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權宜

第168章、權宜

自古以來,殺身報國者不計其數。

然而「士有百行,以德為首」。食君俸祿為國盡忠乃臣子本分,但為國而死還要背負千古罵名,便會讓人心生猶豫。

關乎家族門楣的身後名,有幾人不猶豫幾分?

但今鄭璞在書信中,便勇而無畏的聲稱毒謀若事泄,甘願一人為國當之!

「報國不惜身及榮辱,乃國士之風也!」

沉默了許久,李嚴終於長聲嘆息,感慨道,「今日我方知,昔日孔明之言,為何謂此子他日可為公輔也。」

「唉.......」

聞言,丞相諸葛亮亦嘆息出聲,聲音幽幽說道,「子瑾才學與忠心皆可嘉,然此謀過於狠戾、有傷天和,雖有功於社稷,恐損壽矣!」

對此,李嚴倒沒有多大感觸。

子不語怪力鬼神。

兵者,乃凶也。

既然從征為卒,不殺了敵軍,便會被敵軍所殺。

鄭璞之謀僅是為了滅殺逆魏守備蕭關的步騎,又不是屠戮黎庶百姓,有何傷天和之說?

昔日江東周瑜火燒赤壁、我大漢關侯水淹七軍不也如此嗎?

水火用於殺敵,可被盛讚為赫赫戰功,以屍毒殺敵便是狠戾了?

難不成被焚死、淹死之人,覺得要比被毒死更「仁慈」一些?

對敵之時不狠戾,便是對己軍的狠戾!

試問,以正常的攻防戰,大漢需要多少士卒戰死方可攻下蕭關?

以蕭關的險峻以及戰略意義,不少於五萬吧?

明明可兵不血刃便奪了蕭關,卻因為受仁義的束縛,便讓無數大漢士卒埋骨他鄉,不可取也!

戰場之上,何來仁義之說!

唯有的仁義,便是惜己方士卒的命!

帶着如此想法,李嚴對鄭璞所謀的狠戾頗為讚賞。

只不過,丞相既然已經說狠戾,他也不好反駁。

略作思緒,他便順着丞相的話語寬慰道,「孔明若覺得此事不利於我大漢聲譽,便將今日之事藏之於心,不令世人所知便是。」

言罷,不等丞相出聲,竟將鄭璞的諫謀書信扔進了火盆中。

對此有些猝不及防的丞相,微微愕然才連忙起身阻止,「正方不可!」

就是晚了一步。

書信剛落入燒得很旺的火盆中,便被火舌徹底吞滅了。

亦讓丞相見了,不由連連搖頭苦笑,說道,「正方此舉,乃是陷我於不義矣!」

對!

丞相一直留着此書信,是想着有朝一日屍毒之謀泄露了,便以此書為證來聲稱此謀乃是經過他的決策而定的。

為了讓鄭璞少受點世俗道德的攻訐。

畢竟,丞相為人處世的準則中,從來沒有匱乏過擔當。

而李嚴便是洞悉了丞相此念,佯裝為了大漢的聲譽,先行將布帛給毀了。

如此行事,倒不是對鄭璞又什麼意見。

而是因為如今的鄭璞,不過是領軍征伐的執行者。

但丞相是執國者,肩扛着大漢復興的旌旗,乃是朝野表率。

兩者孰重孰輕,李嚴心裏拎得清。

「哈哈哈~~~」

聽到丞相的感慨,李嚴拊掌大笑,故作不明的反問道,「孔明何出此言邪?此書留着對我大漢不利,焚之有何不可?」

「呵~~~」

事已然,丞相沒有再爭辯,唯有抱以苦笑。

見狀,李嚴也斂容,輕輕謂之,「孔明若覺得鄭子瑾忠貞可嘉,便不吝擢拔之。我觀此子先前所立的功勛,官職斷然不止於此。今兵不血刃奪回蕭關,孔明若不上表天子為其請功,我便越俎代庖!」

「嗯........」

微微頷首,丞相也撇開方才之念,笑容潺潺,「我先前以子瑾年少,恐其居高位而催生恣睢驕橫之心,便不想讓其升遷太過。如今他有殺身報國之志,且正方也為他爭之,我便不做惡人了吧。」

「正當如此!」

李嚴頷首,朗聲而應,「正值我大漢北伐、需將士死力之際,軍功不可掩之。子瑾雖年少,不過其妻乃是今皇后之妹,居高位也無需擔憂朝野非議。且昔日我大漢霍去病,年少而居高位,又有何人質疑?只需戰功相當,擢拔亦是理所當然。」

話落,頓了頓,卻又悵然而嘆,「唉,今我大漢有志之士無不竟進,少年郎亦然戰功赫赫,我身為朝臣老臣,受先帝託孤之重,居高位卻無有尺寸之功,委實汗顏矣!」

「呵呵~~~」

此話方落,丞相不由囅然而笑,「正方此言乃是含沙射影,指摘我不允你先前之請也。」言罷,又捋胡沉吟片刻,便輕頷首,「也罷,今正方舊事重提,我亦不好再阻之。此戰過後,便表於天子吧。」

...................................

十餘日後。

各部圍攻漢中郡的曹軍,皆在各自將率的督領下井然有序的退兵。

親自領軍殿後、防備大漢趁勢追擊的魏大司馬曹真,步履緩緩歸去的時候面無表情,但素來挺拔的身軀卻微微駝了些。

在秋末冬初的蕭瑟中,倍顯落寞。

從雒陽傳來的天子詔令,讓他不得不退兵歸去。

也不得不接受,此番戰事以魏國失利而告終。

雖說,勝負乃兵家常事。

他戎馬數十年,早就看淡了勝負榮辱。

然而他此番退兵的主要緣由,不是軍爭的失利。

哪怕蕭關奇謀無法實施了,以及秦嶺山脈的暴雨連綿一月,他也可以繼續攻伐,讓巴蜀未來四五年、甚至是十餘年內都無法進軍涼州。

因為他要拼國力!

以持續進攻,消耗雙方的士卒生命,用戰損拼掉巴蜀的戰爭潛力。

地小民寡的巴蜀,只要戰損四五萬士卒,便無力再挑起戰事了。

畢竟,他們既是攻下了涼州,也沒有足夠的兵卒去駐守、沒有足夠的威懾力去安撫羌胡部落及豪右。

至於讓巴蜀戰損四五萬士卒,魏國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嘛..........

在曹真心中,哪怕是十萬大軍皆戰死,都是可以接受的!

因為拼了戰損之後,魏國便可無憂西北戰事!

且以魏國的國力,絕對要比巴蜀更快回復元氣!

更深層的緣由,乃是如今唯有用此戰略,方可遏制巴蜀的崛起。

魏國已經失去蕭關了。

如今不趁此機會損耗掉巴蜀的戰爭潛力,已經變成了飛地的涼州,如何能守御得住?

如若涼州不守,逆蜀便沒有了後顧之憂,再依託河西四郡的養馬之地與西域絲路的利益,魏國的關中三輔尚能安乎?

一戰可迎來喘息的機會,可以醞釀未來奪回隴右的時機,區區十萬將士的戰損,又有何捨不得!

況且,今若是捨不得,會讓未來的戰損恐更巨。

慈不掌兵,何必短視邪!

然而,來自廟堂的決策,讓他無奈放棄此戰略。

非是天子曹叡不認可他的決定,而是袞袞諸公的群起請命,讓曹叡無法再支持他。

起源於蕭關的天命之說,比意想中還嚴重。

其一,乃是羌胡部落。

烏水流域的鮮卑乞伏部小支落,為了避免被首領爭奪的牽連遷徙至河西四郡后,也讓「攻漢必遭天罰」之說廣為流傳。帶來的後果,乃是原先響應涼州刺史徐邈的號召、跟隨夏侯儒前來攻隴右的四五萬羌胡,皆退兵了。

亦是說,沒有了四五萬羌胡部落的壓制,逆蜀留在隴右的吳班、陳式等部,便可以騰出手來了。

若馳援漢中郡,便抵消了魏國的兵力優勢。

如若從蕭關出兵,僅僅依靠安定郡的郡兵,是無法阻止他們進入關中的。

屆時,他們不管轉道去夾擊關隴道的番須口,還是去攻打陳倉城,抑或者是以騎兵襲擊糧秣輜重的運送,都會讓進入秦嶺山脈的曹軍萬劫不復。

可以說,昔日響應徐邈前來助戰的羌胡部落,乃是一把雙刃劍。

曾經讓巴蜀的防禦兵力捉襟見肘,如今卻又變成了魏國戰線顯出紕漏的誘因。

其次,乃是關中三輔的動蕩。

近三萬大軍亡於蕭關大疫,秦嶺山脈持續月余的暴雨,讓無數人都覺得魏國此番的進軍,被上蒼所詛咒了。

不然,為何上天如此苛求呢?

從秋收之前便被徵發徭役的黎庶們,於苦不堪言以及巴蜀潛伏在關中的細作宣揚「魏不得天命」,更願意相信此乃天罰。

就連那些從冀州遷徙而來的黎庶,都將信將疑。

如此情況下,雒陽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覺得,如果繼續支持大司馬曹真攻打逆蜀,恐怕漢中郡的蜀軍沒有戰死多少,關中黎庶便率先聚眾叛亂了。

再次,便是關東世家豪門的離心。

譙周昔日宣揚「曹丕代漢讓子嗣凋零」的天命之說,終究還是傳到了關東。

恰好,去歲天子曹叡的次子,繁陽王曹穆也夭折了。

如今曹真伐蜀又遇上天公不作美,那些先後失去絲路利益、歸還屯田土地等積累的不滿,爆發了比放棄涼州言論更嚴重。

昔日鼎力宣揚「漢祚已絕、曹魏當興」的世家們,在面對曹魏是否招了天罰的疑問上,選擇了三緘其口。

不再義正言辭的,聲稱「曹魏代漢乃天命昭昭」了。

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答案。

亦讓關東各郡縣各種關於天命的流言,驟然大起,且愈演愈烈。

尤其是曾經被魏國屠戮過的地方。

僅此緣由,便讓天子曹叡不敢再支持曹真繼續攻伐了。

他需要曹真如今統領的士卒守備關中,讓他能擁有足夠的時間與兵力,去消弭那些居心叵測的謠言;威懾那些關東世家豪門的離心。

至於涼州成為飛地,那便成為飛地吧。

無論逆蜀日後能否攻下涼州,都不比如今讓中原腹地一個州安定緊要。

最後,便是針對此戰的收尾,袞袞諸公也給了天子曹叡一個尚可接受的提議。

即可安撫關東世家,亦能讓逆蜀難以攻下涼州的提議。

乃是昔日侍中劉曄所提之謀的晉級:不僅縱容涼州豪右以及當地羌胡部落的權勢,更是要推行「邊人治邊」!

秦漢以來,州、郡與縣等主官的任命須「避籍」,素來有不再本郡任職的不成文規矩。

曹魏代漢后也執行此策,鮮少有例外。

但如今蕭關失去后,關中馳援及制約涼州會變得很艱難。

那些羌胡部落及豪右素來首鼠兩端,很難保證他們不會倒向逆蜀。

是故,與其便宜了逆蜀,尚不如將那些涼州籍貫的官僚授予本郡官職,讓他們變相的形成「割據」,進而不會倒向逆蜀。

眾所周知,涼州豪右最不缺乏的就是野望,最無法拒絕的便是割據。

先前無數次叛亂,都是此緣由。

而逆蜀的國情,是不可能讓這些豪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

試想,地小民寡的逆蜀,如果允許豪右割據,既不能徵兵又不能收賦稅,那麼他們打下了涼州又有何用?

是故,此些豪右絕對會挺著魏國的旗幟,與逆蜀作戰到底。

而且「邊人治邊」之策,魏國既使執行了,也有收回權力的哪一天。

譬如昔日魏武曹操對青徐二州的政策。

那時的魏武曹操的實力尚不是很強大,便對擁有獨立的地盤和兵力的臧霸、孫觀、吳敦等人採取羈縻政策,給他們封賞官職、畫地養兵,只需他們隨征即可。

一直到魏文曹丕三征東吳期間,才將臧霸等人調回雒陽任職,消除了割據。

如今曹叡再度放權,縱容涼州豪右形成割據,便是袞袞諸公所說的、乃是效仿魏武曹操的權宜之計。

日後能不能收回權力,應該可以的。

只要曹真將攻逆蜀的大軍帶回來關中駐守,那些涼州豪右為了自己的權勢,也會自發與魏國駐軍共同抵抗逆蜀。

兵馬不缺,何時將權勢收回來,又有何難處?

再者,駐軍糧秣以及輜重等,也可以讓割據的豪右提供一些,算是變相的轉移補給壓力。

且此計策立竿見影的效果,便是稍微安撫了關東世家們的抵觸心理。

對於他們而言,朝廷變相的放棄涼州,不再徵調關東的民力無力去填涼州這個無底洞,便是對他們變相的讓步妥協。

諸多緣由加在了一起,天子曹叡便妥協了。

但曹真卻是失望了。

鎮守魏國西北無數年的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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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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