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引蛇

第091章、引蛇

步下關隘,鄭璞歸自軍中。

拜昔年先帝劉備遣陳式等十餘營,駐守此地之由,軍營乃現成的。

霍弋及趙廣安置士卒,亦僅是讓各級將率分列各軍帳,以及分配各部輪值守備糧秣輜重等而已。

不過,士卒們卻是頗為安分,無人敢出營晃蕩。

蓋因鄭璞掌軍后,效仿當年馬忠任職門下督,所設「月宿相府旬日」的軍令。亦設立了一軍矩:任職軍中各級將率,所食所用,皆與士卒同;無令不得外宿軍營。

違者,罰為徒隸一月。

屢教不改者,以軍法杖責,逐出玄武軍。

軍中被逐之人,下場是狠凄慘的。

畢竟,從軍為卒,非正常退役僅有幾種情況,戰死或傷殘,抑或者當了逃兵!

步履緩緩,少時,至中軍大帳。

鄭璞便扯下身上的皮甲,扔給乞牙厝交予別人洗滌。那被俘邑長臨死前的傑作,讓他無法繼續穿戴。

入坐案幾后,取出丞相諸葛亮的手書,細細看讀。

丞相所言之事不多。

一是讓鄭璞謹慎行事,殷殷叮囑了「軍出,主擾,次戰。子瑾切記,寧無得,不可有損」等。

另一,則是提及了廖化。

聲稱鄭璞若是覺得兵出難取利,可遣人走步道尋廣武督廖化。

請他出兵聲東擊西,策應一二。

恩,陰平郡僅有三道,其中剛氐道在摩天嶺之南,挨着涪水。

離廣武及江油關很近,廖化若是出兵圍困作勢將攻,遠在摩天嶺之北陰平道的氐王強端,多多少少都會分些兵力來助戰。

看罷,鄭璞便執筆點墨,給丞相書寫回執。

順勢將索道運糧的想法,以及「索道、滑輪」細細繪圖解說了一番,一併錄上。

至於能否實現,且看蒲元的手藝吧。

所求亦不多,只要能減少棧道運送的一半艱辛,蜀地的糧秣輜重就能源源不斷囤積在漢中郡了。

書罷,輕輕吹乾布帛墨跡,鄭璞小心封好。

正想出聲喚帳外甲士,將書送去關隘上的郵驛,又倏然止住。

微捋胡,略作思緒,他便又再度執筆點墨,給譙周作書信。

譙周的先父譙岍,治尚書,兼通圖讖和緯書,家學尤其善天命之說。

是故,鄭璞以曹丕強行受獻帝禪天子之位、短短數年便亡故為由,打算請他作書聲稱此乃天譴,當成天命在漢的佐證。

恰好,讓其宣揚逆魏暴戾苛政之時,順勢提及一二。

權當是一事不煩二主了。

擱筆,讓甲士送去郵驛后,鄭璞便端坐於案,將從李守將拿出取來的陰平景穀道輿圖鋪展開來,捏胡而思。

景穀道,乃是白水關入陰平的唯一道路。

頗為寬敞,亦不算崎嶇,無需藉助棧道兵馬即可通行。

如若不擔憂戰馬馬蹄受損,騎兵都可以往來縱橫。

沿途之上,小溪流及小岔道也極多,只不過都是些羊腸小道,不可通行輜車戰馬。

由於陰平道距離白水關較遠的干係,氐王強端落下營寨駐守,防禦巴蜀所選之地,乃是景穀道中間處——白龍江與白水江交匯之處。

名字很粗鄙:陰平橋頭。【注1】

橋頭地勢險要,依水塞道而扼守,可卻敵數倍,素有「隴蜀咽喉」之謂。

自然,若是聲稱「萬夫莫開」有些太誇張了。

但如果面對敵三倍來襲,可謂高枕無憂。

如此地利,讓鄭璞有些進退維谷。

攻堅,斷然不可取。

丞相讓他謹慎為上,莫讓士卒作無謂傷亡。

且橋頭乃陰平郡的樞紐,逆着白水江而上,可至陰平道;逆着白龍江而上,則是進入武都郡,無論治所下辯縣還是羌道,都可抵達。

亦意味着,一旦他兵臨橋頭之時,武都郡及隴右的魏軍皆能來援。

尤其是駐紮在隴右的雍州刺史郭淮,其麾下有成建制的騎兵,若陰平氐王強端遣人報信,他以騎兵疾馳來援,無需旬日即可抵達!

然而,想繞過橋頭,亦無可能。

姑且不論,橋頭乃是進發陰平道的必經之地;哪怕有路可繞過,他也無法將己軍的糧道,暴露在敵軍眼皮底下,進而被斷後路圍殲。

不能攻堅,卻又無法完成此戰的任務。

既然是策應孫吳的北伐,鄭璞若是僅僅出兵在橋頭,耀武揚威一番便歸來,莫說無法給孫吳交代,他自己心中都過意不去。

不是甘願為孫吳赴湯蹈火。

乃是覺得,辜負了丞相諸葛亮授於他為別督的器異。

唉,兩難。

莫非,我須遣人去請廣武督廖化策應一二邪?

凝眉成川的鄭璞,眸中閃過一絲無奈。

丞相有言囑他,自然也會去書告知廖化,然而他並不想勞煩廖化。

緣由,是此番乃他首次獨立督軍征伐,他不想尋求他人共力,亦不允許虎頭蛇尾的情況出現,免得讓其他將領以為他眼高手低。

乃是紙上談兵的「趙括第二」。

尤其是,北伐將近!

他要儘可能積累功勛,以一場大捷的戰功,來抵消自身年齒尚輕、資歷淺薄!

讓他人不小窺於自己!

譬如李守將今日的隱晦告誡。

還有已然淪為喪家之犬的百頃氐王楊霽,今日的桀驁無禮。

唉,為今之計,唯有看能否引蛇出洞了。

就是不知,若我縱兵劫掠氐人邑落,再伏兵於道,那橋頭的賊軍會如我所願出戍圍而戰否?

鄭璞目視着輿圖上景穀道周邊,所標註的氐人邑落,心中嘆了口氣。

正思量著,軍帳帘布被側挑開,閃入一道小身影。

是傅僉。

舉軍上下,也就身為鄭璞弟子的他,值守甲士無需稟報便放入來。

且因他一直隨軍,鄭璞便讓他領些雜事。

權當是,從小培養他對軍中事務及督管的熟諳了。

抱着幾卷竹簡的他,甫一進軍帳,便笑顏潺潺步前,朗聲而道。

「先生,這是紹先兄讓我送來的俘虜供詞,他正詢問百頃氐王關於陰平之事。劉監軍去尋李守將,似是問及關隘軍械庫存之事了。還有義弘兄,則是因為暮食將近,正巡視士卒夜宿安排之事。他們皆聲稱,暮食時歸來與先生共討軍情。」

「恩,好。」

接過竹簡,鄭璞輕輕頷首,逐一翻開而看。

或許那三氐人俘虜級別太低的關係,供詞無有多少緊要信息。

僅是聲稱橋頭那邊的駐軍,約莫一千有餘,駐守主官頗受士卒愛戴,以及陰平氐王強端鮮少前來橋頭巡視之外,別無他事。

不過,對於鄭璞而言,亦有所得。

敵軍千餘人駐守,可直接扼殺攻堅的念頭了。

而那「頗受士卒愛戴」的讚詞,或許能拿來作一番文章。

因為氐人的兵制,乃是大部落裹挾小部落作戰。那橋頭主官既然受士卒愛戴,必然是擅長協調各大小部落之人。

自己若遣兵劫掠,他為安撫各部落首領的情緒,或許會遣兵出來巡視一番。

就是所遣之兵,至多不過百人。

無法滿足於鄭璞,需要一場大捷的胃口。

罷了。

獨自作思,終究比擬不了群策群力。

且等子睿兄等人歸來,再商議如何調度吧。

鄭璞心中暗道,闔上竹簡,正將欲放在案几上,卻見傅僉正全神貫注的,瞪着景穀道輿圖,且嘴上自作喃喃,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如此情況,讓人見了,忍不住會心一笑。

亦讓鄭璞心中,不由起了考校之意。

擱下竹簡,輕聲發問,「咳!絮叨些什麼呢?」

「啊~~」

被驚醒的傅僉,有些尷尬的搔著鬢角,嘿嘿笑了幾聲。

也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輕聲試言,「先生,我軍要對陰平用兵了嗎?」

「嗯。」

微微頷首,鄭璞耷拉下眼帘,只手輕揉眉心,「你讀《孫子兵法》與《捭闔策》,亦有些時日了,且說說吧。如若你是此戰督軍,當如何調度克敵?不必拘束,心中如何作思,盡數道來。」

「諾!」

聞問,傅僉臉上當即泛起興奮的神采,「先生,那僉斗膽試言之。」

恭敬應聲后,他清了清嗓子,方朗聲而道,「孫子虛實篇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敵人不得至者,害之也。』。僉以為,我軍乃攻,當先以虛實之道,讓敵放棄地利,方可戰。」

「呵~~~」

鄭璞聽了,輕笑一聲,饒有興趣的看着他,問道,「虛實之道,如何施展?」

如此作態,讓傅僉心中大受鼓舞。

聲音亦透出一絲欣喜來,「回先生,乃是以利誘之。僉聽聞西北地瘠,糧秣出產不豐,是故羌氐貪利者眾。如若我軍偽裝商隊,聲稱以糧秣資財尋氐人換取戰馬,敵軍得聞勢必出來搶奪!屆時,我軍便可乘勢伏擊!」

說罷,便雙眸灼灼,靜候鄭璞的評斷。

只不過,他等來的,乃是鄭璞的手指叩在腦袋上。

「唔......」

猝不及防,傅僉有些懵。

微微楞了下,又連忙執禮而問,「僉愚鈍,還請先生示下。」

「不切實際,所言皆自以為然。」

再度闔上眼眸養神的鄭璞,語氣淡淡,「我且問你,自賊子強端殺吳將軍叛我大漢以來,巴蜀可有商隊往來陰平逐利?驟然之間,偽裝商隊來交易,賊軍焉能信邪?再者,我軍中士卒,要麼是紹先與義弘的老卒部曲,要麼是南中新募蠻夷,皆不曾務商賈之事,讓他們偽裝商隊,賊軍焉能不識破邪?」

哦~~~~

恍然大悟的傅僉,臉上微微發窘。

連忙躬身作禮,「慚愧。僉思慮不全,多謝先生解惑。」

自然,他垂頭躬身之際,是沒有發現鄭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還隱隱閃過一絲讚賞與欣慰。

年不過十二,已能設謀,雖有不足,亦可嘉也!

不過,素來以嚴師自居的鄭璞,自是不會作誇獎之詞的。

乃是輕聲囑言道,「嗯,你年齒尚小,且多看,多思。謀事之前,切記要先揣摩敵我各方因數。算無遺策者,先決乃是事無巨細皆慮全也!自勉之。」

「諾!僉謹記先生教誨。」

再度朗聲而應的傅僉,抬頭時,見鄭璞已然闔目作思,便不敢再出聲驚擾。

輕移步,徑自在帳內側席入坐,拿起竹簡自看。

少時,乞牙厝於帳外出聲,以暮食已至,請他去巡營。

然也!

乃巡營,而非就餐。

鄭璞知自身,無類似於趙廣等人的勇力,讓士卒傾慕而心折。

索性,棄短取長。

乃效仿大漢名將皇甫嵩,討伐黃巾時,「每軍行頓止,須營幔修立,然後就舍帳。軍士皆食,己乃嘗飯」等體恤士卒,得人心的做法。

每日朝暮食時,他都要巡營,待每一位士卒皆用餐罷后,他方就餐。

效果頗顯著。

這支參雜了漢、叟、濮與獠人的玄武軍,所有士卒對他都敬愛有加,甘願效命。

就連趙廣及霍弋,都無有因他性情剛愎、睚眥必報而失睦。

一番巡營罷,天色已伸手不見五指。

於校場火堆前,鄭璞匆匆狼吞虎咽完陶碗裏的稻飯,便趕回自己軍帳。

帳內,趙廣、霍弋及劉敏與楊霽已然在座,各自蹙眉思慮著,如何對陰平用兵。

傅僉亦在,不同的是他的座位,是在角落裏充當聽客。

少頃,鄭璞歸至,眾人便各抒己見。

然而,很可惜。

所謀所提,皆與鄭璞自思大同小異,一個多時辰的群策,毫無建樹。

最後以夜深,無果而各自罷去。

意外的是,鄭璞剛要歇下,楊霽卻是去而復返,與帳外求見。

且執禮甚恭。

因為白晝時,心思縝密的霍弋尋他詢問陰平之事,亦「無意」中透露些許事情。

譬如唯有玄武軍的建號,乃天子親自所授名。

如朝廷新設的各部新軍,唯有鄭璞非勛貴之後而得任督軍。

尚有丞相常與鄭璞坐論軍計等等。

因而,他獨自前來乃是告罪,讓鄭璞莫見怪初謀面時的無禮,以及請求鄭璞在此戰中,允許他擄掠陰平氐人歸去,壯大自身的部落。

代價,則是他與麾下百餘族人,此戰甘願赴湯蹈火,任憑鄭璞差遣。

亦讓鄭璞雙眸一亮。

他想到,將陰平橋頭的守軍「引蛇出洞」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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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陰平橋頭,是古陰平之東的雄關要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史上郭淮曾在此築戍圍,抵禦陰平太守廖化,稱「郭淮城」。后修築為「玉壘關」,位置在今文縣玉壘鄉,非是都江堰的唐代玉壘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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