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玫瑰的癲狂

第二十九章 玫瑰的癲狂

一連幾天的小雨,冷得人骨子裏都能擠出水來。

琥珀就在天剛放晴的那天回巴黎的,紅杉林的全體成員,還有書記、徐教授、房楷兩口子······和她有過交集的,好像都來送行了。《愛樂》雜誌的記者不知從哪得知了消息,早早趕到機場堵住了她。諶言上前阻攔,琥珀卻同意接受採訪。

「琥珀小姐,你離開西方古典音樂圈很久,這次復出就是十周年音樂會······」

琥珀禮貌地更正:「我不是復出。」

記者笑了:「我是指你再次登上西方的古典音樂舞台。」

「我是離開了那個舞台一段時間,但我一天都沒有離開過音樂,我只是在尋找以更好的方式表達音樂。」

「是你和盛驊教授的二重奏么?聽說連苛刻的樂評家都說你們的演奏達到了無以倫比的藝術境界。」

「我沒有看樂評,但能夠遇到盛驊教授,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

記者一愣,《愛樂》是一家專業性很強的雜誌,登個八卦報道合適么?可是不往下問,好像也不對。「對於你來講,盛驊教授意味着什麼?」記者選擇了一個含蓄的方式。

旁觀的沙楠受不了地對季穎中說道:「換了我,我就一針見血地問你們現在是不是在談戀愛?」

「你不懂。」

「你懂?」

「我不懂就不吱聲。」季穎中甩開他搭上肩上的手臂,往旁邊挪了個位置。沙喃翻了個白眼,無奈在嘴上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

「盛驊教授對於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可以說是我的伯樂,我的靈魂知己,我的導師,我的朋友,我的搭擋,我······」此生的摯愛。

房楷幸災樂禍地和諶言耳語:「老婆,一定是盛驊那個那個啥,就翻臉不認人,逼得人家小姑娘只得在大庭廣眾昭告天下,這下他想不負責任都不行。」

諶言嗔道:「別瞎說。」以一個女人敏銳的直覺,琥珀這是心裏面沒底才來這麼一招。她不懂了,盛驊愛琥珀都愛成那樣了,她還要怎麼有底?難道直接去扯證?

採訪一結束,送別的、和琥珀同行的,很自覺地都閃了,讓琥珀和盛驊再獨處一會。琥珀一臉的破釜沉舟,似乎是要告訴盛驊:對,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讓別人猜測我們的關係。盛驊自始至終都是微笑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很包容,很寵溺。「我又不和你計較,你緊張什麼?」

琥珀冷哼一聲,臉紅了。這兩天,她變本加厲地折騰盛驊,一會兒要看電影,一會兒要出去吃火鍋,一會兒要一起去買糕點。勾着他的手臂,在衚衕口來來回回地走。還跑去2003吃了一頓飯,當着文傑的面,和他手牽手。想聽什麼曲子,就讓他彈什麼曲子。不准他編曲,除了睡眠,其他時間,都要聽她安排。盛驊都好脾氣地順着她,順得她覺得自己好像真是一個惡劣的人。

「我就是心裏面發空,不知為何,好像以後會再見不到你似的。」琥珀也不隱瞞,實事示是。

盛驊低頭凝視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沒有星辰的夜海。「地球就這麼大,我能去哪裏?」

琥珀玩着他大衣的紐扣:「再不大,也分東西半球呢,中間還有個大西洋。」

盛驊被她可憐巴巴的語氣給逗樂了:「你還是要忙起來,一忙,就不會想這想那的。」

「還是會想的,不過,我不會和別人說罷了。我現在真巴不得,明天音樂會就結束了。」

「這話真不像是個演奏家說的,你的使命呢?你的職責呢?」

琥珀嘀咕:「都這個時候了,還說教。」

盛驊失笑地颳了下她的鼻子:「別讓米婭着急,快進去吧!」

琥珀朝旁邊瞥了下,米婭正和秦笠道別,也是一臉的依依不捨。華城到底是個什麼神奇的地方,怎麼能輕易就讓人這麼眷戀呢?

她無奈地朝安檢處走去,都站到黃線上,突然扭頭搶過米婭提着的拎包,從裏面拿出一條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圍巾,朝盛驊跑了過來。「我本想留着,可惜顏色太暗了,以後給我買條顏色鮮亮的。」她展開圍巾,踮腳給盛驊圍上后,歪著頭笑。

盛驊撫摸著圍巾羊絨的紋理,心裏填塞著的對命運的不甘、無助、憤懣、傷心,一點點碎成了粉末,消失在了空氣中。其實上蒼也沒有那麼冷酷無情,至少把她帶到了他的面前。「我以為你扔了。」

「是扔了,但是後來我又撿回來了。」都下了飛機,走到廊橋的半截了,鬼迷心竅的又折回機艙撿了回來。是那時她就對他產生了好奇心么?她才不承認呢,大概就是每日一善吧!

「就讓它替我陪着你吧!」

「這好像是我的圍巾······」

「我撿到的,就是我的。」琥珀咯咯笑着走了,安檢好,她轉過頭,高舉著兩隻手朝他直揮:「盛驊,再見!」

盛驊揚起笑意的臉上突然沒有了任何錶情,他貼著褲管的手指不自覺地抽動着。

人的一生要經歷很多次別離,有的別離,一別就是天人相隔;有的別離,一別便老死不相往來;有的別離,被命運戲弄,距離很近,卻終生擦肩而過。

他在心中輕輕地念叨:再見,琥珀,希望餘生還能再見!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在他身後的不遠處,許維哲提着樂譜箱和凱爾正匆匆朝安檢處走過來。看到盛驊,許維哲一怔,便站住了。凱爾蹙了蹙眉,告訴他,他們快趕不上飛機了,他說,就幾句話,不會耽誤的。凱爾無奈地先過去安檢,他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盛教授是過來送機的么?」

「是的,送琥珀回巴黎。」網絡上,兩人的支持者,都大戰過幾百回了,兩個人卻還沒有這樣面對面地說過話。還好《愛樂》的記者已經走了,不然給他拍到這張照片,還不知要配個什麼標題呢,仇人相見?雙峰對決?盛驊忍俊不禁。許維哲現在應該是回歐洲準備排練聖誕、新年音樂會,也是琥珀的這架航班吧!諶言前幾天告訴他,許維哲這次是巴黎愛樂樂團唯一合作的鋼琴家。明年的格萊美頒獎禮之後,他的名次可能要進入前十了。這下國內的樂評家更要把他捧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諶言語氣很是不敢苟同,然後又嘆了一句:後生可畏啊!

盛驊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許維哲也沒有炫耀之色,只是帶了點戒備。時間的關係,他長話短說:「盛驊教授覺得琥珀適合室內樂么?」

盛驊反問道:「你覺得呢?」

許維哲淺淺一笑:「你可能沒看到,西方樂評家們對於琥珀的十周年音樂會,用的是「鳳凰涅槃、王者歸來」的標題。舞台上容得下兩位王者么?」

「有點擠,看來日後我們需要更大的舞台。啊,謝謝你對我的讚譽,我覺得你現在發展得也不錯。」

許維哲眼角抽搐了一下:「《聖經》裏有一句話,我想送給你:『上帝欲讓誰滅亡,必先讓其膨脹。』」

「好的,共勉之。」

這時廣播里傳來提醒許維哲趕快登機的聲音,許維哲並沒有奔跑,而是維持着風度,優雅而又高貴地走向安檢口。

盛驊扭過頭,眯着眼打量着他。許維哲其實也不是個被命運青睞的人,他今日擁有的一切,要比別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可惜了······但他不願同情他、祝福他。這不是妒忌、羨慕、或者恨,最多當他是個陌生人,他的不幸或幸運,是他的命。

命運——一個讓人無力、無助而又無奈的詞!

走出機場,陽光有點刺眼。盛驊用手遮著額頭,看着起飛的飛機。眼前一花,正在攀高的飛機突地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接着是漆黑一團。他閉上眼睛,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又失明了。耳邊聽到一輛疾行的車踩着刺耳的剎車停在他身邊,司機潑口大罵:「你眼瞎啦,沒看到車嗎?」

他迎著聲音轉過頭,歉聲道:「對不起。」

又是一輛車停了下來,喇叭按個不停。

司機頓住:「呃,真是個瞎子?」

沒有,只是這次失明的時間有點長,而且地點不太好。瘋了,那種萬針齊戳的鑽心般的疼痛也來了。呵——他的病知道琥珀今天走了,不用再抑著,於是瘋狂發飈了。飈吧,該知道的都知道了,該做的事也做好了,他現在很輕鬆,是狂風暴雨,還是和風細雨,想來就來吧!車子好像越來越多,喇叭聲響得他分辨不出該向前還是向後,額頭開始滲汗,他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心跳如鼓。

其實並沒有那麼勇敢,他對於這個世界並不留戀,可是琥珀在,如果可以,他想儘可能留下來,哪怕是幾乎不可能的一點希望。他扭頭對車子裏的司機求助道:「我的眼睛好像出了問題,你能幫下我么?」

**

這是巴黎么?琥珀扭頭看米婭,米婭也是一臉驚呆的樣子。塞納河還在,盧浮宮也在,香榭麗舍劇院也在原地,可是滿街身穿黃背心、手持黃色氣球的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的大軍是怎麼回事?

開車的懷特先生一臉嚴峻,車速如蝸牛爬行。「政府加征燃油稅後,原先只是計程車司機罷工抗議,後來是要求提高最低工資,現在又加了要求總統下台,名目越來越多,示威遊行的人也越來越多。一到周六,就穿上黃背心上街。」

琥珀想起自己離開巴黎那天,好像出租司機就罷工了。「政府沒有和工會談判嗎?」在巴黎,示威遊行是常見的事,琥珀沒有很緊張。

「有,但是沒什麼用。」外面在下着小雨,天色昏暗。雨中,警察也出動了。大軍一陣騷動,有人向警車扔了什麼,一個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從車裏下來,朝着大軍施外放催淚瓦斯。有人在哭,有人在大聲謾罵,沿街的一家店鋪的櫥窗被砸開了。

琥珀和米婭驚恐地瞪大眼睛,這才意識到事態有多嚴重。

懷特先生低咒了幾句,急打方向盤,準備掉頭。前面的路肯定堵死了,只能想辦法繞道。米婭害怕道:「許維哲先生的車還在後面么,要不我們下去和他們拼車吧,他們車大,男人多,會安全點。」

許維哲和琥珀都在頭等艙,兩個人的位置在甬道的兩側,講話不方便,兩個人就打了聲招呼。出了機場,她上了懷特先生的車。許維哲好像是一輛七人座的大車來接的。在機場大道上,兩輛車是同一個方向,一前一後。但現在,那輛大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和他們分開了。「不會有事的,他們只是對政府有意見,不會傷及無辜。」

琥珀話音剛落,米婭突然抱着頭大聲尖叫起來。前方,「黃背心」們躲過瓦斯襲擊,開始回擊。有的手裏是棍棒,有的是手持彈弓,還有人把怒火向沿街的店鋪發泄。一家接一家的店鋪被砸開,有一個「黃背心」手裏拿着個長長的管子奔向停在街邊的汽車,只見轟地一聲,汽車升起一團大火,熊熊燃燒起來。接着,他又奔向下一輛。

「該死的,他們瘋了。」懷特先生失聲道,後面的車堵成了長龍,根本掉不了頭,「小姐,我們趕緊下車。」

三人推開車門,倉皇地朝街邊跑去。沒走多遠,感覺到背脊一熱,回頭一看,他們的車也成了個火團。如果再晚一步······琥珀后怕得瑟瑟發抖!

點火的那人像是感知到他們的恐懼,朝他們得意地獰笑着,手裏的管子慢慢舉高,對準了他們。下一刻,她們面前的一輛汽車冒起幾尺高的火束。米婭瞪大眼睛,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驚恐之中,她看到了卡在車流中的許維哲的那輛大車,她拽著琥珀朝那邊奔跑。

火光還是朝她們飛了過來,其實不是火光,而是燃燒汽車爆發出來的火星。琥珀聞到了一股嗆人的焦味,不知是衣服的還是頭髮的。「你的後背,你的後背······」米婭下意識地鬆開手,不知什麼時候,琥珀的後背已經燒出了一個大洞,火還在向外蔓延。米婭想用手幫她拍滅火,手伸到半空中又被燙得縮了回來。她着急地四處張望,想看看有沒有水。滿眼都是燃燒的汽車和已經失去理智的「黃背心」,米婭放聲大哭。

琥珀可能是嚇的,她感覺不到燙,也叫不出來。

盛驊,才離開你不到幾小時,我就開始想你了,你知道嗎?

這時,一個人影像風一樣從馬路對面跑了過來,手裏一件被水浸濕的大衣一下子把琥珀緊緊裹住。琥珀這才感到後背的灼痛感,她抬起頭,與許維哲四目相望。

「上車!」許維哲扶着她走向大車。米婭跟在後面,抖得話都說不周全:「你、你的背,不,是你的、的手,不,他的手、手······」

許維哲的半隻手臂也被火星濺到了,衣袖像行為藝術家們喜歡的,一個接一個的破洞,大的像瓶口,可以看到裏面的皮膚被燒得通紅。

琥珀腦中一片空白,她機械地上了車,在後座坐下。車窗外有警笛鳴叫着經過,接着,車流開始動了起來。

**

這個周六事件,被法國媒體稱為「黃馬甲」運動,是法國50年來最大的暴亂,堪比2005年騷亂,是有組織鋼領的暴力革命和無組織、無方向、不計後果的暴力大宣洩,共造成600多人受傷,3人死亡。

懷特先生也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和米婭都還好,琥珀和許維哲卻成了那六百分之二。凱爾氣憤地向他抱怨,本來許維哲沒事的,是他看到琥珀後背着了火,不由分說跳下車,找了個公共水籠頭,把大衣沾濕,他這才被火星濺到。懷特先生只能忙不迭地道謝。

兩個人的燒傷,許維哲稍微嚴重點,但一兩周后就差不多好了。許維哲現在每天的行程密得不行,休息一兩周,讓凱爾都快急瘋了。所以即使懷特先生很是真誠,他還是臉黑黑的。

許維哲倒是不在意,他的一隻衣袖被醫生剪開了,胳膊光着坦露在空氣中,他自嘲自己很像西藏的喇嘛。上過葯后,醫生讓他在醫院留一個晚上,防止有炎症。他和琥珀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琥珀的臉色還沒緩過來,白得沒有血色。天已經黑了,四周很安靜,之前那可怕的暴動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

「謝謝你!」琥珀不適地動了動。

許維哲笑道:「我其實也很驚訝,不知自己當時哪來的膽量。都說法國人是紳士,這瘋狂起來,一個個都像索馬里海盜啊!」

琥珀想起那個場面,不寒而慄:「是啊,一個個都像被妖魔附體了。」

「我還是改簽了航班,簡直就像特地趕着這次暴動過來的。不過,幸好改簽了。哎呀,你不要再謝了,我們以前好歹也是朋友。」

琥珀一陣心酸,是呀,以前,他們真的很要好,現在,哪怕坐在一起,中間也像隔着一道高高的牆壁。

「那盤白鶴芋還活着么?」

琥珀輕輕點了下頭:「這次沒有丟,長勢很好。」阿姨挺會護理花草。

「看來你很喜歡。」許維哲聲音突地一沉,「琥珀,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再也做不了朋友了?」

琥珀看着地板:「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得很清。」

「不,我想知道我哪裏做錯了。」

琥珀扭過頭看了他一眼,如果說出來,他們之間連虛擬的友好也沒有了。「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現在這樣也很好。」

許維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差不多是懇求了:「如果你真的想感謝我,就告訴我。」

琥珀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我真希望你沒有救我。」這樣她還可以給他留個體面。

許維哲心咯噔了下:「有那麼嚴重?」

「我長這麼大,只有過兩個朋友,一個是你,一個是阿巒。我很想像別人那樣,有幾個一輩子的朋友,到老了還經常打打電話,約個時間出來喝杯茶,駐著拐杖慢慢地散步。我太奢求了。」琥珀自嘲地彎了下嘴角,「阿巒與我之間的事,我不多說了,現在天下皆知。我和你的關係,談不上無話不說,但我也沒刻意隱瞞過什麼。只是有些事有關於一個人的自尊和驕傲,不太好啟口,只能緘默,比如我的演出恐懼症,比如阿巒和希伯帶給我的困擾。但我想,即使我不說,你也已感覺到了,因為你真的很關心我。大概是去了華音后的一個晚上,我在希伯的社交圈裏看到了你和他的合照,是在一個晚宴上,還有虞亞的。後來我問過懷特先生,他說那天是你和法國這邊的唱片公司簽約,公司為了歡迎你的加入,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巴黎古典音樂圈的名流差不多都到場了。希伯外形是不錯,但以他在音樂上的成就,還算不上是名流。特別他跨界做模特,讓很多音樂人都不齒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那裏?一定是誰以朋友的名義帶他過去的,虞亞?不,虞亞眼高於頂,希伯這樣的還入不了她的眼。是你!你想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什麼,突然取消音樂會、跑到華音去進修。你對虞亞說,希伯是你朋友的男友,很久沒有見面了。虞亞向來投你所好,連忙邀請了希伯。你在希伯的面前,主動提起阿巒,提起我。希伯應該是忙不迭就說起了對我的愛慕,為了讓他的愛顯得高尚純潔,他把阿巒的品性說得一塌糊塗,這之中,肯定提起了阿巒死之前對他的那個試探。虞亞只當聽了個八卦,是個有機會羞辱我的八卦。她回國后,我和她在芭蕾舞劇院前遇上了,她就得意地向我炫耀她和希伯很熟。而你意識到阿巒的死可能和我有關。第二天,你在我的公寓前遇見了懷特先生,他剛簽好腕錶公司的代言合同。為了掩飾我的演出恐懼症,他決定推薦你。他覺得我們是朋友,你一定會幫助我的。於是,他坦言相告,我的演出恐懼症已經嚴重到什麼地步了。這時,你心裏面應該就有了詳細的計劃。我想你的初衷不是想害我,你只是想讓我知道你對我有多好,有多重要,除了你,再沒有人會蔽護我。這是個好機會,你的計劃很嚴密,絕不會讓任何人懷疑到你。你並沒有做什麼,你只是利用了虞亞對你瘋狂的痴戀。你為了來陪我故意對她說謊、放她鴿子,然後讓她來跟蹤,你當着她的面,對我呵護備至,毫不掩飾對我的情意,就這樣,你一點點地點燃了虞亞內心的妒忌之火。虞亞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她找到了希伯,她出錢,他出力,協議達成,然後風來了,雨也來了。虞亞並不知我有演出恐懼症,你的下一個計劃開始。你拒絕了虞亞的表白,說我很可憐,又被緋聞纏身,又拉不了琴,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和上一個計劃比,這場風雨對我傷害不大,因為那時我已經能拉琴。所以你解釋了,說我誤會你了。但就是這個解釋,才讓我對你產生了質疑,讓我把所有所有的事一下子串聯了起來。你說,發生了這一切,我和你還怎麼做朋友?」琥珀眼裏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她曾經想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做不到。她能做的,就是把這一切嚼碎了,爛在肚子裏。

表面看上去,許維哲顯得十分平靜。他沒有為自己反駁,也沒有解釋,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他自我調侃道:「如果沒有盛驊那個變數的出現,我的計劃大概就成功了。」

「還好遇見了盛驊。」

「你愛他?」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說出來,更覺著自己可憐又可悲。

「他不值得愛?」

值得!一個男人讓人羨慕的品質他都有,英俊的外表,卓越的才華,別人稀罕的舞台,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又怎樣,他並不比他差,可是上天偏袒了他。什麼一見鍾情、水到渠成都是騙人的。愛情最嬌嫩了,已經這麼小心翼翼,不慎,還是花凋枝折。也許他就沒那個被愛的命,好吧,不強求了。

琥珀走了,他想她應該不會再來了。以後有可能還會遇上,點點頭,問個好,便沒有交集了。巴黎,這座曾經讓他覺得無比浪漫、溫情、美麗的城市,在昨晚的幾團大火中,再也恢復不到原來的面目了。

許維哲拒絕了凱爾的陪夜,又不是什麼重症。但是傷口的灼痛,還是讓他徹夜難眠。他倚著床背,想起自己剛被周暉領養的那一陣。周暉那時條件也一般,但在他眼中,天堂不過如此。每天都能洗熱水澡,三餐不僅能吃飽,還營養全面。那些餐具、茶具都很精美。他有自己的房間,被子香香的。鋼琴放在客廳里,是只給他一個人彈的。他夜裏睡着后都能從夢裏笑醒。他生怕周暉拋棄他,處處討好著周暉。很快,他就學會了看周暉的臉色行事。周暉對他其他地方要求一般,唯獨彈琴要求嚴苛。每次還課,不是合格就行,必須優秀。一旦達不到,不僅手板被打腫,第二天還沒有飯吃。有一次,她讓他只穿內衣,在陽台上站了兩個多小時。那時是冬天,外面在下着大雪。他抖得上下牙齒都在打戰,第二天就患上了肺炎。肺炎痊癒之後,他再也沒有因為琴彈得不好被周暉體罰過,但是他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喜歡彈琴了。彈琴對於他來講,是任務,不是快樂。

他在薩爾茨堡遇見琥珀,他詫異於她如此年輕如此成就,也詫異她在演奏時不時散發出來的幸福的光澤。怎麼會有人這麼享受音樂呢?常年累月的練琴,小提琴們不僅滿手繭子,頸窩處也有厚厚的繭,她是自願的還是逼迫的?他忍不住對她產生了好奇,想接近她。上天聽到了他的心聲,他們成了朋友。漸漸的,他又不甘心了,他想和她更近,想成為她不可替代的唯一。只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不管他如何努力,距離始終都在。直到她去了華音,他以為是上天又一次聽到了他的心聲,原來是上天讓他死心。可是怎麼死心,愛是能說收回就收回的么?就連這次來巴黎,他想方設法地和巴黎愛樂合作,想方設法地和琥珀同一架航班,

心如刀絞!

許維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后,已經是上午八點,醫生過來查房,量了體溫,確定傷口沒有發炎,又給他重新上了葯,便讓他出院了。外面還在下雨,幸好有這場雨,不然昨天的大火會更可怕。凱爾打電話過來,說路上有點堵,他可能還有一會兒才能到,讓他在病房裏等著。

病房裏的暖氣開得很大,悶得讓人熱受,他把窗戶開了一條小縫,想換點新鮮空氣。門砰地一下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他扭過頭,周暉鐵青著臉走了進來,然後大力地把門甩上。

「媽媽,你怎麼來了?」許維哲還特意叮囑凱爾不要告訴周暉。

周暉冷笑:「瞧把你能耐的,你還當什麼鋼琴家,你現在就是一蓋世英雄,以後什麼蜘蛛俠、蝙蝠俠,都找你來演好了。你不需要演技,本色出演就行。」

許維哲淡淡道:「我沒受什麼傷,不會影響演出。」

這話一點也沒安撫到周暉,她更憤怒了:「我管你受沒受傷,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忘了誰把你養大?誰給了你今天的一切?」

又來了!許維哲收回目光,把窗戶開大一點。帶着雨氣的北風撲面而來,他深吸了一口,才讓自己平和點。他盡量平心靜氣道:「不要聽別人誇大其辭,我······」

「沒有別人,路人拍到了你英雄救美的英姿,現在網上都傳遍了。是,人家都誇你德藝雙馨,琴彈得好,人品更高尚。你很得意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這傷再嚴重點,你以後彈不了琴,那時再高的榮譽給你又有何用?我這些年對你的付出就將付之東流,你怎麼對得起我?」

許維哲聽不下去了,他不想和周暉爭執,可是不出聲,周暉會不罷休的。不得不承認,其實他很多方面和周暉很像。

「媽媽,我很感謝你把我從福利院帶回家,給了我姓名,給了我不同的人生,雖然我們沒有血源關係······」

周暉大驚失色地捂住嘴:「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和江閩雨有過一段婚姻,你們的孩子在三歲時就夭折了。他要是活着,年歲要比我大幾歲,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收養我,不是想找個寄託,而是為了報復、刺激江閩雨;我還知道江閩雨的意外,是你在他喝的那瓶斐泉里下了葯,不過你只想讓他彈不了琴,沒想到他會死。」

「不可能!」周暉打死都不願意相信,「柳向棟不可能背叛我的。」

「是我發現的。我作為替補去大劇院和維樂排練,你陪我一起過去。我看到你飛速地從牆角一隻放着空礦泉水瓶的紙箱裏拿出一個空瓶子塞進包里。大家都在演奏,沒人注意到你。警方調查時,想必只會調看事發當日或前幾天的監控錄像帶,不可能調看事發之後。即使調看,也沒什麼,你是我的母親,出現在那,是應該的。但我也不清楚你想幹什麼,我去問了柳向棟。柳向棟是不會背叛你,但如果他以為我是他的兒子呢,告訴我,不算背叛吧!」

周暉用鼻子哼了一聲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還真相信。」

「他當然相信,因為你說你當年不是不愛他,而是他沒有能力讓你留在英國,你才選擇了江閩雨。你和江閩雨一離婚,便去找他,和他重續前緣。他當時還單著,你說你是離婚女人,配不上他,你堅決地離開了他。他本來就對你又愛又愧,這下更覺着你美好如天使。二十多年過去,你告訴他,我是他的兒子,他怎麼可能懷疑你?所以你不管做什麼,他都會無條件地幫助你。你要求他推遲一天去南方出差,留下來陪你吃晚飯,他同意了;你問他江閩雨現在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演出時愛喝斐泉,他也說了;你提出去他家參觀,他很周到地等江閩雨去了劇院才帶你過去,還告訴你家裏的備用鑰匙在哪,你隨時可以過來。於是,你等他去了南方出差,算好藥效的時間,在凌晨,趁江閩雨熟睡時,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把下好葯的斐泉放在桌子上。這樣,江閩雨起床后,以為是他為他準備的,便帶去了劇院。是這樣么?」

「是,你要告發我么?」周暉譏諷地一笑。

許維哲疲憊地托住額頭:「如果我沒有讓凱爾找個理由讓你回英國,要是任你呆在國內,此刻你會怎樣?警方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此生,你再也回不了國了。」

周暉一噎,隨即蠻橫道:「回不了就回不了,我才不稀罕。別指望我會感激你,比起我為你做的,你這點不過九牛一毛。」

「這是頭多大的牛啊!」許維哲一臉的感嘆,這個表情又把周暉激怒了。「你不會以為你幫了我這一次,以後就兩不相欠了?哈,你真是愚不可及。許維哲,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對江閩雨下藥?對,我是恨他,我恨他毀了我的夢想,恨他殺死了我的福寶。我不意外他的死亡,我還嫌他死早了。我希望他在床上癱個十年、二十年,一點點地耗干他。他還算識趣,在漢諾威窩了三十多年,身體很不好,我準備放過他了,就當他是個死人。誰知他竟然不肯死,還搶了你和維樂合作的機會,這讓我太惱火了。你明白了吧,沒有我,你和維樂合作不了,你在國內的發展沒有這麼順利,你的風頭也不會比盛驊勁。」

「盛驊?」許維哲震驚地看着周暉。

「你感覺自己現在挺紅的,當年盛驊和向晚的雙鋼琴那才叫紅呢!只是那時人還不知道發揮網絡的功效,即使這樣,盛驊在國際上的聲名也是如日中天。如果他平凡一點、如果江閩雨沒有對他視若親生就好了,可惜他運氣不怎麼樣。他是很可憐,無父無母的孤兒,江閩雨憑不僅對他問寒問暖,還親自教他彈鋼琴,還把他培養得那麼優秀,這一切該是我家福寶的,憑什麼要讓他搶去?」

「福寶早已經不在了。」是不是窗子開得太大了,許維哲忍不住打了個冷激零。

周暉惡狠狠道:「不是還有你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成不了世界第一,至少是國內古典音樂上的首席。我要讓江閩雨看到,沒有他,我一樣能實現我的夢想。盛驊比你出道早,他就是你通向首席之路上的一個障礙。江閩雨是故意的,他故意讓他來噁心我,來氣我。」

許維哲失聲道:「你、你做了什麼?」

周暉輕描淡寫:「拆除障礙!我花了一大筆錢找了個司機,讓他在盛驊來紐約演出時,發生了一起車禍。真好,傷的是頭。這不,他立刻就退隱了,乖乖給你讓了路。」

「你實在太可怕了,你這是謀殺!」許維哲覺得周暉要麼是個神經病,要麼是個魔鬼。

周暉鎮定自若:「我是為了你才謀殺的。盛驊現在人是看上去好好的,我猜測他腦子出了大問題,不然他怎麼會退隱一次,又退隱二次,一定是惡化了,他也活不長了,很快就要和江閩雨那個死人作伴去了,所以你盡可以大步向前走······」

突然,門外傳來重物墜地的撲通聲,然後咕嚕咕嚕,像有什麼在滾動。

許維哲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和周暉對視一眼,周暉的臉慢慢白了。許維哲定了定神,走過去開門。門一開,幾個蘋果、橙子爭先恐後滾了進來,琥珀一臉的晴天霹靂,她的腳邊是裝水果的紙袋。在她身後,站着懷特先生,手裏緊緊攥着手機。屏幕亮着,不知是在通話,還是在幹啥。

許維哲喉嚨一緊,他屏住呼吸,伸手想去抓琥珀。好像不抓住,他和這個世界就失去了關聯。琥珀慢慢往後退去,甩開了他的手。他從沒有這樣執著過,又把手伸了過去。一陣冷風吹過,他哆嗦了下,耳邊又聽到撲通一聲,比剛才的聲音更響。他回過頭,原先站在窗戶邊的周暉不見了。

懷特先生越過他跑了過去,他也跟着跑了過去。窗戶大開着,他探頭朝下看去,周暉伏身倒地,鮮血在她的身下慢慢溢開,這景象和江閩雨從舞台栽下樂池時是一模一樣的。

他沒有覺得意外,她活着就是為了夢想,她承受得了夢想破滅一次,承受不了又一次。這一次滅了是徹底的滅了,她連個恨的人都沒有,活着太無趣了。

馬克.吐溫說:狂熱的慾望,會誘出危險的行為,干出荒謬的事情來。

周暉的慾望不是財富,不是強權,也不是來自於肉體,而是對首席之位的夢想。先是江閩雨,再是他,他們都幫她實現不了她的夢想,而她年紀太大了,等不及再去找三個,她對這個世界太失望,她放棄了。她一定是慎重考慮才跳下去的,以後,她該安寧了。

她安寧了,他呢?她可能都沒考慮下吧,她從沒把他當成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只有一個:福寶。他會如何,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醫生和護士不斷地向病房湧來,許維哲和琥珀被擠到了走廊上。他對琥珀說道:「你走吧,待會媒體就要到了,你在這裏會很不方便的。」

他的手緊緊地攥着她的手臂,這不是他的真心話,其實他很想她能留下來陪他。他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麼鎮定,他很害怕,也說不出怕什麼。好像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是海市蜃樓,陽光一出來,就會消失了。如果他是一座雕塑,現在這座雕塑,正在開裂,很快就會化成一攤粉末。

琥珀的心早就飛向了遙遠的東方,可是許維哲看上去很不好,她有點為難:「我······」

「你走吧!我沒關係。」他的指尖在用力,琥珀都感覺到疼痛了。「還有,對不起。」

「她是她,你是你。」琥珀還是分得清的。

許維哲短促地笑了聲,他命令自己鬆手。指尖一根一根地鬆開。「走吧!」他兩手緊握,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

「我去打個電話,然後再來陪你。」琥珀其實也不比他好到哪裏去。

真是個善良的女孩!「不用了。凱爾快到了。」

琥珀急急地走了,他看到琥珀剛轉過身就急忙把手機拿出來,應該是打給盛驊吧,想確定他好不好。真讓人羨慕!

「琥珀!」

琥珀回過頭,他揮了下手,朝她笑笑。「沒有事!」就是想叫她一聲。

他記得琥珀曾對他說過:願你總能到達希望的終點。現在,他把這句話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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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風雲(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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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玫瑰的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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