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芻狗

第453章、芻狗

,蜀臣

前來報信的信使有三波。

一是稟報逆蜀西涼鐵騎來襲。

一是告知蜀騎肆虐了四日便離去,讓鄧艾無需再遣兵歸來救援了。

最後一波,則是聲稱屯田司馬帶着屯田客將一些受傷的牲畜宰殺腌制了,問鄧艾需不需要他轉運來鳴沙山饗士卒.......

不得不說,那屯田司馬還挺能從逆境之中尋曙光的。

但這三波信使都沒有再歸去。

而是被鄧艾遣親衛部曲督領去偏僻處滅口,再隨意掘個坑掩了。

為了封鎖消息。

鏖戰在即而後方被襲,連今歲過冬糧秣都不足,這種動搖軍心的消息不應該宣揚,知道消息的人更應該永遠閉嘴。

但三波信使火急火燎的趕來,自然也引發了其他將率的關注。

尤其是他們本想等著那些信使從鄧艾軍帳出來再詢問一二時,竟是發現再也找不到了。

故而,他們皆聚在中軍帳處等候鄧艾的解釋。

亦讓鄧艾再度感慨自身的威信不足。

如若是費曜抑或胡遵,這些將率哪敢不請自來質問主將?

「乃是丁奚城一帶有兩三百羌胡賊寇,趁我軍將士皆聚集在此,故而鋌而走險盜取牛羊馬匹、犯我魏天威,但被張司馬警覺,被擊退,諸君勿有憂。不過,此些賊寇亦傷了不少牲畜,張司馬言大多難再醫治,故已宰殺腌制。我翌日便遣兵馬歸去,將此些肉食轉運來此,饗將士艱辛!」

鄧艾乃是如此作言的。

令各部將率皆不復有疑心,且爭相歸去將喜訊分享給麾下兵卒,令所有的守御將士皆歡騰一片,期待着肉食的到來。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當十餘日後牛羊肉食轉運至,在所有人皆歡聲笑語的大快朵頤時,鄧艾正獨自立在將台上,目睹他們的眼光猶如在看着芻狗。

是的,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的芻狗!

因為他在掩蓋消息的時候、在被眾將率前來質問倍感憤慨與恥辱的時候,就將繼續堅守的心思給掐死了。

原本,即使西涼鐵騎襲擊了後方屯田地,魏軍亦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繼續堅守,等待漢軍糧盡罷兵歸去的。

比如,他可以遣使歸去關中,將實情告知司馬懿,請彼派遣將士從泥水河谷-苦水河谷轉運糧秣前來賀蘭山。

畢竟前番司馬懿做書信稱,關中有支援賀蘭山的實力。

且鳴沙山一帶的屯田依舊在,這裏的糧秣亦能堅持到八月秋收時,屆時再宰殺那些剩存的牛羊,足以讓他堅持到關中轉運糧秣至。

但這麼做,會令他個人陷入萬劫不復中。

魏國對戰敗的將率素來刻薄。

如夏侯淵從「虎步關右」變成「白地將軍」。

如弗能克終的于禁從吳國歸來后,魏文曹丕先是各種安撫,隨後便遣去鄴城謁魏武高陵。但曹丕竟還先遣人在陵屋內做了龐德盡節而于禁降服的壁畫,完全不顧「士可殺不可辱」將于禁羞辱至死。

僅是臨陣鏖戰過一次便被擢拔高位的鄧艾,與夏侯淵或于禁乃是雲泥之別。

若是他將後方被襲的消息轉給關中了,司馬懿亦保不住他——天子曹叡與雒陽袞袞諸公才剛剛昭告天下,大肆宣揚他破蜀之功,轉眼他便敗了,此舉與當面折辱有何區別!

顏面盡失的天子與雒陽諸公怎能輕饒了他!

莫說讓他繼續督領一部戴罪立功了,將他貶去戶不滿千的小縣當一輩子縣尉都是恩賜!

是故,他心中也沒有想過以戰敗告終。

更不允許!

屯田客出身的他,在仕途上太多坎坷了。

他今歲已然邁入不惑之年了,沒有多少時間可繼續蹉跎了。

好不容易才嶄露頭角、得以施展才能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自己跌落塵埃、自此泯然眾人矣。

而且,他迎來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機會。

或許是襲擊富平縣與丁奚城的西涼鐵騎已然歸來了,是故昨日疤璞與姜維再次前來鳴沙山。

不是觀摩防禦工事。

而是鼓吹大作了好一陣,才派遣一騎緩緩而來,在百餘步外駐馬將一支綁著書信的箭矢扎在沙土裏,隨後如潮水般歸去媼圍縣。

疤璞乃是來下戰書的。

書曰:

「聞士載有經天緯地之才,排兵佈陣可比肩孫吳。某不才,在媼圍設陣,不知士載敢戰乎?抑或坐等糧盡再被我擊而虜乎?」

言辭囂張至極!

但鄧艾並不羞惱,而是派遣斥候再次細細打探了軍情。

因而他也得悉了蜀軍如今的部署。

近三千西涼鐵騎、兩百甲騎與五百重步卒皆在媼圍縣的小營寨前駐紮。

而靠近屈吳山斜坡樹林里,則是有一部步卒落營駐紮,以營寨規模、旌旗數量與炊煙數量計算,兵力應是不少於兩千。

也就是這部步卒讓鄧艾看到了自身仕途的轉機。

自從疤璞赴任河西伊始,他便一直讓游騎監視着烏鞘嶺一帶的軍情,故而也知道疤璞並沒有從河西攜帶步卒前來!

是故,這部步卒如不出意外的話,只能是原本戍守鸇陰城塞的蜑獽軍了。

亦是說,作為河西門戶的鸇陰城塞,如今的守備很薄弱,戍守的士卒至多不會超過一千!

看似乃意料之外,彼疤璞焉能如此令如此重鎮守備薄弱?

但若細細作想,卻又覺得此乃情理之中。

蓋因鸇陰城塞堅不可摧,乃是所有人的固有印象。

先前魏國以重兵攻打、圍困一年都沒有被攻陷,就是最好的證明。

亦是疤璞膽敢守備薄弱的倚仗。

他只要派遣些許斥候在水泉沙河方向警戒,就無需擔憂鄧艾會從後方來攻打了。

再者,有逆蜀驍騎將軍趙广部警戒着烏水河谷,魏國關中兵馬來襲亦會被發覺,彼疤璞為何還需要擔憂城塞的安危呢?

鄧艾覺得,自己如果是疤璞的話,亦不會有此擔憂的。

這也是鄧艾想孤注一擲的倚仗。

他想以奪下鸇陰城塞之功,來消除自己後方被襲的失職,且趁此機會讓天子曹叡、雍涼都督司馬懿以及雒陽袞袞諸公都覺得他不負厚望、乃實至名歸的良將!

自然,以他自身的兵力,是無法染指此城塞的。

他是想為胡遵部創造破城的機會。

比如,他遣人回復疤璞應戰,盡起八千步騎,以武鋼車與輜車組陣的方式緩緩往媼圍進逼而來,令疤璞無法以騎兵沿路侵擾,唯以步卒在前騎兵在側結陣迎戰。

這樣的話,不管屈吳山緩坡樹林里的步卒是否乃的蜑獽軍,疤璞都要從戍守鸇陰城塞再調兵來決戰。

畢竟,戰場乃死生之地,誰都不敢妄自尊大。

兵少的疤璞,在決戰之時亦不敢狂妄,將蜑獽軍繼續留在城塞內戍守。

如此一來,城塞自然就出現可乘之機了。

只要胡遵督五千將士悄然潛行至城塞下,不計死傷奪城,而他自己死力拖住疤璞無法回援,城塞易主乃是必然之事!

至於胡遵如何掩蔽行蹤,避開逆蜀趙广部的警戒兵臨鸇陰城塞嘛.......

那是胡遵的事。

抑或者說,已然沒有了退路的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胡遵身上。

不成功,便成仁!

是的,如果胡遵無法潛行至鸇陰城塞,那麼他八千將士將死傷殆盡!

不管是從士卒精銳程度,還是戰力抑或士氣等層面分析,他根本沒有擊敗疤璞的可能。

他麾下士卒所屬太紛雜了!

雜胡部落、南匈奴游騎、關中精騎以及主屯田的戎兵,怎麼可能擊敗疤璞?

更莫說他資歷尚淺、威信不足,並不能讓士卒們死力。

但他覺得無需顧慮這點。

只要能創造攻陷鸇陰城塞的機會,讓漢魏雙方戰局就此攻守易形,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少他覺得是值得的。

他生來就遇上魏武曹操與張綉及劉表數番互攻,目睹鄉梓殘破、白骨露於野;歲不滿十,又被官府強令遷徙去汝南上蔡,見過無數黎庶不堪跋涉之苦而倒斃於途;及長后又因無門第助力與口吃,空有才學而升遷無望。

故而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身逢亂世,若不能成為高高在上的肉食者,那就只能淪為被隨意奴役與宰殺的牛羊!

他要成為肉食者。

哪怕將眼前這八千餘將士盡當成芻狗,亦在所不惜。

而天子曹叡、雍涼都督司馬懿以及雒陽袞袞諸公本來就是肉食者,更會在所不惜!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迎風站在將台上的鄧艾,昂頭看着滿天星河,喃喃道出了前漢主父偃之言,「我輩微末之人,若想衝破門第桎梏,唯有以前漢主父偃之言自勉。」

「阿父,孩兒攜來了些牛肉與酒水。」

不知過了多久,鄧艾耳邊傳來一記略帶青澀的聲音。

來的是他子鄧忠。

如今才是十餘歲的少年郎,但他知道自家唯有搏軍功才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故而便將鄧忠帶入了行伍歷練。

「好,我兒有心了。」

輕輕頷首,鄧艾接過牛肉與酒水慢慢吃着。

待吃罷,便目視着臉龐上尚有幾分稚氣的鄧忠,緩聲說道,「忠兒,你日後便以『義厚』為表字罷。」且不等鄧忠作聲便一揮手,「且歸去歇下罷。翌日我修書一封,你攜往高平城予胡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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