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桃園夜宴

第45章 桃園夜宴

「序是好序,字是好字,可是其中未免有些,嗯,過於灑脫了,這小子過於懶惰了些。」

和王卓然不同,王遷之倒是有些不滿,王凝之這孩子,自從上山起,他便多有留心,畢竟是本家子侄,當然要注意了。

可是,從幾個月的觀察來看,這個侄子好像完全對朝廷大事,甚至自己前途都漠不關心,反而心思雜得很。

從王蘭給自己的彙報來看,這小子在山下,和那個徐婉合夥開了家茶樓,雖然故事不錯吧,畢竟不是正途。

雖然王羲之的意思,自己大概也懂,就是要凝之來做個隱逸之士,最起碼做出這個樣子來,可總感覺凝之有點過於認真地『隱逸』了。

和王羲之夫妻的判斷不同,王遷之反而認為,保守持重的王玄之,未必適合做王家下一代的主事人,雖無過,卻也很難有功。

倒是王凝之,靈動,機敏,完全有可能讓王家再次輝煌。

「無妨,這不是還在你這裏嘛,你好好磨鍊一番,自然能讓他走上正道。」王卓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王遷之才算是回過神來,苦笑一聲:

「也只能如此了。」

「好,既已有序,便當開始,一杯酒後,學子們,還請自告奮勇些。」王遷之笑呵呵地舉杯。

「等等,你幹嘛去?」

王凝之的腳步停住,狐疑地轉過頭,剛才好像瞧見王蘭了,過去問問後頭還有什麼好酒菜,順便溜溜腿兒,不然吃不下。

「嘿嘿,山長,我打算去看看那邊的桃花。」

王遷之的眼睛眯了起來,這小子,又想溜?

「你既已作序,又甚愛桃花,便作這第一首詩罷。」

「啊?」

「啊什麼啊!」

王凝之很尷尬地又回了場中,看得見那邊祝英台都走過來了,卻馬上站在一邊,含笑以待,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告奮勇了,而是想看自己的好戲。

想得美!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刷刷幾筆寫下,王凝之扭頭就要走,打算迅速撤離,這兩老頭子,分明是要欺負人!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王兄,何處有寺?」祝英台的疑惑聲音從後頭響起。

沒好氣地甩下一句:「錢塘湖畔靈隱寺,小青峰上話多人。」

祝英台臉色由白變紅,又要變白,才想起自己還在宴會上,不得已笑了笑,打算回去找機會報復!

而王凝之也是快步走出,這才長長出了口氣,大意了,差點就暴露!

多虧有個靈隱寺!

對於很多學子來說,這都是難忘的一夜,畢竟有王卓然大人在那裏聽着自己寫的詩詞,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

如果能瞄到對方滿意地微微點頭,那簡直就是再快樂不過了。

不過王藍田除外。

王藍田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可以寫好了拿上去,為什麼自己就不行。

從站在中央開始,王遷之就走了下來,端著杯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寫詩,本來就沒記住幾句,現在更是磕磕巴巴。

紙上塗了好幾個黑疙瘩,才算是把詩寫好。

雖然不怎麼樣,但也算是交差了。

完全沒打算讓這兩位姓王的老頭給自己什麼好臉色,王藍田在把詩交到王遷之手裏后,便很自覺地往席位上走。

後頭有個人跟着。

「山,山長?」王藍田咽了口唾沫,

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王遷之。

「王藍田啊,不要緊張,」王遷之就像一隻即將吃下小白羊的大灰狼一樣,笑容非常和藹可親。

「我問你啊,昨兒你交上來的文章,是怎麼想到的這個角度?」王遷之並不打算客套,很直接,也很果斷。

王藍田傻眼了,「啥,啥角度?」

「你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角度嗎?」王遷之皺了皺眉。

「公平?正義?百姓?風氣?」王藍田一連串兒蹦出數個詞語,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哪裏寫出了問題,讓這位山長親自來詢問了。

我明明就很努力了,不要這樣對我好嗎?

王遷之確實眼皮一跳,王藍田的這些詞看上去沒什麼關係,卻着實把他的文章給點了出來,難不成,還真的是他自己所寫?

就在王藍田接受拷問的時候,王凝之站在一顆桃花樹底下,仰著頭不動。

「這位公子,為何盯着一顆桃子不動?」身後一個有點兒俏皮的聲音響起。

「嗯?」

轉過頭去,身後站着的,可不就是徐婉么?

她穿着簡單的淺灰色衣服,雖然如今已經是個小老闆了,卻仍和以往相差不大,並不願意在衣着上頭下功夫,就連飾品,也只有頭上斜斜插著一個小小的簪子。

站在桃樹下,月光在左,燈光在右,兩片花瓣落下,偏就有一股朦朧的樣子。

「不錯嘛,徐掌柜。」王凝之笑了笑,舉起手裏的杯子,「你說,要是我現在找根棍子來,從樹上往下敲桃子,會不會被山長追着打?」

「嗯,應該不會,」徐婉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回答:「不過,」她突然笑了一聲,「等宴會結束了,估計會直接寫信回你家裏告狀。」

說到這裏,徐婉看着王凝之尷尬的表情,微微走前一步,「公子,今兒我可算是知道,為什麼趙姑娘要跟你換詩了。」

「為什麼?」王凝之其實很苦惱,詩詞這些,自己用一首,就少一首,又不是無窮盡的。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徐婉朱唇微啟,聲音很輕,在這月夜之中,似乎和桃花的淡淡芬芳融合在一起,有點兒發甜。

「往日裏,只是聽他們說,今日才算是親眼見了,這可不是一個才思敏捷便能形容。」微微側頭,輕輕吹了口氣,將肩頭的桃花吹下,「我在想,是不是我也該找個法子,跟你換些詩詞來傍身。」

「啊?」王凝之傻眼了,還是頭一次聽說要詩詞『傍身』的,這是什麼心思?

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不等再說什麼,就看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過來,王凝之皺起眉,一把將徐婉拉到自己身後,「誰?」

「我!爺爺王藍田!」

「啊不!凝之兄!是我,小弟王藍田。」

很難形容,王凝之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辭彙量之貧乏。

別說王凝之了,就算是徐婉,自認這麼些年,見過無數個人,無數張面孔,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如此多的表情,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臉上。

得意,失落,高傲,卑微,驚喜,驚嚇,幾乎讓王藍田的臉變型了。

「哎呦!」捂著臉,王藍田哭訴:「你這是幹嘛?」

「哦,沒啥,就是看你這樣子,有點害怕。」王凝之很坦誠,看見害怕的東西,就趕緊抽刀子剁了,千萬別等,這是自己一向的人生哲理。

「藍田兄,你這究竟是怎麼了?」不過王凝之在確認了對方真的是王藍田之後,還是有點擔心的,畢竟這位可是有自殺前科的。

「呵呵,沒啥,就是高興!」王藍田回應一句,似乎也不覺得臉上疼,搖搖晃晃地走了,看得出來,灌了不少酒,就是不知道他為何這麼高興。

跌跌撞撞行走在月光下的青石路上,王藍田腦子裏就只有,在王遷之得知情況后,臉上的震驚,和對自己的讚許。

果然,要做人上人,就要從堅持正義開始!

瞧着他遠去的背影,王凝之和徐婉對視一眼,都是不寒而慄,徐婉小聲問:「他不會是上次被揍了,還沒好吧?」

「很有可能。」王凝之咽了口唾沫。

……

「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就連山上的鳥兒都這幾日都變得格外煩躁,飛進飛出的不說,叫聲也是刺耳得很。

炎熱的空氣,讓風都變得悶起來,絲毫不能帶給人涼爽。

學子們很苦惱,本來這種時節,基本上夫子們都是隨便講點,讓大家自習的,可是這幾天都是陳夫子授課。

而陳夫子端坐在台上,能從早上,一直講到中午。

而且和以前不同,曾經的陳夫子,收了錢,那都是辦事兒的,比如王藍田在課堂上睡覺,只要不打鼾,就不會受到責罰。

又或者馬文才有些無聊了,課間休息之後,就再沒回來。

這種小事兒,陳夫子都是不關心的。

可是最近,自從那一晚給王大人餞行之後,陳夫子就明顯情緒不太好了。

基本上,所有的學子都被罵過了,就連王凝之,都因為上課時候眼神迷離,發獃而被訓斥。

更別說平日裏就讓陳夫子不喜的梁山伯,最近更是幹啥啥不對,說啥啥沒味。

不過大家都很懂事,被罵了也不敢做聲,就連最愛和夫子們爭論的祝英台,都是小心翼翼的。

甚至梁兄被罵了,她也不會站起來出頭。

特殊時期嘛,大家互相擔待着點兒,這是王凝之上次在牆那頭聽見她勸告梁山伯的話。

其實大家也是能理解的,畢竟不管是誰,去給王大人敬酒,不小心絆倒就算了,還把酒潑在人家衣服上,都比較尷尬。

不過王大人也是的,不過沾了點酒水,又不是什麼大事,那一聲尖叫,未免過於刺耳了些。

沒法子,誰讓人家那麼愛乾淨呢。

這些日子,王大人來課堂次數不少,誰都知道人家對乾淨那是要求相當之嚴格的,所以沒事做的時候,基本上沒人會去跟人家搭話。

陳子俊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傢伙馬上就要走了,都沒跟自己說過幾句話,這怎麼行?

好容易想到了一個不錯的借口,拿着自己準備好的詩,打算邊敬酒,邊『客氣』地請人家給自己點評一下。

大概是過於專註在腦子裏回想那些詩句了,悲劇就這樣自然而然,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雖然不算釀成大禍,但陳子俊也知道,自己就到這兒了。

這幾天,陳子俊的臉色就沒好看過,似乎再炎熱的氣流到了他身邊,也會被阻隔,手裏的書卷翻了一頁又一頁,嘴裏的話就沒停過。

好容易熬到下課,大家一窩蜂到了食堂,卻看見前頭人堵著不走,馬文才怒了,一腳踹走前頭的同窗,就要開罵,卻發現站在自己前頭的,正是王藍田。

想到近日大家也算是共患難,馬文才稍微停頓了一下,決定給他個耳光就好了,剛抬起手去,卻看見王藍田轉過身來,那雙猥瑣的小眼睛拚命地給自己使眼色。

越過他的肩頭,馬文才看見了食堂裏頭,端著一個餐盤,正要坐下的陳夫子。

無奈地搖搖頭,朝後頭遞了句話。

於是,今日大家很默契,很平靜,打包了就跑。

王凝之提着飯菜,還沒推開門,就聞到裏頭一股菜香,這明顯和自己手裏的,就不是一個級別啊!

徐婉來了?

充滿希望地推開門,映入眼帘的,是一個正躬著身子,在屋檐下的小桌上,擺放着食物的姑娘。

一身淺藍色,彷彿和藍天一個顏色,和書院學子服飾基本上一個制式,只是從袍子變成了長裙,頭髮簡單地打了個結,高挑而靈動。

「你來幹嘛?」王凝之沒好氣地關上門。

「兄長!你回來啦!」王蘭轉過身來,幾步就迎了上來,討好地笑着,接過他手裏食盒,皺皺眉,「兄長真是受苦了,每天都吃這些,我也跟爹爹說過好多次了,他非要說什麼如此才能磨鍊學子,克己復禮,唉,要不以後我給你送飯菜好了……」

「打住!說,來幹嘛的!」

王凝之冷眼旁觀,自己前幾日覺得陳子俊太煩,就想請假出去玩幾天,結果還沒見到王遷之,就被王蘭給截住,惡狠狠地批評教育了一頓。

究其原因,不過是那晚自己在後頭跟徐婉她們幾個打牌,不搭理她而已,就記仇,還在王遷之回來以後,添油加醋告狀,害的自己被王遷之訓斥了一頓,嚴正警告,最近一節課都不許缺。

總之,兄妹感情都是假的,已經破裂了!

「兄長,不急,你先吃,這都是我特意為你做的,絕對讓你滿意。我去給你沏茶!」王蘭一邊給抽出椅子,一邊急匆匆地進屋裏沏茶。

王凝之冷哼一聲,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等到吃飽了,坐在旁邊微笑以待的王蘭,及時地奉上溫度恰好的茶水。

一口喝下,嗯,爽口!

然後,王蘭就張開嘴,「我聽……」

房門被關上了。

躺在床上,王凝之悶頭就睡。

開什麼玩笑,一頓飯就想修復感情?看不起誰?我是那麼容易原諒的人嗎?破裂了懂不懂?

可是,過了一會兒,王凝之還是嘆了口氣,爬了起來。

沒轍,窗戶邊那女鬼一樣的嗚咽聲時不時響起,誰睡得着啊?

就算睡著了,這還能不做噩夢的?

腳步很輕,悄悄走到窗戶邊,往外頭瞧。

王蘭就坐在小桌子邊,還把躺椅搬了過來,一邊喝着茶,一邊眯着眼享受日光浴,過會兒就哼唧一聲,還要特意沖着窗戶,表示自己還在,並且在哭,需要人哄。

這個世界怎麼了?

我很懷念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大家都有些拘謹和真誠。

嘆了口氣,把頭探出去,「喂!」

王蘭身子一僵,伸出去拿茶杯的手頓住了,然後,她也沒回頭,就很自然地把手臂收了回去,擋在面前,就這樣毫無誠意地,當着王凝之的面,開始裝哭了。

「嗚嗚,嗚……」

「別嚎了!」

「嗚嗚,嗚……」

「你再嚎,我就把你丟出去,滾一身土,看你還有沒有臉天天晃悠。」

世界安靜了。

「說吧,到底要幹嘛?」王凝之兩隻手臂撐在窗台上,口氣生硬。

「兄長,你是不是,不肯原諒我了?」王蘭回過頭來,表情凄涼,眼角還帶着幾滴剛擠出來的淚水,楚楚可憐。

「有事說事,沒事兒滾蛋!」

「哇!」

這下是真哭了,王蘭一雙手蒙在臉上,低下頭去,肩膀一抖一抖,哭聲大了許多,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意思。

王凝之愣了一下,急忙走了兩步,打開門,剛把手按在她肩上,要開口安慰。

「你再裝,我真的會把你丟出去,不開玩笑。」王凝之的口氣異常冷漠。

王蘭聞言,抬起頭來,完全沒有了可憐樣,而是很好奇:「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沒見過誰,一邊哭得感天動地,一邊還有空踢地上的小石頭玩。」王凝之沒好氣地回答。

王蘭尷尬地收回裙下的鞋子,坦然相對:「下次我會注意的。」

「現在能說了嗎?到底要幹嘛?我從早上起來,就被陳子俊折磨到現在,需要休息,真的很需要。」

王凝之已經不想在裝哭這個問題上糾纏了,這很明顯沒有意義。

「兄長,你坐下,聽我慢慢說嘛。」王蘭馬上從裝哭模式,切換到撒嬌模式,一把將王凝之拉着坐下。

「我聽說,過兩天,錢塘湖邊,有詩會?是馬太守安排的,也邀請了書院學子們,對不對?」

「對啊,怎麼,你也想去?」

「嗯嗯!」王蘭點頭。

「那你就去唄,別說錢塘了,就算是整個揚州,誰還敢攔著王遷之山長的女兒?」

「那怎麼行,人家都是家裏父兄帶着的,我自己去,像什麼樣子!」

「那就叫你爹帶你去啊,難道馬太守,還能不邀請你爹?」

「當然邀請了,可是爹爹這幾日要去吳郡拜訪故友,所以不會參加的。」王蘭扁著嘴。

「那就等下次啊,你一個錢塘長大的孩子,還去的少了?有這麼稀罕嗎?」

王凝之很不理解,帶着審視的目光,這丫頭不會是給自己挖坑吧?

「肯定稀罕啊,你們這一年的學子,各個有趣,詩會肯定會有人出洋相,我要去看!」

王蘭不假思索。

王凝之臉黑如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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