難打點,小爺的下場定會凄慘無比……」聶衝心中叫苦:「為今之計,也只有趁著不曾事發搶先逃出滁州去。唉……我原已拍著胸脯向芽兒妹子許諾,說是日後要風風光光娶她過門。這一去,我也沒面目再見她,卻要失信於人了。」

他口中芽兒,卻是滁州一個黃姓商人之女。那黃員外守着江水販魚起家,曾行商高郵,與聶沖的爹爹結下了不淺的交情。早在各自孩兒落生之前,他們便有約在先,只說若是日後育有一男一女,便結成兒女親家。

聶沖性子跳脫,頭腦機敏武藝又不錯,此前在高郵着實闖了不少禍。聶父怕他如此下去會壞了前程,便將他遣來滁州,指望他能在沒過門的媳婦的督促下收斂收斂野,日後便是讀書不成,也好接手家業,繼承那客棧的營生。

這段時日來,一堆少年男女相處得不錯,都不曾對這婚事有何不滿,背着黃家長輩獨處時還說過不少親近體貼之言。如今禍從天降,聶沖思及對黃芽兒的承諾都要落空,難受之處無法言表;轉而是那前程功名,倒不被他看重,與科考中舉相比,他更願意無拘無束自在逍遙。

正當聶衝心煩意亂時,身旁傳來兩聲短促驚呼。循聲望去,卻是先前被他打倒的兩個同窗,恰因伏着身子看到了插在侯三胸口的利器,齊同被驚了到。

見此情形,他心中便又有邪火躥升,當即張口罵道:「你們兩個王八蛋,想死便去城門口上吊,為何偏偏將霉氣帶到聶家爺爺的身邊來?」

今日之事,只因那二人看不慣聶沖剛到滁州不久便連連在學館里出風頭,嫉妒之下便來堵路,想要教訓他一通。可惜這兩個書生沒料到他有武藝在身,以至各自吃了幾下狠手,灰頭土臉地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此事說來不過是少年人的意氣之爭,可最終卻引出了潑皮侯三,陰差陽錯之下,使得聶沖手上沾了人命。

一來,聶沖恨這兩個同窗引發禍事,二來也是怕這兩人喊出聲響使得眾人皆知侯三已死,於是他大步趕了過去,連出兩腳落在那二人的頸項上。他所用的力氣不少,聽聲音似乎砸響了牛皮鼓,直踢得兩人各自翻了個身便都昏死了過去。

一旁看熱鬧的路人見得這綠袍小子先是一招打倒了頗俱凶名的侯三,又下狠手踢暈了兩個書生,已然知曉這高郵來的少年果然武藝不凡,此時生怕站得近了惹他惱怒,不約而同地退後了幾步。

「哼!」聶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身形再動,用手中木劍在地上劃了個大圈子,將自家兩個同窗與潑皮侯三的屍體一同圈了住,隨後轉睛望向一旁人等,狠聲道:「就讓這些王八蛋昏死著!若被我得知誰敢踏進圈子將他們救醒,下場要比他們更慘十倍。若不有不信邪的,只管試試看。」

言罷,他收劍轉身,沿着來路大步而去。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自覺彼此皆非愛管閑事之輩,於是也就無人再去理會那三個躺在地上的,沒多久便散了個乾淨。

聶沖趕路甚急,不一刻便返回了黃家的宅院外。瞧見門口有個青衣青帽打扮、唇上掛着兩道鼻涕的小童正在掃灑,他連忙揮手叫道:「獃頭獃頭,來來來,我有話與你說。」

黃家僕童見是姑爺在召喚,微微一愣便迎了過去。

「獃頭,你聶家哥哥我倒了大霉,這滁州是呆不下去了,只好出城逃避,日後興許還要被官府繪影圖形四海緝捕……」搖了搖頭,聶沖極為苦惱地嘆了口氣,又道:「你幫我給芽兒妹子帶個話,就說我不能娶她過門了。若她問我下落,你便說我要進山去尋仙求道。若是我真能遇見仙家異人,學了神鬼莫測的道術在身,或許還能回來娶……算了,你叫她不要等我,有好人家來提親便嫁了吧。還有,我家人若來問詢,也這般答覆。」

話一說完,聶沖不待那小童應聲便撒腿跑了出去。

下一刻,院傳出一聲問話:「獃頭,我似乎聽到沖哥兒的動靜,可是他在門外和你說話?都這光景了,他還沒去學館上早課么?」

小僕童扭頭一看,見是個身着青花夾襖、百褶棉裙的少女走了出來,正是自家小姐黃芽兒。他張口要應答,可想到自家那小姑爺方才講過的話,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說起,為難之際便扭頭朝街尾看了過去。

黃芽兒順着自家僕童的目光望去,只見得一個背著書箱的身影跑得飛快,一晃便沒入了一條巷子裏。沒來由地,她心中一緊,空落落似是缺失了什麼。

仆童獃頭跟着自家小姐一同呆立了片刻,總算是想好了說辭。他先吸了下鼻涕,而後訥訥言道:「那個……姑爺他說要進山求仙問道去,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來。剛剛是他讓我捎話,叫小姐你……那個……揀個好人家嫁過去吧。」

「啪」的一聲,黃芽兒挽著的菜籃脫手滑落。她無心去管,只淚濕了眼,跺腳喊道:「聶沖……你個混蛋!」

另一廂,尚未事發的聶沖穿過剛開禁不久的北門出了城。他駐足回望一眼,轉瞬又收回目光,快步下了官道鑽進路旁矮林里,一邊氣悶地嘀咕道:「晦氣,晦氣!唉……從前聽殺生觀里的道士們說滁州一帶的山裏有劍仙出沒,卻不知是真是假。我如今落難,便去碰碰運氣,保不齊祖先庇佑之下真能混個長生不老的仙家前程。若是沒那福緣,便尋個匪寇群集之地落草——我這一身劍術雖遠還沒練到藐王法、絕仇寇、任遊俠的地步,但想來也足可倚之安身立命。只等過上幾年變了相貌再想法子聯絡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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