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謝道韞的憂傷

第226章 謝道韞的憂傷

夜幕降臨。

謝道韞給王凝之掖了掖被角,瞧得出來,他今日雖然看着還是活潑,但在宮裏,也是勞神勞心得很。

伸出手,撫了撫他微微皺起的眉,謝道韞無聲笑了笑,也只有這個時候,自己丈夫才會收起那副弔兒郎當的樣子,該發愁的時候,總會發愁的。

只是,自己倒寧願他白天裏發愁,晚上能做個好夢。

可惜,丈夫天生就是那種太陽的一樣的人,只會給別人帶來溫暖,喜悅。

回到桌前,把手臂支在桌面上,撐著腦袋,看向窗外。

雨終於停了。

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著,似乎是向自己點頭致意,謝道韞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第一次覺得他很有氣質,就是在那個滿天繁星的夜裏。

只是,那時候在小青峰,自己還只是個懵懂的少女,只想着跟他鬥氣爭榮,而丈夫,也似乎要比現在快樂許多。

嘆了口氣。

時光一去不復返。

謝道韞也不知道自己對那個素未謀面的趙姑娘,為什麼會有這麼大敵意。

只是丈夫一說要她來,頓時就生氣了,都難以控制。

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個原因。

直到丈夫那句話出口。

「她呀,天不怕地不怕,她相信的,就只有自己手裏那桿槍。」

從那一刻,謝道韞才明白,自己這種憂慮是從何而來。

趙天香和徐婉是不同的。

徐婉的性子,就像琴一樣,柔和,舒緩,卻又有些孤高卓絕。

但最重要的是,琴之高,最終不過是個通透二字,研習越深,越是明白這世上,有一句話叫做『非人力能及』這個道理。

也是因為這一點,徐婉很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會來和自己爭什麼,

她明白自己爭不過,也不想於去爭,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於是,她在去會稽拜年的時候,才會帶來給自己未來孩子的小衣服。

可趙天香,她不是這樣的。

自己以前就聽丈夫說過她,知道她和丈夫的一些事情,可是從那些事情里,謝道韞只感覺到,這個姑娘,性子的極度偏執和那股子不怕輸,看上就要拚命的氣勢。

丈夫粗心大意,又對自己一心一意,當然不會察覺,可謝道韞很清楚,這個趙姑娘,就算沒看上丈夫,也是絕對有好感的。

就憑一點,她不肯教丈夫功夫。

丈夫學武的天賦,一般,很一般,這一點謝道韞清楚得很,所以不願讓丈夫在這些事情上費心思。

趙天香呢?

她是個江湖姑娘,代表神仙山與王家合作。

說得好聽些,大家互相幫助,王家的公子既然想學,那隨便應付著教幾招,不就行了,何必要說那些『你天賦不行,不該習武』而拒絕?

誰願意被人說天賦差?尤其是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頭?

趙天香又不是個傻子,何必為了這種事情得罪王家公子?

說得難聽些,神仙山哪兒有資格和琅琊王氏平起平坐?王家可以說是她一半的主子,那丈夫想學武,她更應該盡心儘力才對。

可她拒絕了丈夫。

謝道韞幾乎可以想像到,趙天香的心思。

一者,她和自己一樣,覺得丈夫本就不屬於那江湖,加上天賦一般,何必要費那些心思?

二者,與自己不同,若是自己,丈夫真的要學武入江湖,那大不了自己陪他一起闖一闖。

可趙天香身在江湖,手上沾滿了血,深知其中兇險,她不教丈夫武功,只是想讓丈夫徹底遠離江湖,做個清貴公子,她是在保護丈夫!

一個小姑娘,何必要冒着得罪主子,得罪朋友的風險,去拒絕一個舉手之勞呢?

難不成她還真的蠢到,嫌棄丈夫沒天賦,懶得教?

她又不是什麼江湖上的前輩高人,收徒還要挑資質,何況,不過隨手教兩招,哪兒算得了師徒?

徐婉很懂事,拋開頭腦,樣貌這些,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能力,都比不過,所以放棄了。

可趙天香,她是不會在意這些的,按照丈夫對她的了解,便是皇帝,她也敢去殺,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一個死都不怕的人,會在意這些門戶高低?

江湖人士,見慣了生死,不在意這些,謝道韞可以理解,一個每天腦袋懸在褲腰帶上的人,當然是想要什麼,便會拚命的。

我死之後,哪兒管他洪水滔天?

這句話是丈夫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裏,出現過的,一位國王的情婦所說。

可這句話,現在突然就出現在腦海里,恐怕對於趙天香這樣的人來說,也是如此吧?

若是旁人,謝道韞自然也不會在意,自己丈夫本就是琅琊王氏公子,如今更是聲名鵲起,在這一代人中,難說是不是最優秀的,但一定是被人議論最多,最受關注的。

有些小丫頭,看上他,那再正常不過了。

根本不需要擔心,因為丈夫就不會搭理她們的。

可趙天香不同。

就目前為止,丈夫是非常欣賞她的,這謝道韞從他的話里就能感受出來,而趙天香又是個對丈夫有些心思的人,一路走來,雖不見得有什麼行動,卻是處處都在維護丈夫。

若真有那麼一天,她表露心意,或者做足了暗示,被丈夫發覺,丈夫是會拒絕她的,這一點謝道韞毫不懷疑。

自己曾經試探過丈夫,知道在丈夫心裏,對於婚姻,最看重的,就是一個擔當和責任。

他既然說出那句『吾獨只取一瓢飲』就必然會做到,自己也絕對相信丈夫。

可是,面對這樣一個人,丈夫又能如何強硬呢?按照他那個性子,一定是暗示,暗示,再暗示,實在不行了,才會直接講明白。

丈夫並不想傷了她的心,這是肯定的,就算是自己,也一樣。

一個真心對丈夫好的人,拒絕就是了,何必弄得那麼難看呢?

可是,這必然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那位趙姑娘,恐怕會越陷越深。

而丈夫的拒絕,恐怕也會讓她更加偏執,愈發地難以控制,到那時候,好事兒變成壞事兒。

依照那位趙姑娘的性格,怕是不成姻緣,便成死仇了。

這對自己其實並無多少影響,但丈夫必然會因此而心中有愧。

他不高興了,自己難道能高興的起來?

扭過頭,瞧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丈夫。

沒來由的就開始生氣了。

該死的!越想越氣,越想越氣!你好好在書院裏讀個書,招惹這些人做什麼!

現在倒好,自己仰頭大睡,啥也不操心,都賴上我了?

關我什麼事兒?我到現在都沒見過這個趙姑娘好不好!

我謝道韞,何時就變成需要為這種事情苦惱的人了?

不行,憤怒已經控制了頭腦,謝道韞拿起茶杯就想丟,卻又有些不忍心,站了起來,決定一腳把他踹醒。

走到床邊,剛要抬腿,卻看見王凝之,本已被她撫平的眉心,又皺了起來,臉色也不像是做美夢。

又嘆了口氣,謝道韞坐了下來,伸手再次撫平他的眉心。

想來他也不順心吧,那麼自在的一個人,如今背上這麼大的一件事,哪兒還會有心思,去顧及那些兒女情長?

叫趙天香來,或許真的是她最合適了。

但是——

理解歸理解,心疼歸心疼,生氣還是要生氣的。

再回到桌邊,謝道韞拿起筆來,很快就畫了一副丈夫的肖像,然後嘴角露出一個冷笑,又提起筆,在腦門上亂塗亂畫,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完全認不出來是什麼的東西,這才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

……

天亮了。

窗外是一片白,這秋天的時間,似乎過得很快,薄霧蒙蒙中,依稀能看見遠處的炊煙。

王凝之笑着給身邊的妻子蓋好被子,這才披上衣服下床來。

很難講,為什麼不論何時都能儀態平整的妻子,睡著了時常會不老實,一會兒蹬腿,一會兒伸手的。

就光是搶被子這一條,王凝之已經甘拜下風了。

多虧她在夢裏,也是個溫柔的人,從不會用多大力氣。

不然的話,自己豈不是要床上睡着,地下醒來?

瞧着她在睡夢中的可愛模樣,王凝之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轉身走到桌邊,瞧了一眼外頭,綠枝已經在院子裏忙活了。

喊她進來給換了茶,王凝之伸個懶腰,坐了下來,目光掃過桌面上。

然後,一臉震驚!

這是謝道韞畫的?

她什麼時候改抽象派加亂七八糟派了?

依稀可以辨認出,這大概乎是個肖像?

不對啊,這時候哪兒來的抽象派,難道我夫人是個天才?這就要引領時代潮流了?

可是,這種潮流,就算是自認見識遠超世人的王凝之,也不敢隨意認同。

撓撓頭,王凝之很苦惱,對於作畫這一道,雖然小時候也被老爹逼着學過,但自己着實不感興趣,也學的不咋地,實在看不出來,這裏頭表達了什麼感情色彩。

大概,那些著名畫家,一開始也是這樣隨意,胡亂塗鴉,然後才慢慢變得有自己風格,最後成就大師的?

想到這裏,回過頭看了一眼還在夢中的妻子,王凝之的目光,充滿了崇高的敬意。

和自己不同,謝道韞的畫畫技術,自己是見過的,可以說是相當高超了,尤其擅長山水畫。

她的畫作,那也是很受好評的。

如今,她居然為了藝術,要一改前風,放棄自己曾經的榮譽,從山水轉人物,從水墨轉抽象。

大師,果然和自己這種尋常人不同。

從未見過謝道韞會畫出這種東西的王凝之,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本來覺得,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可能只是信筆塗鴉,可若不是真心要改變,她怎麼會畫出這種古里古怪的東西呢。

又不是個小孩子,沒事兒喜歡瞎塗瞎畫,而且,就算是瞎塗瞎畫,謝道韞也絕對瞎不出這種東西來!

這可是謝道韞啊!她就是閉着眼睛畫,也不會有這種充滿了夢幻主義和超現實感情的畫。

王凝之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妻子談談了,如果她真的想,那自己就算是絞盡腦汁,也要把記憶力那些模糊的西方文明給她講講,說不定還能成就她。

哪怕只是少走幾步彎路也好。

閉上眼,王凝之開始想像未來。

看來,我很有可能,要作為一位劃時代繪畫大師的丈夫,而被記錄在歷史上了。

等到王凝之終於做好了心理準備,已經可以坦然面對命運召喚,時代潮流的時候,聽到耳邊謝道韞的聲音響起:

「夫君,你在幹嗎?」

……

時間過去了很久,但屋子裏一片寂靜。

坐在王凝之的對面,謝道韞深呼吸著,目光遊離,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平復自己的心情。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腦袋裏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到底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自己在不傷害丈夫的情況下,打開他的腦殼,仔細瞧瞧?

以前三國時,記得有一位名醫,好像是有能力做到『開顱』又不害人的,可惜被魏武帝認為他是謀害,給處置了。

那他有沒有什麼關於這門技術的記載留下?

不對,不對!

謝道韞使勁兒搖搖頭,這不是自己該想的東西,怎麼跟着丈夫時間久了,連自己都總是在放飛思緒?

看了一眼過去。

丈夫在得知,自己確實是瞎塗瞎畫之後,不過腦子來了一句『你怎麼跟個小孩兒一樣』然後被自己怒目相視,於是就開始裝可憐了。

「好啦,我不怪你,你也是關心我。去叫他們準備早餐吧。」無奈開口。

瞧著王凝之高高興興地出了門,站在院子裏喊著讓徐有福送早餐,陽光劃過晨霧,落在他身上的樣子,謝道韞忍不住笑了笑。

這就是丈夫的樣子啊。

可是想想,又覺得很委屈,自己昨晚這麼憂愁,感情是白費的。-

就這種人,趙天香是瞎了眼,才能看得上他,現在也大概是因為不了解,只看見他正經時候的模樣吧。

就丈夫這種古怪的大神經,大概除了他自己想細膩的時候,就再也沒個心思去想姑娘了吧?

而他那少得可憐的細膩時光,估計都給了自己。

但很可惜,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因為丈夫已經第無數次開始,洋洋得意地,在院子裏表演他那一套毫無章法的體操了。

目前的丈夫,明顯處於並不細膩的階段,是不會體會到自己複雜心情的。

又是歡喜,又是生氣,謝道韞只覺得,這一大早起來,自己都經歷了些什麼啊!

算了,等下只給他喝碗粥,沒幹的!

紫筆文學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東晉隱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東晉隱士
上一章下一章

第226章 謝道韞的憂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