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怒號

第142章、怒號

春正月,下旬。

繼鮮卑禿髮部退歸后,魏軍再度頻頻異動。

關中駐軍為搶修秦嶺山脈的棧道,已然與趙雲部小戰摩擦不斷。武都陳倉道散關、關隴三道皆有增兵而來,虎視眈眈乘隙犯境。

而在漢陽郡的魏延與吳班部,則是一刻不敢懈怠。

魏徵蜀護軍夏侯儒領騎二千、金城太守郭淮領騎一千,倚仗着機動性輪番徘徊在蕭關道之北以及長離水河谷。【注】

既不長驅而入,亦不與漢軍爆發衝突。

猶如那狩獵的狼群,時刻尋覓著一擊必殺的機會。

令漢軍如鯁在喉。

以步卒結陣來營地,魏軍便轉頭趕赴另一側,始終望塵興嘆。但若以騎卒前來驅逐,魏軍便徐徐而退,隱隱有誘戰之意,讓趙廣不敢深入。

畢竟,無有步卒在後為依託,他孤軍追逐而往,極有可能被伏殺。

無奈之下,只得日夜巡視,被動守御著。

諸多軍情匯流至冀縣時,丞相諸葛亮笑顏潺潺,對着身側的關興輕聲而謂,「今春之後,我大漢隴右可得一二歲安寧矣!子瑾籌畫策算,可謂無有遺,安國當勉之。」

言罷,先遣人將軍情送至隴西狄道,便外出巡視因歲末大雪壓塌房屋而被官府安置的黎庶去了。

讓關興聞言有些茫然。

謀事謹密的丞相,並沒有將此事提前透露於他。

隴西,大夏縣。

半點暖意都沒有陽光,撫摸在皚皚的白雪上,讓這片冰封了的大地,恬淡而又寧靜。偶爾一陣朔風呼嘯而過,挑逗了凝結霧凇的雀躍,落了滿地都是。

一直黑漆甲胄的魏軍,正在朔風中艱難跋涉著。

「撲~~哧!」

一記戰馬的響鼻聲,打破了行伍的沉默。

從河首蔓延至上門峽的太子山脈北麓,谷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雪,讓戰馬也走得有些艱難,一如魏將軍王雙的心情。牽着戰馬的他,伸手輕輕安撫著坐騎,又回首目顧蔓延了兩三里的麾下。

月初他被大將軍曹真,授命為此番來襲隴西狄道的主將。

接令之時,他心中滿是熱火,建功立業的豪邁之情洋溢身軀。

待領本部兵馬到了金城郡,跨過四望峽的險要,目睹著洮水長長的河谷以及得知詳細的作戰計劃后,滿腔熱血便隨着寒風化作憤憤。

他覺得此番突襲,多有不可取之處。

因為大將軍太過於謹慎了!

準確而言,乃是雒陽朝中袞袞諸公以不諳兵事的言辭、以去歲戰事不利的苛刻,束縛了大將軍的放手施為。

當他得知奇襲狄道之時,便以為可將萬餘步騎驟然而出,趁那漢軍措手不及之時,一舉奪下城池!隨後趁著此時間差,修築防禦工事、補充軍械輜重以及囤積糧秣,以備駐守在隴右的漢軍前來反攻。

但從金城郡轉來大夏縣時,涼州刺史徐邈告知的作戰計劃,卻是決然不同!

此番來襲的兵馬,共有萬餘人。

前驅之軍,乃是讓他所領的七千兵馬。

為了避開洮水下游漢軍游騎的偵察,乃從大河走另一支流大夏河進入河首之地。

入大夏縣后,別遣千餘人駐守後退之路,他領餘下六千兵馬繞太子山脈襲擊狄道。而徐邈領四千兵馬在四望峽為後應,等候消息。

如他襲狄道戰事不順,徐邈便來接應他歸去。

如狄道一戰而下,徐邈便運送輜重糧秣等物前來,讓他得以修繕工事駐守,以防漢軍反撲。

且兵出之際,徐邈還特地轉了大將軍曹真之言,讓他謹慎行事,萬不可冒進。

「狄道可攻,則攻之;若不能,則歸師,令士卒得周全即可。萬不可強為之,徒增傷亡。」

如此調度,如此言辭,令他覺得太過於保守了。

出其不意的奇襲,本就是弄險!

步步求穩,豈不是坐失戰機?

再者,沙場之上乃向死而生,當一往無前也!

他受大將軍曹真節制而戰不少年了,深知統領過虎豹騎的曹真,以往調度作戰十分果斷。

諸如討伐雍涼各地叛亂時,就不曾有過如此畏手畏腳的將令。

唉.......

去歲隴右之失,本非大將軍之過,卻讓大將軍被那群清談座論的迂腐之徒所累!

思至此,王雙又有些壓制不住心中的憤憤。

深深的吸了口寒風,他揮手招來身側的親兵,「去告知鹿將軍,督促后隊加速。此處雖人煙罕至,然不可不提防逆蜀有斥候來巡查。」

「諾!」

待那親兵領命而去,王雙便翻身上馬,往前軍而去。

雙眸之中的神彩,已儘是昂揚。

從細作打探到的軍情,以及河首羌人部落提供的消息,讓他覺得狄道不難攻下。

狄道,從秦昭王時期便是隴西郡的治所。

入漢后,又因是絲綢之路的中線與西線必經之路,是故城池修築異常堅固。

後來河右百餘年紛擾,數度被羌胡部落攻陷;靈帝時期那場讓涼州不復朝廷所有的羌亂,更是讓狄道城池徹底毀於戰火。

至魏文曹丕時期,朝廷以絲路中、西二線被羌胡部落所堵,以及河首與河湟區域叛亂不絕,便將隴西郡治所轉至渭水流域的襄武縣,更是讓狄道失去了戰略意義。

今新修築的城池,城牆不過一丈有餘。

無需雲梯、攻城車等大型器械,也能蟻附越牆攻入城內。

自然,此一切前提,乃是建立在涼州刺史徐邈的故吏蔣流,所傳遞的軍情絲毫不誤的基礎之上。王雙自信,以自身本部五千驍銳士卒,出其不意攻破僅有三千士卒駐守的狄道,可一戰而下!

此戰,乃我等征伐沙場的將士,得以掙脫袞袞諸公口舌束縛之機也!

當狄道城池甫一映入眼眸時,王雙滿腔壯志躊躇。

當即,便分出部將別領五百士卒,去毀了洮水之上的浮橋,以防東岸高翔部的士卒來援。

雖然軍情之中,聲稱那座蜀軍大營內僅有千餘人,無需懼之。但也需防備己軍正奮勇攻城之時,他們倏然殺來動搖了士氣。

隨即又遣副將鹿砦,領軍兩千別攻狄道南城門,自身領其餘兵馬攻西門。

且他用了一個法子,便徹底抵消了城牆的優勢。

乃是參照攻城車的造法,讓兵卒們用木頭及圓盾造了個斜坡形狀的台階,高半丈長一丈有餘,只需推到城牆下,就能將城池變成小緩坡。

很簡陋,卻十分實用。

身手稍微矯健的兵卒,藉著助跑兩三步就可以躍上去。

此亦是他僅讓士卒負二日之糧,人皆攜一兒臂粗木條而來的緣由。

只不過,他白費功夫了。

當狄道城牆上示警鼓聲雷鳴時,素來受士庶愛之的游楚,領着城內青壯配合五百士卒守備南城門。鄭璞便領着張嶷兩千人從城西門而出,依託城牆列陣而戰。

乃是很常規,也是很實用的陣形。

大櫓兵壓前推進,長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對此,王雙有些疑惑,亦帶着一絲不安。

蜀軍竟然棄了地利出城來戰,必有所倚仗也!

然而,他也退不了了。

他麾下一路兼程而來,蜀軍則是以逸待勞,無論兵卒的士氣還是體力都容不得他退兵。

不然便是被蜀軍銜尾追擊,士卒一潰千里的結局。

「咚!」

「咚!咚!」

正當他大聲號令各部士卒嚴陣時,漢軍陣內便響起了如雷的催戰鼓聲。

只見漢軍陣列中,數個士卒提一雙手反縛面色灰白之人,至陣前便手起刀落,砍下了首級。

看似,類同於戰前祭旗。

卻是讓王雙的瞳孔急速凝縮。

他聽聞過,徐邈大致描述過蔣流的容貌如何,而今被梟首之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

亦是說,蔣流內通之事,蜀軍早就察覺了!

我軍中計矣!

後知後覺的他,心裏一片凄涼,連忙勒令讓兵卒靠攏結陣而守。

因為他知道,此地的漢軍絕不止於眼前的兩千!

如在洮水東岸落營的蜀將高翔部,恐萬餘人皆不曾離去!

「戰!」

「戰!戰!」

正如他所料,當眼前的兩千漢卒緩緩推進之時,洮水上下游皆隱隱傳來了高昂且整齊的求戰聲。

天際線外,數桿綉著斗大「漢」字的旌旗,陸續冒了出來。

旌旗的背後,無數身着赭紅色軍服的兵卒,在各自將佐率領下,密密麻麻的圍困而來......

於剎那間,狄道城外積雪染白的原野,迅速被火紅色的洪流,急促的蕩漾暈開。猶如初生的朝陽,賦予了天地間妖艷的萬道霞光。

山坡上的樹木積雪在恐懼中抖動着,被士氣如虹的激昂之聲震得嗦嗦落下。

來的正是蟄伏數月的高翔部。

他麾下的萬餘士卒,不曾離開過狄道。

而軍糧的補給,乃是鄭璞每每旬日遣軍夜出西城門而旦歸南門之際,除了效仿董卓兵寡而示勢盛外,還趁機給他運送了糧秣。至於為何漢中郡的兵力突然驟增,一部分來自新募的白馬羌,另一部分乃是劉敏麾下屯田鄉勇所偽裝的。

正如曹真佯作大軍將伐巴蜀,掩蓋奇襲狄道戰略意圖類同;丞相諸葛亮也讓趙雲、陳式等人配合,讓鄭璞之謀順利騙過了魏軍的細作。

是故,如今的王雙心若死灰。

看到無數漢軍合圍而來,他便知道此戰不可能勝了。

唯有的希望,乃是結陣而守,堅守到遠在四望峽的徐邈得知消息率軍來救。

「敵襲~~~~」

「列陣~~~~~」

他凄厲的吼聲,猶如深山老林的夜梟般歇斯底里。

但是他麾下,那些因中伏且敵我懸殊而面色大怖的士卒,尚能如他所願誓死而戰嗎?

答案是否定的。

無數魏軍將士已然頻頻後顧,偷眼看去方才來時的道路。

他們不是將領,沒有精通諸如「退則必敗」的兵法,唯有讓那求生的本能佔據了腦海。

結陣而戰,面對數倍蜀軍則必死無疑。

如若倉皇亡命而去,或許能逃脫被殺戮的結局。

只是他們尚未做出決定時,紅色的洪流便從迎面撞了上來。

大櫓甲士以身軀化作重力,頂着盾櫓撞開魏軍的盾牆;無數長矛兵尋到了間隙,將魏軍陣列撕開無數個小缺口,且讓出了中間的道路。讓緊隨他們身後的刀盾兵,揚起了閃耀着陽光冷芒環首刀,蜂擁而入。

迸發了一句讓天地色變的怒號:「克複中原!」

吼聲如雷,刀光匹練!

頭顱飛紛,殘肢飛舞,鮮血飛揚!

火紅色的大漢旌旗奮勇向前,銳不可當。

如果從蒼穹之上俯瞰,只見大漢將士化作了無數道火紅洪流,猶如那脫離強弓的箭矢一般,深深突入了魏軍陣內,擋者披靡!

將那漆黑甲胄的匯成的方陣,衝擊得支離破碎。

於無數人兒慘死前的哀嚎、受創將死未死的悲鳴聲中,魏軍終究還是迎來士氣崩潰。

有些人扔下了刀矛俯首請降,有些人反身往後方亡命而去,且是不管不顧的用手中利刃劈開所有擋路的袍澤。

「將軍速走!」

魏軍金鼓旌旗側,面如死灰的王雙,被親衛們拉扯上戰馬往後疾馳而去。

接戰不足半個時辰,魏軍已然再無轉機了。

尤其是被他別遣去攻打狄道南城門的副將鹿砦,首級正被漢軍將率提在手中,歡呼著繞道而來。

只不過,當他被親衛擁簇逃去之時,有一股悶雷聲由遠至近。

楊霽領着五百騎卒,已經繞到了他的陣后,正夾擊而來。

且與他並驅在前的將領,身長八尺有餘,壯如熊羆,手提丈八馬槊咆哮如雷。

他是張苞。

因長離水河谷伏擊鮮卑之戰,別領騎都尉,被丞相遣去臨洮與姜維共同主事牧馬場之事,以備日後可統領步騎協力作戰。

路過狄道時,他抽空前來尋鄭璞敘敘久別之情,卻不想正恰逢其會,便自發請命驅馬與楊霽並肩而戰。

而王雙見漢騎迎面而來時,便目眥欲裂。

他沒有退路了。

後方的漢軍很快便會追上來,前方的漢騎太多,他既使撥轉馬頭繞道,也無法避開圍堵。

想突圍而歸,唯有從這些漢騎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是故,他不停的踢著馬腹,讓戰馬繼續馳騁向前,只手緊握著長矛,鬚髮皆張而怒號。

「擋我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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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先前忘了註釋。蕭關是西漢名稱,東漢改稱作「瓦亭城」。位於今固原市涇源縣大灣鄉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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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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