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子這次,沒有深意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天子這次,沒有深意

上朝,散朝,除了劉協本人之外,所有人腦子都是嗡嗡的。

就連今天的始作俑者荀悅也不例外。

提議鹽鐵專營,這明明是我和天子的默契啊!你當場拍板不就得了么,為什麼又要開辯論會?

開辯論會誰做裁判,天子本人來做裁判么?那這會開的又有什麼意義呢?

最後,卻是實在忍耐不住的糜竺,主動找到了荀悅,非得耗着他來給自己解惑。

荀悅想了想,道:「其實我也沒能領略天子的深意,唉,現在天子的深意是越來越深了,其實咱們也不一定非要去領悟,只需照着做,做着做着應該就能知道了。」

糜竺卻是苦笑連連,握著荀悅的手就不撒,懇切地道:「仲豫兄,你就別賣關子了,若是不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一直到鹽鐵會議結束塵埃落定之前,我肯定是要睡不好覺的啊。」

「莫慌,莫慌,來,咱們慢慢分析一下,一同學習,一同成長。」

「嗯,嗯。」

「首先,天子此舉絕不可能只是心血來潮,對吧。」

「這是自然,天子的所作所為從來都是大有深意,走一步看十步,又怎麼可能會有心血來潮之事呢?」

「是啊,是啊。」糜竺也跟着點頭。

「在我看來,陛下推行鹽鐵專營之決心,也是毋庸置疑的,天子是中興之主,但更是改革之主,我朝自宣帝以來,朝政崩壞,尤其是財政破敗,稅賦難收,到先帝之時,就連京中禁軍也都難以維持。」

糜竺點頭道:「不止是禁軍,您知道,本朝但凡是個商人,無有不以桑公推崇備至之人,鹽鐵論,我自小讀過何止三十遍,我可以一字不差的將整套書都背下來。」

「在我看來,鹽鐵專營絕對是萬世之良策,本朝天子威德不下漢武,若能推而行之,則天下諸侯之權柄盡歸天子,則此後天下太平無憂,必不會再有董卓、袁紹之事。」

荀悅卻是搖了搖頭道:「這天下就沒有十全十美的法令和政策,鹽鐵專營本就是有利也有弊,魏公、太尉難得的聯手反對此策,難道就全是出於一片私心么?權柄盡歸中央,地方上的諸侯豪強,難道不會心懷不忿么?眼下天下還遠未一統,此策若是行遍天下,則揚州、荊南、益州、甚至袁尚,難道不是會更加的抵抗朝廷么?」

「這……」

「所以在我看來,天子此次,其實也未必就真的有所深意,此乃國本之策,當年的鹽鐵專營為漢武帝逐匈奴於漠北立下了大功,但大功之下,確實也造就了大孽,天子是霸業雄主這不假,但天子畢竟也是仁德之主啊。」

「所以……天子恐怕也是有所猶疑的吧?朝中大臣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主張,各有各的派系、根基,再說又豈有人真的了解民間的疾苦么?你看此次天子所徵調的賢良文學,是真正的基層小吏、鄉間長壽的老壽星,以及剛剛入仕,尚未有派系之絆,完全來自於民間的新科進士。」

「所以說,天子這何嘗不是真的想要看一場辯論呢?鹽鐵專營天子肯定是要搞的,但天子雖然變法之心堅定,卻是從不屑於所謂的古禮,難道天子就真的會按照漢武之法,按照桑弘羊的主張去一板一眼的進行施政么?」

「子仲兄,我也相信滿朝文武中你一定是對鹽鐵論鑽研最深者,難道你真的認為,桑弘羊之主張全是對的,賢良文學所言全是無稽之談么?」

糜竺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所以……」

「所以這次,天子,應該就是沒有深意的啊!」

「…………」

事實上,當然不止是荀悅和糜竺在聊天子深意,滿朝文武在下了朝之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恰好糜竺精通鹽鐵論,而荀悅此前也突擊過這本書,所以他們倆可以直接聊,而其他人則都在猛翻鹽鐵論。

要知道鹽鐵論足有六十多篇,又不是什麼儒家經典,而由於前文所說的原因,這裏面注水極為嚴重,廢話連篇,除糜竺這種特殊出身的人,便是看過,也都是大略的翻一翻,大部分人可能連看都沒看過,真正鑽研過的大臣只是極少部分。

而當這些大臣回家之後連覺都不敢睡,點燈熬油的學習了鹽鐵論之後,再一商討,卻是真的都得到了一個和荀悅差不多的觀點:天子這次,好像真的是沒有深意。

這就不得不說鹽鐵專營之利弊了。

後世,托福於鹽鐵論的這本書,互聯網上對桑弘羊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甚至是將其推崇到了古今中外最偉大的經濟學家的地步,他的許多觀點,即使是放在現代社會也依然是醍醐灌頂般的醒世良言,甚至有人說,二十一世紀所謂的經濟規律,依然沒能超出桑弘羊言論的範疇。

反正在有些學者的眼裏,桑弘羊就是個神,而賢良文學一方全都是臭傻x,所說的話完全是胡攪蠻纏,猶如放屁,全是基於儒家觀點之下的道德綁架,這話也就是說在了古代,放在現代社會他們都得被掛路燈。

然而事實真的是如此么?要知道那是漢代,而且還是西漢,儒生群體雖然已經抬頭,儒家思想也開始成為社會主流思想,但那畢竟是西漢,不是宋明啊,孔夫子等一眾儒家先賢說的話依然還只是話,不是天條。

說實在的,漢武帝本人什麼時候按儒家思想辦過事兒?鹽鐵會議的時候漢武帝才死了幾年啊!如果賢良文學說的真的全是狗屁,又怎麼會成為這場會議中最終勝利的一方呢?又怎麼會悉心整理成一本足有六十篇的書呢,傳至於後世呢?

所謂鹽鐵專營,其核心思想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田地,是天子賞賜給民眾耕種的生活之根本,那麼那些並非天地的山林湖海,自然就是天子的所有物。

小到山上的石頭、樹木、湖泊中的魚蝦、海鮮,大到鹽、鐵以及各種礦藏,都是天子的,民眾是不可以進山下海對其進行開採的。

朝廷派專人對其進行開採,在官辦的作坊中對其進行加工和生產,並將之進行銷售,所得到的利潤,就是漢武帝用來逐匈奴於漠北的倚仗。

說是鹽鐵專營,但實際上的大項卻包含了銅、油、酒、漆、糖等,小項更是數不勝數。

有了鹽鐵專營,說實在的朝廷根本就不需要收賦稅,因為朝廷掌握了一切商品的定價權,缺錢了,給商品漲漲價就行了。

賢良文學主張廢除鹽鐵專營,最直觀的理解就是自由市場經濟,讓老百姓自由的開採和製造商品,自由的買賣,甚至連鑄幣權也開放給民間,如此,則商品的價格必然會降低下來,老百姓的生活可以變得更好,做到藏富於民,而朝廷,只需要抽取賦稅就行了。

說實在的,也就是九十年代時沒有互聯網,否則被打成臭狗屎的就是桑弘羊了。

深一點看,桑弘羊認為普通的老百姓是沒有能力開採鹽鐵等大項物資,進行商品加工的,允許民間開採田林湖海,實際上就是允許富戶豪強去開採田林湖海,銷售權朝廷如果不掌握在手裏,就會掌握在富戶豪強的手裏,他們剝削起百姓只會更狠,由朝廷定價,起碼會考慮民生,而豪強的眼裏卻只有利潤,所謂的藏富於民,說白了就是藏富於豪強。

歷史的發展也證實了桑弘羊的正確,比如,當朝司徒趙溫,嗯……也當過司空和太尉,一個作者本人都快忘掉的大官,當年關中大災之時朝廷都沒有錢糧來賑濟災民了,他用自己家裏的存糧竟能賑濟數萬災民。

這是他拿出來賑濟災民了,他要是不拿出來呢?誰又知道這些賑濟災民的糧食到底是他們家財產的幾分之幾呢?

比如先帝時有個漢陽太守叫蓋勛,同樣也是一個能以家資,來賑一郡之大災的主。再比如前朝大權臣梁翼,他們家的私人田產東起滎陽,西至弘農,南到魯陽,北到黃河,強迫數千人為奴婢,家產折算成錢高達三十多億,相當於東漢全年財政收入的一半。

這還只是他們的經濟力量,政治上東漢世居兩千石的士家太多了,雖然原則上來說士家的歸士家豪強的歸豪強,但東漢末年這二者早就合流了。

東西兩漢,與其說是亡於最高層的崩塌,不如說是亡於富戶豪強太多,擠壓了下層百姓的生存空間,這些富戶豪強聯合起來已經有了推翻王朝的力量。

但這當然也不能證明賢良文學說的就是錯的,因為,畢竟他們是勝利者,難道桑弘羊勝了,這天下就會比現在更好么?

賢良文學認為,官辦企業,嗯……就說官辦企業吧,好理解。

官辦企業不但有着效率低下,人事臃腫,不合時宜,價高物次等問題,比如全國農具都是一個樣,根本不考慮各地土壤差異,嚴重影響耕作效率等。

最根本的問題其實還是官商不分,武帝時,得益於鹽鐵專營,大量的商人走上了朝堂,並身居高位,身為四大輔政大臣的桑弘羊本人也是商人出身,可以說基本做到了古代商人的極致。

豪強百姓如果欺負百姓,百姓還可以找官府去撐腰,甚至逼急了還能殺人跟你同歸於盡,可如果腐敗官員欺負百姓,百姓就只有等死了。

富戶豪強欺負人,靠得是官商勾結,而鹽鐵專營之下,卻是乾脆官商一體了,這個官商一體的龐然大物,遲早會綁架朝廷的決策,甚至是反噬朝廷。

用現代人理解來翻譯他們的話說:從沒聽說過民間首富能禍亂天下的,只要朝廷想殺,民間的再有錢的富豪也不過就是大肥豬。但是一個壟斷各行各業的超級國企巨頭,卻是真的可以顛覆天下的。

他們認為,官商勾結固然有危害,但這個危害一定是小於官商一體的。

近代有一位不方便提及姓名的偉人曾經說過,官僚資本主義最大的敵人就是官僚本身。

這個爭論真的是有點意思,鹽鐵論在二十一世紀被捧為神書,不是沒有道理。

天子最近在讀鹽鐵論,這個是瞞不得人的,尤其是天子自親政以來,對豪強對士族的態度從來都是冷酷無情,對所謂的先賢從來不掩飾其發自內心的厭惡。

鄭玄都給氣死了。

所以大家一致認定,天子是真的想要重啟鹽鐵專營,而不止是想要應對眼前的流民危機。

但是,天子仁德愛民同樣也是真的,照搬漢武時期的鹽鐵專營政策,實際上確實對底層百姓頗多剝削,而且賢良文學一方所說的很多觀點其實都是對的。

所以大家猜測,天子本來真的是想要進行鹽鐵專營的,但是應該是在深讀了鹽鐵論之後,即便是擠出了其中水分和儒家道德綁架部分之後,賢良文學一方的許多觀點仍然也有其道理,因此不免有些猶豫。

因此,天子才搞了這樣的一出辯論大戲。

先讓民間小吏和新科進士進行辯論,主要是為了徹底搞明白這樣的政策在民間都有哪些利弊,然後去思索如何改進。

畢竟這鹽鐵會議要是這麼開,不久之後不就是一年兩次的議稅大會了么?不是正好讓滿朝公卿再議一次么?

兩個會離著如此之近,不是正要一個諮詢一個決策么。

天子平時總是有深意這不假,但也不一定是每次都有么,與其去糾結天子深意,倒不如好好的想想,他們到底應該支持哪一方,如果到時候施行鹽鐵專營之法的時候,要對前法做出哪些的改動。

嗯……所以總而言之吧,劉協好不容易真的有了一點深意,群臣反而是誰都沒悟出來,一點腦補都沒有,反而一個個的全都積極地準備這一場辯論會。

尤其是曹操一系,曹操、崔琰、郭嘉、乃至於大儒管寧四個人把自己關在書房閉關了兩天兩夜,愣是都沒出過門。

這一場辯論,咱們可是一定要贏啊,這可是咱們和天子一系的決勝之戰,至少……可不能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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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協:我真的只想禪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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