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最後的禮物(2)

第257章 最後的禮物(2)

「不不不,」王凝之搖了搖頭,「不是陛下想要您去歷陽,而是您想要去歷陽。」

聞言,蔡謨笑了起來,也懶得去管那邊學子們爭先恐後地向典易講述自己對朝局的看法,甚至講述自己北上光復江山的美夢,只是把目光放在遠方已經漸漸昏暗下來的山麓上,「老夫想去歷陽郡?這是為什麼呢?」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王凝之淡淡說道,「當年魏武幾句詩,便向天下人講述了他的壯烈志向,當然了,多少年才有一個魏武帝,這當然是不能比的,不過,在下雖年輕,卻對這幾句話,有別的理解,想請先生指教。」

「但說無妨。」蔡謨並不為之所動,自己這輩子什麼沒經歷過,早已經過了那種被幾句話就打動的年級,只是對『別的理解』多少有點兒興趣。

「大家看着兩句,都覺得是胸潮澎湃,覺得得到了鼓勵,覺得是真不愧是魏武帝,心志果然遠超眾人,不過我總覺得,這兩句,其實是魏武帝在說別人,在給自己身邊的那些從年輕時候便追隨自己的,當時已經年邁的將軍謀士們所說,在告訴他們,什麼是真正的老驥伏櫪,什麼又是真正的烈士暮年。」

「若是做不到志在千里,壯心不已,又算得了什麼烈士?不過就是一幫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的傢伙罷了。仗着年輕時候有過些功勞,就想着功成身退,全然不顧朝廷所需,不顧萬民所依,忘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志向和初心。您覺得呢?」

聽着王凝之的話,蔡謨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低沉下來,他當然聽得明白,王凝之這是在借古諷今,甚至是在藉著當年魏武帝曹操的話,來諷刺自己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不思進取,根本算不得烈士,算不得有志之人,不過是在混日子罷了。

「王大人看問題,角度清奇,鞭辟入裏,倒是讓老夫受教了,只不過老夫已經垂垂老矣,再無當年之意氣風發,雖有心匡扶朝廷,為陛下效犬馬之勞,卻是力所不能及啊。」

蔡謨嘆了口氣,緩緩坐下,依舊是望着窗外,並不看王凝之夫妻二人。

和謝道韞對視一眼,王凝之笑了笑,又說道:「蔡大人雖無力氣為國效力,卻有力氣教授這麼多的弟子,像您這般認真負責的人,絕對不會是那種隨意敷衍學子的先生吧?」

蔡謨臉上露出了一個冷笑,「王大人這話,是在說老夫寧願教授些年輕人,都不肯為國效力嗎?」

正常聽到這句話,都應該是來幾句『不不不,您誤會了,在下絕無此意』但王凝之顯然不是正常人,聽到蔡謨已經有些怒氣的話,很誠懇地點點頭,「難道不是嗎?」

蔡謨臉上的冷意更甚,「朝中有王大人這樣的青年才俊,自然能為陛下分憂,又何須老夫這種只能躺在功勞簿上的人呢?」

「唉,大人啊,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啊,在下確實是青年才俊不假,但畢竟算不得什麼十全十美之人,您應該多少也聽說過我,我這人啊,華而不實,嘴皮子功夫不錯,可一遇到那實際事務,哪兒懂?」

王凝之很坦然,迎接着蔡謨轉過來的目光,說道;「別的不說,就說這歷陽郡,大將軍出馬,想必用不了多久,那就能收服,可收服之後,這種軍事重地,誰去管理?」

「難道要我去?都不用說就憑我這點兒才學,如何能讓那歷陽士族聽話,如何與各家世族溝通,就說本身的主官事務,我哪兒知道底下那一群人,誰好誰壞,誰能用,誰不能,誰是效忠於陛下的,誰又是懷有異心的?甚至連吃飯的事情,

我恐怕都給老百姓解決不了。」

「見識,和實際是有差距的,我這純粹的紙上談兵,哪兒能真的擔負重任?」

「若是個內地,或者南方的小城鎮,讓我去慢慢試,慢慢學,慢慢練,說不定給我個幾年,也能讓一方百姓安居樂業,就算是不行,也總能有人來及時應對,及時處理嘛。」

「可這是歷陽郡啊,上接齊,魏,齊王雖然如今投誠於我大晉,但誰看不出來,那就是個幌子,一方面想要大晉護佑,一方面還在坐等時機呢,去年齊王派來的使者,就和我在錢塘有過些接觸,不臣之人罷了。」

「至於魏,您也知道,冉閔破敗,只在朝夕之間,燕國,慕容氏,那可都是鳳梨血里踏出來的將軍啊!難道您以為,就憑我這麼個提不起刀的傢伙,能和慕容俊那樣的人對壘於長江?」

「歷陽郡地處我大晉邊陲,與那些強敵相抗,這就要求去主管歷陽的人,第一要能儘快肅清那庾氏殘餘,穩定周邊的士族,還要能為百姓安生,讓百姓好好生活,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能為百姓謀福的官員,也不僅僅是一個能協調混亂士族關係的謀略者,更要是一位能有決斷,有膽色,有經驗,甚至能鼓舞士氣的將軍啊!」

「以上三點,便已經難有人同時具備了,何況第四點呢。」王凝之嘆了口氣。

蔡謨皺了皺眉:「第四點又是什麼?」

「第四點,」王凝之露出個苦笑來,「就是要此人是真的為國為民,忠心於陛下,而非那些野心之輩。」「若非如此,其實很簡單,直接把歷陽郡劃分歸征西軍所有,想必桓溫大將軍是很樂意接受的,而有他在,整個歷陽郡,哪個士族敢出頭露角?征西軍集天下之物資,如何養不活一郡之地的百姓?至於軍隊,呵呵,別的不說,就當前我大晉,哪個將軍敢說自己比桓溫更善於軍務?」

「可您說說,這能行嗎?莫說桓溫了,就算是龍驤將軍袁真,在我來之前,和他曾有過一番交談,他對歷陽郡也是很感興趣,可陛下能放心地把這軍事重地給他們嗎?若是給了袁真,那就是在塑造第二個桓溫。若是給了桓溫,呵呵,只怕這揚州,也很快要變成荊州了。」

王凝之嘆了口氣,再不說話,而是走到了窗戶邊,隨手端起一杯酒,一口下肚,臉上愁苦之色愈明。

蔡謨瞧了瞧他,眼裏倒是閃過一絲欣賞。

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關於王凝之的事情里,此子確實有些才學,但為人過於招搖,就連娶個親,那都要一首催妝詩傳遍天下,更別提平日裏那些劣跡斑斑之事了。

在蔡謨看來,不過是在王羲之的教育下,有了些本事,加上琅琊王氏在背後撐腰,這才讓他如此放縱不羈。

只是沒想到,他這樣一個人,居然還能把事情考慮到這種程度,可見盛名之下無虛士,倒也不枉太后召他入京為陛下效勞了。

「你所說的確實有些道理,只是老夫自永和三年起,便身體老邁,精力不濟,即便是有心為陛下效勞,也恐力所不及,只能在此教授些學子們,盼着他們能承忠君之心,做一個好臣子。」

蔡謨很清楚,王凝之前半段兒嘲諷,後半段兒變相地誇自己,不過就是想要自己去接手歷陽。

可誰願意去啊!

歷陽郡,那就是個爛攤子,尤其是庾氏離開后,必然會大肆搜刮,而司馬晞又是率軍前往,打成一團亂,自己過去了,怕是要活活累死。

更何況,這種地盤,長江沿岸的將軍們誰不是盯着呢,自己去接手,那不就是在得罪這些將軍們嗎?

身後一個平靜溫婉的聲音響起:「蔡先生,您可願聽小女子一言?」

蔡謨回過頭,瞧了瞧垂首作揖的謝道韞,輕輕點頭,「你且說吧。」

謝道韞露出個笑容,抬起頭來,手上動作卻不變,始終謙和有禮,開口:「昔日曾有姜太公歲暮老矣,仍助天下更新,后而方能定。」

「就如我夫君所言,當年魏武帝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首詩名為龜雖壽。既為神龜,自有其福,自得其用。」

「您在弱冠之歲,便為孝廉,隨明帝而為參軍,中書侍郎。歷任義興太守、大將軍王敦的從事中郎、司徒左長史,再遷任侍中。時人歌曰:「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

「咸和年間,平蘇峻之亂。咸康五年,諫止北伐,出鎮設略。為朝廷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最終在永和年間,因身體緣故而不得不退出朝局。」

「其時,朝中有扼腕嘆息者,有依依惜別者,更多的卻是一些心有喜悅者,您不僅給他們讓出了位置,還給了他們攻擊的理由,最後以罪而論,您差點就被迫害,是太后和陛下,念及您為這大晉一生奉獻,苦苦支撐,替您抗下了朝中的壓力。」

「而如今,歷陽之險峻,世人皆知,無人敢上,無人敢為陛下而得罪諸位將軍,各大士族,難道您忍心讓陛下為此煩憂,讓自己辛辛苦苦幾十年,才穩定住的大晉朝局,再起波瀾?」

「烈士暮年,猶自壯心不已,這或許是您最後一次為國效力,為陛下效力,在史上添上您的姓名了。再過幾年,您真的年邁之時,即便是我們,也不好再來打擾您了,難道您留在史書上最後的記載,就是因病而退,再不就任,多次推辭,不顧及陛下恩情,不顧及江山社稷嗎?」

「這或許是您最後的一次機會了,是成為那諸葛孔明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人物,為萬世所敬仰,還是默默無聞,虎頭蛇尾而已?」

「這大概是您在恩養等老之前,能給陛下,給這大晉天下,給這壯麗山河,給這綿綿史書的最後一份禮物了。」

「您真的不想嗎?」

……

走出品香樓,謝道韞瞧了瞧一臉笑容的丈夫,問道:「典易將軍,就不管了?」

王凝之笑容不減,「管他做什麼,一個禁軍將軍,難道還能迷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嗎?」

謝道韞翻個白眼,「我是說,就把他丟在那兒,聽那些無知的年輕人吹噓嗎?你沒看見他臉色都變了?」

「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王凝之聳聳肩,「我答應了陛下在離開之前,將蔡謨勸回,至於典易,他今晚出現最大的作用就是把那些學子們引開。」

「行吧,」謝道韞想到典易最後那求救的眼神,也笑了起來,「典將軍要是早知如此,怕是根本不會隨你前來。」

「作為陛下鷹犬,他當然要為陛下分憂了,」王凝之走到路邊的小攤子上,拿了兩個小燈籠,自己手裏提着一個,給了謝道韞一個,示意徐有福去付錢,又說道,「令姜,我發現你倒是很有那古之縱橫家的風采。」

「怎麼說?」謝道韞挑挑眉。

「這些酸腐文人,最是愛惜羽毛,一個個的都想做那楷模典範,」王凝之笑了笑,「你可是把他架了起來,蔡謨當然是想在史冊上給自己留下個老而彌堅,為國貢獻的名頭了。」謝道韞也笑了起來,「若他當年被會稽王等人拿罪下獄時,更多些骨氣,不去求饒認罪,我倒是還能多幾分敬意,現在嘛,就算了吧。」

「呵呵,不過就是當年陛下初立,他在朝中被人打壓,起不來頭,所以才想功成身退,結果為求名氣,做的有些過了,本事倒是有幾分,但這種沽名釣譽之人,還想青史留名,成萬事典範,」王凝之冷笑,「他可不行。」

「那你為何還要讓他去歷陽郡?」謝道韞問道。

「當然是因為他這人是絕對不會投效那些將軍們的,更別提燕國,秦國,他可不能接受自己被冠上一個叛徒的名號。」

「再一個,畢竟有些年歲了,誰也不想背上一個欺負老人家的名頭,不會過於相逼。」

「等他真的干不動了,陛下自然也已成年,到時候自然會有人選來接替他,這時候,與其讓那些野心之輩執掌歷陽,學桓溫擅自動兵,還不如讓他去守着。」

謝道韞嘴角彎出一個弧度:「你可真是不愛惜老人家。」

「愛惜什麼?」王凝之撇撇嘴,「你又不是沒瞧見,一個多年稱病的人,喝起酒來,比我還暢快,跟他那些學子們吹牛起來,比典易聲音都大。」

「他要給皇帝留下最後的禮物,卻不知道自己就是我們給皇帝的禮物。」謝道韞瞧着手裏的小燈籠,「那我幫了你這個忙,你打算給我什麼禮物?」

「當然是陪你去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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