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不逢時

第176章、不逢時

夜幕低垂,蟲豸歡鳴。

漫天的星辰,一閃一灼的迷離在夜空上。

被扈從簇擁的鄭璞,披着淡淡的月光,緩緩往平北將軍署屋而歸。

自從晉陞為重號將軍后,丞相諸葛亮便在城內劃分了一小宅給他充當臨時的公署。

只是因為此番募了太多新兵的干係,鄭璞幾乎都是夜宿在軍營內,署屋自然而然的變成了安置家眷之處。

不過,此署屋很快就要歸還了。

攻伐涼州的戰略,丞相還是取了鄭璞所思。

唯有的區別,乃是將去扼守平襄城的鄭璞及守備阿陽城的關興,都被增兵了。

丞相從自身本部的兵馬中,分出了糜威部。

糜威如今職領相府參軍、奮武將軍,將以護軍的身份,領兩千士卒進入鄭璞軍中;而他的副將領后監軍、昭義校尉龐宏,則是別領千五士卒暫聽關興調度。

這也很好理解。

以丞相的謹慎,提前抹去讓鄭璞及關興面臨的危險,也是理所當然。

反正丞相的本部乃是留在漢中郡待時而動,調撥出四千士卒的糜威部也無傷大雅。

且因為衛將軍趙雲在八月秋收后便出兵褒斜谷的干係,鄭璞需要三日後督軍運送著糧秣輜重北去。為了確保在趙雲兵出之前,趕到隴右平襄城交接,讓魏延部能按時進發蕭關與趙雲形成南北呼應。

所謀被認可且增兵,本是值得歡欣之事。

但顛簸在馬背上的鄭璞,心緒猶如身軀一般不停起伏。

戰略定論了以後,他作別而出時,丞相還意味深長的叮囑了他一句。

曰:

「以子瑾將略,領軍北去守備襄平城,我便不多置喙了。你弟子傅公淵今已年長,可堪任事矣。正好,我記室參軍向文高,不日將轉去任職地方,便讓他來繼任吧。嗯,我已經上表天子,調任劉威碩歸去成都。子瑾切記,下不為例。」

言罷,亦不鄭璞出聲辯解,便轉身離去。

劉威碩,便是車騎將軍劉琰。

他被遣歸成都,乃是傅僉為師雪恨成功了。

嗯,此事還得從去歲傅僉別道入漢中郡說起。

那時,他至漢中郡后,不出意外的去拜訪了任職漢中府丞的馬謖。

性情已然收斂了許多、任事隱隱有榮辱不驚之風的馬謖,早就知道了劉琰鄙夷自身「不堪大用」以及號鄭璞為「疤璞」的言辭。

對此,他本是一笑置之的。

因為他也從未拿正言看過劉琰。

彼不過一坐談客罷了!

要不是先帝劉備創業時孤身飄零、無有宗室襄助,便以他乃宗姓為由,引為賓客而厚待之,彼無有尺寸之功的劉琰,能身居車騎將軍?

其才任一郡縣,都不堪用!

出身豪門的馬謖,本就心氣甚高,哪怕蕭關道之敗后,收斂心性勤勉任事,也同樣不屑與劉琰計較。

畢竟,被惡犬中傷了,總不能去反咬狗一口吧?

尤其是,他如今正在調整心性,想以實際行為扭轉自身先前「目中無人」的形象之時。

但傅僉來求教於他,他卻無法拒絕了。

鄭璞對他,堪稱仁至義盡。

如今鄭璞的弟子,以「為師雪恨」為由前來求教,他又如何能拒絕得了?

是故,他細細沉吟了一番后,便給傅僉支了一招:因人成事。

大致的想法,與當初鄭璞的訓示差不多。

就是明確了許多。

如當今大漢,何人可處置劉琰?

如正值北伐逆魏之際,何事是朝廷最不可姑息的?

簡簡單單兩個問題,便讓傅僉撥雲見日。

他本來就不愚鈍。

只不過受限於年紀,以及沒有歷經過仕途之上的蠅營狗苟,所以心思沒有那麼齷齪罷了。

因而,傅僉也大致定了想法。

今可處置劉琰之人,唯有丞相一人耳。

而若是想讓賞罰分明的丞相處置劉琰,唯有兩個理由。

劉琰犯法,抑或者是他不利於北伐!

第一個理由,就不做念想了。

劉琰此人雖然恣睢跋扈,卻也不會傻到明知「蜀科」嚴峻的情況下犯事。

第二個理由,則是有些難成行。

劉琰僅掌千餘士卒,一直留在漢中郡充當朝廷顏面,於關乎北伐的大計上,並沒有什麼可令人指摘之處。

尚且,他身為先帝賓客,諸多朝廷僚佐看在先帝恩義上,鮮少與他起衝突。

若想中傷他,唯有誘他尋隙於他人了。

且還是官職很高,在北伐中必不可缺之人。

只是當時在漢中郡、符合此條件的人,唯有趙雲一人。

以資歷深厚且以厚德著稱的趙雲,傅僉也是敬畏有加,不會將這種事牽扯在這位老將軍身上。更莫說,劉琰不可能去挑釁趙雲。

最適合的人選,乃是魏延。

以魏延不高的出身以及不為朝臣所喜的桀驁性格,自命為名士的劉琰,若是尋到呈口舌的機會,絕對不會吝嗇言辭。

然而一直魏延鎮守在隴右,二人並沒有交集。

無機可乘之下,傅僉只得蟄伏下來。

借住在遷徙來漢中郡落戶的建寧李家裏,在少時同伴李球的相助下,收集劉琰及其親信僕從的信息,猶如毒蛇般靜候狩獵的機會。

後來,逆魏曹真大舉來襲,諸部兵馬皆用命。

傅僉也暫時放下了心思,以白身入黃金戍圍督霍弋的軍中,為捍衛大漢盡一份綿薄之力。

霍弋與他少小同在宮禁中長大,素來相善,便別遣了百餘部曲歸他調度,有心讓他歷練一番。

亦讓他在戰事中嶄露頭角。

不僅在堅守戰中表現的可圈可點;還有一次利用大雨連綿導致兩軍視野不廣的客觀因素,故意生火顯露行蹤,誘惑魏軍一小隊斥候前來探視,伏殺戰獲了十餘級。

霍弋大喜之下,不吝盛讚之。

且因他乃忠烈之後,如今立下戰獲之功,軍中也口口相傳。

竟傳至了督帥趙雲的耳中。

那時,趙雲以其父輩的功勛,遣人來問他有無意願以假司馬的職位,就此踏入行伍。

能在老將趙雲的麾下任職,是許多功勛二代可遇不可求的機會。

但傅僉卻是委婉拒絕了。

聲稱他先生鄭璞覺得,他如今的才學未堪任事。

對此,趙雲自是沒有強求,僅是叮囑霍弋在戰後論功時,記得將傅僉戰獲的賞賜授之。

只不過,此託辭卻沒有瞞得過霍弋。

霍弋曾在鄭璞麾下任事不是時日,對鄭璞亦然很了解。

自然也知道,如若鄭璞得知趙雲想授職於傅僉,絕無不允之說。

傅僉不稟鄭璞便自回絕了,其中必然有緣由。

也因此私下尋了傅僉。

待了解鄭璞將報復劉琰的事情,當成傅僉可否出仕的試刀石后,便輕笑謂之,「公淵一葉障目矣!竟不見丞相與車騎將軍有何不同乎?」

當時,傅僉聽罷雲里霧裏。

他當然知道丞相與劉琰的區別。

抑或者說,以才學及人品論,一百個劉琰加起來都不配給丞相提鞋。

但這與他想報復劉琰有何干係?

然而,不明就裏的傅僉,提出疑惑時,霍弋已經不再作答了。

或許是,他擔心會壞了鄭璞的歷練之意吧。

雖然心有不解,但傅僉還是將霍弋的話語記在了心裏。

一邊尋覓著中傷劉琰的時機,一邊思量著霍弋的意所指。

是故,他也等到了機會。

當李嚴及姜維征伐參狼種羌歸來時,他看見了,丞相不辭艱辛、不以蠻夷為鄙,親自深入各縣安撫遷居落戶的羌胡部落。

但劉琰則是不同。

在今歲暮春的時節,他帶着親信僕從郊遊踏青,恰好途徑一從南中部落遷徙來漢中落戶的僚佐家宅。那僚佐態度很恭敬的給他行禮,且還將熱情的將家中自製的臘肉贈之。

但劉琰的態度,卻令人大為詫異。

他非但不理會那僚佐的示好,且還讓僕從當着那蠻夷僚佐之面,將被臘肉碰到的坐席給燒了。且責罵周邊護衛的扈從,曰:「蠻夷之輩,左衽鄙徒,愚昧不堪,其俗猶如禽獸。大丈夫當有縱橫四海之志,安可與蠻夷近之!爾等竟讓其近我,歸去當領杖責!」

那僚佐當場受辱,自然是忿恚不已。

便尋到了如今南人豪族中,最有權勢的建寧李家,為他主持公道。

通過李球得知了此事的傅僉,也明白了霍弋的意思。

漢中郡內,除了漢家黎庶之外,還安置了南中諸郡的蠻夷部落、涪陵郡的蜑獽之民、汶山郡的羌夷、陰平郡氐人以及隴西郡的羌胡。

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兵戶,是大漢北伐逆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未來,甚至將承擔大漢北伐一半兵源與糧秣出產!

也意味着,他們若是群起聲討劉琰,要比劉琰尋隙其他將率所帶來的後果,更加嚴重!

因為丞相絕對不會允許,他們出現半點動蕩。

是故,傅僉便託了建寧李家的關係,暗中授意一些南中蠻夷僚佐,不停的「偶遇」或者登門拜訪劉琰。待他們逐一被劉琰羞辱而歸時,再慫恿他們一併去尋主事漢中郡的趙雲哭訴,聲稱大漢朝廷一直都鄙夷他們,並沒有將他們當成子民。

比如劉琰的態度,就是最好的證明。

趙雲得報后,知道此事干係的厲害,也連忙作書報於丞相。

因為一旦安撫不好這些蠻人出身的僚佐,恐怕他們會鼓動族人叛亂!

丞相得聞,自然是大為惱怒。

既是惱怒劉琰的不識大體,也是惱怒鄭璞授徒的管教不嚴以及傅僉的膽大妄為。

傅僉終究是太年輕了。

謀事以及行動的時候,留下了太多痕迹。

以丞相之智,些許草蛇灰線便可推算出大致來。

更莫說,丞相很早之前就靜候着,看鄭璞如何處理劉琰詆毀之事。

是故,他令人將傅僉召來細細詢問,得知此乃鄭璞給予的考驗后,便也做出了決策。

劉琰以言辭不當罰俸一年,遣歸成都。

雖說劉琰官職爵位都沒有變化,但是他已然失意了。

因為罰俸祿一年,乃是丞相上表朝廷時,天子劉禪親自囑言加上的。

劉禪還記得,當初與鄭璞春遊時,答應過要嚴懲的諾言。

身為先帝的賓客,不為當今天子所喜,又被執掌國事的丞相所逐,劉琰歸去成都后,不出意外將門可羅雀了。且以他張揚的個性,驟然間失意,恐日後還會多出事端來。

鄭璞所受到的懲罰,便是今日丞相的以言敲打。

且將傅僉調入丞相府任職。

丞相打算帶在身邊以言傳身教,讓馬上就滿十七歲的他,日後性子別與鄭璞一樣狠戾、行事不擇手段。

總的來說,仇算是報了。

但鄭璞心有怏怏,也是在所難免。

他好不容易讓世人遺忘的「睚眥必報」形象,又原形畢露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就親力親為的設謀報復,讓劉琰丟官成為富家翁,徹底讓心情更舒暢一些呢!且不會牽扯到傅僉,以及讓丞相多操勞。

罷了。

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拋開此事的鄭璞,歸到署屋內時,已是夜深人靜。

張妍也早就歇下了。

隨意讓僕從打了些井水沐浴后,鄭璞便屏退左右,步來後面的書房,燃起檀香,正襟危坐的闔目而思。

近幾年,仕途上走得太順,讓他好久沒有「三省吾身」了。

且一路上的思緒,也讓他隱隱有所悟,為何丞相會問及他該讓何人歸去佐留府長史蔣琬,以及何人可佐馬忠鎮南中。

不出意外的話,年齒已過五旬的丞相,不僅僅期待他領軍為國征伐。

只不過,有些不逢時。

丞相剛有此念的時候,剛好鄭璞授意傅僉報復劉琰之事爆發.......

唉~~

失策了。

鄭璞心中自我嗤笑。

這時,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緩緩而近。

無需睜眼,鄭璞便知是何人。

不管是身居何處,書房皆唯有他一人可入。

但成親后,張妍也可進入。因為扈從不敢阻攔,他自身也阻攔不住。

少時,伴着香風隱約入鼻,一雙手落在鄭璞的頭上,輕輕的揉捏著。

「遇見何事了?」

聲音依舊如黃鸝出谷般清脆。

輕輕將腦袋往後仰了仰,鄭璞嘴裏含糊不清,「無他事,公淵將被辟入丞相府。」

「哦,挺好。」

張妍的聲音里儘是笑意。

報復劉琰之事,鄭璞並沒有瞞着她。

是故,以她的聰慧,不難猜出丞相將傅僉調走是什麼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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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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