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未若柳絮因風起

第145章 未若柳絮因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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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姜:

事出突然,無法親自與你告別,吾今已出山陰,隨父前行。

事情之詳細,汝家中必有消息,無需多言。

雖有大雪,仍不礙前行,旅途漫漫,亦可做賞景之興。

猶記四明山之雪盛,雪竇寺之微陽,雪落於肩頭,便似汝在旁。

此行雖難,倒也無多艱險,不日便會歸來。

不必擔憂,但請時時想念。

王凝之。

……

放下手裏的信,謝道韞輕輕嘆了口氣,望了望外邊依然在緩緩飄落的雪。

雪已經小了很多,卻紛紛揚揚,細密綿綿,院子裏竹子的枝椏,在風中搖曳,上頭的積雪不斷落下,又不斷被新雪覆蓋。

目光游移,卻總是會落在桌面上的那封信中,尤其是那個名字。

字跡頗潦草,卻不乏清雅,可見筆力之厚。

也對,他雖然總是漫不經心,做事兒也沒什麼耐心,但用筆上來說,倒也是下過一番苦功夫的。

雖然是在王大哥的壓迫下,不得不努力。

想到這裏,心情忍不住煩躁起來。

外頭有什麼事兒,自己當然知道,大雪封路,消息不暢,揚州兵還未至宣城,征西軍卻已大軍壓境,自南郡而起,十餘萬軍壓駐,大將軍親率五萬人,入武昌,威逼建康。

這種時候,揚州官兵必然來不及前往,宣城區區幾萬軍,哪裏是征西軍的對手?

所以,會稽王如今在宣城,岌岌可危。

那麼琅琊王氏之主,王羲之大人必然要去,只有他在征西軍動手之前,到達宣城,以全天下世族之決心,令桓溫猶豫,方可有一線轉機。

就連各大世族,也都派人前往宣城,或是為了支持朝廷,或是為了打探風聲,甚至謝家也有人前去了。

而昨夜,三叔謝安,也踏雪歸來,坐鎮謝家了。

這是一場時間的競爭。

抿了口茶,放下茶碗的力道卻有些大了,茶碗在桌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搖搖欲墜,謝道韞急忙伸手去扶,茶碗穩住了,卻有幾滴滾燙的茶水落在手上。

擦了一下,又吹了口氣,心裏愈發煩躁了。

道理自己都懂,可是他去做什麼?他能做什麼?

文不成,武不就的,過去送死么?王羲之在會稽是尊佛,去了宣城,兩軍陣中,那也就只是個人,如何能護得住他?

更別提王凝之那種惹是生非的性子,貿貿然去了宣城,這不是純粹找事兒嗎?

王家怎麼會讓他跟着去呢?難道王羲之大人,這時候還能喝多了?可就算是他喝多了,郗璿夫人呢?

這都什麼事兒!

不行,我要去問問!

拍案而起,謝道韞走了兩步,卻又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兒,坐了回去。

王凝之不靠譜,但他爹娘不是,想必這麼做,也是有些道理的。

心裏鬱悶,無處訴說,惡狠狠地盯着那封信,似乎要從那個名字上發泄發怒一般。

謝玄悄悄出現在門口,瞧了一眼裏頭,只覺得氣氛不對,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大姐?」

沒有回應。

謝玄又扯著嗓子來了一句:「大姐?」

「做什麼!」

作為從小跟着謝道韞學習的人,謝玄第一時間就感受到這聲音里蘊含的惱怒,急忙退了一步,才回答:「三叔要你過去。」

「我知道了。」謝道韞煩躁地回答了一句,卻轉怒為喜,自己不便去王家詢問,難道還不能去問問三叔么?

一路踏雪而行,到了前廳,風卷攜著雪,從走廊外飄來,進入屋內,雪花落入火盆中,

化成了晶瑩的水滴,卻又被消融。

謝安就坐在廊下,親自煮著茶,臉上一副享受的表情,滾燙的茶水翻騰之間,濃郁的茶香飄揚開來。

「大姐。」

兄弟姐妹們見到謝道韞過來,都站了起來,不僅僅是自己家裏的孩子們,謝氏在山陰的人家,孩子們彷彿都在這裏一般。

謝道韞皺了皺眉,這些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嗎?又不敢親自前來,便派了孩子來查看情況?

「三叔。」謝道韞行禮。

謝安抬起頭來,兩人眼神在空中交匯,謝安微微一笑,又輕輕搖頭,示意不必擔心。

坐下之後,謝道韞便接手了煮茶之事,與謝淵一左一右,而其他人,則三三兩兩地在前廳里坐着聊天。

「母親在哪裏?」謝道韞低聲問道。

謝淵嘴角露出個冷笑,回答:「在後堂呢,各家的夫人們,今兒都來謝府了,也不知道她們是有多大的興緻,這麼大的雪,就不怕滑倒了,摔個好歹。」

謝道韞皺了皺眉,「不會是謝玄又惡作劇了吧?」

「倒不是小弟惡作劇,這雪不斷地落,僕役們不斷打掃,自然會有冰晶凝結,她們又心不在焉,偶爾摔倒,也是理所應當。」謝淵淡淡回答。

謝道韞張了張嘴,卻也沒說什麼,懶得計較了。

她當然聽得出來,謝淵這是在維護謝玄,那也就是說,謝玄確實搞了些惡作劇,可這又如何呢?

一群居心叵測之輩!

讓他們吃點苦頭也好!

這些人,或許是自己好奇,或許是收了好處,替人打探消息,家主們不方便過來,便讓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們過來,想要問個一二。

若只是那些婦人們來找母親,還多少說得過去,可孩子們呢?

三叔趁夜而歸,想必他們不曾料到,於是就讓自己家的孩子,過來找謝家的孩子們玩,若是能從孩子們嘴裏,打探到一些父母的話,那就是最大的好處了吧。瞧了瞧這些自己平日裏也見過的各家孩子們,謝道韞只覺得面目可憎,似乎從他們身上,見到他們父母的嘴臉。

有時候也很難想像,這些人究竟有多麼貪婪。

如果只是要去問問消息,那怎麼會跳過王家,來謝家問呢?

若是不需要問消息,那老老實實呆在家裏,若是有需要他們的地方,王家,謝家自然會去要求,又何必在這種時候,冒出來表忠心呢?

這些人不過是覺得或許有機可乘,但自己又難以搬倒王家,才想要讓謝家來出頭而已。

卑鄙小人!

「三叔,要如何做?」

謝淵掃了一眼周圍,壓低了聲音問,這也確實棘手,總不能把這些孩子們給趕出去吧,可就在這裏,應對他們,實在無趣。

既不能嚴詞訓斥,又不想假意陪同,難不成,還有自己這些人,來陪着一群小孩子,虛與委蛇?

「心有壁壘,萬事皆難,心若無物,何需煩惱?」謝安輕輕捧着手裏的茶碗,看着一片茶葉在水上上下,淡淡回答。

「不要想那麼多,就當做是平日裏,孩子們過來玩,就是了。」謝道韞聽出謝安的意思,給兄弟解釋了一聲。

「我明白,可明知如此,卻要……」謝淵覺得憋屈。

「靜心,」謝安淡淡說道,「這世上,有的是那些軟刀子折磨人,這是你們長大,必然要經歷的事情。」

「今兒我教你們個辦法,」謝安微微一笑,「與其跟他們置氣,不如輕省些,換個心思。」

說着,謝安緩緩站起,拍了拍手,朗聲道,「孩子們,都過來些。」

吩咐了一聲,丫鬟們把門口的帘子全部捲起來,風雪出現在眾人面前,謝安站在廳內,笑着開口,「今年的雪,格外大些,孩子們,難得今日大家都在,我便來考考你們。」

謝淵猶自皺眉,雖明白這就是謝安所說,要換個心思,可他着實不懂,這樣不就是消極逃避么?這些孩子們滿懷心思而來,想要打探消息,若是沒結果,只是在這兒聽了會兒課,恐怕中午一回家,下午他們的父親就會過來了。

畢竟,本來是沒想着謝家有長輩在的,可謝安回來了,這些人野心如此之大,豈會忍得住?

站在他旁邊,謝道韞眨了眨眼,美眸之中,微光閃動,似乎抓到些什麼,又說不清楚。

「你們這些孩子呀,我都是見過的,」謝安瞧了瞧一屋子的孩子們,笑得開心,「往日裏,我與各位的長輩們,相約出遊,腳步踏遍了這大好河山。」

「有過春日郊遊,山花爛漫之柔美;也有夏日入谷,山泉清冽之涼爽;更有秋日踏夜,醉酒賞月之酣暢,卻獨獨少了這冬日風光啊。」

「江南之冬日,雖不似北地飛雪,卻也有其刺骨之涼意,便是我們這些山野俗人,也不願在這種時節里,赴遠遊歷,每每相聚,也不過是茶爐酒肆之處,閑談敘話而已。」

「今日我見到各位,興緻勃勃,絲毫不畏懼這冬日嚴寒,踩着雪泥而來,只是為了與我謝家之子弟,你們之好友相聚,彷彿見到了當年,我和你們父輩的影子。」

「時光蹉跎不待人,更須把酒趁年華。你們年紀雖小,卻懂得珍惜時光,風不能阻礙,雪無法拖延,這一點,要比當年我們做得好。」

「但是呢,僅僅是懂得些道理,可還是不夠,人生快意,把酒言歡,詩詞歌賦,雅興所行。若無些許文采相伴,又如何算得上文人墨客?豈不是真成了那些酒肆之中的蠢貨,以酒為樂,糊塗一生?」

「今日呢,心中暢快,本該小酌,但我與你們身份年紀之不同,便不當如此了,所以該考較你們的文采,便也簡單些,這樣既能讓我這個老頭子高興,也能讓你們輕鬆些,省的回去跟長輩告狀,說我一把年紀了,還欺負小孩子們。」

說到這裏,眾人連連低頭拱手,只道不敢,謝安倒也不以為意,反而被自己逗樂了,笑了兩聲,招呼過來一個丫鬟,吩咐道:「去,取了我前些年自建康帶回,珍藏的酒來,今日誰說得好,我便賞給他,以做嘉獎!」

說完,謝安招招手,謝淵便把他的坐墊拿來,謝安就坐在窗戶邊上,望着窗外大雪,淡淡開口:「我既已說明,不會多做考較,只為添些雅趣,便不會為難大家,這樣吧,你們先來回答我,這外頭,一連兩日,冬風漸濃,白雪紛紛,何所似?」

隨着他的話,眾人一起看向外頭,但謝玄完全沒有看,直接開口:「這有什麼難的,給我一隻鵝,我站在房頂上,一拔毛就是了,到時候邊烤邊丟毛,比下雪好多了,還能有肉吃!」

謝安的笑容僵硬了些,謝淵則皺起眉,訓斥:「便說鵝毛好了,哪兒來的什麼烤鵝,不像話!」

謝玄嘟著嘴,不滿地回答:「我這可是奇思妙想,一般人想的,哪兒有我這麼齊全?」

「誰要你齊全了!」謝淵一抬手,謝玄就下意識躲開兩步,見到謝淵收回手去,謝玄嘴裏還嘟囔著,「事兒那麼多,有的聽就不錯了,我就不信誰能比我的好!」

「你還敢說!」謝淵一瞪眼,謝玄直接溜到門外頭了。

瞧著謝玄的樣子,其他孩子們更是戰戰兢兢,不敢隨便開口,便是有幾個嘗試着形容的,也平平無奇。

瞧著謝安有些無趣,侄兒謝郎眼珠子轉了轉,拱拱手,說道:「白雪紛紛之景象,撒鹽空中差可擬。」

謝安微微點頭,雖不算貼切,但也多少不像那幾個被謝玄帶歪的孩子,要麼說這個毛,要麼說那個毛,甚至還有個說什麼把白絲綢給拆了。

「令姜,你覺得呢?」謝安瞧了瞧孩子們,注意到謝道韞一直在盯着窗外發獃,問道。

謝道韞手在袖子裏,攥著王凝之今兒早上派人送來的信,望着外頭紛紛白雪,神思飛揚。

如此大的雪,他急匆匆離去,衣裳可帶夠了么?

自己早該想到的,他那個性子,肯定不會眼看着父親孤身犯險,若是能去送送他,該多好呢?

上一次兩人相別,還是在春天吧?

那個柳絮漫天飛舞的時候,小青峰下,自己不告而別,他卻猜了出來,在山上為自己唱了首歌。

大概也是那個時候,自己就有些喜歡他了,是那春天的柳絮,還是那山邊的吟唱,還是說,更早的時候呢?

記憶里,那個畫面彷彿和眼前景色疊在一處了。

幾片雪自窗外而入,落在她的肩頭,恰似春日離開時,那鑽進車廂,落在手上的柳絮。

「雪落於肩頭,便似汝在旁。」

我也是一樣呢。

微微一笑,謝道韞突然輕鬆了一些,既然來不及送你,那我便等你歸來。

朱唇輕啟:

「未若柳絮因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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