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心遠地自偏

第168章 心遠地自偏

再放下酒杯,王凝之坐了下來,與大哥對視一眼,無聲笑笑。

這司馬昱,還真是愛做些表面文章,即便是遠在會稽,也要給建康表忠心,今日之盛宴,不用問都知道,必然會很快傳遍周遭,而他會稽王之賢明,忠誠,和善,自然也會隨着這些傳言,到達京城。

就憑這一個謎題,司馬昱在士子們心中的地位,便會再高些了,那些空有報國情懷,卻不知朝局險惡之人,自然會以他為嚮往。

這邊想着,那邊司馬昱已經放下酒杯,笑呵呵地開口:「諸位,今日我等歡聚于山陰,賞上元之燈會,解巧設之謎題,興起而飲,自當興盡方歸,能與諸位坐而論舊,着實令我欣喜,此刻興緻正濃,不知誰來為此宴作序,誰又心有詩情?」

眾人都笑了起來,這年頭,文人相聚嘛,當然不能像武夫一樣喝酒吃肉而已,必然是要彰顯一下自己身份的,從序,賦詩,一則讓宴會顯得更加高貴些,二則也是個機會,等到宴會之後,參與者自然會四處吹捧,來以入宴為榮。

只是眼下眾人,都還在互相觀望,這畢竟不是私底下的宴會,可以肆意妄為,若是說成詩,自然大家都可以,不過是個先後順序的問題,但前頭作序,那可是只此一份兒,在場之人里,誰敢先呢?

等了一陣子,司馬昱笑了笑,說道:「逸少,這事兒,要麼還是你來?」

「正是,王逸少之才,天下皆知,若有逸少為此宴作序,必流傳千古!」

「哈哈,逸少在此,誰還敢搶了他的風頭?再說了,這哪裏搶得過?我們這些人若是來作序,恐怕是要被外人所恥笑。」

「逸少,你就別客氣了……」

周圍幾家大人紛紛開口,眼裏雖有些嫉妒,但也無可奈何,一來誰都明白,會稽王下了這麼大功夫,來辦這一場宴,自然是為了拉攏王家謝家,如今看王凝之與那謝道韞的樣子,便知道接下來幾十年裏,這兩家恐怕都會站在一起的。

二則王羲之的才情,那確實誰都清楚,在他面前作序,恐怕還真的會被人恥笑,若只是笑話自己不自量力倒還罷了,若是被人覺得,自己是不懂規矩,那才是真的麻煩大了。

王羲之倒也自然,笑呵呵地拱拱手,「既然大家抬愛,那我就獻醜了。」

說罷,便有小廝上來,筆墨都已經備好,王羲之一口飲罷,提筆便寫:

「時永和八年之初,上元佳節之夜,明月其上,群星薈萃,萬人空巷,燈影斑駁,上下輝映,樂彩齊鳴……」

「望月抒情,親友在畔,雖聞絲竹,亦有心靜……」

「覽風月之雅興,借群英之妙語,觀燈謎之奇巧,盼筆下之雅音……」

待到寫完,王羲之大筆一揮,寫下名字,笑着再坐下,那僕役便拿起宣讀,眾人靜靜聽着,最後拍手稱好。

「不虧是王逸少,才思之逸遠,真是……」

又笑談了幾句,司馬昱便說道:「諸位,今兒王逸少為此宴作序,

必能流傳,卻不知這宴會之上,又有幾番佳作相伴,請!」

「叔平,我可是聽過你給無奕所作之『可憐白髮生』今兒你可不能推脫了啊。」瞧著王凝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司馬昱再開口。

王凝之無奈,擠出一個笑容,拱了拱手,又瞧向旁邊,招招手,便有個僕役上來。

想了想,王凝之提筆。

……

過不多時,眾人都已經寫好,那些大人們,倒是沒幾個動筆的,畢竟詩詞這種東西的好壞,和年紀是有關的,但關係並不大,誰也不想在一群後輩晚生面前,丟了臉。

尤其是這些後輩們,都是世家子弟,從小便是飽讀詩書,便是再混賬的那幾個,也都不會怯於一首詩,再有那麼幾個文採好的,若是作了一首,還不如他們,豈不是尷尬。

再說了,既然混到這個年紀,地位了,做個相看之人,高高在上地評價幾句,不比自己下場來的舒服很多?

不少人的目光都放在王家席位上,想等著看看,這王凝之究竟有幾分文采,謝奕那首詩詞,倒是也有所耳聞,但對於這些人來說,畢竟不是軍中之人,不算關注,而王凝之這一年,又多是在錢塘讀書,也讓大家陌生了些。

這小子真正出名,那是在宣城之事,而其後與司馬道生的話,更是讓大家覺得,此人狂傲,眼下,便來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了。

但是大家都沒想到的是,這王凝之提起筆來,就那麼略略寫了幾句,便放下去喝酒了,難道這麼快就有一首了?

還是早有預備好的?

這倒是也不稀奇,畢竟宴上,多是會有才子賦詩一首的,而會稽王今晚之宴,如此盛大,若說是沒那麼幾首流傳,反而古怪。

提前準備了,想要在會稽王和眾位大人面前,露個臉的,不在少數,可就算是如此,眼下也該再猶豫幾分,若是心裏有更好的,自然要挑選一番,若是沒有,也少不得在此時,再細細考量,做些刪減添加,讓辭賦更好些。

像王凝之這種,上來劃了幾筆,就丟去不管的,可着實少見。

王玄之自然也注意到了,探過身子,直接拿起王凝之桌上的黃紙,掃了一眼,他可實在是擔心。

要知道,曾經有一次,家裏爹爹請了幾家人來相聚,讓孩子們都賦詩一首,結果二弟王凝之,直接來了一首:「美酒佳肴並無我,寫詩受訓卻是我,文章自古由心生,何時聽聞遭強迫?」

然後,就是個很悲傷的故事了。

總之,這個場面可不一般,要是王凝之還敢這麼干,自己這個當大哥的,總要給他想想辦法。

心裏讀了一次,然後,王玄之的目光就變得古怪了幾分,看向王凝之,卻見他正吃吃喝喝,翻了個白眼,王玄之低聲:「這是你作的?」

「對啊,怎麼了?」王凝之反問。

瞧見兄弟倆大眼瞪小眼,何儀往丈夫這邊靠了靠,念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念完之後,何儀的神色也變得古怪了些,詩當然是好詩,清雅閑適,頗有古君子之風。

但是,這場合,合適嗎?

而且,瞧了一眼那邊還在撓耳朵的王凝之,何儀是真的不明白,二弟這種心性,還能做出這種詩的?

瞥了一眼那裏正在和謝奕拼酒的王羲之,何儀很疑惑,這也不像是公爹給他的啊,公爹雖喜遊玩,卻不算多愛那隱逸,而且,這詩詞風格,也不似公爹所作。

公爹的詩詞,向來善用辭藻,又想像豐富,這首詩卻截然不同,文風簡約,隱隱之中,卻帶有些孤傲之意,要真這麼看,那確實像二弟所作了,畢竟,二弟向來就是看不起那些公子哥的。

倒是有點兒,那邊謝家,謝三爺的腔調。

谷很快,所有人的詩詞都準備好了,司馬昱笑呵呵地指揮着,讓人一一呈上,又分抄了幾份兒,給眾人欣賞。

看到那一句『回首卻見燈下人』司馬昱忍不住笑了笑,待翻到一句『仁王身遠心繫民』更是滿意。

在見到齊華義那一句『萬千心思猜燈謎,卻有忠心於朝廷』更是樂得直笑,也看了齊華義一眼,這齊家如今雖然不見得有多大作用,但看這小子,倒是個可造之材。

然而,在看見王凝之那首詩的時候,司馬昱的臉色就變得僵硬了幾分,斜着眼一瞧,王凝之正在和身邊幾人聊得開心,司馬昱的神情就更加難看了些。

這小子,是擺明了不給自己面子啊!

前頭一個燈謎,現在一首詩,這就是在擺明了告訴所有人,他根本不在乎什麼入仕,只想美人相伴,平靜生活。

即便是在這喧鬧火熱的宴會上,他都心遠地自偏了,那還能有什麼多餘的心思?

而且,他這首詩出來,自己若還是說什麼為他在朝廷進言,讓他有個機會的話,反而會讓眾人鄙夷自己。

畢竟,人家都這麼擺明態度,要做個隱逸之士了,自己還勉強,自然不美,再加上,想要入朝局,混個一官半職的人,必定會以此為由,覺得自己寧願強逼王凝之,都不給他們個機會,心生怨恨。

心裡冷笑兩聲,自己這麼看重王凝之,倒不是真是為了他有些什麼才學,而是因為他是目前,世家子弟里,唯一一個身份夠高,又和桓溫正面相抗的人。

當時在宣城,王凝之與桓溫之間的敵意有幾分,根本不重要,只要大家認為他是真心站在自己這邊的就行了。

形勢比人強,只要讓王凝之成為那個眾望所歸的人就好了,等到所有人都覺得,王凝之是琅琊王氏推出,要和桓溫抗衡,代表了世族之心在朝廷,那就足夠了。

王氏父子,到底還是聰明,不想給自己當這個出頭的椽子,為自己效勞。

不急,時間有的是,總會有機會的。

眼底閃過一絲冷芒,司馬昱笑了笑,瞧見其他人在看見那首詩之後的神色,無動於衷。

在場的各家大人們,自然也都看了王凝之那首詩,對於這個司馬昱點明的人物,大家當然是很關心的。

但是,誰都沒料到,會是這麼一首詩。

這可是上元佳節,酒宴上啊!

就算不表達一下自己為陛下,為江山社稷慶賀的心思,也可以說說這一番盛景,天上明月,地下明燈,能說的可太多了。

結果,就來了這麼一首詩?

幾家家主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來這王凝之,是真的不打算入仕了,否則有會稽王在此給他引路,王家在後撐腰,那不就是順理成章之事嗎?

而且這首詩,未免不給會稽王面子了些,看來琅琊王氏,倒也沒有現在就跟了會稽王。

至於詩詞本身,反倒不值得多話,這年頭,誰不是把自己包裝成一個一心隱逸的愛好田園之人呢?

朝局上蠅營狗苟,鄉野里卻妙趣橫生,就算是入仕途,那都是要推脫一下,表現出自己根本不愛權力,只是為國為民,不得不施展才華而已。

這種詩詞,誰還沒寫過幾首,裝模作樣幾次呢?

不過在這種場合里,那還真是沒幾個人會如此做,畢竟,裝裝樣子就好了的事情,沒必要拿出來當真,要是真被上頭以為自己是個狂生,不願用自己,那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再說了,別人都不這麼干,自己這麼幹了,不是得罪人嘛,在大家都歌功頌德的時候,你卻來一句『心遠地自偏』這不就顯得別人貪慕名利了?

到時候,辦點事兒,大家都不願意幫忙,晉陞的時候,人家來一句『此人無心如此,只想歸隱山林』可就糟糕了。畢竟,自己不能晉陞,那就是給了別人一個位置啊!

小人總比君子多。

人在朝局,不得罪人,是最重要的。

別的不說,這王凝之,要不是琅琊王氏的二公子,就憑這麼一首詩,這輩子都別想入得了仕途。

王羲之夫婦在看見這首詩的時候,相視一笑,倒是滿意兒子的隨機應變。

不論是猜謎,還是作詩,都應對不錯,看來這一年在錢塘,倒是真學了些東西。

而謝家席位上,謝奕皺了皺眉,剛想說話,卻被阮容在底下拉住了衣袖,疑惑地看了一眼,卻見到自己夫人輕輕搖頭,雖不明所以,但也略過不提了。

只有謝道韞,微微一笑,又遠遠白了一眼王凝之。

……

好容易回了家,王凝之剛泡個熱水澡,往床上一倒,蒙上被子,打算與周公來一場約會,就聽見推門聲。

露出腦袋來,疑惑地問:「爹,娘?」

只見王羲之夫婦倆人,對視一眼,王羲之先是非常虛假地咧開嘴笑了笑,「叔平啊,今兒表現不錯。」

王凝之一骨碌爬起來,瞪大眼睛,太陽打西邊和月亮撞了?老爹大半夜過來誇自己?

這夜色深深,配上王羲之的假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不會背後藏着棍子,要打人吧?

「爹,有啥事兒,你直說,兒子聽話就是了。」

顫抖的手,忐忑的心。

平日裏一向瀟灑的老爹,卻好像有點兒尷尬,努努嘴,示意夫人來說。

郗璿橫了丈夫一眼,坐在王凝之床邊,語氣凝重:「兒子,你跟娘說實話,不會是真的看破紅塵,要歸隱山林,學那些蠢貨,去做個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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