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訣別

第119章、訣別

漢軍的四部兵力,外圍東側乃是句扶部,北側乃是張嶷。

而霍弋部,則是督領本部在內圍,呵斥着將士重新組建強弩陣。

唯有身為客軍的王平部,被充當了待援兵力。

是故,聽聞鄭璞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王平,軍禮都來不及作,便拔刃高舉疾步而沖,「眾將士,隨我來!」

「你,速去知會張伯岐,讓他立即退回內圍備戰!」

隨手抓住身側一傳令兵,鄭璞再度出聲。

「諾!」

待那傳令兵疾奔而去,鄭璞又默默觀戰了好一陣。

一直等得王平部接應,句扶領着士卒且戰且退,方轉身往內圍而歸。

就是手臂搖晃之際,不慎碰到了亦步亦趨在身側的傅僉時,心念隨着身軀猛然一頓,斜眼餘光瞥了一眼,才再度拔步而行。

退回內圍而守,魏軍雖緊追不捨,卻因為武鋼車雜亂無序的通道,給硬生生撕裂了陣型。

無法再結陣而戰,亦然是無法再倚仗人多勢眾的優勢。

再者,留守內圍的霍弋部,早就尋好了狙殺的位置。

每每魏軍循着逼仄的通道湧入時,兀然之間,便會有一長矛猶如長蟲吐信刺喉,或是一環首刀如匹練斬腿,抑或者一急促得風兒都來不及呻吟的弩矢,盡根沒入了胸膛。

奪路而入的魏軍,猝不及防下,慘叫聲連綿起伏,久久不絕。

亦讓再後方督戰的將軍魏平,凝眉成川。

他不曾見過如此亂糟糟的車陣。

一時之間,也沒有思得應對的辦法。

只得依著多年的隨征經驗,請身側的將軍戴凌,遣弓弩兵往兩側緩坡而去,佔據戰場高點以弓弩壓制。

並且傳令,前方的將士,一邊破壞武鋼車一邊前進。

但他如此調令,讓戴凌的麾下死傷慘重。

漢軍遁入內圍的強弩兵,早就重新組陣,弩箭防禦的方向,正是兩側的緩坡。

待那些魏軍弓弩兵,一擁而上時,他們也在將佐呵斥中扣下了懸刀。數百支拇指粗的弩矢,用尖銳的破空聲,綻放了死神的微笑。

血色的花朵在魏軍弓駑兵中綻放,哀嚎聲在此響徹了山道。

「鳴金!」

「鳴金!!」

在後方的戴凌,頓足側頭,沖着將旗下的金鼓兵卒咆哮如雷。

只是衝上去的時候,氣勢如虹的不甘人後,亦會變成退回來的時候,相互擠推的奪路亡命。

相互踩踏,不可避免。

對此,魏平歪著嘴角咧了咧,想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

因為鳴金之聲響起,他的麾下也順勢退了回來。

只不過戴凌部,乃是曹真遣給他的援軍。

官職不分上下,但士卒比他更眾,他可不會妄自專大去指手畫腳。

唉,罷了。

暮色將至,又是一路銜尾追來,士卒們也疲憊了。

且落下營寨休整,翌日再戰吧。

正好合計一番,如何破了這亂糟糟的車陣。

然而,與戴凌及麾下將佐商議了半夜,得出來的結論,乃是唯有強攻。

因他們輕裝來襲,無有攜帶霹靂車等破陣利器。

且,時間緊迫:若不能於五六日之內,擊潰此處的蜀軍,巴蜀援軍必至!屆時,便再無打通蕭關道。

不過,不計死傷的強攻,於魏軍而言亦然佔有優勢。

他們的兵力,依舊比蜀軍更眾。

且戰,且破壞車陣,三五日之內,必然可與蜀軍一決勝負。

不外乎是,士卒戰損更多一些罷了!

事實上,正如他們所料。

連續二日的強攻,付出了千餘人的死傷,魏軍便將鄭璞設下的亂陣,摧毀得七七八八。

雙方列陣時,士卒們的視線,都可以看見彼此的櫓盾了。

亦是說,決戰之時,即將到來。

攻守第三日。

朝陽如火,霞光萬丈。

近日鮮少入眠的鄭璞,滿目血絲,立在玄武將旗下,極目遠眺。

內外圍被破,他麾下將士死傷近七百人;而逆魏的兵力,尚且是漢軍的兩倍有餘。

無防禦工事所依的野戰,僅憑着山道狹隘,相互拼血勇與士卒精銳,我軍尚能堅持到丞相遣兵來援否?

他心中悄然的問著自己。

也將目光落在前部王平、張嶷兩部陣列中。

板楯蠻依舊士氣高昂,敲盾踏足而放聲縱歌;那些南中獠人,則是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向牂牁郡那一個淫祀祈禱。

而作為機動中軍的霍弋部,卻是沉默無聲。

昔日霍峻留下的部曲,如今都是霍弋部的低級將佐,正身教言傳的讓士卒檢查甲衣綬帶及軍械。隱隱中,似是有了精銳之師的模樣。

至於句扶部,則是在後方守着將旗及糧秣。

在外圍被破時,句扶部便十去其四了。

且人多帶傷。

連句扶都被一斷矛,給杵到了胸膛。哪怕有甲胄護身,亦然留下碗口大的淤青。

不到最後一刻,鄭璞並不打算讓他臨陣。

唉......

士氣堪用,應能堅守三五日吧?

鄭璞思緒有所斷。

正想讓人鳴鼓催士氣,準備迎接魏軍來襲時,卻感受了從大地傳來的微震感。

晴空萬里的天際外,亦由遠至近,傳來了悶雷聲。

騎兵!

唯有數千騎卒的馳騁,方有如此威勢!

鄭璞心中一驚,連忙側頭往北而顧。

只見連綿到天際外的山道,一支黑漆漆的騎兵,正迅速從地面上浮起,披着朝陽的霞光,逐漸變大變多。

在魏軍的歡呼聲中,一桿綉著「張」字的將旗,迎風獵獵。

從安定郡繞道武威,再折道南下的張郃,率領着三千騎卒,趕到了......

漢軍陣內,板楯蠻的歌聲戛然而止。

首次見到數千騎縱橫的南中獠人士卒,則是張口結舌,雙目獃滯。

鄭璞滿臉鐵青。

本就敵我懸殊,且營寨被破,而敵軍竟增兵至矣!

雖說,再愚蠢的將領,都不會將以騎沖步卒之陣,然而此番戰事,乃是決定隴右歸屬之戰。身經百戰、素有巧變之稱的張郃,未必不會「大智若愚」。

畢竟,只要衝破此間道路,哪怕是將兩三千騎盡數折損再此,於魏國而言,都無有捨不得之說!

鄭璞從不將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逆魏將領的愚蠢上。

尤其這位將領,乃是張郃。

是故,他亦心中隱隱有所悟:蕭關道,恐是都不住了。

「子瑾,若不我來指揮吧?」

不知何時,句扶已然來的了身側,探過腦袋來,低聲語道,「你備受丞相器異,且有籌畫策算之能,不應戰死在此。」

他也覺得,戰事難有轉機了。

「呵~~~」

輕笑出聲,鄭璞伸手輕輕錘了他一拳,「我乃天子親授建號的玄武督軍,亦是丞相越級擢拔的討虜將軍,安能棄士卒而遁邪?」言罷,又抬手制止了想再度分辨的句扶,「孝興不必再多言。且去整頓麾下,恐不多時,你部便要臨戰了。」

「唉........」

深知鄭璞秉性剛愎的句扶,嘆了口氣,面露黯然之色,轉身而後。

「咚!」

「咚!咚!」

正思慮著,魏軍陣內便響起了如雷的催戰鼓聲。

橫盾於前的魏軍先登,列著小方陣,踩踏着陣內都伯的小鼙聲,士氣如虹,步步而前。

「戰!」

「戰!!」

他們用環首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待近到一箭之地時,他們便十人一組靠攏,盾牌高舉形成一個圓形,發足狂奔而上。

「舉弩!」

「舉弩!」

督領前軍列陣的王平與張嶷,呵斥聲不約而同響起。

「放!」

近兩百支弩矢在「嗡」的一聲,離弦破開風聲呼嘯而去。

「啊!」

被弩矢扎進身軀魏兵,哀嚎著倒地抽搐。

但更多的魏軍的先登沖了上來,短短几個呼吸的上弦時間,就衝進了二十餘米。

「張弩!」

「擊!」

再一次,尖銳的弩箭疾馳而去,和快速奔來的魏軍撞在一起,又一片哀號聲響起。

亦讓他們凶性大發,沖得更快了。

悍不畏死之下,竟然只承受了三撥弩箭洗禮,撞上了前排的漢軍大櫓甲士。

親自領軍而來的將軍魏平,見漢軍強弩陣無法再逞凶,也劍鋒直指厲聲喊,「此戰勝,人賞千金,絹百匹!」

「殺!」

他身後的只拿着短刀的兵卒,神眼瞬間變得通紅,如虎下山衝鋒而去。

他們才是破陣的主力,也是最精銳的兵卒。

「盾前,蹲!」

「矛,突刺!」

王平不帶絲毫情感的聲音響起,伴着無數鮮血飛濺。

「呵!」

長矛如林,每一次整齊的號子,冒着寒光的長長矛尖便往前突一次。

讓更多僥倖躲過弩矢的魏軍士卒,飲恨沙場。

但是慢慢的,越來越多兵卒湧上來,突破了盾兵的防禦,擠進了長矛陣,敵我雙方廝殺在了一起。

讓長矛兵棄矛在地,拔出腰側的環首刀,咆哮而戰。

「殺!」

左刀右矛的張嶷,怒吼如雷,帶着部曲堵上了戰線突**。

此刻,你中有我的戰場,已經不需要指揮了。

而更遠處,兩匹駑馬拉着一面牛皮大鼓的車架,緩緩靠近了兩軍廝殺的半箭之地。戴凌正立於車上,雙手執鼓槌死命的錘著,用急促的催戰鼓聲,激勵兵卒更加悍不畏死。

隨着張郃的到來,魏平充當了衝鋒陷陣的牙將,而戴凌則是成為掌鼓金號令者。

張郃,已經下了戰馬,正駐足在壘土高台上,眯着眼睛遠眺。

十餘日的趕路,近千里的行程,讓三千騎卒頻頻掉隊。

趕至此地的,只剩下約莫兩千三百騎。

且人人疲倦不堪。

剛下令休整,他們便在鼓聲如雷的戰場上,鼾聲大起。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着雙方將士廝殺得如火如荼,生命不斷凋零的戰場,他疲倦的雙眸,露出了一絲欣喜。

破蜀軍,他已有思緒矣。

第三日的戰事,一直廝殺到夜幕的來臨,方落下幃幄。

魏軍再度戰死了千餘人。

而即使是嚴陣以待的漢軍,亦戰亡了六百有餘,重傷者無數。

可再戰者,僅剩下了兩千有餘的將士。

這讓漢軍士氣略顯低迷。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他們看不到勝利的希望。

雖然,各部將率都在聲稱,丞相的援軍很快便到來。然而魏軍的瘋狂攻勢,讓他們覺得死亡到來得更快。

漢軍營地內,無數的火把,燃亮了山道。

士卒們在無數屍首側,神情萎靡的扒拉着稻飯。

鄭璞沒有巡營,而是手執火把,步去白晝時廝殺的陣地之處,與句扶部士卒搜尋傷而未亡的袍澤。

「將軍,將......軍......」

正步履緩緩時,一記很微弱的呼喚,從地上斷斷續續傳來。

鄭璞循聲而尋,只見一步之外的地面上,一壯碩的板楯蠻正曲著身軀側卧著。

五官都痛苦的擠在了一起,只手努力的抬起呼喚着他。

而另一隻手,則是正捂著肋下。

那裏有一支斷矛斜斜的插了進去,湧出來的鮮血讓甲衣內襯的斑斕賨布,更顯色彩鮮艷。

鄭璞連忙大步而前,單膝點地,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亦讓他咧了咧嘴,露出了被無數血沫染紅了的牙齒。

用力反握著鄭璞的手,他雙眸里滿是焦慮,斷斷續續的擠出話語,「將~~~將軍,我軍還能擋得住嗎?逆魏會........會不會殺到巴西郡,戮我妻兒啊?」

聞言,鄭璞不由鼻子發酸。

板楯蠻天性勁勇,人不畏死。

而如今彌留之際問及妻兒,乃是那是先前鄭璞向丞相諸葛亮進言,讓譙周遊走益州各郡縣,宣揚逆魏「屠城、坑俘、取生人婦妻士卒」等苛虐暴戾所賜。

「不會!我可作誓,絕無可能!」

兩行清淚,從鄭璞臉龐上滑落,順着亦然茂盛的鬍鬚,點點敲打着地上的殘肢斷臂,聲音且急且,「丞相援軍馬上就到了!到時候,我大漢必然將那些逆魏賊子盡驅出隴右!」

「呵~~~」

如釋重負般,那板楯蠻原本擠在一起的五官,驟然間便舒展開來,「那,那就.......好。我長子快成丁了,到.....到時候,他再替我殺........」

話語未敘完,聲音便戛然而止。

抓住鄭璞的那隻手,兀然無力的垂了下去。

那依舊睜著的雙眸,瞳孔亦開始潰散,讓神采不斷的飛速的流逝。

他死了。

成為了戰場之上,橫七豎。

且,尚有更多的重傷者,正緊隨他之後,成為魂魄不得歸故里的人兒。

鄭璞垂下了頭。

將臉龐藏在了暮色低垂的朦朧中。

無人知,他是否在哽咽,只是隱隱見他的雙肩在微微抖動着。

不知過了多久。

鄭璞將他那已經冰涼的手,輕輕端正放下,還順勢幫他闔上了眼帘。亦起身歸來,執筆點墨給丞相諸葛亮作書,請丞相儘早作好蕭關道被攻破的準備。

然也!

他對守住蕭關道,已不做念想了。

心中唯有的念頭,便是儘可能拖延多些時間。

哪怕是多一日,多一時辰,多一刻鐘。

自然,也沒有了生還的奢想。

是故,他將隨軍的傅僉,以及充任假司馬的李球,都喚來了身邊。

略彎腰,雙手握住傅僉肩膀,鄭璞臉龐之上,沒有半點悲戚,反而笑顏潺潺,輕聲謂之。

「公淵,我在家中尚有些兵書,不曾傳你。你歸去后,便徑自去什邡桑園,讓我阿母轉你。我平日對你多有嚴苛,並非你資質愚鈍,乃是對你所期甚高耳。莫要妄自菲薄,切記之!嗯,日後你當勤學之,不可玩忽,力爭他日為我大漢將率,北伐逆魏,克複中原。若是你他日成才,有機會領軍走此道攻關中,遇山風入谷戾嘯不絕,便是我嘉勉於你了。」

言罷,又側頭,拍了拍李球的肩膀,含笑勉勵之。

「克複中原,爾輩當勉之!」

是也,鄭璞挑選了數個部曲,護衛傅李二人歸去。

他們都尚年幼,且困守巴蜀之地的大漢,後起之秀太少了!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折損在此。

但素來倔強的傅僉,聽罷雙眸微濕,亦昂頭拒絕,「先生,我不走,我要留在此與先生.......」

然而,他話未道完,便兀然而止。

「啪!」

伴着一記清脆的聲響,鄭璞揚手一巴掌將他蓋倒在地,亦打斷了他的爭辯聲。

肉眼可見的,他的臉龐之上,迅速浮起了五條赤紅的痕迹。

「你留在此地,與戰有何裨益!」

「你若死在此地,與國有何裨益!」

「豎子!竟不思陛下寄厚望於你邪!」

「你若死了,我數年教導,豈不是白費功夫?」

「我職責在身,不可免於一死!你身為弟子,竟不思忍辱負重,他日為我雪恨邪!」

..............

鄭璞目眥欲裂,好一陣口水紛飛,將伏在地上的傅僉,罵得涕淚齊下。

連默默看着的霍弋、句扶等人,都心有不忍,側頭抑制着心中悵然。

他們是在見證著師徒的訣別。

好一陣,鄭璞才止住了責罵,昂頭目視着身側的部曲,呵斥道,「爾等呆楞作甚!還不速攜此豎子離去!」

「諾!」

五位健壯的部曲,頓時驚醒,連忙拱手作禮。

向前一步,不顧傅僉的掙扎,抓着便大步往早就備下的戰馬而去。

李球亦然。

少時,馬蹄聲響起。

被部曲死死摟住身軀的傅僉,努力將回顧,厲聲呼喊著,「先生,我必勤學兵法,不負先生期盼!亦然會........」

後面的呼聲,隨着戰馬的漸行漸遠,消散在春三月下旬的寒風中。

是夜,再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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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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