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重生

涅槃重生

王萱緩緩站起來,眉眼低垂,落下一滴淚,彷彿早有準備。

裴貴妃一驚,連忙跑到窗邊查看,謝玧白色的衣角已經沉入了太液池,只留下一圈漣漪。

「就算是死了,那又如何?!」裴道如狂笑着,不肯相信眼前所見,她以為,像謝玧這樣的世家獨子,以下代家主的要求培養出來的奇才,必定會以家族利益為先,畢竟當年她就是那樣,接受了荒唐的聯姻要求,從此墜入黑暗之中。

她沒想到,謝玧竟兩度求死。

如此自私,如此自我,如此罔顧君子道義!

德妃同蕭如意倒是鬆了口氣,謝玧死了,以大端百姓對他的追捧,沒有人會相信他會與宮妃私通,也沒有人會相信他是自裁,只要她們四個人眾口一詞,證明謝玧乃失足墮水而死,裴貴妃一個人的指控,也就不足為懼了。

一個死去的人,只會愈加神化,完美無瑕。

一個活着的人,才會被人威脅,身敗名裂。

「他已經死了,貴妃娘娘,您不下去看看他的屍身么?」王萱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緊緊盯着裴道如,竟讓她慌張起來。

王萱步步逼近,幾乎是貼著裴道如的耳朵,輕聲說:「您的秘密,我也有,玉石俱焚,乃是下下策。」

她說完這句話,便拋下身後眾人,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德妃笑起來,攏了攏頭髮,風情萬種:「貴妃娘娘真是失策了,您以為陛下不知道這件事么?本宮盛寵不衰十餘年,您以為是為了什麼?這宮廷里,誰還沒有秘密呢?」

蕭如意在一旁好奇道:「父皇他真的不在意么?」

德妃乜她一眼,恨極了她的蠢鈍。

裴貴妃冷哼一聲,匆匆離去,臨走之前看見王萱站在水邊,支使著安陽公主的內侍,在太液池中搜索謝玧的屍體。

不多時,李由便將謝玧的屍體撈了上來,人已經斷了氣,身體還留有餘溫,面貌栩栩如生,俊美絕倫,空靈毓秀,此時卻蒙上了一層青烏色,像是落進了香灰中的明珠。

謝玧身隕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六宮,連文惠帝都從鹿苑圍場趕了回來,太子蕭衍跟在他身後,一眼便從烏泱泱跪倒一片的人群中找出了王萱。

文惠帝震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淇澳侯是怎麼掉進太液池的?!」

德妃抹着眼淚,盈盈跪倒,泣不成聲:「陛下,是妾身的錯啊!若不是……若不是妾身難以入眠,聽說淇澳侯調出一味安神香,於助眠有奇效,妾身便派人前去求教,可手下的人都是蠢笨的,竟無一人學成。淇澳侯善心,便親自進宮,來為妾身調香……恰巧嘉寧縣主也在妾身宮中做客,妾身便請淇澳侯小酌了兩杯,沒想到……沒想到淇澳侯不勝酒力,竟然失足墜入太液池,搭救不及,便如此乘鶴西去了!」

文惠帝聽得臉色鐵青,這樣荒唐的小事,竟讓他失去了一個棟樑之材,這叫他如何給謝平一個交待,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嘉寧,你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幸好風評極佳的嘉寧縣主在現場,王謝兩家是百年姻親,關係很好,嘉寧縣主說的話,謝平應該聽得進去。

王萱始終低着頭,聲調低沉,毫無生氣:「酒醉失足,無他。」

裴稹望着她,心中盤算了起來。

事發突然,還沒有手下向他稟報,只有張未名趁他進宮時多說了一句:

「德妃今日宴請的,原是一個面目普通的調香宗師,淇澳侯並沒有入宮記錄。」

這一句,便足以說明,在奇華殿中,發生過一件驚天大事。裴稹知道前世謝玧是怎麼死的,今生又是一樣的死法,不過是推遲了兩年,這樣的「巧合」,還能算是巧合嗎?

若謝玧真是因德妃逼迫不成而死,那王萱在這當中,看到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

王萱跪在謝玧屍體旁邊的樣子,讓裴稹心疼又心驚。

文惠帝已經轉移了怒火:「張未名,你是怎麼管着後宮的?!」

張未名收到裴稹的示意,連忙將這黑鍋背了下來,至於那個不存在的調香宗師,則隱去不提。

在場所有人都受到了處罰,張未名更是莫名其妙挨了二十大板,謝平夫婦踉踉蹌蹌地從宮外跑進來,撲在謝玧的屍體上痛哭不止,完全不像個世家家主,只是一個失去了獨子的普通人。

王萱輕輕撫著謝夫人的後背,不出聲,卻成了謝夫人最大的安慰。突生華髮的貴夫人,涕泗橫流,埋首在王萱懷中,哭得昏天黑地。

「臣,請辭。」謝平跪在地上,向文惠帝最後行了一禮,吩咐僕役抬着謝玧的屍體,離開了皇宮。

王萱始終陪伴在側。

裴稹遠遠綴在謝家車隊後面。

一朝太子送喪,也算是一種安慰,悲傷到難以自抑的謝平感嘆了兩句,他對裴稹的讚譽,也經由謝家僕役之口傳揚了出去。

謝平見王萱一直拉着自家夫人的手默然安撫,當下感動不已,道:「我記得縣主行九,只是平日少見你,叫你一聲『九娘』,不算老夫倚老賣老吧?」

王萱恭敬道:「伯父隨意,九娘是小輩,合該九娘時常上門拜訪伯父伯母的。」

「九娘能陪着玄感歸家,老夫感念你的情義,只是玄感福薄,暴斃不祥,為免晦氣,九娘還是就此歸家,到時出殯,請玉郎前來送一送舊友,這就夠了。」

「玄感」是謝玧的字。

王萱忽然掀開車簾,向後張望了片刻,見到人群之中極顯眼的那一抹玄色,放下心來,才向謝平和謝夫人道:「伯父伯母快不要傷懷了,無度公子還活着!」

兩人皆是一驚,差點喊出聲來:「什麼?!」又露出狂喜的神色,拉着王萱的衣袖不肯放開,要她趕緊說個明白。

「馬車上不夠清靜,稍後回到謝府,請府中下人依舊佈置靈堂,安排出喪事宜,但無度公子的身體,一定要小心妥善,放到隱秘之處,九娘才好同你們說清其中緣故。」

謝夫人立馬鑽出馬車,讓車夫加快速度,眾人以為她傷心太過,想要早點歸家,都十分理解。

等到了謝府,謝平夫婦又親自安置好了謝玧的『屍身』,滿堂白幡,眾人皆哭,一副不停靈就要出殯的架勢。

王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謝平夫婦,並跪在了地上,向兩人叩首,道:「本來裴貴妃是沖着我來的,沒想到波及了無度公子,他為了保護我,吃下了夏虞秘葯『離恨』,這是一種假死葯,常常用來死遁,他在香囊中藏了一粒,沒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場。」

謝夫人知道兒子沒死,已是歡天喜地,哪裏會責怪王萱,她道:「這是德妃私德不修,裴貴妃權欲熏心,聯手闖下的禍事,與你們兩個都沒有干係,若換了是我和郎君,反而不如你們兩個機智默契,當時那種情境,你怎麼能猜中他的意思?」

王萱道:「兩年前,九娘的奶嬤嬤盧氏在謝府中毒,夫人可還記得這事?」

謝夫人驚呼:「我自然記得,可這事同今日之事,又有什麼聯繫呢?」

「那一次,嬤嬤中的毒,便是少了量的離恨,因而未曾陷入假死,反而毒啞了嗓子,險些喪命。這離恨,便是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無度公子當時查出這葯,應是覺得有用,所以隨身帶了一粒,跳下貞女樓時趁機吃了,造成了已死的假象。離恨並不能維持太久,當時我把他從水中救上來,他的身體還有些餘溫,幸好被水泡過,才掩藏下來,現在,無度公子的心房,應當會跳動了。」

「這離恨,竟不需要解藥么?」謝夫人好奇起來。

謝平知道兒子沒事,心情舒暢,竟然笑着打趣:「若是獨自假死,無人接應,還需要吃解藥,那假死也成了真死了!」

三人都笑起來。其實也幸虧死的是謝玧,去接他的是謝平,竟然沒有人想到先傳太醫,給他看看能不能救。德妃和蕭如意信任李由,其他人信任王萱,加上王萱一直神色悲痛地杵在謝玧身邊,不讓任何人隨便靠近,所有人便都信了她這個「風評極佳」的縣主。

「嘉寧縣主真是神勇啊!」

門外傳來男子的咳嗽聲,玄衣玉冠的裴稹走了進來,向謝平夫婦行了個禮。

「殿下?!」謝平和謝夫人嚇得魂飛天外。

王萱白了他一眼,上前握住裴稹的手,將他領到謝平夫婦面前,道:「我與殿下關係匪淺,伯父伯母大可放心,今日成功脫身,還得謝謝殿下幫忙。」

其實她說的是張未名撒的那個謊,但謝平夫婦理解的卻是裴稹親自護送謝玧「屍身」回家的事,殊途同歸,倒沒什麼。

兩人雙雙拜倒,像他們這樣的頂級世家家主和一品誥命夫人,除了皇帝,並不曾對任何人行此大禮,從王萱對裴稹的態度來看,他們就立刻接受了當朝太子竟然是自己人的事情。

裴稹道:「今日之事,謀划匆忙,留下了不少漏洞,我會派人去處置,至於淇澳侯的『屍體』,就用千年寒玉做的棺材盛殮,不要發喪,對外就說,你們夫婦二人,不舍獨子黃泉孤獨,要將他長留身邊,等到合適的時機,我定會肅清後宮,還無度公子一個清白。」

「這……殿下是想?」謝平露出深思的表情,謝玧已經得罪了宮中恩寵正盛的兩位宮妃,知道了許多皇家秘辛,才無奈假死遁走,從此不能見天日,對於謝家,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對於他們夫妻,也是一種煎熬。但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好像並不準備讓「謝玧」這個名字死去。

「既然無度公子能夠自香霧中出生,為何不能在香霧中重生呢?」

無度公子這個名號,背後本就包含了許多弔詭傳說,再多一個也無妨。這樣一來,既能讓謝玧名正言順地活下來,也能震懾敵人,試問,一個確認已死的人,一個被稱作「佛子」的人,突然復活,他的敵人們,能不膽戰心驚?

餘下三人皆嘆服不已。

王萱並沒有再見謝玧,離恨這葯雖然厲害,卻也是有禍患的,還是讓他及時就醫更好。

裴稹與王萱同坐一車,送她回家。

「我突然想起來,謝玧也曾教過你。」裴稹盯着王萱的眼睛,酸溜溜地說。

王萱眨了眨眼,纖長的睫毛像柔軟的小刷子,將裴稹的心都融化了,她主動靠在了裴稹懷裏,道:「可我後來都叫他作『無度公子』了,或許將來,只稱一句『淇澳侯』,先生可准許?」

「許,怎麼不許?你就是想去蓬萊殿放把火,我都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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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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