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臧否

第022章、臧否

卻說,但被柳隱問及為何要和馬謖論軍計、圖丞相府辟命時,即使心中早有準備,鄭璞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並非不想回答。

而是覺得這樣的問題,以後他還會陸續遇到。

緣由,依舊還是他乃益州士人。

尤其是,他還有一位固節不移、不仕先帝的先父,所以備受矚目。

如今大部分益州豪族,對蜀漢政權的抵抗,是採取很溫和的消極態度,不願意「竭誠效命、榮辱與共」。

譬如柳隱,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成都柳氏乃世家大姓,族內有學之士頗多,但如今唯獨柳伸出仕。

其餘子侄,如柳隱年過三旬,卻寧可終日遊盪山野狩獵為樂,亦不願意出仕為官。

理由之一,是因為這些益州豪族,並不看好蜀漢的未來。

天下三分之勢,夷陵之戰後,蜀漢最式微!以一州之地,想克複中原,談何容易?

亦或者說,無異於痴人說夢!

他們不想將舉族的身家性命以及未來,都壓在希望飄渺的蜀漢朝廷!

讓家中一二個子侄出仕,向朝廷以示自家無反心、做恭順態,足以保全家族富貴便罷了!

且,從世家傳承上百年的底蘊而言,他們不乏後路。

譬如東吳的吳郡陸氏,便是如此。

吳郡陸氏上位家主,是廬江太守陸康。被袁術派孫策圍城攻伐兩年,陸氏宗族百餘人因此戰死傷過半,兩家堪稱血仇!

然而,孫策入主江東后,吳郡陸氏依舊風光無兩。

陸康之子陸績出仕孫權,陸遜更是妻孫策之女,如今成為了孫吳的大都督!

亦是說,這些益州豪族只要耕讀傳家的底蘊在,無論誰入主益州,他們都不乏再度崛起的機遇。無需在看不到希望的蜀漢朝廷付出太多,以免傷了家族的根基。

另一緣故,乃是他們看清了本質。

從劉璋父子割據益州到先主定蜀,無論誰主政,在野望泛濫的大爭之世,都不會吝嗇打壓坐擁大量田畝資財的他們。

既然如此,又何苦竭誠效命?

什邡鄭家,在時人的眼裏亦是如此。

明明有了一位官聲絕佳的兄長鄭彥,足以保家族富貴及門楣,為何鄭璞還要出仕呢?

難道,不擔憂日後蜀漢政權滅亡,什邡鄭家被列入蜀漢的死忠,被新主政者刻意打壓,以致家族門楣衰敗?

事實上,鄭璞對這個問題,早就有過思量。

作為後世的靈魂,他並沒有光復漢室的忠誠,因為曹魏、蜀漢和孫吳三家之爭,乃是各路梟雄的內戰,無對錯之分。

猶如當年的「春秋無義戰」。

鄭璞想效力蜀漢,不過是因為諸葛亮而已。

不管後世對諸葛亮功過是非,如何臧否,任他人評說便是。在他個人的眼裏,就認定一點:諸葛亮有漢家兒郎的脊骨!

一朝受託孤,終生鞠躬盡瘁!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對比後世物慾橫流,幾人尚有以身殉志的氣節?!

泱泱華夏,五千年文明,最為寶貴的傳承,不就是這頂天立地的民族脊樑與精神嗎?

有幸隨這樣一位先賢,共築華夏脊樑偉岸,豈不是身死亦能含笑九泉!

何必以成敗論英雄?!

自然,這種答案,是鄭璞給自己的。

對於柳隱的疑惑,還須重打腹稿。

「休然兄此問之意,我試言之。」

鄭璞垂頭略作沉吟,便肅容以對,雙眼灼灼,「乃是今天下三分,而益州疲敝。以世理論,我什邡鄭家傳承多年,既然兄長已出仕,我當守家業為上。此解,然否?」

雖鄭璞的話語,乃是妄議朝廷成敗很犯忌諱,但柳隱並沒有迴避。

而是滿臉穆然,重重頷首,朗聲而應,「然也!」

是故,鄭璞也露齒而笑,並沒有急着回答。

乃是起身,挪步到窗帷處,負手昂頭,看着夜幕中的皓月,亦不忘出聲相邀,「休然兄,且看這星辰。」

「好!」

對此,柳隱有些不明就裏,但也不拒絕。

應了聲,便起身而來,與之並肩,沉靜的仰望着星辰。

盛夏的夜色,尤其撩人。

平視連綿的山野,入目所及,皆是皓月如水銀迸裂灑滿了人世間。

昂頭而顧,只見那稀稀疏疏的星辰,被隨意錯落釘在夜色之上,一閃一灼的掙扎。

而鄭璞看似喃喃自語的飄渺聲音,亦如夢如幻。

「皓月星辰,亘古不變。」

「然芸芸眾生,古往今來,留名於世者,寥寥無幾。」

「今益州疲敝,那又如何?」

「今大漢式微,那又如何?」

「滄海橫流,更應顯我輩男兒本色!」

「生逢亂世,當提三尺青鋒,驅十萬甲士,立不世偉業!」

「安能瞻前顧後,徒做田舍翁富貴計邪!」

「休然兄,我雖不才,亦不願做庸碌輩!有志以胸中所學,但求青史留名耳!」

說到這裏,鄭璞側頭,目視着柳隱,「成,固然喜!敗,亦無憾!」

一番話語,說得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亦讓柳隱,一時目瞪口結。

他問鄭璞之前,自己就曾思慮過,鄭璞會如何作答,會說出如何緣由。

然而,他自忖的答案與鄭璞給出的,迥然不同!

甚至是,背道而馳!

他根本沒有想過,眼前這位看似羸弱且溫文爾雅的少年郎,胸中竟有如此激昂的志向!

古今籌畫士,先謀己,次謀人。

為何這鄭家子,竟不同邪?

但,心中諸多不解,亦不妨礙,他鼻息漸漸沉重。

覺得胸腹中有一股熱浪,猶如熊熊之火在炙烤,將欲洶湧溢出。

「生逢亂世,當提三尺青鋒,驅十萬甲士,立不世偉業!」

「但求青史留名耳!」

這亦是他年少時,便嚮往的未來!

只是可惜,隨着年齒痴長,此身銳氣亦被那世俗利弊給消磨殆盡!

變成了,甘於庸碌,只求苟身!

流年匆匆,我竟已淪為俗人,而不知也!

可悲矣!

亦可恨耳!

「呼~~~~~~~~」

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濁氣。

柳隱側身,目視鄭璞,緩緩後退幾步后,猛然躬身作揖,聲若驚雷,「子瑾之言,振聾發聵!隱得聞,方悟蹉跎歲月而不自知耳!當以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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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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