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靖難戡亂

序章 靖難戡亂

花團錦簇,奼紫嫣紅,假山異峙,池沼瀲灧;花叢間蜂擁蝶簇,池水中群魚悠戲。這般圖畫中方有的美好景緻,卻在東京汴梁的皇宮御花園中脫紙而出。池塘旁,一個形貌雍容的中年男子心不在焉地將一把魚食灑入池中,池中各色魚兒競相擁簇而來,霎時間擰成一團色彩斑斕的丹青,鮮活絢麗,煞是壯觀,比起岸邊盛綻的百花,猶勝百倍。男子見得群魚爭食之狀,不禁搖頭莞爾。

這時男子身後一個身着紫袍的老者道:「不知陛下為何事而煩憂?」男子轉過身來,眼中閃過一抹訝色,奇道:「龐愛卿竟瞧出了朕在煩憂?」頓了頓,微笑道:「群臣都說龐籍聰明睿智,洞幽燭微,看來確是不虛,那你倒猜猜,朕為何虞慮?」這紫袍老者正是北宋名相龐籍,而這中年男子便是宋仁宗趙禎了。

龐籍沉吟片刻,道:「依臣愚見,陛下當是在為廣南賊匪作反之事費心勞神。」宋仁宗拊掌笑道:「龐籍就是龐籍,當真是晰朕胸臆!」龐籍心頭一凜,垂斂眼,惶恐道:「臣不敢。」宋仁宗笑道:「這有何不敢?朕的龐卿家怎地卻和其他臣僚一般,說起應承朕的話了?你一向直言不諱,不妨說說眼下廣南一帶的形勢。」

龐籍籌思片刻,道:「廣源州儂智高自舉兵謀叛、妄立偽國、僭稱南天國王以來,已有四年,其間曾遣使納貢,請求歸附未果,儂智高遂漸生怨恨,觖望之際,竟兵侵我宋境……」其時正是北宋皇祐四年,廣源州儂智高起兵侵宋,自稱仁惠皇帝,先後攻陷邕州及沿江九州,其後又圍攻廣州,雖攻城失利,撤兵敗退,退據邕州,但回師途中,又連破了昭、賓等州,其間斬、俘宋廷官將數十人。是年六月至八月,宋廷先後遣廣南西路鈐轄陳署、廣南東西路安撫使楊畋、廣西經略安撫使余靖、江南西路安撫使孫沔等率軍破賊,但師久不效,形勢堪虞,宋廷憂慮不已。

宋仁宗聽龐籍說完,嘆道:「愛卿說得不錯,自四年前起,這廣南儂智高便是朕心頭處的一個大患,如今他果真與我大宋難了。」龐籍躬身道:「啟奏陛下,臣正是為此事而來。」宋仁宗笑道:「朕正自奇怪,一向公事繁忙的龐丞相今日怎地有閒情逸緻來陪朕賞花了?龐籍啊龐籍,果然是朕的賢臣,哈哈,卻不知龐卿家有何妙策可以破敵?」龐籍道:「臣慚愧,自問不善攻兵伐謀,苦無良策,但臣想舉薦一人,該人熟知兵法韜略,能征善戰,且弓馬嫻熟、武藝高,為人又沉穩持重,若由該人掛帥東南,擔此剿賊重任,定能戡亂靖難,旗開得勝。」

宋仁宗聽龐籍這麼一說,也想到了這個人,心中一喜,道:「愛卿說的是……」便在這時,一個名內侍快步走進御花園中,稽道:「啟奏陛下,樞密院樞密副使狄青有表文呈上,請陛下寓目。」

宋仁宗接過表文一看,不由地笑了,道:「龐愛卿,你瞧,還不等你舉薦,這人倒先按捺不住,毛遂自薦來了。」說完將表文遞給龐籍。龐籍接過一看,喜道:「陛下洪福,有這等竭忠之臣主動請纓,替陛下分憂,何慮賊寇不除、外患不平?」宋仁宗點了點頭,道:「著狄青明日退朝後垂拱殿覲見。」內侍應了,退出御花園。宋仁宗對龐籍道:「龐愛卿以為當譴誰與狄青同往督軍為好?」龐籍道:「狄青身起行伍,素被文人輕視,若以文臣為輔,恐號令難統,不利於戰事,臣以為當令狄青專任為好。」宋仁宗略一籌思,道:「好,就依愛卿所奏!」

次日早朝退朝,宋仁宗於垂拱殿等候,不稍片刻,一名內侍入殿,尖聲細語道:「啟奏陛下,樞密院樞密副使狄青求見。」宋仁宗大袖一揮,道:「宣!」內侍退下,殿外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這男子形容甚是俊朗,龍威燕頷,濃眉炯目,五嶽俱峻,左頰烙一軍士制字瘡瘢,正是面涅將軍狄青。

狄青稽叩拜,宋仁宗道:「狄愛卿平身。」等狄青起身,又道:「愛卿昨日上表條陳,請命出師廣南靖難,愛卿甫晉樞密副使兩三月,何以自告奮勇?」狄青稟復道:「臣伏惟聖上拔擢登庸之洪恩,不敢或忘,臣出身行伍,唯有戍疆撫境方能報效之萬一。今願親率蕃落騎兵數百,前往平定叛亂,誓將賊斬獲,為聖上分憂!」

宋仁宗微笑道:「聞卿壯志豪言,朕頗感欣慰。」頓了頓,正色道:「愛卿聽旨!」狄青當即跪下,宋仁宗朗聲道:「除狄青宣徽南院使、宣撫荊湖南北路宣撫使,經制蠻酋儂智高謀叛之事,領一萬五千步騎進濱州,與孫沔、余靖等軍取齊,務必攘夷戡亂,廓清疆土。」狄青肅然叩道:「臣領旨,臣自當肝腦塗地,不負陛下冀願!」宋仁宗笑道:「愛卿一向將略高深,朕自是一萬個放心。來人,取酒來,朕要為狄愛卿壯行。」

飲罷御酒,狄青便即手執兵符前去樞密院調兵遣將,親選蕃落騎兵兩千。待軍隊整編完畢,輜重備齊,便領軍朝濱州進。行了月余,途間接到廣南傳來戰報:廣南東路鈐轄張忠、繼任鈐轄蔣偕皆因輕敵而敗死,現下嶺南軍士士氣大沮,且軍中紀律鬆散,士兵有令不行。

狄青當即傳下軍令,命濱州諸軍以逸待勞,不可妄與儂軍交戰。當即著人將軍令快馬送向濱州。

車轔馬蕭,在途非一日之功。次年正月初,狄青方才抵達賓州,與孫沔、余靖等兵合一處,合軍三萬之眾。

眾軍設立營柵,駐紮已定。孫沔、余靖二人入報狄青道:「稟報元帥,廣西鈐轄陳曙心懷私利,欲奪戰功,趁元帥未到,擅自兵八千攻打賊軍,但交戰失利,敗於金城驛,死傷兩千餘眾,領兵的將校都臨陣脫逃。」狄青聽了登時勃然,慍道:「如此軍令不統,豈有不敗之理?明日晨會,命諸將到來,我要嚴申軍律,戒飭三軍。」

到得第二日清晨,各軍大小將領均已到齊,盡會堂上,依次列座。狄青開門見山道:「陳鈐轄,你日前兵攻打金城驛,動用了多少兵馬?多少將校?」陳曙囁囁嚅嚅道:「稟……稟元帥,共有步卒八……八千,將校……三十三人。」面額上已滲出涔涔冷汗。狄青道:「途中我得悉前線久戰無功,連連失利,便傳下軍令來,命你等不可隨便出戰,你難道不曾接到軍令嗎?」陳曙道:「我……這……」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心神忐忑,不停用衣袖揩著額頭冷汗。

狄青一拍桌案,厲聲道:「陳鈐轄!你無視軍令,又指揮失當,致使損兵折將、士氣受挫,按法當斬,來人!」只聽一人叫道:「在!」從旁走出一名孔武有力的壯碩軍漢。狄青一聲喝令:「將陳曙綁了,推出轅門斬,以正軍紀!」軍漢應了,上前拿住陳曙。

陳曙嚇得面無人色,雙腿一軟,跪地討饒道:「元帥饒命啊,卑職知罪,卑職知罪……」那虎軀軍漢架住陳曙,不由分說便往外拖去。「將軍饒命啊……饒我一命啊……不要啊……」凄惶的乞饒聲從帳外傳來。只聽鏘的一聲,拔刀聲響,帳內諸將盡皆驚得渾身一哆嗦,跟着嗤的一聲,帳外血花四濺。

過不多時,一顆血淋淋的頭顱便呈了上來,陳曙的級面目慘怖,諸將直瞧得戰戰兢兢。狄青冷冷地望了一眼陳曙的頭顱,背過身道:「那率兵隨征三十三名將校何在?」

余靖上前道:「稟報元帥,他們已被押候在帳外。」狄青道:「押上來!」

過不多時,三十三個身着白麻囚衣、被五花大綁的軍囚被推進帳中,跪成數排。狄青轉身掃視了一眼這三十三名將校,道:「雖然你們的違令之罪,是出自陳曙的主意,但是你們既為將校,臨陣交戈之時,就當身先士卒,奮力殺敵,為何卻臨陣脫逃?不斬你們,何以整飭軍紀?衛士入帳!將他們也拖出去斬了!」

數十名軍漢擁入帳內,將這三十幾人往外拖去,其中又有人大聲乞憐或哀號涕泣,狄青無動於衷,鐵面凜然。

便在這時,忽然一個身影竄進帳內,跟着只聽一聲大喊:「我不服!」

堂下諸將本皆已戰戰兢兢,倏聽這麼一聲叫喊,都驚得一激靈,卻無人敢抬頭觀瞧,只是斜目側眸地瞥眼望去,怎奈人多雜亂,那喊叫之人混在衛士和軍囚之中,一時間卻也找尋不到。

狄青一怔,大聲道:「且慢!」眾衛士又將那三十多名軍囚按跪在地,狄青朗聲道:「方才是何人喧嘩?」只聽一個響亮的聲音叫道:「是我!」狄青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是一位披頭散的少年,看樣貌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眉宇間透著一股犟硬之氣,臉上有幾道刀劍所傷的血痕。

狄青打量了他一番,道:「你上前說話。」一名衛士將這少年推到狄青面前,狄青問道:「你是何人?」少年道:「小的見過狄將軍,我是陶殿直手下的一個小卒。」狄青點了點頭,道:「那你對我方才的裁決有何不服?」少年道:「我對將軍的裁決並無不服,將軍說我們吃了敗仗,我無話可說,要砍陶老大的頭,出於整飭軍紀,也無可非議,但是你說陶老大臨陣脫逃,我……我一百個不服!」

帳內諸將均有不安,心中皆想:「狄元帥正在火頭上,這少年卻不合時宜地衝進來頂撞,倘若惹激了狄元帥,那可不得了。」孫沔急忙喝道:「大膽!竟敢在狄元帥面前恁地無禮,來人!將這目無法紀的無狀豎子拖下去!」

狄青叫道:「且慢!」沖少年道:「你所說的陶殿直、陶老大是何人?」少年正要答話,忽然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是卑職。」眾人循聲望去,見是一個面色慘白的軍囚,這軍囚身形強健,但右邊袖管卻空蕩蕩,一條手臂似已齊肩而斷,觀之甚是突兀。

狄青道:「這位小兄弟說我冤枉了你,可有此事?」陶殿直望了望狄青,又望了望少年,低下頭去,神情委頓,沉默良久才喟然道:「罷,罷,卑職無話可說,將軍還是下令斬了我吧。」狄青眉頭一蹙,道:「你何故如此頹喪不振?」陶殿直闔目道:「卑職斷了臂膀,如今已是廢人一個,再也不能上陣殺敵了,何況如今兄弟們都因卑職之故戰死沙場,我身為將校,豈能覥顏獨活於世?」狄青慍道:「大丈夫怎可輕言生死?斷條臂膀又如何?你是堂堂男兒,又身在行伍,擔的是保家衛國的重責,上陣殺敵,本應連自身性命都漠而置之,如今只丟了條臂膀,何以如此氣短?」陶殿直卻闔目不語,一副引頸就戮之狀。

狄青正要作,那少年急忙道:「元帥請聽我講,前幾日,陳鈐轄命令我們攻打金城驛,可是賊軍好生厲害,數目又多得嚇人,兩軍交戰不久我們便折了一千多名弟兄,其他左右殿直見勢不妙,便命自己的人馬逃跑,陶老大見如此胡亂潰退必然會被賊兵趁勢殲滅,於是就命我等五百多名弟兄斷後,掩護大軍撤退,我們死守在一處埡口,拖住賊軍整整半個時辰,估摸著大軍已安然歸營,這才撤回,可是我們死傷慘重,有四百多個兄弟戰死在埡口,只剩下五十多個弟兄活了下來,陶老大身負重傷,被敵兵砍去了右臂,重傷之下暈死了過去。後來我們五十多人奮力逃脫,終於帶着陶老大逃了回來。哪想到如今陶老大卻被元帥指為逃兵,還要殺陶老大的頭,早知如此,我們那時還不如放任陶老大不管,讓他死在埡口,也不至像今天死得這般冤枉!」

狄青聞言動容,語氣一緩,道:「如此說來,確是我錯怪你了,如若將你誤斬,必會讓將士們心寒,來人,給他鬆綁。」跟着又道,「但是你們吃了敗仗也是不容抹煞的實情,免去陶殿直死罪,貶為橫三班奉職,找個最好的軍醫,替他醫治。那斷後的四百多名將士據守狹隘,臨危不亂,寧死不退,保得大軍安然歸營,勇氣可彰。號令三軍,為這罹難的四百死士哀悼三日!另外責成後勤,為他們的家眷遺屬預備厚恤。」跟着臉色一板,眼中迸出一道冷電也似的目光,掃向那其餘三十二名將校,厲聲道:「貪功貿進,紀律渙散,臨陣脫逃,你們可對得起那些戰至最後一息卻保得你們苟延至今的四百死士!來人,將他們驅出轅門,斬以示軍眾!來日直搗賊巢,取了賊酋的級,再一同祭奠那四百死士的在天英魂!」

三十二名將校盡被拖出,一一斬。狄青命令無關之人退出帳外,與余靖、孫沔等人商討破敵之策。余靖獻策道:「元帥,交趾國有意出兵相助我軍,一併討伐賊酋儂智高,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狄青搖頭道:「藉助外邦之力翦除內亂,實非明智之舉,倘若擊退了儂軍,交趾再生侵犯之念,何以御之?」余靖道:「元帥高瞻遠矚,卑職欽佩,如今軍中大局,還請元帥摶控。」狄青沉吟片刻,道:「元宵節不日將至,軍士們連月苦戰,疲敝不堪,當令軍士們好生休整,慶賀佳節。」頓了頓道:「傳下軍令,命三軍休息十日,著後勤措辦酒肉,於上元節之夜犒勞三軍。另外,命後勤籌集糧草輜重,多多益善。」

帳中諸人均是愕然,他們哪曾想到狄青來到這裏下的第一道軍令竟是命三軍休息、慶祝節日,各人雖都不明就裏,卻也不敢多問,接令執辦去了。

次日天剛微亮,狄青便起身出帳,披了件外衫,獨自一人巡視軍營,往日這個時辰,正是兵士們早操時間,不過現下狄青命令全軍休息十日,一切操練皆已暫止,營中除了巡哨的兵士之外,都還在帳中安睡。狄青一路來到校場之外,卻見場中有一人在練武,細一辨認,正是昨日衝進帳中替陶殿直叫冤的少年。狄青駐足觀瞧,見少年正在耍一套刀法,刀招甚是簡練,且來來回回只那麼十幾招,少年卻一遍遍往複練著。少年練了第七遍時,才覺狄青站在不遠處,他收招立定,搔頭一笑,叫道:「狄將軍好。」

狄青走了過去,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少年笑道:「我叫郝漢。」狄青奇道:「好漢?」少年咧嘴一笑,道:「正是,『赤耳』郝,漢子的漢,很威風的名字罷?」狄青微微一笑,道:「我令三軍休息十日,旁人都在睡覺,你怎地卻在練武?」郝漢一本正經道:「不久就要打大仗了,我練好刀法,上陣好多殺幾個賊子。」狄青道:「身為將士,枕戈待旦確是很好,不過我既已下令休息十日,又哪來的仗可打?」郝漢笑道:「將軍命令三軍休息十日、慶賀元宵,還要囤積大批糧草,怕只是障眼法罷?將軍面上似乎做打持久戰的計較,嘿嘿,恐怕將軍早已想好了破敵之法。」狄青心下頗是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依你之見,如何可破敵軍?」

郝漢想了想,道:「我覺得制勝的關鍵便在於崑崙關,倘若大軍能跨過此關,便可長驅直搗,攻入敵軍老巢了。可這等險要的所在,我軍若是入關,敵軍必然來阻,所以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入關才是正經。」狄青眼中掠過一抹奇異之色,直直地盯着郝漢。郝漢見他神情古怪,心中怵,慌道:「狄將軍,我一時胡言亂語,你莫當真。」

狄青搖頭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見地,倒是個可堪造就的將才。」郝漢心頭一松,又驚又喜,道:「你說我是做大將軍的料子?」狄青道:「只要你肯吃苦,奮勇作戰,有朝一日定能成為將軍。」頓了頓,嘆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又何嘗不是一名小卒呢?」

郝漢往日裏也不是沒有動過做將軍的念頭,可是每每念及自己小卒一個,出身卑微,便即打消了念頭,此時狄青對他這般嘉許肯定,登時令他信心大增,他沉吟片刻,忽然一拍胸膛,昂然道:「好!我決定了,日後便要做一個像你一樣威風的大將軍!」

狄青微微一笑,道:「郝漢,方才你說的那番話不可對旁人說起,懂嗎?」郝漢點了點頭,道:「將軍放心,我知道將軍是故意做給敵人的細作瞧的。」

狄青拍了拍郝漢肩膀,道:「瞧你方才所使的刀法,不是軍中所傳的制式刀法,你似乎還有些內功根基。」郝漢道:「我的刀法和內功都是老爹教給我的。」狄青道:「令尊出身於江湖中哪一門派?」郝漢道:「我也不知道,我自幼便跟着老爹在街頭賣藝,我學的便是老爹賣藝時使的刀法,後來老爹死了,攢的銀子都用來葬他了,我沒了生計,為了混口飯吃,便來投軍了。」狄青嘆道:「你少失怙恃,卻也是個命苦之人。」頓了頓,又道:「做大將軍不光要有謀略見地,還要有一身好武藝才行。為將者,作戰之時當身先士卒,這樣才能激起士兵們的高昂士氣。」

郝漢道:「是啊,我往年就聽旁人說過,狄將軍帶兵打仗向來都是身先士卒,勇武異常,我還聽旁人說,狄將軍因為生得太俊,長相不夠兇惡,所以就仿效古時候一位長相俊秀的將軍,每次打仗都戴着一塊青面獠牙的青銅面具,早年同西夏作戰的時候,狄將軍都是一馬當先地沖入敵陣,所向披靡,那些西夏兵還以為將軍是天兵下凡,我每次想到這番情景,都羨慕得很。」

狄青想起自己當年與西夏作戰時衝鋒陷陣、斬將搴旗的往事,也不禁感慨萬千,伸手摸了摸面頰上的制字黥文,過了半晌,道:「郝漢,你想不想學上乘的武藝?」

郝漢聽他言語之意是要指點自己武功,心中一喜,道:「望將軍成全!」狄青道:「刀與我一用。」郝漢立刻把刀遞上,狄青接過,道:「你仔細瞧好。」說罷將刀舞將開來,刀起刀落處掀起一陣陣罡風,激得場中漫塵飛揚,郝漢不得不退開好幾步觀瞧。只見狄青手中那一招一式沉穩剛猛,凌厲無儔,好似有一股金戈鐵馬的氣象欲破招而出,郝漢越看越是心馳神往。

狄青使了十多招,停下道:「這刀法的招式雖然簡樸,無甚變化,但刀勢渾厚沉猛,足以破盡敵人繁雜的招式。此次出征前,天章閣曾公亮大人曾問我:『儂軍戰陣以標槍、蠻牌互為彌補,靈活便給,戰陣變化無端,作戰時銳不可當,何法可破之?」我答:「標槍與蠻牌皆是步卒,任它如何變化,也抵擋不住騎兵的衝擊。』而這套刀法之於那些招式繁雜的武功,便如同嚴陣以待的鐵騎陣之於那些詭異無常、瞬息萬變的兵陣,無論後者陣勢之中包藏着何等變化,前者只要鉚足勢頭,一鼓作氣,如山洪怒浪般衝擊而去,便可將敵陣撕裂沖潰,這正是以朴應冗的道理,也是這刀法的刀意。」

郝漢聽了略有所悟,點了點頭,狄青續道:「郝漢,這套刀法以御氣法門為用,以深厚的內力為本,今日我將這刀法的御氣法門傳於你,至於刀法的威力,便要靠你今後勤修內功了,這刀法若有一身剛猛的內力相輔,便能盡傾其威了。」

郝漢道:「這套刀法叫什麼?」狄青道:「這刀法是我久歷戰陣,自創而出的,只給招式取了名目,這套刀法尚未取名。」郝漢笑道:「既是狄將軍自創的刀法,乾脆就叫狄家斬寇刀罷!」

狄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續道:「這套刀法的精奧處在於刀勢和刀意,刀勢憑的是內力,內力人人都可以修練,也總有一天可以練出凌厲剛猛的刀勢,但刀意靠的卻是悟性和臨敵之時的心境、氣概,非人人都能領會得。」

郝漢問道:「是怎樣的心境和氣概?」狄青沉吟半晌,驀地慨然吟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郝漢搔了搔頭,訕笑道:「將軍,我肚裏墨水可窘得緊,你說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我可聽不懂。」心中嘀咕:「我問他刀意,他怎地卻掉起文來了?」

狄青微微一笑,道:「這兩句詩是前朝詩人王昌齡所作,全詩名為《出塞》,此詩雄渾凝重,悲壯豪邁,充斥着一股驅除韃虜、保家衛國的慷慨氣概。想要使好這刀法,便要有這等心境與氣概!」郝漢不以為然,心想:「武功要靠下功夫苦練,跟詩文有什麼關聯?反正那文縐縐的玩意兒我是背不來。」笑道:「想不到將軍帶兵打仗十分厲害,背書也背得這般頭頭是道。」狄青道:「早年我也是個胸無點墨、學識淺薄的吳下阿蒙,後來遇到了范仲淹范大人,得他教誨,授我《左氏春秋》,那時范大人常對我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從那以後,我便開始奮讀書。郝漢,將來你若為將,也要好好讀書。」

郝漢連連擺手,苦着臉道:「你可饒了我罷,以前若不是老爹逼得緊,我連大字都懶得去識呢,我一瞧見那些『之乎者也』什麼的就頭大如斗,書中說的那些大道理、大學問可委實費解得很!還是俗話說得好:學海無涯,回頭是岸。可見讀書未必是什麼好事。」心想:「我就不信我不讀書、不背詩,就練不好這刀法,就當不成大將軍。」

狄青一怔,道:「學海無涯,回頭是岸?」隨即會意過來,心知郝漢不通文墨,以至張冠李戴,不禁莞爾,跟着正色道:「大丈夫若想有一番作為,便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區區折節逆趣又算得了什麼?」

郝漢哪裏聽得進這些道理,加之迫不及待想學那套刀法,促道:「將軍,大道理我日後慢慢去學,你還是先教我刀法罷。」

狄青瞧出郝漢頗有不耐煩,暗自苦笑,心想:「這後生畢竟年少,心性尚是懵懂,我說這些道理他也未必能夠領會,還是讓他自己日後慢慢去體味罷。」於是道:「今日我先傳你這十二招,你且記住。」當下便連說帶演,將十二招傳與郝漢。郝漢一招一招地學會,又溫尋了兩個時辰,已掌握了大致,他將十二找招貫使出,但覺這刀法確是十分高妙,喜不自勝,道:「果然是好刀法!」

狄青道:「你的悟性很好,今日便教到這裏,今後你每日清晨都到這裏來,我將剩下的幾十招都傳與你。」

此後兩日,郝漢跟狄青又學了二十多招,進境頗。這日狄青教完刀法,道:「今日是上元佳節,夜晚三軍同慶,你可放懷暢飲。這刀法你已學了三十多招,還有十多招未學,他日若有機緣,我再傳你。日後你使這套刀法上陣殺敵之時,心中要謹記身先士卒、無所畏懼。」郝漢一怔,道:「將軍的意思是……」

狄青點了點頭,拍了拍郝漢肩膀,道:「好好作戰,報效大宋。」說完便走回了營帳之中。

是夜,軍營中大張燈宴,歌舞歡飲,兵將們交杯換盞、吆喝唱歌,好不熱鬧。狄青與諸將同帳共飲,甚是歡暢。飲到戌牌時分,狄青道:「我身體略有不適,先入內歇息,諸位自便,明日天明,至帳下候令。」

眾兵將繼續暢飲,飲到夜半時分方才散去,各自回帳歇息。第二日天明,諸將會集帳下,等候軍令,卻久久不見動靜。正遲疑間,忽有一軍士從營外趕至傳令道:「狄將軍已然入關,現抵歸仁鋪,傳來軍令,命諸位將軍領軍火前往會師,命兵士入關后再吃早飯,不得遲誤。」

諸將聞言,均吃了一驚。但不及多想,立刻整頓兵馬,奔崑崙關而去。

原來儂智高果真在狄青軍中安放了細作,細作將這幾日探得的宋軍狀況報與儂智高。儂智高見宋兵要休息十日,又大量囤積糧草,以為狄青要持久作戰。元宵節當晚,儂智高又派哨騎前去宋營附近探查宋軍動向,果然見得營中張燈結綵、聽到兵士們喧嘩暢飲,哨騎回報,儂智高更是鬆懈,不加防備。哪知狄青昨夜假稱身體不適,起座入內之後便帶領數千精兵,乘夜冒着風雨,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了天險崑崙關。

辰牌時分,后軍抵達歸仁鋪,兵合一處,紮營駐欄,埋鍋造飯。次日,儂智高親率三萬大軍抵歸仁鋪西南方,陣分三列。三萬儂軍手執蠻牌、標槍,身着絳紅戰衣,戰衣在寒風中獵獵招展,遠遠望去,直如同一片滾滾火海,軍容甚是壯觀。

狄青下令將軍隊分為前、中、后三軍,狄青親督前軍,孫沔率中軍居中,余靖率后軍掠陣。

兩軍已呈對壘之勢,狄青道:「誰願為總先鋒,領前軍衝鋒?」右將孫節打馬上前,道:「末將願往!」

忽聽儂智高軍中鼓聲如雷,大軍如血紅的潮水般衝鋒而至。孫節率領前軍迎上。儂智高軍的槍牌陣法果然戰力不俗:一人持牌以蔽身,二人持槍以殺敵,眾進如堵,弓矢莫能加。兩軍交鋒不多時,孫節所率前軍便被敵陣錯分攪散,逐一遭陷,漸被蠶食。

郝漢正置身於前軍之中,他此刻身陷重圍,勉力苦撐,儂軍偎盾成牆,將他圈在當中,不時有長槍從盾牌間毒蛇般探出。盾牌遮住了郝漢的視線,叫他看不到長槍攻來的方位,四面八方皆伏殺手,防不勝防,他以狄家斬寇刀禦敵,但敵陣盾防頗堅,加之刀法尚未純熟,難以突破,好容易在盾牆間撕開一條縫隙,立刻又有敵兵推著盾牌補上,將漏洞彌合。郝漢一時間危機迭遇,險象環生。

余靖、孫沔在後方見得前軍陷於敵陣,甚是心焦,均是暗想:「開戰伊始,銳氣便挫,此戰無望,必敗無疑。」

便在這分際,忽聽鼓聲震天,只見上千驃騎從東面山坡之上撲涌而下,中途分作兩撥,各搗敵軍左右兩翼。此時儂軍正與宋軍前軍互沖,中堅功勢盡集於前方,兩翼正是其薄弱之所在,一時間哪裏經得住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指顧之間,便被這兩支楔形騎兵陣左右插入。

上千騎兵交錯衝擊,迂迴往複,儂軍陣型被硬生生地從中撕裂,尾、兩翼不能接應,紛亂無序。這兩千驃騎正是狄青昔年與西夏交戰時親自訓練成的蕃落騎兵,此刻他們如猛虎出柙,批亢搗虛,將敵陣盡數沖潰,雖然幾經交錯,但衝擊的長陣仍是密扣不紊,可見訓練有素。此刻郝漢於戰陣之中親眼目睹這鐵騎摧枯拉朽之勢,於狄家斬寇刀「以朴應冗」的刀意更加瞭然了。

卻見戰陣之中一員面戴青銅面具、手執銀槍、跨著匹青驄戰馬、披頭散的勇將與這兩千驃騎一同衝殺奔襲,這勇將如戰神臨世,威不可擋,所經之處,敵軍披靡而潰,哀號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余靖在後方瞧得真切,喜道:「那不是狄元帥嗎?此時我軍聲勢正威,形勢大好,你我去助陣!」孫沔應了,兩軍直涌而上,儂軍前軍見敵軍勢猛,向後退卻。陷於敵陣的宋軍壓力陡減,與大軍合流,反撲而來。儂軍前方本是中堅所在,但整個陣型被從中截斷,後繼無力,便如一頭被扼住了咽喉的猛獸,任它牙齒再銳利,也無甚威脅。

儂軍後方既潰,前方陣腳立時參差紛亂,盾牆支離,防效大挫,漏隙百現。郝漢施展開狄家斬寇刀法,突入敵陣,刀起刀落處,敵人肢體紛飛,血肉四濺。廝殺正烈,忽聞背後一陣「呼呼」之聲迫近,顯是什麼重物掛着渾厚的氣勁襲來,他下意識地一個「懶驢打滾」骨碌開,只聽「嘭」的一聲,一股氣勁膨炸而開,泥土飛濺,就在他方才站立之處,地面被摧出一道深坑,數道裂隙向四周蔓延了仗余。郝漢暗自叫險,心想方才自己若是慢了須臾,此刻恐怕已粉身碎骨。他喘息未定,來人下一記猛擊又至,他不敢硬接,側躍躲開,趁隙打量起這人來,只見這人跨在一匹足有廿五掌高的棗紅駿戰馬之上,手持一桿狼牙槊,三十多歲的模樣,一雙冷目含霜凝電,不怒自威。

這敵方武將揮起狼牙槊,挾著一道勁風朝郝漢頭頂罩蓋而來,郝漢想一試這人的高低,舉刀一格,鏘地一聲,刀槊相擊,他只覺臂膀一沉,一道怪力壓將下來,雙腿支撐不住,曲跪在地,雙膝直陷泥土數寸。

敵方武將抬起狼牙槊,在頭頂掄舞一圈,跟着順勢朝郝漢面門橫掃而來,郝漢手一撐地,一個跟斗騰空翻起,狼牙槊貼着他後背掠過。那武將一招擊空,不待招老便即收勢,順勢回帶,將郝漢肩膀擦出好幾道血痕。半空中,郝漢在槊桿上一按,借勁彈起一丈多高,一刀朝那敵方武將頭頂劈落,乃是狄家斬寇刀中的一招「一夫當關」。武將把狼牙槊在馬後一拖,猛地朝空中掀起,擊在郝漢刀鋒之上,郝漢登覺渾身激震,心中一凜,抗不住對手的怪力,在空中又無處借勁,身子如斷線紙鷂般飛了出去,跌落在幾丈之外。

敵方武將催馬上前,掄起狼牙槊砸落下來,郝漢就地一個骨碌避開,跟着一個「鯉魚打挺」,彈起身來,挺刀迎上,一招「十盪十決」使將出來,霎時間刀風大作,在他身周盪開,但他內力不濟,加之適才挨了一記猛震,亂了內息,刀風雖盛,卻不凌厲,敵方武將毫不忌憚,狼牙槊橫出一掃,便將刀風卷散蕩破,連人帶馬突了進去,手中狼牙槊回撩,朝郝漢砸去。

郝漢一招「風檣陣馬」朝槊桿最不着力處斬去,將狼牙槊盪偏開去。兩人相互一擊便交錯分開,敵方武將見這少年刀法不俗,不似尋常兵卒,勒轡駐馬,喝道:「呔!來將何人?」

郝漢大聲道:「我叫郝漢!『赤耳』郝,漢子的漢,我是小卒一個,不是將軍,但將來定能做上大將軍!你且記住這名字!」

敵方武將冷哼一聲,道:「無須記得!這槊下的無名之鬼何止千百?」揮槊砸來。郝漢適才與這對手交手數招,臟腑已被對方的內勁震傷,重傷難支,已然無力再接他的鐵槊,眼見這一擊砸來,正沒作理會處,忽地斜刺里寒光乍現,一桿銀槍倏然截來,將這砸至半路的狼牙槊挑開。

來人正是狄青。敵將見他頭戴青銅鬼面、披頭散,登時一怔,道:「你便是狄青?好!來得好!」狼牙槊遞出,直搗狄青面門。狄青銀槍直出,搭在狼牙槊一側,手腕一抖,將鐵槊划攪而開。此時正值兩騎左右交錯,敵將門戶已被挑開,狄青抓住破綻,銀槍急探,直搠敵將上盤。敵將臨危不亂,上身向後一折,緊貼馬背,堪堪躲過這一招,跟着單手將狼牙槊猛掄半圈,砸向狄青後背,狄青更不回頭,以槍梢一磕,抵去了這一擊。

兩人這一回合交手下來,心中均是暗自佩服對方的武藝,心知是遇上了生平難逢的敵手,狄青的青銅鬼面下出了讚歎之聲:「賊將好手段!倒也不是無能之輩!」

敵將也贊道:「面涅將軍,名不虛傳!」

狄青道:「爾等賊軍大勢已去,還不棄械就範!」

敵將更不打話,雙腿一夾馬腹,挺槊衝來,狄青催馬迎上。兩人又鬥了數個回合,正在難分難解之時,倏地斜刺里一柄鳳嘴刀擠來,將二人從中分開,來人騎馬橫在兩人中間。

那使槊的敵將微一蹙眉,道:「建忠,你退下,讓我與他一決高下!」狄青聞言心道:「這使鳳嘴刀的武將便是儂智高的弟弟儂建忠了。」儂建忠道:「陛下快走,末將來擋住他,陛下留得性命,方能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狄青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儂智高!」

卻聽儂智高道:「敗局已定,且讓我與這人分出勝負!」還欲再戰。儂建忠急忙攔住,道:「陛下莫要效法西楚項羽,自絕後路啊!」儂智高一怔,頹嘆一聲,撥馬掉頭跑開。

狄青喝道:「兀那賊酋,休走!」正欲打馬追趕,卻被儂建忠橫刀纏住,一時脫不得身,當下長槍驟雨般連連遞出,想要將儂建忠拿下,眼見儂智高越逃越遠,正焦急間,忽聽一人喊道:「賊酋,吃我一刀!」他循聲望去,只見郝漢朝着儂智高一人一馬迎面衝去,待沖近了,猛地一躍而起,又是一招「一夫當關」直劈下去。

儂智高冷哼一聲,眼中顯過輕蔑之色,仍用方才破解這招之法,將狼牙槊在馬後一拖,跟着猛地朝空中掀起,朝郝漢的刀刃上擊去。卻見半空中的郝漢忽將刀抬高兩尺,不以刀鋒相擊,這般他的刀路固然可避開狼牙槊,直取儂智高,但胸膛卻盡數暴露於這一記猛如轟雷的砸擊之前。

儂智高大吃一驚,他沒有料到這小卒竟會這般以死相拼,此刻想要收招格架已自不及,但他畢竟久經戰陣,眼見這一刀落向自己頭頂,毫不遲疑地騰出左手,拳背朝刀上擊去,這一拳雖將刀路砸偏,手腕卻被刀鋒砍斷。

郝漢心中一喜,他原本並無勝儂智高的把握,只因方才忽聽得這人便是儂智高,是以奮起一擊,全憑着魚死網破的魯莽念頭,只想將他拖住一時,待狄青騰出手來對付他,卻不想竟能一擊得手,斬斷了這武功高於自己倍蓰之人的手腕,他一念未絕,忽覺胸口劇痛,喉頭一甜,鮮血涌了上來,那狼牙槊已砸中胸口。好在這一擊因方才儂智高撤去左手而失了好幾成力道,未能致命,饒是如此,郝漢也受創極重,只聽「喀嚓」之聲連連爆響,他的肋骨也不知斷了多少根,一口血箭狂噴而出,散做漫天血雨,身子倒飛出好幾丈遠,這才跌落在地,不省人事。

儂智高面色慘然,扼住斷腕,望着昏迷在地的郝漢,凜然道:「必會做大將軍的小鬼,你的名字我記下了!」一抖韁繩,朝邕州方向奔逃而去。

主帥既逃,兵卒更無鬥志,儂軍嘩聲一片,鎩羽潰逃。狄青不數合便將儂建忠斬於馬下,當下指揮大軍乘勝追擊,逐趁五十餘里,直斬敵兩千兩百餘人,活捉五百餘人。儂智高雖斷了左手,但憑着一身高強武藝逃回了邕州城中。

狄青當即命軍隊不做停歇,直搗邕州,當夜攻城。是夜,宋軍到得邕州城下,正籌備攻堅之事,忽見城中大火衝天。余靖急道:「元帥,儂智高要焚城自戕!」

狄青沉吟片刻,忽道:「不對,這是賊酋脫身之計,儂智高想要趁亂宵遁!命三軍立即攻入城去,不可讓賊酋走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讓此獠逃走,必然遺禍無窮!」

宋軍得令破城,攻得城中,撲滅城中大火,全城搜尋儂智高,搜了一夜,幾名兵士搜得一具身穿龍袍的屍,送與狄青和諸將驗查。

諸將見得屍,均是大喜,余靖道:「這人身披龍袍,定是賊酋儂智高!」

狄青昨日與儂智高朝過相,識得他的樣貌,此刻卻見這屍只有面目被燒得焦黑難辨,其他部位肌膚完好,身材體格,俱與儂智高一般。狄青俯身掀起屍的左袖,見露出一隻完好的左手來,搖頭道:「他不是儂智高,這是賊人的金蟬脫殼之計。」余靖奇道:「元帥何以如此說?」狄青道:「儂智高昨日於陣上被斬去了左手,定是賊人逃得倥傯,忘了將這替身的左手砍去。」

余靖心念一動,將狄青請到帳外,低聲道:「元帥出征前曾對聖上說過,必將儂智高的級取來奉與聖上,如今賊軍已敗,賊巢已破,只差這賊酋儂智高的級了。元帥,那屍面目既已被毀,又身着龍袍,不如且算作是儂智高,這可是大功一件吶。」狄青怒道:「這是欺君罔上!怎可虛報戰績、冒功請賞?余靖道:「可是元帥……」狄青喝道:「休要再言,如實向朝廷稟報!」

不日捷報傳至朝廷,宋仁宗龍顏大悅,連贊狄青勇武。是役,宋軍斬敵五千餘人,斬敵軍軍師黃師宓、黃緯及儂智高弟儂建忠、儂智忠等官屬五十餘人,俘敵七千二百餘人,儂智高焚城敗逃,不知所蹤。狄青智奪崑崙關、破敵歸仁鋪這一役被傳為北宋戡亂攘夷之經典戰例,狄青以正兵當敵,暗伏奇兵,突制勝,正應了孫子兵法「以正合,以奇勝」之妙詣。而假作持久戰、以元宵節酒宴作掩,暗度要津之策略,更應了三十六計中「假痴不癲」一計,正如後人方鳳作詩曰:「君不見狄青宣撫荊湖間,上元張樂宴清班。忽然稱疾燈未滅,五更已奪崑崙關。」

狄青命令遣散被俘敵兵,將邕州城內平民放歸鄉里,一切料理妥當,班師回朝在即。這一日,狄青去營中探望正在將養傷勢的郝漢。郝漢着實傷得不輕,肋骨斷了十六根,臟腑、經脈皆被震傷,總算沒有性命之虞。

郝漢一見狄青便問:「將軍,那儂智高還沒擒到嗎?」狄青搖了搖頭,道:「儂智高已逃得不知所蹤了。」郝漢聞言嘆了口氣,狄青寬慰道:「郝漢,此番雖未擒得賊酋儂智高,但你奮起一擊,斬去了他的左手,足以挫其銳志,加之賊軍已然元氣大傷,料想那儂智高日後再難有所作為,此番我還朝,定為你向聖上請功。」郝漢咧嘴一笑,道:「沒準兒皇帝一高興,還能封我個大將軍噹噹。」狄青微微一笑,道:「我明日便要班師還朝了,郝漢,你將來要做個好將軍,好好報效大宋!」

該年四月初,狄青還朝,宋仁宗於垂拱殿設宴慶功。論功行賞之時,群臣爭議數月不休,龐籍、歐陽修等文臣皆以宋廷歷來重文抑武之國策為由,勸諫宋仁宗節制恩賞,宋仁宗屢覺不妥,后力排眾議,破格將狄青擢升為樞密院樞密使。然群臣有懣,腹誹而心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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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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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靖難戡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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