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無征

第127章、無征

前來漢中郡傳信之人,乃是馬謖。

他的官職亦然有了定論:不再為大漢決策中樞的相府僚佐,乃是轉為漢中郡府丞。

左遷之意,一目了然。

畢竟,他先前乃是實權參軍,與蔣琬及楊儀等人權柄同。

而蔣琬如今已然協助留府長史張裔統留府事,決策整個益州的政務了。

然而,他並沒有頹廢之色。

丞相諸葛亮如此安排,隱隱之中對他有所期待。

蓋因今漢中郡將要作為隴右的糧秣之地,且鎮守漢中之人乃是素以性情忠厚著稱的趙雲,亦然是應對逆魏從東三郡及關中來襲的督帥。

馬謖充任府丞,既能署政務之事,亦可為趙雲參詳兵事。

堪稱人盡其才,日後不乏再復起之機。

唯一尷尬的,乃是他將受被丞相留在漢中調撥糧草輜重的楊儀統領。

不過,磨去鋒芒稜角的他,應不會再有意氣之爭了。

隨着他的到來,諸葛喬亦可卸下了留佐楊儀的漢中職務,是故被丞相召與鄭璞一同趕往隴右。

鄭璞讓張嶷領步卒在後,讓楊霽領騎卒先前趕往冀縣落營寨,自身帶着傅僉及扈從乞牙厝等人,與諸葛喬倍道而往。

沿途見無數隴右豪族車馬粼粼,在僕從簇擁及漢軍士卒護衛下,沿着祁山道連綿數十里。

還逢面了陳式。

他親衛前後,簇擁豪族最多。

且是許多豪族讓奴僕駕着馬車,讓自家支系女抑或者妙齡伎樂端坐在上。

鶯鶯燕燕漫道走,巧笑倩兮盈路行。

讓陳式臉龐猶如潑滿了墨汁,漆黑一片。

他安能不知,此些豪族的打算?

不外乎是想尋個契機,與他巴結上干係,然後依託他軍中權柄,遷居漢中后亦然能舒適的當「豪右」。只是這些豪族沒有思及,他能被丞相遣來主事,豈是幾個女子便能亂了心思之人?

不過,他心煩歸心煩,卻是沒有下令驅逐。

軍中素來艱辛,鮮少歸家。

是故,隨他左右的將士,因在此些女子在側,無論行軍還是護衛都幹勁十足。

唉,權當是讓他們望梅止渴罷。

鄭璞與諸葛喬至,見狀不由莞爾。

其中鄭璞還仗着熟稔,還打趣了幾句陳式「老當益壯」等言辭。

讓陳式虎起臉,佯怒而責,揮手驅趕他們莫要在此礙事。

且行,且急。

一路奔波,至冀縣。

鄭璞二人經甲士通報后,步入丞相改設為隴右官署的太守府。

堂內,丞相端坐正席居中。

後有一人仄案而座,鋪展筆墨硯台,乃是故相府長史王連之子、充任隨軍記室的王山。

左右各列三席,已有人在座。

右側乃相府長史向朗居首,次為昔日廣漢太守、今轉為相府掾的姚伷。

末位虛席,應是給諸葛喬預留的。

左側關興居次、姜維再次,將首席空了出來。

不言而喻,乃是留給鄭璞的。

他以相府參軍兼領武職,無論官職還是職權,皆蓋過了關姜二人。

抑或者說,如今鄭璞的職權,除了趙雲、魏延與吳懿以及高翔等老一輩宿將之外,已然可稱為青壯輩的軍中第一人。

畢竟,關興今仍隨在丞相左右,充任臨戰將率。

而調入虎步軍的姜維,乃是充任將佐,受虎步軍統領孟琰所節制。

至於丞相為何如此大作周章,召涵蓋元從、荊襄、東州、益州以及隴右降將諸多人來共議,是因鄭璞的上書,乃是以可參與朝政的參軍之職,洋洋洒洒了數千言。

其中涉及之事,不僅僅是想遷化外白馬羌入境。

一番見禮,各自入席。

而席居丞相后側的王山,已然執筆點墨,等着錄言記事。

只見丞相揮了揮手,讓護衛於門外的甲士離得遠些戒備,側頭目視鄭璞而言,「子瑾之書,我已閱之。其中諸多細節,我亦與在座諸人共議過,其中細節末梢多有相悖之論。今急召子瑾來,乃是想詳聞子瑾諫言各策的初衷,好作定論。嗯.........」

言至此,丞相脫了一尾音。

垂頭目視案幾,只手從鋪展多片布帛中挑選其一,方繼續言之,「子瑾且將『固本益州』之策,細細敘之。」

「諾。」

垂頭恭聲領命,鄭璞朗聲道,「丞相,諸君,我且試言之。如有不妥之言,還請不吝斧正。」

謙言客套罷,便開始口若懸河。

「今我大漢奪回隴右,乃數年蟄伏之功。經此一戰,無論士卒及糧秣輜重損耗,皆已然傷筋動骨。且,逆魏必然不甘心失去隴右,定會遣重兵前來駐守關中及涼州,反攻於我軍。」

「我大漢本式微,若不積穀豐民,恐難於抵禦逆魏頻頻來戰的消耗。我大漢根本乃益州,若不能固本,隴右便無有持續作戰的根基,不可守也!」

「是故,璞近日作思,得固本益州三策,請丞相及諸君共論之。」

言至此,鄭璞起身,拱手給與席之人作禮。

「其一,乃鼓勵黎庶生育也。」

鼓勵生育,歷朝歷代都有所為之。

最典型當屬越王勾踐的「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

然,如今大漢的舉國資財,皆用於徵伐,無有餘財效仿之。

是故,鄭璞所提的諫言,乃是更改朝廷對黎庶按人口徵收「口賦」與「算賦」的方式。

口賦屬於軍賦,乃是「為治庫兵車馬」之錢,民年十五至五十有六皆繳。

算賦屬少府,歸皇室所用,乃年七歲至十四皆繳。【注1】

但天下洶洶數十年,田畝兼并嚴重,黎庶無有恆產者眾,因無力繳賦而不敢多生養。

若是想滋生人丁,必須讓黎庶將這層顧慮去掉。

而鄭璞的辦法,便是去掉「口賦」與「算賦」,改為「攤丁入畝」!

以徵收田畝之稅,代替人丁之賦,讓黎庶生養後代,無有繳不起賦的顧慮。

自然,如今若是強制將豪族田畝丈量,恐會引發巴蜀之地的動蕩不安。而鄭璞的本意,乃是試着在漢中郡以及武都郡推行。

此些地方的人口,早就被逆魏所遷徙而走。

土地空閑比比皆是,新遷徙落戶的黎庶,皆是官府統一畫田而定,並不存在侵害豪族利益之說。只要推行此策,且向巴蜀黎庶承諾遷居漢中可授田,便會有無數貧無立錐之地的黎庶,或充當豪強大戶的徒附,抑或者是苦於賦稅而逃亡山野的隱戶,皆會蜂擁而來。

畢竟,黎庶者,所圖不過溫飽苟活。

能有自屬田畝耕耘養家小,而不附於他人,亦不苦於賦稅,孰人會拒絕?

如此一來,便可讓漢中郡的人口迅速豐盈,成為日後隴右征戰的糧秣之地。

不過,「攤丁入畝」之法,乃是長久之計。

男十五方成丁,非二十年之功,無法見到人口滋長的盛況。

是故,鄭璞的短期見效之策,乃是其二:引民。

南中各郡,地處偏遠之地,大漢歷來對各部落首領推行「羈縻」政策,來維護地方安穩。

僅是讓各部落定期上貢物品,無有徵收賦稅。

亦會某種程度上,催生貴胄世襲、貧者累世為奴僕的狀況。

且部落之間,常有互攻兼并之事。

而鄭璞諫言朝廷設「撫民使」,遣去南中各郡長期駐紮,招攬那些戰敗的部落抑或不想再為「人下人」的蠻獠,遷徙來漢中或蜀地落戶。

且,以如今「茶馬古道」已然再通行,鄭璞亦諫言朝廷私下組建「國商」,攜帶蜀錦等貿易之物,去與永昌郡西南部不服王化的土蠻頭人交涉,換取土人男女奴僕而歸。

不管是充當鹽井鐵礦的勞力,還是編入戶籍為國耕耘糧秣,皆可裨益一時。

自然,對於西北境外的白馬羌,亦然讓原先的白馬氐王楊霽,嘗試着去溝通無有「內附」的可能。

然,非是楊霽大父楊騰那般召胡入內,聚眾而居,養虎為患。

乃是效仿對武都氐王符章之策,封首領顯赫官職,讓其直系血脈封侯得世代享富貴,而將其部眾打散入各郡縣安置。

或征為兵卒,或讓其務農桑,為國裨益。

一番口感舌燥,鄭璞敘罷,便再度拱手,說道,「丞相,諸君,此乃我所思的『益州固本』之策。如有細節不敘全之疏忽,還請不吝明我。」

「嗯,子瑾為國裨益之心,可嘉!」

高居主位的丞相諸葛亮,笑顏潺潺,先是讚賞了鄭璞的用心,方目視與席眾人而謂之,「子瑾之謀,已然明示之。諸君若有疑慮,抑或覺得其中不妥之處,盡言之。今乃為國定策,不必顧及其他,乃各抒己見,取求同存異耳!」

「諾!」

眾人得言,皆朗聲而應。

而群下官職最高,且履歷最重的向朗,向著鄭璞微拱手,率先發問,「子瑾,我身為相府長史,有理國家資財糧秣之責。是故,亦知今國庫已然不豐。若依著子瑾去口賦、算賦,改徵田畝稅之策;以及耗輜錢糧取民遷民,恐三五歲之內,國將無有資財可供北伐矣。不知子瑾可曾有思,將如何益補軍用之需?」

聞問,鄭璞拱手回了一禮,囅然而笑,「回長史,我自是有思過的。」

言罷,便向著丞相行禮,「丞相,璞竊以為,我大漢三五歲之內,當以守境安民為上,不可再兵出而伐。」

「哈哈哈~~~~~」

頓時,丞相撫掌大笑,欣慰而言,「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頓了頓,又輕輕頷首,催聲道,「巨達多署政事,難有時間思謀軍略,且與席之人,或亦有不明者。嗯.......」

微微作鼻音,丞相便將視線落在姜維身上,「伯約乃冀縣人,且胸有韜略。且來敘此緣由,無需顧忌。」

「諾!」

聞言,姜維垂首,恭敬作禮應聲。

且給與席眾人團團作禮,「在下才淺,姑妄言之,僅供諸君參詳。在下竊以為,鄭參軍之意,乃是今隴右四塞之地,我軍難圖全耳。」

然,源於山川河流的走勢所塑造出來的地形,隴右亦有四塞險要之說。

南塞險要,乃是西漢水途經的祁山河谷。

只需扼守住祁山祁山河谷中的木門道、四門谷、貓眼峽,便可卻南來之敵。

東塞險要,便是蕭關道、隴關道以及渭水河谷。

如今東、南已然被大漢所佔據。

而北塞險要,乃是位於武威郡內,居祖歷縣內的鸇陰城塞渡口。

其地勢,東部與北部有屈吳山脈,隔斷來自河套平原的侵襲,且是祖歷河注入大河之處,乃天然的險關。

至於西塞險要,位於金城郡內,乃是既可北渡河西四郡,又能西連河湟谷地的四望峽。【注2】

其峽谷,以放眼四望,皆目視於河而得名。

乃大河匯流之處,北有庄浪河注入,東有大河出峽流,西南有大河進峽,西北有湟水匯入大河。與鸇陰城塞類同,乃是地勢造就的天然險關。

隴右四塞險要,若能盡歸大漢所得,則可高枕無憂。

哪怕是逆魏十數萬大軍來襲,大漢僅需四塞各遣數千兵卒,留兩萬兵馬居天水郡作為機動馳援,便可卻敵於外。

而姜維聲稱的,隴右四方險要如今不可圖,乃是大漢的騎卒太少了!

金城郡內的四望峽,尚可以步卒出隴西河首之地,從狄道沿着洮水走大河,北上而攻之。

然而如今,逆魏涼州刺史徐邈,已然遣大軍屯於金城。

大漢非一時可奪之也。

而鸇陰塞城,則是更加困難。

因其離天水冀縣,有數百里之遙!

其中,祖歷河乃是苦水河,人畜鳥獸皆不可飲。

且流域之內,乾旱異常,草木難生,是故也渺無人煙。

乃是天然的騎戰之地!

大漢若想攻之,須有精銳騎卒四五千,沿道鋪展警戒,方可護住糧道不被逆魏的騎卒襲擊。

而今大漢的騎卒,尚不能稱為精銳,且為數甚少。

無法護住糧道之下,亦然不能做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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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零陵先賢傳》記載,「漢末產子一歲則出口錢,民多不舉產。」】

【注2:四望峽,於明清時改稱為「八盤峽」。因登山蹬道迂迴曲折,幾達八折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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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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