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華燈初上(2)

第47章 華燈初上(2)

從小樓下來,站在小路盡頭的柳樹下,徐婉看向錢塘湖。

流光溢彩,碧波蕩漾。

從錢塘而來的幾條街,都被兩邊商家的燈籠點亮,街上行人手裏提着的小燈籠,小推車上頭的掛着的串串小燈,彷彿凝聚成了幾條發光的流水,沿着街道而來。

及至錢塘湖沿岸,已經被燈光圍了起來,彷彿是一個光圈,將本來沉寂在夜裏的錢塘湖喚醒。

岸邊的柳樹下,時不時就有着明滅不定的光芒,將柳葉照耀出一個個斑點,柳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更是讓地上的影子活靈活現。

湖水中,大小船隻或靠岸停著,或緩緩前行,或沿岸隨波,不少平日裏難得出門的大家閨秀,都穿上自己華貴精緻的衣裙,出現在船艙中,手裏的扇子微微遮擋着,卻又露出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光倒映在水中,隨着風輕輕拂過,湖水便微微波動着,泛起的水波閃耀着沿岸和船上的微光。

整個錢塘湖,都在這粼粼波光之中。

徐婉和小丫各自手裏提着一個小燈籠,隨着行人而動,卻不得不手牽着手,免得被擠散開,耳邊是各種小吃食的叫賣聲,茶水攤更是生意紅火,似乎整個錢塘的人,都在今夜來到了湖邊。

雖然是官府出面置辦的詩會,但只要人物,還是幾位來此的世家長輩,加上一些官員,但這也不妨礙錢塘的百姓們來湊湊熱鬧。

就連平日裏三句話不離一聲髒話的潑皮混混們,這時候也各個正經許多,都是該娶親的年紀了,誰會在姑娘們面前,有損形象呢?

平時就很緊張的涼亭,這時候已經是只能遠遠望着了,幾乎每一個涼亭中,都有幾位世族公子小姐,加上幾位有些才名的年輕人物,時不時便會有幾首詩傳揚出來。

徐婉不慌不忙,拉着小丫慢慢前行,一邊欣賞著湖光秀色,一邊面帶微笑,聽着人們的高談闊論。

湖邊,幾位書院學子走來,走在最前面的馬文才,趾高氣揚,身後的同窗們,幾乎成了他的隨從。

瞧了一眼,徐婉急忙側身讓過,躲在一棵粗壯的柳樹后,雖然平日裏也會見面,不過這幾位,可不是她喜歡的人物,能躲開,就躲開些好了,不然還要上去打招呼。

「文才兄,今日見詩會之繁華,才知太守大人的恪盡職守,有馬太守在此,是一方百姓之福啊。」

秦金生緊緊跟着,嘴裏的吹捧彷彿沒有斷過。

而馬文才高冷地『嗯』了一聲,只是眼底的得意還是過於明顯了,今日父親已經特意叮囑過,晚上他會與朱家,顧家的長輩一同前來,要自己早做準備,到時候趁著詩會之名,將自己介紹給那兩家世族。

至於身後幾人,都互相交換着眼神,要說如此跟着馬文才,給他做跟班,那是從心裏不情願的,可是這畢竟是馬太守主辦的詩會,如果有什麼好事兒的話,自然會有馬文才一份,到時候說不定也能跟着混一點。

雖然很不恥於秦金生的樣子,可既然都到這裏了,轉身離開似乎也不太好。

這裏幾人還在遲疑,徐婉已經帶着小丫從另一邊溜走了。

「小姐,這幾個人就很討厭,書院弟子們都很不錯,從來不會瞧不起我們,可是這個秦金生,哼,上次來鳴翠樓,還好意思跟你說什麼詩文,真以為我們是那沒見過世面的,會被他誆騙。」

「說起來,還不如人家馬文才呢,最起碼人家是真不想搭理咱們,不像他一樣,

假仁假義。」

小丫憤憤地嘟囔著。

徐婉微微一笑,「小丫,我們是做生意的,當然會接觸到各型各色的人,遇上這種人,能躲就躲開,沒必要理他。」

見到小丫還想說話,徐婉歪了歪頭,「看,那邊,有你的喜歡的人,也有好東西吃!」

隨着她的目光而去,正是守在小吃攤前頭的祝英台幾人。

小丫這才轉怒為喜,眼巴巴地看着徐婉,雖然如今她也是兜里裝着不少錢的『富人』可遇到花錢的事兒,還是不敢自己做主,更別說還是要和這些高門大戶的子弟說話。

時間這麼久了,徐婉不在的時候,她也只敢和王凝之說說話,雖然王凝之算是書院裏身份最高貴的人,卻偏偏讓人感覺不到距離。

「走,我們也去。」徐婉微微一笑。

上前去,打了聲招呼,大家聊了幾句,小丫還端着手裏的小點心,就聽見遠方,人聲鼎沸了起來。

「朱大人,顧大人,還請隨我來,前頭已經為兩位準備好了席面。」

風景最好的一處涼亭外,早已經有人清空了一條道路,守衛在兩邊,幾輛馬車從側面而來,首先下來的,便是錢塘太守,馬康平。

一聲輕便卻不乏奢華的袍子,馬康平身形高大,下巴上的鬍鬚濃密而平整,笑呵呵地快步走到後頭,順便給身邊的小廝打了個眼色。

小廝點點頭,快步離去,引入人群。

「呵呵,老夫早已經不在朝中,馬太守不必如此客氣。」馬車的帘子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微胖,各自也不高,探出頭來,正是朱家,朱持以。

「爺爺,您慢點。」清脆的聲音從他身側響起,一個小姑娘露出頭來,正是曾出現在王玄之婚禮上的朱明芳,十分乖巧地攙扶著老人下車。

「呵呵,年紀畢竟是大了,腿腳實在不靈便。」

「怎麼會,」馬康平笑着迎上來,「您老當益壯,正是鼎盛之時。」

「明啟,明芳,見過馬大人。」朱持以笑呵呵地招手,身邊一個年輕人便走了過來。

「哼,他還老當益壯呢?老骨頭架子,一碰就碎。」後頭一個大嗓門響起,一個乾瘦的老頭,腳步生風,後頭也跟着一對青年男女。

「哼,顧堂秋,你這老東西,何時才能學會說點能入耳的話?」朱持以倒也不惱,兩人都是同期從朝中退下來的,平日裏也算好友。

「在下這輩子,偏就不會說好話!」顧堂秋冷笑一聲,「品義,品茵,快些走。」

馬康平笑着引路,這兩位可是好不容易請來的,朱持以是吳郡朱家老太公,從尚書退下來的,便是如今,朝中也是門生故舊,數不勝數。

而顧堂秋,如此脾性,都能在光祿大夫上任職多年,可見顧家實力。

前頭三人相伴而行,朱明芳則微微扶著朱持以,而後邊,顧家兩個年輕人,與朱明芳的兄長,朱明啟聊著天。

「明啟,難得啊,你今兒會過來,這種好日子,居然不去聽曲兒?」顧品義搖了搖手裏的竹扇,都是世家子弟,平日裏當然是互相認識的,這時候便打趣。

朱明啟『哼』了一聲,「沒轍,祖父要我來,我還能拒絕不成?說的就跟你願意來似的。」

「呵呵,我當然願意來了,明啟啊,不是我說你,樂之一道,曲高和寡,你再這樣痴迷,怕是連個陪你去錦湘樓聽曲兒的朋友都沒了。」

「那也好過坐在錦湘樓里,居然聽不懂墨竹姑娘的曲子。品義啊,你最近都不和我們相聚,是因為這個嗎?」

朱明啟反唇相譏,又看向那邊幾艘正要停靠過來的畫舫,點了點頭,「今年馬太守倒是下了功夫的,如此華貴,就連吳郡也沒幾艘吧?」

顧品義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眼那邊已經和自家祖父坐下談笑的馬太守,輕輕搖頭,「錢塘本沒有什麼世族,只有一個小小的張家,馬康平這是在炫耀自己嗎?」

「那倒不會,張家即便如今勢微,也不是他一個馬康平就能動的,前些日子還挺幾位長輩說起,我南方世族,必要同氣連枝,對了,我記得,張家的那個誰,張齊杜,現在是在萬松書院嗎?」

「嗯,好像是吧,有幾年沒見了,張家已經很少能被邀請到吳郡了,說起來,今年我爹,還說要我來萬松書院呢,可惜耽擱了。」

「來萬松書院作甚,吳郡還缺個書院給你?」朱明啟微微一笑。

「書院是不缺,可是我們要讀書,當然要去好的,萬松書院授課教學,哪怕是整個揚州,也排的上名,只是今年王家在朝廷里,態度不明,為免麻煩,還是不要和王遷之有什麼牽扯的好。」顧品義嘆了口氣。

「那倒也是,我們顧大才子,沒機會在王家人面前露個臉,總是遺憾。」朱明啟似笑非笑,「我聽明芳說,今兒馬太守有邀請萬松書院的學子們,你找個機會去看看不就是了。」

「哼,我可沒那閑工夫,一群下品之人,若是同窗倒也罷了,既然不是,就免了吧。」顧品義冷冷地說道。

朱明啟搖搖頭,「那可未必,我聽說,王家二公子,王凝之,如今就在萬松書院讀書。」

「王凝之?」顧品義愣了一下,「會稽山陰的王凝之?」

「正是。」

不知何時,朱明芳也湊了過來,「品茵,好久不見啦?」

始終默默跟着的顧品茵,聞言俏皮一笑,「明芳,還不是你最近都不見人影?幾個姐妹可都頗有怨言哦?」

「天氣這麼好,我跟着幾個兄長進山打獵去啦,不是我說,你也該多活動下,你看那幾艘畫舫,多好看,上頭的燈籠,還做了特別的修飾,一會兒咱們過去玩?」

這邊幾人聊著,涼亭里,朱持以手裏捧著一張紙,上面有已經寫好的詩詞,隨着他們的到來,這一片已經是所有人的目光所在了。

絕對多數的才子們都已經在周圍若有若無地聊著天,雖然是沿岸遊覽,卻也不會離開這周圍。

時不時有些詩詞出來,便互相品鑒一番,將最好的那份兒送上,呈給幾位大人觀賞,當然了,這時候,那首詩的作者必然是要謙讓一番:「我本是隨意作來,與眾位玩鬧罷了,豈可……」

而周圍人也必然要說些鼓勵勸勉的話,之後那位作者再一臉為難地走到涼亭邊緣,將自己的大作寫上,之後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來,微微抱怨幾聲,大意是說不該如此之類的。

話都是這麼說的,並無二致,只不過那時不時飄向涼亭的眼神,卻充滿著渴望。

能有上頭兩位德高望重者,加上一個錢塘太守的幾句贊聲,好處簡直不要太多。

當然了,也不是沒有例外,有幾個還在船上的,平日裏根本就不曾聽說名頭的所謂『才子』這時候當然不會過去受白眼,只是一邊搖著扇子,一邊恥笑兩聲:「詩文雅事,居然也如此市儈。」

而周圍幾個同樣不受歡迎的人,自然也是一臉鄙夷地看着那邊的才子們。

不過只要看到就連那些大家閨秀們,也都將船靠在岸邊,派個小廝過去候着,便知道自己這夥人,估計是得不到什麼垂青了。

心裏咒罵幾聲,臉上還要笑呵呵地說一句:「不必與之同流合污,我們只需看看這美麗的月色即可。」

小涼亭外頭,船上,岸邊,周圍路上,甚至旁邊小山坡上,都是各家的公子小姐們,翹首以待,故作姿態。

一人除外。

祝英台努力地往前擠著,「快些!山伯,我要去給他們看看我的詩文!」

梁山伯一臉無奈,只能用自己並不算多麼寬大的肩膀為她開路,在聽到那邊傳來的幾首詩之後,他便不打算上去了。

這一聽,就是高手作的,或許有人已經準備了幾個月,又或許真有人靈光乍現,但不論是哪種,都要比自己和祝英台現場作詩來的好很多。

偏偏祝英台完全不慫。

單論學識,萬松書院裏頭,梁祝兩人,基本就是頂峰了。

可是以梁山伯的眼光來看,祝英台這首即興創作,雖然不差,可是要和別人精心準備的相比,那也未免過於勉強了。

於是,兩人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擠。

「呵呵,文才,哪兒去了,現在才來,還不趕緊給兩位大人請安?」馬康平遠遠見到兒子到來,連忙擺出一副責怪的樣子。

至於為什麼馬文才這麼久了才到,那當然是因為他刻意安排了。

正好那兩位也用了些點心,喝了幾杯酒,興緻正好,也算是最合適介紹一下的時間了。

馬文才也是一表人才,上前問候,落落大方,簡單的問候過去,朱持以打量了幾眼,眼裏閃過一絲欣賞,便指著旁邊的席位,說道:「文才啊,過去和幾個年輕人說話罷,跟我們這些老頭子,想必也不痛快。」

馬文才一邊連說不敢,一邊笑吟吟地走向側席,這些大人物的眼光刁鑽,願意讓自己去和他們的後輩坐在一起,那也算是一種變相地認可了。

馬康平看着這一切,滿意地點點頭,不枉費自己這麼費盡心力。

「幾位,馬文才有禮了。」

和在書院裏的趾高氣昂不同,在側席,馬文才不僅絲毫沒有高傲,反而彬彬有禮。

「好,坐吧。」

只等來這麼句回答,而且那四個人,居然沒有一個站起來,馬文才眼皮微微跳動,卻不見表情變化,點點頭,笑着坐下了,只是藏在袖子裏的手,已經緊緊握成拳頭了。

「嗯,這首詩,」顧堂秋掃了一眼側席的情況,並不以為意,若是按照他的想法,根本不願意讓自己的孫子孫女,去跟一個馬文才同席而坐,馬康平雖然是太守,但他並不算世族,不過是靠着朝中有人提拔而已。

不過,馬康平的面子不用給,朱持以的面子卻不行。

本來就有點不爽,但是也拿朱持以的老好人脾氣沒辦法,揀起來剛呈上來的一首詩,念了幾句,『啪』的一聲拍在桌上,「這首詩也太過平庸!」

朱持以不明所以,這時候敢呈上來的,一般都該是好詩才對,拿來展開看了幾眼,搖頭笑笑,念了出來:

「灼夏日炎炎,見月始抬頭;友人路上走,畫舫三兩艘;明燈載滿路,巧似腕上珠;四顧心歡喜,今夜無心憂。」

「呵呵,這倒像是遊客興起所作,倒也無妨。」朱持以倒也不在意這些,只覺得和那些明顯提早準備好的比起來,這倒是有點兒小兒女的意趣。

「哼,文道千載,傳承至今,以簡拙,而漸入佳境,靠的正是不斷地細心打磨,耐心鑽研,方才有進益,若是言辭不經修飾,那還談什麼文采?難道要拋下我們多年的學究,回頭去研習那些早已作古的詩文?」

和老好人不同,顧堂秋一瞪眼,兩條白眉抖啊抖,臉上的皺紋更顯得明晰,又把那張紙拿了過來,大聲問道:「這個祝英台,是誰啊?」

兩人說話聲音本就不低,這首詩早就被周圍人傳揚開來,眼下這個名字一出,頓時就引起一片嘩然。

馬文才還在努力維持着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祝英台?

不可能啊!

祝英台是個什麼水平,馬文才當然是知道的。

僵住的不僅是馬文才,還有站在那裏,沒來得及走的祝英台。

她當然知道這首詩很是平平,幾乎是大白話出來的,無典故,無意境,只是前幾日,在山上一直被陳夫子營造的陰鬱氣氛給悶壞了,本就愛玩愛鬧的祝英台,今兒好不容易和梁山伯下山玩,又是盛大的詩會,這一個下午,都快玩瘋了。

看見那邊大家都在作詩,頓時就起了興緻,也來了這麼一首,歡樂的心情就該分享嘛。

可是,誰知道會如此?

在這周圍,書院的弟子們也都三三兩兩地聚集在各處,這下子,頓時就隨着人群,一起看向了祝英台。

露出一個有點兒尷尬,又有點兒茫然的笑容,祝英台人還在寫詩的地方,剛剛邁出一步,現下轉過頭來,「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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