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金刀

第166章、金刀

秋八月,下旬。

天空猶如被汲足了墨水的簾幕,漆黑一片。

無數雨線筆直垂下,敲打在秦嶺山脈的山石樹木上,咄啪作響。與此地的金戈之聲,相得益彰。

魏漢的攻防戰,已然持續了一月有餘。

戰事的進展,也向著魏大司馬曹真希望的方向發展。

於他以戰事最高統帥的身份,下達不計死傷進攻的命令后,逆蜀丞相諸葛亮終於如他所願,領着最後的機動兵力虎步軍,趕來了漢中郡的褒中縣。

亦是說,他所謀的奇兵,屯在安定郡蕭關后的近三萬步騎,可建功矣!

斥候及細作等打探到,逆蜀在蕭關外扼守的兵力,唯有蜀討逆將軍鄭璞所領的玄武、蜑獽兩部兵馬。

不過區區五千士卒!

哪怕塞道落營而守,亦不可能阻擋得了魏平、戴凌二人所領的一萬五千精銳虎賁!

更無法遏制鮮卑乞伏部、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所領的萬餘騎卒!

一旦魏平與戴凌驟然出蕭關,分兵困住逆蜀鄭璞部,進發關隴道的列柳城;讓乞伏部與匈奴騎卒便可長驅至長離水河谷一帶,便可讓逆蜀魏延、吳班與陳式等各部在渭水之北的後路,盡數斷掉!

讓他們要麼被困死,坐等糧秣消耗殆盡而士卒嘩變而滅。

要麼決絕出城池、險隘突圍,在魏軍各部重重圍剿中死傷殆盡!

唯有的活路,那就是投降!

就連隴西郡的高翔與馬岱部,都會因為身臨前線而退兵艱難,被魏軍率先趕到武都郡內的祁山道,斷掉歸漢中的退路。

也就是說,只要無有意外的話,逆蜀在隴右、隴西等地近五萬大軍,都會被魏國一舉剿滅!

因為逆蜀無有援兵來救了。

魏國數路大軍進攻漢中郡,將逆蜀丞相諸葛亮、李嚴及趙雲等部都牽制在了漢中。

且魏國的兵力足以抵消,逆蜀的地利優勢。

他們若是膽敢調動一部兵馬去馳援,漢中郡將會被突破!

然而,逆蜀丞相諸葛亮,會為了隴右之地而放棄漢中嗎?

曹真心中自有答案。

因為隴右不守,漢中郡尚且能支撐。

一旦漢中失守,那麼隴右之地也會淪為飛地,且巴地與蜀地都無法安穩。

君不見,昔日武帝曹操攻下漢中郡后,哪怕你那時蜀主劉備尚在,蜀中亦然一日數十驚乎!

如今蜀先主劉備已亡,連番遭襄樊之敗、夷陵之敗的蜀國,再度迎來失土數郡及喪兵數萬,人心豈能安矣!或許,如若魏國攻下漢中郡后,巴蜀之地的叛亂如雲,無數人都爭相前來魏國求降,且甘願充當引路者,博一爵位及子孫榮華富貴矣!

「來人!」

心有所決的曹真,喚來了扈從,將讓魏平及戴凌領軍出蕭關的命令傳去安定郡。

雖說,如今讓魏平等人出蕭關,並非最佳是時機。

如他可再讓各部攻伐十餘日後,讓逆蜀扼守在漢中郡的各部兵馬更為吃力、徹底扼殺其可馳援后,效果更加。

但他也無法再等了。

秦嶺山脈及漢中郡一帶,連續十餘日暴雨了。

攻打漢中郡東大門黃金峽的司馬懿部,因為暴雨導致沔水水流更加湍急,已然無法再形成強力的牽制。讓逆蜀前將軍趙雲遊刃有餘,別遣了兩千餘人去支援儻駱谷的漢中北出口——被將軍費曜攻打得岌岌可危的蜀劉敏部。

而且連日暴雨雖讓逆蜀的元戎弩難以發揮戰力,但也增加了魏軍持續作戰的難度。

濕滑的山穀道路,讓疾奔向前的士卒更容易摔倒。

最致命的,乃是糧秣輜重的持續供給。

他先前囤積在褒斜谷中間小平地的糧秣輜重,在持續一月有餘的戰事中慢慢消耗殆盡,關中三輔已然開始了運送。

而那暴雨引發的小規模山洪與滑坡,衝垮部分棧道,讓糧秣運送事倍功半。

如若再繼續拖延,恐被征伐徭役的民夫,會因為不堪勞役之苦而聚眾鬧事讓後方不穩。

嗯,至於魏軍各部將士的士氣,曹真沒有擔憂。

抑或者說,他不需要去擔憂。

在魏國的軍法面前,將士們只要不陷入必敗的時局中,士氣就不可能崩潰。

因為後方的家眷,讓他們不敢崩潰。

一人戰死,還是全家被誅殺或淪為奴隸,已然運轉了數十年的軍法讓他們皆心中有數。

再者,曹真此番激勵士氣的手段,讓將士們皆願死不旋踵。

此戰若勝,戰死士卒皆有撫恤,且不管戰獲如何,人皆增一斬首之功。

但若畏戰不前、聞鼓不進者,當場誅之!

且追責家眷!

如此臨陣將令,士卒們安敢惜命?

是故,如今魏軍雖然只有褒斜谷一路,堪堪將戰線推到箕谷口,卻已經戰死了兩萬餘人了。

不過如此戰果,讓魏軍上下皆士氣大漲。

不僅是因為逆蜀也戰死了六千餘人。

更因為魏軍一旦攻佔了箕谷口,便沒有了山道逼仄的苛難!

面對漢中郡一馬平川的平地,兵力仍舊是逆蜀兩倍的魏國,讓任何一位將領都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戎馬數十年的曹真,得知逆蜀丞相諸葛亮的大纛出現在漢中郡后,也無比堅定的相信,此戰的勝利即將到來。

然而,可惜了。

他不知道的是,促使丞相諸葛亮領軍來支援漢中褒斜谷的緣由,還有另一個。

乃是鄭璞遣人送的軍報。

曰:「謀已然,蕭關將為我大漢所有矣!」

然也,鄭璞的毒計奏效了。

當居中調撥物資楊儀,遣人驅趕兩千隻羊來到蕭關道時,他便開始了實施毒計。

乃是令人將所有的羊只殺死,將屍體扔在早就挖好的巨大土坑裏。

以溝渠引瓦亭水浸泡。

待十餘日羊屍腐爛后,便在駐守蕭關逆魏兵馬的朝暮造飯的時間,掘開連接涇水支流的溝渠,將屍水注入。每日早晚各一次。魏軍取水造飯時間一過,便再度堵死東向的溝渠,再度蓄水泡羊屍,讓屍水保持毒性。

且還令那些善於攀爬的蜑獽扈從,持續在兩側山脈嚴密觀察著。

好斷定魏軍士卒瘟疫爆發的時間。

讓信使傳書於丞相之時,乃是放屍水的第七日。

蜑獽扈從看到了,一日之內魏軍戍守在關隘城牆上的士卒,連續有十餘人無緣無故的便一頭栽倒在地。

亦是說,瘟疫已然橫行矣!

當即,鄭璞便讓人掩埋了土坑及溝渠。

那些執行的士卒,完事後皆將身上衣物等一併焚毀,且湯水沐浴並獨立設營地別置一地。待到一月後確認身體無礙,方會歸來軍中。

瘟疫這種東西,乃是無差別殺傷的。

他可不像傷人傷己。

至於此刻便將土坑掩埋會不會太早嘛.........

卻是無需擔憂。

屯兵之地,士卒皆被勒令在一軍營之內;一人染了疫病,便會傳給整個軍營。

且又有潛伏期,一旦現出端倪了,便無法再阻止了。

魏軍如今便無法再度阻止。

被曹真任命主事出蕭關奇謀的主將,乃是魏平。

在臨時充任他副將的戴凌,領軍至蕭關后,他將督促防禦守備之事交給了戴凌,自身趕歸安定郡治臨涇縣,督促糧秣輜重的轉運。

因為他一直戍守在安定。

親自歸來督促,可讓羌胡部落與豪右不敢生出事端,以及讓那些被徵發徭役的黎庶更盡心一些。

最初,得到戴凌傳信,聲稱軍中有些許士卒染疾,他還沒有想到乃是瘟疫爆發。

從炎熱的七月進入微涼的秋八月,最是容易染疾的時節。

些許士卒染疾了,也不是什麼意外之事。

他那時,僅是讓戴凌悉心防備疾病傳染,以及讓郡內徵調了大夫過去醫治。

隨後的消息,便令他心若死灰。

屯在蕭關后的一萬五千虎賁,以及鮮卑乞伏部與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的萬餘騎,皆有士卒染疾。

傳播異常迅猛。

一開始僅是十餘士卒,聲稱頭昏眼花及四肢乏力。隔了一夜后,便有數百人出現了類同的癥狀。

且致死率十分高。

患病的士卒,約莫四五日後便死去。

如此癥狀,亦讓他明白了所謂的疾病乃是什麼。

軍中大疫一旦爆發了,任何將率都無法遏制士卒們的恐慌。而此些長期操刀矛而戰的精銳將士,一旦失控了,便會引發不可承受之重。

久經沙場的魏平,當即下令讓郡兵封鎖了從蕭關歸來安定及入關中的道路。

隨後,一邊令人急報於大司馬曹真,一邊領着親衛部曲趕去蕭關。

他想以積威多時的備受士卒信服,力所能及的讓瘟疫不要傳播得太廣。

只不過,他堪堪進發半日,噩耗便傳來了。

年齒早就過了五旬的將軍戴凌,亦然染疾,亡故了。

每日目睹袍澤接二連三的死去,又失去了督將約束的士卒們,終究還是暴動了。

有的絕望之下,四處縱火殺戮;有的聚眾搶了物資,想遁去六盤山內呼嘯山林;有的拼着最後一絲力氣,尋昔日言辭衝突抑或仇讎刀刃相加、有仇報仇。

極少數保留着理智,結伴歸來尋魏平求醫治。

只不過,他們的選擇雖然不同,但結局無一例外。

數日之內便都死了。

因為大疫的誘因,不是士卒們相互之間的傳染,而是源於他們每日果腹的朝暮所食。

亦讓蕭關一帶猶如鬼域。

如此結果,讓魏平欲哭無淚。

在無數倒斃於道的士卒屍體面前,他無法帶着郡兵前往蕭關一探究竟。

畢竟,蕭關大疫爆發的消息傳回來之時,讓安定郡各縣的黎庶皆惶惶不安。有些豪右已然帶着家眷逃亡關中了。

他如果強令帶着那些郡兵前往蕭關,兵變就是必然的結果。

也無法給大司馬曹真交代。

是的,曹真讓他率軍出蕭關的命令,剛剛送達.......

萬幸的是,大疫並沒有傳入安定郡內。

涇水的源頭支流有兩條,在蕭關後方百餘里匯流形成涇水。

那些浸泡羊屍的毒水,鄭璞僅是讓士卒在駐守蕭關魏軍的朝暮造飯時間排放,於水流不斷稀釋下,再被另一條涇水支流分解,入了安定郡內已然無有毒性可言了。

但烏水流域的鮮卑乞伏部,與繁衍生息在朝那縣以北、高平縣以西的匈奴部,則是十不存五。

因為鮮卑與匈奴的騎兵,在大疫爆發以及戴凌身亡后,於恐慌之下便依著本能驅馬跑回棲息地,尋求部落的巫醫求神靈庇護。

但長生天拋棄了他們。

他們與他們坐騎,也都死了。

還將病源帶回來了部落中,讓無數族人為他們的無知付出了代價。

匈奴尚且好點。

魏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正年富力強,沒有親自領着族人去蕭關隨征,是故命硬挺過了一劫。沒有引發爭奪首領位置,而自相殘殺的結局。

就是部落死傷慘重,徹底失去了趁著魏漢相爭之時崛起的雄心與實力。

鮮卑起伏部就慘多了。

首領親自領着族人前往蕭關,也一命嗚呼在歸來的路途上。

讓本來頗為強盛的部落,陷入了四分五裂。

他的那幾個兒子,都被剝奪了首領位置的爭奪權。

部落里擁有威望的巫醫,聲稱死去的首領領軍去助魏國攻大漢,是讓部落無數族人死亡的緣由,是部落的罪人!

罪人的子嗣,是不能被長生天祝福的,亦不可能成為首領的。

是故,乞伏部活下來的人秉著狼群的法則,開始了選首領的環節。亦讓被并吞沒有多久的鮮卑鹿結部,趁機群起反抗。

烏水流域一帶,熬過了大疫活下來的人,又迎來了操起刀矛自相殘殺的時刻。

有些小部落的首領無力角逐,也不想被罔殺,便遷徙歸去北部尋其他鮮卑大人庇護;抑或者是進入涼州河西四郡,與當地的羌胡部落合流。

無論匈奴還是鮮卑,逢此難后倖存人兒的口口相傳里,還給蕭關大疫賦予了神秘色彩。

隨魏攻大漢,必遭天罰!

此言傳入漢家黎庶的耳里,便成為了「魏國得位不正、非天命所歸!」

關中乃是大漢立國設都之地,世家對大漢的故事都不算陌生。

譬如「金刀之讖」。

讖記有云:「劉秀髮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

《漢書》:「夫『劉』之為字,卯、金、刀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蜀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蜀臣
上一章下一章

第166章、金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