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暗潮
其實蕭冀曦早就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
也說不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從鈴木薰留下那封信的時候,又也許是從看到那幾張報紙對日本國內的動蕩窺見一斑的時候。
他們早晚會兵戎相見。但真到了這一天,事實又比蕭冀曦想的要殘酷許多,他本以為兩個人最壞的結果是戰場上的針鋒相對,沒想到會是這樣,在彷彿歌舞昇平的一片里,拿謊言延續虛假的情誼。
「沒想到你會回上海。」蕭冀曦說了一句真話,這在他們兩個之間已經難能可貴了。
鈴木薰點了點頭。「因為我對這裏熟悉,被特意分派過來,現在是海軍省駐維新政府的顧問,以後常駐上海。」
蕭冀曦心下一沉。
這可以算是個很糟糕的結果了。一個對他們有些了解,對上海足夠熟悉的對手。
鈴木薰的目光在蕭冀曦的腿上落了一瞬。「我已經聽說了。關於你的腿,我很抱歉。」
「反抗之前不知道無濟於事,為此付出代價是正常的。你們接管了上海之後不要翻這些舊賬,我就心滿意足了。」蕭冀曦推過去一隻玻璃杯,鈴木薰接在手裏,和他一起靠在欄桿上看舞池裏的紅男綠女。這一瞬間彷彿時光倒流,他們依舊在戰爭開始以前的上海,然而等鈴木薰一開口,這點虛假的幻境就像肥皂泡一樣迅速的破碎。
「雖然我也很喜歡上海這個名字,但現在得改叫大道市了。」
蕭冀曦心頭一直燒着一把莫名火,被這句話很輕易的撩撥更甚,於是說話就有點夾槍帶棒。
「我以為你真會留在日本的。」
這個真字說的諷刺,實際上蕭冀曦從未這麼想過,他也不指望這句話能讓鈴木薰愧疚。肯於以侵略者姿態踏上這片土地的人都已經成了瘋子,瘋子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然而鈴木薰的確有了一點愧色,可能是他還沒有全瘋。
「我曾經是這樣想的,但後來國內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的祖父也卷了進去。」他的語氣很誠懇,就像當時他說自己討厭戰爭時一樣。「祖父在海軍內部失去了話語權。我進了海軍大學,又得了賞識......是被特派回中國的,沒有拒絕餘地。」
蕭冀曦很勉強的笑了一下。「聽起來前途無量。」
「前途如何,我從未想過。」鈴木薰大半個身子都靠在欄桿上,蕭冀曦真希望這欄桿是個一觸即潰的豆腐渣工程。「我只希望一切能早點結束——近衛首相的聲明,你知道么?我們其實不是懷揣著敵意來的。」
蕭冀曦一口酒嗆在喉嚨里,他當然知道那個狗屁倒灶的聲明,什麼國民政府策動抗戰,內則不察人民塗炭之苦,外則不顧整個東亞和平,什麼期待與日本合作的中國新政權建立,將協助新政權建設復興的新中國,總之是滿篇冠冕堂皇的屁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頭次聽見的時候噁心的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那能叫做沒有敵意的話,元與清也可以算作為促進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交流而建立。
但鈴木薰的眼神告訴蕭冀曦,這傢伙是真的蠢到信了那些鬼話。
蕭冀曦真想敲開他腦袋看看裏頭裝的都是些什麼,怎麼好好的人回去念了個軍校就什麼都變了,然而想到自己對黨國態度的轉變,又不得不承認軍校是個給人洗腦的好地方。
當集體這個概念被無限強化的時候,人就無所謂自我的思考了。思考能力的無限弱化,就會導致一種盲目的信服感出現。鈴木薰現在相信****的一派胡言,這是過去的幾年決定的,蕭冀曦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只能選擇去打敗鈴木薰,或者不慎被鈴木薰發現端倪,然後死在他手裏。
沒有第三條路。
「你今天來找我,不會是打算和我翻舊賬的吧?」蕭冀曦狀似隨意的問著,手底下緊緊地攥住了欄桿。
「如果是,你看到的就不是我一個人了。」鈴木薰笑了笑。「本來陸軍是提議把你抓起來的——按你受傷的時間來看,你應該炸死了陸軍的一個大佐。」
蕭冀曦想鼓掌叫好。
不過他的臉上還是一片緊張神色。「那會有人來抓我嗎?」
鈴木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會。我說服了長官,替你交涉了一下——大道市需要穩定,不追究抵抗者是很重要的一點。況且我知道軍隊是什麼樣子的,你也是身不由己,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蕭冀曦很想說自己當初上戰場絕不是身不由己,倒是現在不掏槍和鈴木薰對射屬於身不由己,因為害怕牽扯出太多同伴。他當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沉默的盯着自己的酒杯,想從裏頭盯出一個得體的回答來。
鈴木薰倒是沒有管他回不回答,拋出了下一個問題,從他的神色來看,這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
「我去找了阿瑰,她搬走了,我沒有找到她在哪裏。」鈴木薰的表情帶着一點羞赧,放在從前蕭冀曦肯定是要笑話他的,然而放在今日,蕭冀曦只能捏著自己的酒杯告訴自己萬萬不能潑他。
「你知道她在哪嗎?」鈴木薰的表情是期待的,蕭冀曦的第一反應是要說句不知道,把那個女孩子拖到這場暗處的戰鬥里已經足夠過分了,他不想讓那姑娘發現昔日的戀人成了敵人。
但很顯然鈴木薰遲早會發現。
「我以為你會試圖躲着她。」蕭冀曦想做個最後的掙扎。
「你應該還沒有忘記你為什麼會認識她。」
他們的相遇始於戰爭,始於飛機上投下來的炸彈,始於文明在無人處撕心裂肺的哀嚎。
虞瑰對那些劊子手的仇恨比常人只多不少。
鈴木薰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他其實一直是個很通透的人,就是在這件事情上破天荒的想要自欺欺人罷了。
「我知道。」他輕聲說。「我沒有指望叫她接受我現在的身份,只是想去悄悄的......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