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回絕

第153章、回絕

落門聚,盧家依山宅院。

正襟危坐的諸葛恪,蹙眉耷眼,捋胡而思。

而居右而座的鄭璞則是舉盞自飲,將目光投去矮山蒼翠中,好整以暇等著諸葛恪的思定。

他已然將議價的後路徹底堵死了。

隨後的議論,僅是吳國願不願意接受大漢作價高昂的問題。

不過,他覺得吳國無法拒絕。

緣由,不外乎是「物以稀為貴」。

既然孫權膽敢在大漢剛剛奪回隴右,便遣人前來商議購置戰馬,必然做好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準備。

再者,孫權既然稱天子號,出於激勵江東群臣士庶以及鞏固基業的考慮,也會盡心厲兵秣馬積極備戰北伐逆魏,以圖他日可得眾志成城進圖中原之心。

不過是多付出點糧秣罷了!

又如何能比樹立君威、帥厲群臣更重要呢?

正如鄭璞所料,諸葛恪沉吟少時后,也終於再度出聲。

「鄭君,每匹戰馬作價糧秣四千五百斛,我吳國承擔不起。不若折中少許,每匹我國付三千五百斛,餘下千斛糧秣以其他物資等價作抵,不知鄭君意下如何?」

「哦?」

聞言,鄭璞揚了揚眉。

故作姿態的垂頭思慮后,方微微頷首,問道,「我大漢與貴國乃共盟討逆魏,葛君有言至此,我亦不好再作苛求。就是不知,葛君將以何物做抵值邪?」

「自是金貴之物。」

諸葛恪亦笑顏潺潺,輕聲謂之,「我吳國東臨大海,南有交州,所出奇珍異寶極多。如光珠、軻蟲、翡翠、水精、琉璃、蚌珠........」

話未敘完,卻見對席的鄭璞已斂容,凝眉成川。

不由,亦讓他也遏止了話語。

略略作沉吟,便疑惑發問,「鄭君似是不喜?」

「我自是不喜!」

鄭璞怫然不悅,聲音略帶着些許羞惱之意,「我以誠待葛君,葛君卻欺我智短乎!」

嗯?

我言辭有誤邪?

頓時,諸葛恪目露詫然,亦斂容拱手而問,「鄭君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似是被激怒了的雄獅般,鄭璞猛然昂起頭,聲色俱厲,「敢問葛君,我大漢要此些翡翠、水精與琉璃之物作何用?可令士卒飽腹食乎!再者,葛君既已知我大漢上下皆尚清簡,今卻以此些華而不實之物來抵糧秣,乃作何居心邪?莫非是欲見我大漢重現桓靈二帝時傾頹之象乎!」

呃.........

雖翡翠等物華而不實,卻是可以與豪族大戶換糧秣,亦或者是作賣給羌氐部落的豪帥啊!

再者,我吳國人皆喜玉石等物,亦無有傾頹之象啊!

諸葛恪不由心中喃喃,覆在膝前的手亦忍不住輕撫著腰側青翠欲滴的玉玦。

只是見鄭璞憤憤作色,又恐今日之議再度不歡而散,終究還是咽下辯解之辭。

唉,有求於人,且先屈尊吧。

心有所決,他頗為鄭重的離席作禮告罪。

曰:

「天地可鑒,日月可表,我絕無此心。我吳國與貴國乃唇齒相依者也,安能有叵測居心!方才失言,乃我心切求成購置戰馬之事,以致一時思慮不周耳,還請鄭君莫見怪。」

呼........

聞言,鄭璞闔目長舒一口氣。

方起身回禮,說道,「乃是我性剛,誤解葛君之言了。」

就是再度入座后氣氛有些僵峙,一時之間,雙方竟無有言語。

「咳,咳。」

一陣沉默后,諸葛恪輕咳數聲化解尷尬,輕聲說道,「既然鄭君不欲此些浮華之物,我便再提他物吧。如今貴國勞力匱乏,不惜與偏遠永昌郡的土人蠻夷豪帥交易,圖引婢僕來隴右,我國為共盟,理當助力一二。不若我歸稟我國天子,從交州引些婢僕與貴國,權當作抵糧秣的差額,不知鄭君以為可否?」

「這個.......」

鄭璞聽罷,面露難色。

捏須猶豫少許便搖了搖頭,露出滿臉可惜之色,「葛君所言,乃憂我國所憂,令我感銘五內。然而,我國願意作賣戰馬的初衷,乃是糧秣不豐也。若是如葛君所言換歸來婢僕,乃是再增糧秣損耗而已,於時局無有裨益之處,還請葛君恕我不能接受。」

「哈,乃是鄭君身在局中矣!」

當即,諸葛恪便揚聲反駁,捋胡而道,「先前鄭君有言,貴國漢中與武都二郡無民實邊,以致隴右各部軍士糧秣皆從蜀地轉運。若是應下我方才所提,將婢僕用於實邊屯田,三五年後豈不是可緩解軍中糧秣之缺?」

言至此,他顧盼間隱隱有自得之色,不等鄭璞作答,又繼續說道,「再者,我雖不才,卻也敢斷言,貴國奪歸隴右不過一歲有餘,今當撫慰黎庶為上。若想進軍涼州,無有三五年演武積穀、修繕甲兵之功,恐難成行!」

「哈哈哈~~~~」

諸葛恪甫一話落,鄭璞便撫掌大笑,「葛君經達權變、機鑒先識,委實當世俊偉也!」

贊罷,便頷首許之,「如此,便依葛君之議,以婢僕抵糧秣吧。」

「善!」

諸葛恪拱手作謝,喜逐顏開,「多謝鄭君允之。我歸國后,定力諫我國天子,促成此議!」

又舉盞而邀,「鄭君,飲!」

「飲!」

鄭璞朗聲而應。

待放下酒盞,又出言問道,「不知貴國將欲購入多少匹戰馬?還請葛君明言,好讓我回稟丞相先行備下。」

嗯?

諸葛恪眉毛一挑。

旋即,便心有所悟,微微搖頭而笑。

販賣馬匹,連羌胡部落都不會將種馬作賣,而斷了後續的貿易。

如公馬作賣前皆閹割;而不可閹割的母馬,則是在無有配種之前作賣掉。

大漢亦然如此。

如今正值春夏之交,恰好是北方馬匹繁衍的時節。鄭璞問及數目,便是想確定已然閹割的公馬是否充足。

「鄭君且先以五百匹籌備吧。」

諸葛恪笑道,「我國糧秣儲備不豐,無力購置太多。」

頓了頓,似是思及了什麼,又緊著加了句,「鄭君,可充騎乘役畜之用的馬匹,不知亦可以婢僕做換否?」

鄭璞聽罷,不由心中感慨:此人果然不負有捷智之贊。

因為他無需琢磨,便可猜到諸葛恪此問乃是想用「移花接木」之計。

購置此些僅可充當騎乘役畜的馬匹歸去,便可作高價將之轉賣給江東豪族,以圖益補吳國購戰馬的糧秣之缺。

江東的豪族起居作風皆奢靡,並不吝嗇資財。

諸葛恪每匹騎乘馬作價一千斛糧秣,以他們「田畝連於方國」的糧秣儲備,也絕對是趨之若鶩。

「自是可以的。」

鄭璞頷首,輕笑出聲,「聞葛君之言,便知貴國天子為何以君為使者耳!」

「哈哈哈~~~」

被鄭璞識破心中所思,諸葛恪沒有詫異。

二人皆是滿腹韜略之輩,舉一反三,實屬尋常。

亦不做謙遜之言,而是暢懷大笑,猶如遇上知己般回贊道,「於鄭君當前,我所思所謀,皆無處遁形也!」

事情大致議妥,各有所得二人皆歡喜。

亦終於可以放下心思,執竹箸、割肉小匕埋頭饕餮。

一番酒足飯飽,諸葛恪投目去不遠處的蒼鬱矮山,心忖著今日之議尚有無遺漏之處。

卻沒有發現,另一側的鄭璞悄然回頭,目視着一直候在側的扈從乞牙厝,以頤微微往側一抬。

那乞牙厝見了,也不出聲。

僅是略略垂首示意,便步履輕輕的離去。

「嘶咴咴!」

少時,便有一記激昂的馬嘶聲,刺破了蒼穹,打斷了諸葛恪的思緒。

他也終於知道,來時於途鄭璞贈馬時,為何聲稱所贈的馬匹不過尋常了。

只見溪繞矮山之處,一雄俊無比的戰馬如飛箭般激射而出。一少年郎身着玄色薄氈大氅,裏面玄色布衣,正端坐馬背上揚鞭馳騁。

人既矯捷,馬亦雄駿。

一人一騎氣勢之壯,卻似有如當者披靡之感。

或許,逆魏曹植在《白馬篇》中所書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大概也是這種情景吧?

如若我吳國所購的戰馬盡數如此,組建起來的騎兵亦不會比逆魏的虎豹騎差幾分吧?

就是不知,漢庭所牧養的戰馬雄俊類此者,可願作賣否?

諸葛恪心中不由感慨。

迅即,便偷眼以餘光側顧,卻見鄭璞正含笑捋胡,目視着那少年郎馳騁的英姿,眸中隱隱有欣慰之色。

此子乃鄭君家中子侄乎?

「壯哉!」

心中微微一動,諸葛恪兀然擊掌而贊,「久聞什邡鄭家家學淵博、雋才輩出,今一少年郎便有如此英姿,可見名不虛傳也!」

「哈哈哈~~~~」

聞言,鄭璞大笑。

亦連連擺手,謙虛道,「葛君謬讚矣!謬讚矣!此我弟子傅僉傅公淵,乃我大漢忠烈之後,並非鄭家子侄。」

傅僉傅公淵?

此便是戰死於夷陵之戰的傅肜之子?

諸葛恪心中一凜。

他倏然想起,先前令人打探鄭璞的過往事迹來,也忍不住想到了更多。

如當今的大漢,有諸葛丞相力挽狂瀾,給夷陵之敗后的式微漢室注入了生機,執國三年平南蠻、六年兵奪隴右,一舉將大漢帶出困龍之淵!且以趙雲、李嚴、魏延以及吳懿等老臣充任中流砥柱,哺育小輩將才的茁壯建長。

關興、張苞、霍弋、句扶與王平,尚有從吳國過來的諸葛喬。

其中最年輕且時最出色的,當屬眼前這位領相府參軍的討虜將軍。

諸葛喬曾言於他,謂之丞相時常與鄭璞談論軍計,平南蠻與兵出隴右多取其計,斷言此子他日必然為大漢擎天棟樑。

今又得見,大漢更小一輩俊才的非凡英姿。

故可謂之昔日已淪為枯木的漢室,今逢春抽芽矣!

唉,凜凜人如在,孰可雲漢室傾邪?

漢庭已然再度起勢,不知他日乃我吳國之幸,抑或者乃禍事也。

譬如昔日的湘水劃界。

尚有襄樊之戰與夷陵之戰的積恨。

於瞬息間,諸葛恪心念百碾,竟生出他日禍福之思來。

卻是不知,鄭璞已經連續喚了他好幾聲了。

「葛君?!」

步至跟前來的鄭璞,用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亦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啊?」

驚呼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徑自起身拱手,笑顏而問,「一時自思入神,竟恍惚矣。嗯,不知鄭君喚我何事?」

「無他,日將西矣。」

鄭璞以手指了指天際,含笑道,「隴右各郡縣皆禁宵。我等若不動身歸去冀縣,恐今夜便宿於此地矣。」

「啊.......」

得言,諸葛恪口中一聲驚呼,亦抬頭看了看天色。

他身為使者,宿夜在外並不妥。

如回去后,會被隨行之人稟報於孫權,讓孫權覺得他任事率性玩忽。

「多謝鄭君提醒。」

他拱手做謝,「時日不早,我是該歸冀縣了。」

「與君同往。」

回了一禮,鄭璞側首囑咐扈從牽戰馬來,與他並肩而出。

策馬歸於途,他也不出意外的,問及了鄭璞所期。

「鄭君,不知貴國的戰馬,類同方才傅公淵之騎,可作賣否?」

「哈,葛君貪多矣!」

身軀隨着戰馬起伏的鄭璞,笑聲被疾風帶得有些飄渺,「如公淵的坐騎,我大漢不過數百匹罷了,自用尚且不足,如何捨得作賣?再者,敢問葛君,如此雄峻的戰馬,貴國以何物來換邪?」

諸葛恪一陣默然。

普通的戰馬,鄭璞都作價四千五百斛糧秣了,雄峻如傅僉的坐騎作價再翻數倍都不意外。

他吳國可承受不起。

「葛君莫作此念了。」

見他久久為出聲,鄭璞便寬慰道,「貴國若是討逆魏,進軍之地乃襄陽及淮南,此二處皆水澤密佈,可舟船逞威,暫時不需如此雄峻的戰馬。不若待我大漢奪回涼州、畜養戰馬數萬匹后,再來求購也不遲。屆時,我大漢戰馬富餘了,作價亦會低些。」

呃.........

此話倒是在理。

然而,奪回涼州哪有那麼容易?

大漢一戰而下隴右之地,乃是出其不意,讓逆魏失了先機而已。

今逆魏大兵在側,安能讓大漢再有可趁之機?

諸葛恪暗中腹誹。

想了想,便開口問道,「鄭君,若以婢僕為換,貴國可饒百餘匹與我國否?」

「絕無可能!」

不想,鄭璞聽罷,不假思索便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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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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