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厭勝

第381章、厭勝

拜訪楊豐、請其出力之事很順利。

鄭璞與游楚二人將來意挑明,且將弓箭社意在護鄉梓安寧,以備日後不復游牧部落侵擾、不令馬賊寇掠之善細細說罷后,這位昔日以急公好義聞名的楊阿若,便連連拊掌稱善。

待再三確鑿黎庶參與弓箭社可免一定賦稅、絕不出郡作戰且無需受大漢朝廷官職后,他便慨然接受了社頭之職。

且還當即便雷厲風行。

不顧自身已知天命之年,允諾后便喚扈從牽來坐騎,急沖沖的趕去聯絡其他豪俠或知交一併共襄盛事、為鄉梓盡份心意。

這也令鄭璞與游楚二人心中大定。

有楊豐儘力,莫說郡縣黎庶爭相影從,就連社副、錄事等其他職位都無需擔憂混入居心叵測者。

也難免有些有些尷尬。

登門拜訪為客,席間主人竟是徑自外出,將他們撂下了.....

傳出去了,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乃惡客呢!

不過,河西男兒素來慷慨果敢,草莽出身的楊豐有失禮之處亦不足為奇。

不好繼續逗留的鄭游二人辭別而出,看着才剛至申時的天色,面面相覷、無言苦笑。這個時間再趕歸去酒泉郡治祿福縣必然要披星戴月,但若投宿郵驛安歇卻又太早了些。

「子瑾,左右也無事,若不我等前去憑弔子異公?」

緩緩並轡而行時,游楚倏然側頭髮問。

子異公,乃是龐淯,在河西走廊易屬之時便病故了。

對於大漢朝廷而言,龐淯是有功的。

昔日丞相將《千字文》贈與他,他便不顧漢魏有別在郡縣內開設蒙學,一定程度上為朝廷安民裨益;且滅賊子柯吾部落時,亦是他慨然請楊豐聯絡各方羌胡豪酋與姜維、馬岱共力將之一戰而擒。

今恰逢此地,前去憑弔一番亦在情理之中。

「好。」

聞言,鄭璞輕輕頷首,揮手招來扈從離唐芒,讓其趕赴縣城內備些贈儀。

一路無話。

龐淯下葬之地,乃是一處靜謐的小溪谷。

應是弱水支流在周邊蜿蜒而過的干係,小溪在仲夏時節亦沒有斷流,也讓此地隱約有了些綠意與鳥蟲,平添了幾分生氣。幾間小茅廬交錯落在背風山坡上,被簡陋的籬落圍合著,還稀稀落落的種了些菽苗,應是龐淯子侄輩守孝的結廬了。

十幾騎弄出的聲音並不小,尤其在靜謐的山谷中。

待鄭璞一行離茅廬約摸二三十步的時候,便看到從茅廬內走出位披麻戴孝的少年郎來,正依著籬笆將詫異的目光投來。

或許,乃是今戰火連綿且及葬之日已經年有餘,令他很意外尚有人前來弔唁吧。

率先下馬的游楚,讓扈從將戰馬牽往別處,便緩緩步前,「在下乃游楚,今途徑此地,特來憑弔子異公,不知可有擾貴家清凈否?」

「啊,竟是府君親至!」

那少年郎驚詫了一聲,連忙行禮,且側身伸手虛引道,「府君來訪,乃我龐家之幸也!安敢稱有擾之說。府君,請。」

「善。」

輕輕頷首致意,游楚並沒有邁步向前,而是回首請鄭璞先行。

此舉令那少年郎一時愕然。

蓋因游楚的行舉,無異在宣告著鄭璞的身份比他的太守之職更為尊崇。

不過,他的訝然沒有持續多久,便被身後一記聲音給打斷了。

同樣聞聲出廬來迎的數人中,有一人徑直步前躬身行禮,道破了鄭璞的身份,「不想鄭將軍竟親至!有失遠迎,恕罪!」

言罷,直身又沖着游楚行禮后,才低聲給其他人解釋道,「此乃作《千字文》的什邡桑園鄭郎,亦是在宣威城築京觀者。」

「啊!」

守喪數人皆驚訝失聲,好一陣恍惚后才連忙行禮。

鄭璞亦還禮,揮手扈從將預備的贈儀奉上,輕聲說道,「我因他事途徑此地,得聞子異公墳塋所在,便冒昧前來弔祭,還望勿怪。」

禮節客套完畢,便又將視線落在認識自己之人的身上。

只見那人年齒及冠不久,身長七尺有餘,瘦削無比,但卻額圓頤方、目光深邃,堪稱儀錶堂堂,且頗為眼熟——原來是昔日在鸇陰城塞行刺於他的李簡。

「不想竟能此處與文策謀面。」

含笑道了聲,鄭璞便越眾而過,前去龐淯墳塋前宣祭文。

一番禮節走罷。

沒有打算久留的鄭璞,隨口勉勵了幾句,曰:「尊先君有不憚伏劍之美,秉純粹之茂質,履忠肅之弘量,體仁足以育物,篤實足以動眾,克長後進,惠訓不倦,外寬內直,仁而有斷,委實乃西州所望也!諸君為人子侄,當勉而效之,以傳家聲之善。」

言罷,便作別而去。

但在龐家子侄相送之時,李簡卻近前一步行禮,「鄭將軍,可否饒片刻移步一敘?」

「嗆啷!」

話語甫一落下,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一記利刃出鞘的聲音便響起。

只見鄭璞身側的扈從乞牙厝已然拔刃向前,將之橫在了李簡的脖頸上。

他還記得當年李簡行刺時,亦是如此尋隙近身的。

同樣的倏忽,他不會再犯第二次。

「將軍刀下留人!」

見狀,龐家長子龐曾連忙躬身而拜,話語且急且切,「文策雖先前有冒犯將軍虎威之過,然已悔改矣!今出言而問,並非有歹意,乃是先君臨終時曾有言,讓文策如若有機會,當報將軍昔日不殺之恩耳!」

另一側的游楚,亦低聲勸解。

但鄭璞並沒有當即出聲,而是默默打量著李簡。

待見到被利刃橫頸的他面無異色、雙眸清澈如故后,才揮手讓扈從乞牙厝收刀,轉身往小溪畔步去時淡淡而言,「且隨我來吧。」

「諾。」

李簡應聲,亦步亦趨在後。

約莫行了數十步,鄭璞轉身回首,不等李簡述懷便徑直言道,「昔日我既不究,便是過去了,文策不必介懷。我亦不圖你有報之意。」

不出意外,李簡聞言,便好一陣沉默。

少時,方躬身而拜,慷慨作言,「將軍高義,可媲古賢。然而我等河西男兒,有仇必報,受恩必償。昔行刺將軍,乃欲報尹太守之義也!今求報將軍不殺之恩,亦如此也!還請將軍以事遣我,令簡有顏面苟存世間。」

你有無顏面苟活,與我何干!

暗中腹誹了句,鄭璞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示意李簡可以離去了。

哪料到,李簡竟當即稽首,伏地而請,「將軍若不遣我,我亦無生之念矣!今別,我當歸家誡妻兒,自戮以求義。」

竟是變本加厲的以死要挾?

須臾間,鄭璞眸中戾氣浮現,怒不可遏的呵斥道,「匹夫!真欺我不殺你乎!」

而依舊伏地的李簡,卻是如此應聲:「若我見殺,乃償昔日之過,亦我所欲也!將軍勿疑,但可下令。」

呃~~~

鄭璞無言以對。

彼既不畏死,尚有何可懼之?

唉,若早知攤上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便不來弔唁了.......

悄然嘆息一聲,鄭璞耷拉下眼帘。

將胸腹中的戾氣悉數逐去,靜心作思,打算尋個事由將李簡給打發了。

好久的一陣沉默。

當落日的餘暉披在了二人身上,鄭璞才睜開眼,徐徐而道,「先且起來吧。我有兩事,可供你自擇。」

「還請將軍示下。」

依言起身的李簡,拱手而請。

「嗯。」

微頷首,鄭璞言道,「一者,待你守喪時了,便應官府徵辟為吏,為朝廷效力罷。」

「此乃再受將軍舉薦之恩也,簡不敢從命。」

不出意外,李簡當即作答,「還請將軍言其二。」

但鄭璞沒有明言,而是勸說道,「若為其二,需你別妻兒離鄉梓,竟數年甚至十年之功、歷經諸多艱辛才可成。且事成之日,必乃你身喪之時。你且好生斟酌,再問我何事罷。」

李簡不假思索而回,「將軍方才有言,稱龐先生有不憚伏劍之美。我雖不才,願作附驥之蠅而效之,不以死生及家小為念。將軍所思,但可言之。」

話落,還試聲而問,「將軍乃是欲我入魏為死間乎?抑或者,欲我行昔日魏諷之事乎?」

此人雖性情執拗,但心智卻頗聰穎。

暗贊了聲,鄭璞點了點頭,「雖不中,亦不遠也。其二者,乃我欲你赴關東。嗯,嘗聞你早年常為豪右之家傭書,不知可曾抄錄《漢書》、熟悉孝武帝生平諸事否?」

「回將軍,有之。」

微微有所悟,李簡朗聲而答,「前漢孝武帝生平諸事,我皆可悉數道來。莫非將軍所指,乃『巫蠱之禍』者乎?」

巫蠱之禍,乃是前漢孝武帝時,丞相公孫賀之子被人告發巫蠱咒帝。

且此事流毒甚廣,令江充趁機弄權,最終導致數萬人喪亡,連皇後衛夫子與太子劉據都被迫相繼自殺。

如今天下之人,皆對譙周先前宣揚的天命之說不陌生。

李簡亦不例外。

在魏國天子曹叡子嗣皆夭折殆盡的實情下,鄭璞讓他赴關東求死且以孝武帝生平問之,亦唯有類似『巫蠱之禍』了。

「然也,乃厭勝之術。」

鄭璞頷首,附耳將心中所思細細說了,「你赴關東后,無需以家小為念。我必令人妥善安置,衣食無憂、哺育你子成才!且此事若成,後人修史,必不吝為你添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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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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