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焦慮

第九章 焦慮

第九章焦慮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2009年9月19日,上午十一點。

我已經知道藍衣社是誰——你們永遠都想不到的一個人。

抱歉,現在還不能說。

狹小逼仄的監房內,看着小簿子裏我的故事,居然半天就寫了那麼多,不敢相信自己的右手,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腦。

也許,除了讀心術之外,我還擁有超人的記憶力。

一年多前的任何細節,包括自己與別人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某個不易察覺的表情,都可以記得清清楚楚。

「看着我的眼睛。」

老馬科斯用西班牙式的英語叫我,他放下厚厚的書本,坐在床上盯着我。

半分鐘后,我說出了他眼睛裏的秘密:「你在想十九年前——1990年,你在西班牙的聖方濟各修道院圖書館,見到了一個神秘來訪的中國人,對方向你借閱一本珍惜的中世紀古卷,並與你長談了整個晚上。」

「老天!」他驚訝地睜大眼睛,「我從未對你說過這件事。」

我壓低了聲音:「你是在故意考驗我的讀心術!」

「好了,我早就說過會為你保密,絕不會把你的讀心術說出去。」

「親愛的老馬科斯,這個監獄里我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他有些感動地抓住我,佈滿老繭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臉,感覺竟像我的父親。

其實我的臉頰上也爬滿鬍鬚了,這裏讓人健壯,也讓人變老。

我用中文喃喃自語:「我還剩下不到幾十個小時了。」

明天,就是明天。

放心,明天不是上電椅的日子,但可能是前往地獄的日子。

我低下頭繼續在小簿子上,記錄曾經焦慮的心情,那些致命的往事——

水。

又是漆黑的天空,陰冷的森林,一池深不見底的湖水。

十四五歲的少年——我,光着腳踩入水中,冰冷滲透入我的血管,又將我整個人吞沒。黑色的水底閃爍著幽暗的光,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或者是冤屈的靈魂?我孤獨地深入水下,直到被一隻手緊緊地抓住。

又是她!十二三歲的少女,正在水底劇烈地掙扎,水草纏住她的小腿,無助地在黑暗中舞蹈。

下意識地抱住了她,冰涼的皮膚下還殘留一絲溫暖,我緊貼她尚未發育的胸口,甚至能聽到她的心跳。而她也像抓着最後的稻草,緊緊地將我擁抱,每一寸皮膚互相貼合,直到身體發燙變得火熱,將一池死水全部燃盡……

還是夢。

渾身冒汗醒來,皮膚燙了許多,擔心是不是發燒了?拿來體溫表量量還算正常,便起床上班去了。

公司各項業務依然不見起色,懶得去理那些客戶,任由他們自生自滅——老錢說他有個客戶破產上吊自殺了,也不指望今年的銷售了。

打開公司郵箱,想起莫妮卡幫我找回的密碼,現在的工作郵箱是半年前註冊的。用那箇舊密碼——82free00hero,進入我出車禍以前的公司郵箱。在杭州只是粗略掃了一眼收件箱,我還必須仔細地看一遍,以免遺漏什麼重要郵件。

2006年11月出事以後,收到的全是垃圾郵件。再檢查以前發出去的郵件,發現在2006年9月10日,我發出了一份英文郵件,收件人是個陌生的郵箱地址,卻有天空集團的字母縮寫。在公司通訊錄里搜索,最終在美國總部那一欄里找到了——天空集團全球總裁兼董事長辦公室。

我給天空集團的美國大老闆寫信?他可是公司最大的老闆,個人掌控公司大部分股份,就像比爾·蓋茨之於微軟,默多克之於新聞集團。

小心地打開郵件,回頭注意有沒有人偷看。這封郵件全部由英文寫成,看來我的英文水平確實還可以。

至於郵件的內容,我在心裏默念著譯成了中文——

尊敬的天空集團全球總裁、董事長先生:

您好!我叫高能,是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銷售部的一名普通員工。非常冒昧地給您來信,希望您能原諒。

董事長先生,很抱歉我最近無意中讀到了那封信,才知道那些令我無比震驚的秘密。然而,從我出生到現在的二十多年間,家父從未向我透露過關於我們家族的往事,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的祖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直到我發現寫給家父的信扎。開始我也難以相信這件事,我更不敢直接問我的父親,因為他一貫是個嚴厲的人,我知道他不會告訴我答案的,相反還會因為我偷看他的信件,而對我橫加訓斥。但這些天我自己做了調查,發現歷史上真有「蘭陵王」其人,而我的祖父在將近五十年前就已音訊渺茫。現在,信中寫到的一切我都相信。

至於我在天空集團工作,純粹是一個巧合,家父並未在這件事上幫助過我——他也沒有能力幫我。這完全是命運的安排,我註定與天空集團有緣。作為一個底層的銷售員,我的肩膀上負擔着沉重的壓力,常常艱苦地加班工作,卻拿着微薄可憐的工資。有時我辛苦了幾個月,卻仍然做不成一筆銷售業務,這讓我感到痛苦不已。而我的同事們則異常冷漠,讓我無法感受到公司的溫暖,也絲毫沒有在天空集團這樣偉大的企業里工作的自豪感。

尊敬的董事長先生,我感覺自己正處於困境,如果能得到您的幫助,我將感激之至!

祝健康!

高能

2006年9月10日於上海

讀完這封郵件,額頭都冒出了冷汗,實在是本周發現的最大秘密!

天空集團最大的老闆,居然給我的父親寫過信?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我的父親不過是一家瀕臨破產的國有企業宣傳科長,怎會認識遠在美國的天空集團董事長?但信中還提到了我的祖父——我對爺爺毫無印象,倒是常常聽父母說起奶奶,爺爺在我還未出生時就死了。

如果我的父親和祖父,都和天空集團董事長有關,也許我的整個家族都非同小可?所以美國的大老闆才會給我父親寫信,信中還寫到了「令我無比震驚的秘密」!

突然,脖子後面一陣冷風,抬頭看到天花板,似乎陸海空的身體還吊在上面!那晚,同樣也是在這張辦公桌,方小案悄悄告訴我——陸海空在美國總公司培訓時,曾經偶遇天空集團的大老闆,也就是這封信的收件人!

至此,兩條線索終於連接上了——這封郵件寫於2006年9月,一個月後我參加了公司的海島培訓,當時情緒非常低落,我與陸海空、嚴寒、方小案三人喝醉了酒,竟不慎說出了這個秘密。不久我遭遇神秘車禍,在昏迷一年的時間裏,他們三人都沒把我的話當回事。直到幾個月前,陸海空從美國大老闆的口中,證實了我在2006年酒後吐出的家族秘密!於是,他才發瘋般地糾纏我,要從我身上挖出更多的秘密,何曾想我真的丟失了全部記憶。最終,陸海空在把我逼瘋之前,自己先走火入魔,在我的辦公桌上吊自殺。

那晚他潛入辦公室,打開我的電腦,是否就要尋找這封電子郵件?但是,這封郵件直接寫在郵箱裏,並沒有留在電腦硬碟中,不登錄郵箱便無法看到。

我抓了抓頭皮,再度緊張地觀察四周,擔心會不會被老錢之流偷看到。

還有,郵件里提到了蘭陵王——我不是蘭陵王第49代孫嗎?我們高家都是蘭陵王高長恭的後代,難道遠在美國的天空集團,也與一千多年前的蘭陵王有關?

因為我屬於蘭陵王家族,才在杭州收到那張紙條——「只有你知道蘭陵王面具的秘密。」

蘭陵王——父親與祖父——藍衣社——天空集團——蘭陵王面具——我……

所有這些在我腦中布成一張錯綜複雜的棋局,足以令任何觀者絞盡腦汁,更會令對弈者七竅流血!下意識地站起來,全身血液都衝上大腦。彷彿頭上頂了幾百斤的巨石,眼前瞬間一黑,接着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暈倒了。

我醒了。

依然是辦公室,依然是電腦前的小烏龜,還有老錢那張熟悉的臉。

剛剛昏迷了十幾分鐘,又是間歇性的暈倒,顯然受到了那封郵件的刺激。

糟了!不要被別人偷看到,再看電腦卻是屏幕保護。我不動聲色地關閉網頁,捂著腦袋說:「老錢,謝謝你。」

「高能,你這是怎麼了?突然就從椅子上暈倒了,大家都被你嚇死了。」

「哦,我沒事,可能是沒吃早飯的緣故吧。」

老錢還是很關心,拍着我的肩膀:「年輕人,我看你這幾天是壓力太大了,還在為銷售業績煩惱吧?我也有過與你差不多的情況,這不是挺過來了嗎?干銷售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幾個月都沒一分錢進帳,但說不定突然就大豐收了。要等機會,耐心一點。」

「謝謝你的安慰。」

「小兄弟,我在這行混了那麼多年,會慢慢把經驗傳授給你的。」他忽然壓低聲音,貼着我的耳朵說,「比如侯總這個王八蛋,你用不着怕他,其實最近他也很危險,我們只要保護好自己就行了,凡事都放聰明些,不要太計較。」

老錢「傳道授業」了半天,無非教我如何油滑處事,這是中年猥瑣男的人生哲學。

說到午餐時間,老錢要請我去吃小餛飩——算是昨天我陪他去樓下看洪冰冰的回報,我搖搖頭:「不用了,我還有個重要的客戶要聯絡,老錢你先去吃吧。」

等到同事們都去吃飯,周圍沒有其他人時,我才重新打開舊郵箱,再看一遍2006年我寫給美國大老闆的英文信。

在收件箱裏仔細搜索一番,沒發現任何美國總部來的回信。看來這封郵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也許大老闆根本就沒看懂,覺得我是個神經病?或者被他的秘書截了下來?

果然,在「已發郵件」的記錄里,看到我在2006年10月發出的兩封英文郵件,都是發到天空集團董事長的郵箱。而這兩封郵件的內容都一樣——

尊敬的天空集團全球總裁、董事長先生:

您好,不知您有沒有看到我在2006年9月10日發來的郵件?

我急切地盼望您的回信。

謝謝!

高能

看來我始終沒有收到過美國的迴音,當時我的心情極度焦慮,居然接連給大老闆發去兩封郵件詢問。

太天真了!

也活該是我的單純無知,才會釀成不成功的人生。竟還奢望大老闆關照我的工作,就好像一個士兵請求元帥的關照,而且還要跨越整個太平洋!

可是,如果方小案沒有說謊,陸海空在美國偶遇大老闆時提到過我——而大老闆想必也知道我,否則陸海空不會那麼瘋狂地纏着我。

百思不得其解地關掉郵箱,再沒有心情去吃午餐了。

晚上。

疲倦地回到家裏,媽媽發覺我臉色不太好,那是沒吃中飯的緣故。但我走到爸爸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心裏的話——

「小畜牲,竟敢這麼看老子?要不是我已經老了,你早被我給打死了!」

我的眼神軟了下來,最害怕的人就是父親,他總是嚴厲而沉默地坐在那裏,很難猜透他心裏想什麼?雖然我丟失了全部記憶,但可以從媽媽口中證實——我們父子關係一直不太融洽,他從不覺得我是他的驕傲,反而認為我是個沒用的東西。

「我有那麼可怕嗎?」爸爸輕嘆了一聲,「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但我猶豫半天,才忍不住輕聲問道:「爸爸,你知道蘭陵王嗎?」

不到一秒鐘,爸爸的臉色就大變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再說一遍?」

「蘭……蘭……蘭……陵……王……」

在父親不怒自威的目光下,我竟不自覺地有些結巴了。

「不,我不知道。」

不用再看父親的眼睛,我就知道他在說謊,他百分之百知道蘭陵王!我再度大膽地問道:「爸爸,我們家族是不是有一些特別的地方?」

「不,我們是很普通的家庭,從祖上起就很普通,沒有人做過官,也沒有經過商,世世代代老實本分。」

「那爺爺呢?為什麼從不聽你提起過爺爺?」

父親的表情又恢復了平靜:「你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他也幾乎一點印象都沒有,是你的奶奶獨自把我養大的。」

「爸爸,我們是不是蘭陵王高長恭的後代?」

「什麼?」他霍地站了起來,指着我的鼻子問,「你是從哪裏聽來這種鬼話的?」

「我只想知道答案,是或不是?」

「不是!我也不知道你說的蘭陵王是誰。」

現在我不再退縮,頂在他面前四目對視,並從眼睛裏讀到了他的心裏話——

「這個臭小子,怎麼會知道蘭陵王?是誰告訴他的?傻兒子啊,你絕不能知道,也絕不該知道這個秘密!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我幾乎已經失去了你一次,不能再一次失去!」

殺身之禍?

我茫然地搖搖頭,媽媽着急地衝過來,她快被我們嚇死了,害怕父親舉起拳頭打我,她說我小時候經常挨打,為此無數次同爸爸吵過架。

父親一把推開了我,轉身走回他的卧室,並扔給我一句話:「爸爸什麼都不想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晚飯在壓抑的氣氛中吃完,一家三口都沒有說話,然後我回到了小房間。

心煩意亂的打開電視,卻是最近很熱播的一個韓劇,整容痕迹明顯的女主角,正與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糾纏不清。我茫然地躺倒下來,就這麼看了幾個鐘頭,其實一點情節都沒看進去——我這是怎麼了?本來一直認為,沉迷於韓劇的都是些腦殘,韓劇的製造者們更是腦殘中的腦殘,難道我也加入了腦殘教的神聖行列?

子夜,我關掉電視,卻打開收音機,調到「午夜面具」的頻率……

第二天。

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將我從糊塗的磕睡中驚醒,回頭卻看到老錢猥瑣的臉,他詭異地一笑:「別害怕,侯總去總經理辦公室開會了。」

「開會?」

心想以侯總的級別,根本不夠格去總經理辦公室,難道是什麼特別重要的會議?老錢回到電腦前,大搖大擺地看着股票曲線圖,儘管起碼已輸掉了半套房子。

這幾天我沒事就上網查蘭陵王的資料,雖然能夠找到的資料有限,但我對蘭陵王的故事已大為熟悉——至於那傳說中的面具,卻未找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再次登錄「蘭陵王秘密」的論壇,查看我上次發出的帖子:「我又回來了!」

下面是「藍衣社」的回帖:「不,你不是蘭陵王傳人。」

我的跟帖:「我是誰?我自己最清楚了!藍衣社,你又是誰呢?」

現在有了新回復,發帖時間是昨晚23點,依然是那個「令我不寒而慄的人」——藍衣社:「對不起,蘭陵王傳人已經死了。」

這個回帖讓我勃然大怒,藍衣社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何權利說我已死?我高能就是蘭陵王的第49代子孫,流着神秘高貴的血統,至少比你陰暗的ID高貴百倍!

但我不想在論壇里與他糾纏,當初藍衣社是用站內短訊與我聯繫,並秘密地與我見面的,那麼我可以「以其中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於是,我點開站內短訊的功能,給藍衣社留下了我的MSN,並留言道——

「你願意和我直接溝通嗎?假如你是一個男人的話。」

發完這條站內短訊,心底忽然有了一絲暢快,一定要看看這個藍衣社的真面目。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太平洋中美醫院的華院長:「高能,最近身體怎麼樣?」

「華院長啊,謝謝你的關心,身體還可以吧。」我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不過,昨天我又短暫地昏迷了。」

「我就估計到你還會暈倒。」華院長有些馬後炮,「這幾天我們在分析你的情況,感覺你身上還有些未知的異常。」

「未知的異常?」

我想到了自己的讀心術。

「是,所以你必須還要做進一步的複查,周日有沒有時間來我們醫院?」

「周日?好的,我會來複查的。」

結束與華院長的電話,我抓了抓後腦勺,覺得腦袋有些暈,尤其情緒波動時,不是因為最近的工作壓力,也與我心底的煩惱無關,更非精神上的問題,而是來自身體的深處——難道與我的家族有關?蘭陵王傳人!

想着想着竟有些尿急,匆忙去上廁所,出來卻在門口碰上了莫妮卡。

「高能!」

她瞪大混血的眼睛向我喊道,彷彿是攔路搶劫的強盜,我卻低下頭從她身邊繞過。

「你別走!」莫妮卡有些意外,卻依舊緊追不捨,「STOP!」

我卻完全當作耳旁風,繼續朝公司大門跑去,沒想到她竟然跑到了我的前面,狠狠的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領子,警察抓賊似的將我推到牆壁上。

「喂!你幹什麼啊?」

我驚愕地叫了起來,腦袋被砸到牆上嗡嗡作響。但面對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我又不能以暴力反抗,只能任由她的野蠻蹂躪。

「我最恨臨陣逃跑的男人!」

莫妮卡完全不顧旁邊有許多人圍觀,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們,同事們被她的潑辣震撼住了,也猜不透我和她到底什麼關係?

「這就是你們美國人的交流方式嗎?」

「不,這是我的交流方式!」

而我近乎窒息地用最後一點力氣喊道:「你快掐死我啦!」

「對不起!」她鬆開抓着我衣領的手,但仍擋着我狠狠地說,「高能,請你不要逃。」

我像浮出水面的溺水者,痛苦地劇烈呼吸,許久才說出話:「你……你……不要再說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的,謝謝你上次在杭州的幫忙。」

「不,這不僅是你一個人的事情。」

在她固執的眼神里,我讀到了另一番心裏話:「高能!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你真是一塊木頭!」

「我就是木頭!」

再一次當着她的面,說出了她心裏的話,讓她再度驚訝地看着我。

「莫妮卡。」我也不管旁邊圍觀的人了,「因為你的話里有一半是假的,所以在你告訴我全部真相之前,我不想和你說話。」

莫妮卡失望地搖搖頭,漂亮的栗色長發全亂了,後退一步道:「對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才會比較暴躁,請原諒我弄疼了你。」

這種話通常是男人對女人說的,我苦笑道:「請尊重我,即便我只是個小小的銷售員。」

我繞開面前的莫妮卡,低頭往公司前台走去,她在我身後說:「高能,你說我對你說謊,這個我承認。但你知道嗎?我們天空集團下屬的諮詢公司做過一個調查——當今世界上絕大多數城市人,每天說的話里只有三分之一是真話!我們的生活充滿著謊言。我在說謊,難道你就沒有說謊?我們現在生存的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由謊言構成的!」

「謝謝你的告誡。」

我並沒有回頭,快步走回自己的辦公桌。

夜。

孤獨的夜。

感覺脖子還有些疼,白天被莫妮卡勒的,這個半中半洋的女孩真是「蠻女」,出手居然這麼狠毒,若再多幾十秒鐘,恐怕我高能的小命就要斷送了。

回到家一直掛在線上,已經凌晨一點鐘了,我傻傻地不肯睡覺。MSN有不少夜貓子上上下下,音響里不時發出敲鐘般的聲音——今晚我的MSN簽名叫「謊言的世界」。

突然,MSN又有了動靜,強打精神一看,竟然是「藍衣社」!

一下子睡意全消,原來這藍衣社剛加了我的MSN,就開始和我說話了——

藍衣社:「高能,晚上好。」

我既緊張又興奮,心跳加快了幾倍,彷彿那個惡魔般的人影,就站在我的背後。猶豫着摸起鍵盤,打出一行字:「你?真是藍衣社?」

藍衣社:「如假包換。抱歉,我剛看到你發給我的站內短訊,就馬上加了你的MSN。」

我小心地打字道:「你好,藍衣社,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在論壇里我叫蘭陵王傳人。」

藍衣社:「高能這個名字,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以前見過你嗎?」

藍衣社:「當然見過,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你忘了嗎?」

彷彿隔着電腦屏幕,見到他那雙神秘的眼睛:「對不起,我全都忘了,你到底是誰?」

藍衣社:「你知道你是誰嗎?」

「這個不用你來提醒我!」

藍衣社:「當你真正了解蘭陵王,也就真正了解我了。」

「你對蘭陵王了解多少?你知道他的秘密?那就請告訴我。」

藍衣社:「高能,你還你認為蘭陵王是個英雄嗎?」

「當然!蘭陵王短暫的一生,雖然只有三十年,卻留給了歷史永恆的思考——他的美,作為一個男人的美,在史書里留下記載的美,整個中國歷史沒有幾個人。同時作為一個將軍的勇敢,取得輝煌的戰功,同樣值得後人景仰。他戴上面具,將柔弱與勇敢,美麗與兇惡,生命與死亡,融為一個矛盾的統一體,不僅在中國歷史上,也在世界歷史上空前絕後。」

我彷彿也掉進了古書袋,竟一口氣在MSN里打了那麼多字。全賴這幾天我在網上的拚命搜索,讓我對蘭陵王有了新的認識。

藍衣社:「不,其實你並不懂他!對蘭陵王來說,美麗是他的累贅,他痛恨自己生得如此陰柔俊美,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將軍,反而會被他人恥笑。美麗不是他的選擇,他寧願選擇做一個滿臉橫肉的武夫,而不是一個伶人般的美男子。他必須要戴上他的面具,將美麗徹底掩蓋起來,他希望所有人害怕他,感覺他是凶神惡煞,是一個吃人的魔鬼。他的容貌是美的,但他的心靈卻是丑的!而那張恐怖的面具,就是他由美到丑的工具。」

他就像在與我鬥氣,竟也一下子打出那麼多字!這個藍衣社,到底想要幹什麼?但我必須要反駁:「不,這個問題不能用簡單的美與丑來涵蓋,是命運讓他無法抗拒,那張面具不過是一件武器,他在完成軍人的職責。我相信他是喜歡美的,當他戴上面具是勇敢的將軍,卸下面具又是個溫柔的丈夫。」

藍衣社:「你不覺得像蘭陵王這類人,具有心理變態甚至性變態的許多條件嗎?陰柔美麗的外表,顯赫的皇族身份,戰場上殺人的暴力傾向,這些巨大的矛盾交織在一起,形成破碎與變異的人格。他有人格缺陷,或者說人格分裂——俊美柔和的人格,與兇惡殘暴的人格,這種性格很可能來自家族遺傳。」

「遺傳?」

藍衣社:「蘭陵王高長恭的祖父高歡,不過是貧寒之家出身,只因為娶媳婦得到些嫁妝,才從軍當了一個小隊長。高歡雖是漢人,卻被鮮卑人同化,狡詐多端反覆無常,成為一代權臣。蘭陵王的父親高澄,也不是什麼好人,後來被家奴刺殺。高澄的弟弟高洋篡奪了東魏皇權,開創北齊王朝,也是個殘暴之君。高洋死後,他的弟弟高演篡奪皇位。高演死後,弟弟高湛即位,殺死了許多皇族成員,犯下累累暴行,完全是個殺人狂——上述幾位都是蘭陵王的叔叔,最後即位的是蘭陵王的堂兄高緯,更加荒淫無恥,連功臣蘭陵王也死在他手中,最終導致亡國。縱觀北齊王朝的歷史,每個皇帝都很殘暴,許多人還有亂倫行為。」

「你說什麼?」

這個藍衣社掌握的資料比我多得多,居然把整個蘭陵王家族都摸透了。我也完全意料不到,我的祖先居然如此劣跡斑斑臭名昭著!這些天我以北齊皇室後裔自居,覺得自己天生血統高貴,身邊那些人都是布衣農夫的後代。沒曾想鬧了半天,我的祖宗卻是草莽出身,當年乾的事簡直禽獸不如!

對話框下面仍在顯示「藍衣社正在輸入」,幾分鐘后又跳出一大段話——

藍衣社:「蘭陵王的父親高澄,與父親的妃子柔然公主私通,居然還生下一個小孩,許多兄弟的妻子也都沒有逃過他的魔掌。蘭陵王的叔叔高洋,當了皇帝就強姦了高澄的妻子,作為自己的妻子被高澄強姦的報復。高洋的弟弟高湛即位后,又逼奸了高洋的皇后,親手打死高洋的兒子——簡直是亂倫家族!可以斷言北齊高氏有遺傳的精神病史,而且是那種具有強烈色情與暴力慾望的精神病。蘭陵王高長恭作為高澄之子,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一定遺傳了可怕的基因,養成了極度殘暴的性情,而他那副俊美容貌,容易使人產生錯覺。」

我的家族有遺傳性的精神病?還有暴力和色情的慾望?雖然心裏想想就害怕,而且我立即聯想到了我的讀心術,正常人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能力?倒是有可能因為特殊的遺傳基因,但我仍在MSN上保持強硬態度:「不,我不相信,你完全是在臆測。」

藍衣社:「信不信由你,但這種基因就埋藏在你身上,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

「你很了解我嗎?」

藍衣社:「人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但我至少了解你和你家族的過去。」

我的家族?我的父親是沒什麼看頭了,而我的祖父完全是一片空白,我迅即打字道:「你知道我的祖父嗎?」

藍衣社:「我知道。」

知道就說啊!混蛋!我着急地打字:「快點告訴我!」

藍衣社:「你以後自己會知道的。」

他又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但我不願再和他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對不起,這麼說話真的很沒意思,你敢當面和我談談嗎?」

我相信自己的讀心術,只要當面能看到藍衣社的眼睛,我就能看透他心裏的秘密!

藍衣社:「總有機會的,早點睡吧,蘭陵王傳人,晚安!」

看着藍衣社迅速地在MSN上消失,我憤怒地關掉電腦,躺回床上恐懼地縮成一團。

想起藍衣社打出的那些文字,關於我的祖先——北齊高氏皇族荒淫殘暴的歷史,難道那些嗜血變態的基因,經過一千多年的繁衍還沒有被稀釋掉嗎?依舊殘留在我的血管深處,殘留在我的每一寸皮膚中,殘留在我的夢裏……

夢。

凌晨,果然又做夢了。

還是那片憂鬱的水,在黑暗的天空底下,水邊的森林此起彼伏夜鷹的啼鳴。我仍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赤着腳踏入冰涼的水中,單薄瘦弱的身體被浸泡著,直到整個人沒入深深的水底——沒有底的深水,一路往下沉去,水底肆虐著死者長發般的水草,還有千百年來亡魂們的白骨,以及遠古女妖們悠揚的歌聲。

我抓到了那個女孩,十二三歲皮膚白皙拚命掙扎的女孩。我激動地緊緊抱着她,燃燒體內剩餘的溫度。但我無法抬動胳膊,被她拉扯著往下沉去,絕望地要大喊一聲,讓她不要這麼掙扎。可當我冒失地張開嘴巴,寒冷的水就灌入氣管,瞬間充滿了肺葉,非但令我無法呼吸,還將我拖入更深的水底。

幾秒鐘內天旋地轉,胸口難受得想要爆炸,大腦迅速窒息,心臟停止跳動,身體一切知覺都已消失,皮膚逐漸和周圍的水一樣冰冷。

張開雙手繼續下沉,這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宛如宇宙中的黑洞。我看到自己仍睜着眼睛,但靈魂已悄然飄離身體。

我死了。

夢死。

渾身冷汗地從床上彈起,窗外仍然是黎明前的黑暗。

絕望地大口喘氣,彷彿還張開雙手置身於水底——這個夢不太好,我看見自己死了!究竟預兆着什麼?

這些日子,我有一種的特別的感覺——

我身上藏着一個幽靈,這個幽靈並不是我自己,也並非來自我的家族與基因,而是從外面的世界而來,一個異常遙遠的地方,不知什麼原因潛入了我的體內。

這位幽靈並沒有傷害我,只是安靜地藏在我的身體里,就像女人懷孕的那種感覺——抱歉,這完全出自於我的想像,因為我不是女人,也從未讓女人懷孕過。

「幽靈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黎明前夕,我隱藏在徹底的黑暗中,依然無法看清那位幽靈的面目。

因為他巧妙地隱藏於「我」之中。

黑色星期五。

精神不佳地擠上地鐵,提前兩分鐘到公司打卡。剛進辦公室就被侯總叫住,公司召開大會,所有人到大會議室集中。今天的氣氛不對,就連老錢這個老油條也有些緊張。同事們忐忑不安,一百多人沉默地走進大會議室,彼此表情嚴肅,好像有什麼重大事件要發生。

公司總經理,銷售總監,財務總監,人力資源總監,加上新任總經理助理——孟歌,一同坐到了台上。

整個公司鴉雀無聲,莫妮卡宣佈會議開始,總經理洪亮的嗓音打破沉寂:「上次大會,向諸位宣佈了公司裁員10%的決定,計劃在本月底完成。你們也許已聽說了,在中國其他城市的分公司,以及全國各省的工廠,都已完成了10%的裁員,只剩下我們中國區總部了。目前,公司業績尚沒有起色,天空集團在全球範圍內已連續虧損了兩個季度,裁員是大勢所趨!我在此向諸位道歉。」

總經理站起來向大家鞠躬,下面的氣氛更緊張壓抑,有的同事渾身發抖,還有人嚇得咬破了嘴唇。

「經過各部門的上報與匯總,我們確定了十個被裁員工的名單。原計劃裁十五個人,但考慮到穩定軍心,決定將裁員數削減為十個。」總經理轉頭對莫妮卡說,「現在,由我的助理宣佈裁員名單。」

莫妮卡穿了件黑色的小西裝,像送葬的孝服,加上栗色頭髮與混血面容,頗有催命鬼的味道。她從人力資源總監手中接過名單,冷靜地宣讀:「本次裁員名單如下——岑小冬、鞠瘁、虞美靜、白展龍、佟旭、莫志東、黎愛姿、梁惠惠、楚戈壁……」

我置身事外地坐着,冷漠地聽着那些名字被一個個叫到,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的當場哭了出來,有的沉默地低下頭去,還有人輕聲咒罵起來,唯一的共同點是——做了可憐的替死鬼。

然而,台上的莫妮卡停住了,還剩下最後一個名字沒念,表情也十分古怪。這個突如其來的懸念,讓台下的人們伸長了脖子,彷彿在看一部懸疑片的結局。人力資源總監把頭探過來,代替她念出了最後一個名字——

「高能。」

這個熟悉的名字,從我的耳膜傳遞到腦神經,化成一個無法逃脫的字——我。

裁員名單里最後一個人是我。

銷售部的同事們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緩緩仰起頭來,心裏卻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意外也沒有震驚更沒有憤怒,反而是順理成章的平靜。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是故作高深,也不是苦中作樂,更不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而是此時此刻的心裏話。

沒錯,最後一個被裁掉的是高能,如果今天高能沒有被裁員,那才真是出了怪事呢!

這是我的命運。

自從昏迷醒來恢復上班,到現在的七個月里,我的銷售業績始終都是零。上周還發生了與客戶打架的事件,我被警察送到了派出所,搞得整個銷售部人盡皆知。侯總早就認定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被公司裁掉就是必然的。

人力資源總監又說了一長串話,但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直到總經理站起來宣佈散會。

此時,我看到了莫妮卡的眼睛,那雙充滿誘人力量的眼睛,她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穿過會議室里的其他許多人,我看到了她眼底的心裏話——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昨天開會我沒看到這份名單,不是我要把你裁掉的!」

但我不要再看她的眼睛了,撇過頭卻撞著侯總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心裏想什麼,肯定是為殺一儆百而自鳴得意。

侯總仍保持嚴肅,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能,我也很抱歉啊!先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夾在散會的大隊人馬中,我聽到有人放聲痛哭,也有人激動地找老闆理論,還有人當場暈倒在地。只有我一言不發,表情自然,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來到侯總辦公室,他還裝着為我惋惜:「哎,高能啊,我怎麼說你好呢?銷售七部那麼多人,我最器重你也最看好你,才會在你昏迷了一年之後,非但沒把你開除,還叫你回來上班。但看看你的銷售業績,這半年來一塌糊塗,沒為公司創造一分錢的效益,反而白白損失了一批重要貨物,那個被你打爆腦袋的客戶,沒把你告上法庭就算你積德走運啦!怎麼不說話了?你也不要怨恨我,這是公司的決定,要每個部門把業績最差的人報上去,不報你報誰?哎,如果你早點聽我忠告,認認真真地把業績做出來,也不會有現在的下場嘛!去人力資源部辦理一下手續吧,我們天空集團還是很人性化的,會給你一些保障,放心地走吧。外面海闊天空,只要你勤奮努力,一定會闖出一片天地!」

最後簡直成了演講,而我始終保持沉默,冷冷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在說話的同時,心裏卻在想着另一件事——盤算今晚怎麼騙過老婆,去和田露共度良宵。

從頭到尾我沒說過一句話,便平靜地去了人力資源部——這裏早已鬧開了鍋,有個被裁員的女人,乾脆坐上人力資源總監的枱子,把腿翹在電腦上,大呼小叫準備安營紮寨。還有人兇惡地指著總監鼻子臭罵,直到公司叫來保安把他架走。只有我很快辦完全部離職手續,公司會給我發放一筆不菲的賠償金,他們也擔心有人鬧事或申請勞動仲裁。

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將電腦里的私人文件用U盤收好。把業務資料移交給同事,完成全部交接工作。當我打開抽屜收拾個人物品,身後響起莫妮卡的聲音:「高能!SORRY。」

「沒什麼。」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臉上硬擠出一絲笑容,「這件事與你無關,我認命了。」

「昨天開會我沒有看到裁員名單,是各部門上報由總經理親自批准的,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在名單上。」莫妮卡看起來心急火燎的樣子,銷售部的同事們都看着她,而她毫不避諱地說,「別擔心,我不知道有沒有把握,但我可以去試一下。」

「試什麼?」

「我去向總經理求情,請他收回對你的裁員決定,把你留在公司里。」

「算了吧。」我無奈地苦笑一聲,「不要再浪費時間,我已經接受了公司的裁員決定,剛才辦妥了全部手續,如果又叫我回來上班,其他被裁員的人怎麼辦呢?公司不可能把其他人的裁員決定也收回,憑什麼只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對他們九個人來說太不公平了吧?」

莫妮卡無法理解我了:「你願意接受裁員?」

「這是我的宿命。」繼續低頭收拾抽屜里的東西,「莫妮卡,謝謝你為我的努力,但我已經不需要了,這裏讓我的精神瀕臨崩潰,離開是更好的選擇。

「不,這是你最壞的選擇!」

「裁員由得了我選擇嗎?」

她失望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

這句話再也說不完整了,莫妮卡無法忍受周圍人們異樣的目光,轉頭衝出了辦公室。

我也不回頭去看她,把東西都收拾好,裝進一個大手提袋。

最後,還沒忘記電腦前的兩個小烏龜。把它們從魚缸里拿出來,裝在一個膠袋裏。

這裏的一切都完結了。

今天,是我最短的一次上班時間。

上午十一點,我帶上所有的東西,與銷售部的同事們一一道別。

老錢抓着我的肩膀,長吁短嘆了半天,大概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意吧,貼着我的耳朵低聲道:「都是侯總這個畜牲搗的鬼,總有一天我會替你收拾了他!小兄弟,外面的路好好走,有什麼需要幫忙就儘管來找你老哥我。」

我微笑着點頭,接着就是田露了,她面色尷尬地說:「高能,不管你怎麼看我,也許我們有些誤會,但現在我祝你平安。」

不需要看她的眼睛,我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向所有同事說了再見,拎着大包小包和烏龜,走出天空集團中國區總部的前台。

再見,我的「天空」,假如還能再見的話。

坐進電梯居然只有我一個人,看着鏡子裏自己平靜的臉,這才漸漸感到一些悲傷,從胸腔深處滲透出來,直到灌滿全身每一根血管。

悲傷可以逆流,但卻不能成河。

孤獨地走出東亞金融大廈,就連平常十分警惕的保安,也沒有再多看我一眼,即便我極度可疑地提着許多東西。

走到大樓外的天空下,仍然是陰沉的一片烏雲。我忍着越來越洶湧的情緒,努力保持筆直的身體和脖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在心底告訴自己一個事實——

我失業了。

雖然手上的袋子很重,身體卻感到輕鬆,彷彿比空氣還要輕,風一吹就能飛起來,飛到幾十層樓的高度,從寫字樓外面看19層的玻璃幕牆,看着侯總、老錢、田露,還有總經理和莫妮卡,看着天空集團的同事們,看着十分鐘前還屬於我的辦公桌,現在卻被收拾一空,不再屬於我——其實從來沒有屬於過我,這不是我的公司,也不是我的世界,從來都不是!

可惜,直到今天才明白這一點。

我要去哪裏?

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失業的同意詞不就是回家嗎?可現在能回家嗎?媽媽就在家裏,該怎麼向她解釋?告訴她我被炒了魷魚,沒有收入了,要父母來養我了?

絕望地走入熱鬧的大街,中午人潮澎湃,各色男女呼吸著渾濁空氣,像暴風雨中的大海,而我是被風暴圍困的孤島。無數人擦肩而過,卻沒有一個注意到我,除了兜售假冒勞力士的小販。路邊商店放着震耳欲聾的音響,餐廳飄出人肉被烤熟的氣味,美容店裏衝出頭髮被燒焦的女人,品牌店裏飛出一隻打折八百塊的運動鞋……

突然,一個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他驚慌失措地向我說了聲「對不起」,而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在說:「哎呀,小紅你別跑啊,快聽我解釋,我不願和你分手啊!」

接着他繼續向前衝去,消失在人潮的漩渦中。我回頭看他時,雙腿還在往前走,沒曾想又撞到了別人,只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哎呀!」

然後就聽到她一陣劈頭蓋臉地罵我,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卻看到了她眼睛裏的言語:「該死的臭小子,你差點弄髒了我的新裙子,這可我為了中午的相親特意挑選的。」

才注意到她的長相,都已半老徐娘了,大概是尋找第二春吧。

我連說對不起躲到旁邊,卻無意間看到一個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心裏在說:「爸爸媽媽都不要我了,你們不要離婚啊!」

不,我不要看別人的秘密!

就當我再度轉頭,正好對着一個老人的眼睛,他心裏說:「哎,我的兒子要不是當年高考落榜自殺了,現在大概也是像你這樣的年齡吧。」

痛苦地閉上眼睛,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樣走路啊。重新睜開眼睛,想要逃離這人流滾滾的馬路,迎面走來一群年輕人,勾肩搭背又唱又跳,讓我不看他們的眼睛都難,有人心裏說:「今晚,我一定要得到這個女孩!」有人心裏卻說:「去你的吧,才不讓你得逞呢!」還有人心裏說,「敢動我的馬子,找死嗎?」更有人心裏說,「呵呵,這些女孩早就跟過我了,你們要撿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

不要再讓我看到!袋子裏的烏龜慌亂地爬著,我也慌不擇路地往前跑去,卻不斷撞到別人的肩膀,也撞到別人的眼睛,撞到別人心裏的秘密——不能逃避,也無處藏身,一路衝過洶湧的大街,被迫看到無數雙眼睛,無奈聽到千百種心聲,不計其數的秘密,匯合成一部雜亂無章的交響樂,在我不大的腦袋裏回蕩轟鳴。

徹骨的恐懼,遠遠超過被公司裁員的恐懼,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維,陌生人的秘密,都讓我對這個世界感到恐懼,彷彿我就是為了承受這些恐懼而生,發現這些秘密而活,又將為改變這個地球而死?

擺脫擁擠的人群,逃進一個開放式公園。這裏造得鬧中取靜,抬頭是許多高樓大廈,裏面卻小橋流水綠樹成蔭。只有一些老人帶着小孩散步,附近寫字樓的白領,偶爾會窮極無聊進來走走。穿過起伏的新式園林,走進綠樹叢中的小徑,再往裏是個小池塘。淺淺的水裏養着數十條錦鯉魚,看起來煞是漂亮,歡快地嘻戲於石頭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魚非我,安知我之憂?

也許,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懂誰——當一個人憂傷的時候,不會理解另一個人的快樂;而一個人快樂的時候,卻會忘記世界上所有人的憂傷。

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將大包小包放在長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魚兒們,嘴裏哼起張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你們可能只是看起來快樂而已,人類無法理解你們的憂傷,被禁錮在這小小的囚籠內,整天盼望能游到廣闊的山水之間,雖然萬分危險卻能享受自由,多麼寶貴卻難得的自由啊。

魚之樂,不與子之樂同;魚之憂,正與子之憂同。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裏的小烏龜——它們被關在我的桌上幾年,周圍都是公司里那些傢伙,所見所聞儘是猥瑣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拚命往外爬,卻一次次地墜落到魚缸底下。

可憐的小傢伙們,把兩個烏龜拿出來,輕輕放入池塘,立刻從龜殼裏伸出小腦袋與四肢,靈活地在水裏游來游去——相對於魚缸和膠袋,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錦鯉魚更是一群漂亮的夥伴。

龜之樂,竟是魚之憂,一切的憂與樂,都逃不開「相對論」。

忘了吃午飯,孤獨地坐在池塘邊,看着魚之憂與龜之樂,以至於忘卻一切,只剩下這池淺淺的水。清潔工每隔兩小時來打掃一次,卻看到我依然坐在水邊,以為又碰到了一個精神病。黃昏已暮,我站起來對兩隻小烏龜說:「再見,你們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羨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鐵,盡量不看別人的眼睛,擠在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內。地鐵開出去兩站,幸運地得到了一個座位,剛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們給她讓道的同時,我喊了一聲:「喂,這裏有座位!」

第一次與她說話,她準確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說了聲:「謝謝」。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傾訴的慾望,隨着地鐵在隧道中的飛馳,這種慾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難以自制地脫口而出:「今天,我失業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聽着耳機沒反應,只有盲姑娘抬起頭:「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是……是……」我一下子緊張了,使勁咽了一下口水,低頭輕聲說,「今天,公司宣佈我被裁員了。」

她停頓了許久才說:「為什麼要告訴我?」

「哦,沒什麼,我只是,想要找個人說說話。」我有些失望,身體隨着列車而晃動:「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謝謝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訴我,可惜我沒辦法幫你。」

敏感的我更加尷尬:「哦,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當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裏有些難過。」

「我理解。」

「對不起,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擾你了,我——」

她打斷了我不知所云的話:「你還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麼。」

「什麼?」

「人總會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來放下導盲杖說:「我到站了,謝謝你和我說話,再見。」

我為她撐開一條路,她靈巧地從人群中穿過……

十幾分鐘后,回到家裏,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問我怎麼帶那麼多東西回家?我只能撒謊:「公司要給我換個新辦公室,我就把過去亂七八糟的舊東西都帶回來了。」

「換辦公室?侯總要提拔你了?」

「哦,也許吧。」我將錯就錯,盡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我餓了。」

媽媽早就給我燒了許多菜,我坐下來大口吃起晚飯,吃到一半卻再也吃不下了。媽媽立刻給我盛了點湯,關切地問:「能能?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看着媽媽關心的目光,我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失業的我將只能依靠父母,二十多歲還要他們來養我嗎?

「他吃不下就算了。」爸爸嚴厲的聲音響起,「高能,我和你媽已經商量好了,我們會貼你二十萬,這可是爸爸媽媽幾十年的積蓄!」

「為什麼?」

「今天,我去看了外線環的一套房子,雖然地方遠了點,明年才能交房,但離地鐵終點站很近,房價還不到一百萬。我們的二十萬夠首付款了,剩下的貸款就要靠你的工資還了。」

「我們要換房子?」

「是給你結婚準備的房子!爸爸媽媽會一直住在這裏,二十萬的首付算我們送給你的。」爸爸嘆了口氣,抓住我的手,「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房價這幾年又發瘋似地漲,再等下去恐怕連衛生間都買不起了,還是現在先幫你買好吧。」

買房?還要貼我二十萬——爸爸媽媽一輩子省吃儉用下來的積蓄。

但我今天失業了,拿什麼去還房貸呢?鼻子一酸,就連眼眶也紅了起來,我看着爸爸的眼睛,沒有發現任何秘密與謊言,只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愛。

不,我說不出口,說不出「我失業了」四個字,我給他們的只能是謊言。

對不起,爸爸媽媽!

只恨我自己。

「今天上班太累了,眼睛睜不開了,我先去睡一覺。」

躺在自己的床上,沒發出一絲聲音,眼淚卻涌了出來,熱熱地流淌,打濕了媽媽給我新換的枕頭和床單。手不停地發抖,插上MP3耳機,調到趙傳的一首歌——

「每一個晚上/在夢的曠野/我是驕傲的巨人/每一個早晨/在浴室的鏡子前/卻發現自己活在剃刀邊緣/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在呼來喚去的生涯里/計算著夢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外表冷漠內心狂熱/那就是我/我很醜可是我有音樂和啤酒/一點卑微一點懦弱/可是從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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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誰是我(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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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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